許棠有《洞庭》詩，號為“許洞庭”。然“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語意平弱。“鳥飛應(yīng)畏墮”，尤涉痕跡。惟“帆遠(yuǎn)卻如”五字佳，然亦不必是洞庭詩。少陵、襄陽後，何為動此筆耶！棠又有《洞庭湖》七律“空江浩蕩景蕭然，盡日菰蒲泊釣船”云云，然別本又作張亻必詩，要之皆不稱題。惟“賞步易遠(yuǎn)，野吟聲自高”十字可誦耳。嘗云：“自得一第，筋骨輕健，愈于少年?！毕掏ㄊ埽h論可笑如此。 司空表圣《詩品》，首列“雄渾”一門。然其五言如“草嫩侵沙長，冰輕著雨消”，“坡暖冬生┺，松涼夏健人”，“夜短猿悲減，風(fēng)和鵲喜靈”，“馬色經(jīng)寒慘，雕聲帶晚饑”，“棋聲花院閉，幡影石壇高”，“地涼清鶴夢，林靜肅僧儀”，“暖景雞聲美，微風(fēng)蝶影繁”，七言如“得劍乍如添健仆，亡書久似憶良朋”，“孤嶼池痕春漲滿，小欄花韻午晴初”，“五更惆悵回孤枕，猶自殘燈照落花”，佳句累累，終無可當(dāng)“雄渾”之目者。若其《漫題》、《偶題》、《雜題》諸小詩，亦多幽致。如“破巢看乳燕，留果待啼猿”，“鳥窺臨檻鏡，馬過隔墻鞭”，“曬書因閱畫，封藥偶和丹”，“鷗和湖雁下，雪隔嶺梅飄”，“溪漲漁家近，煙收鳥道高”，“陂痕侵牧馬，影帶耕人”，“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頗令人應(yīng)接不暇，要於“雄渾”兩字，概乎未有聞也。表圣以後善論詩者，首數(shù)滄浪嚴(yán)氏，平時以李、杜之金擘海，香象渡河為法。而李西涯謂“滄浪所論，超離塵俗，反覆譬說，未嘗有失。顧其所作，徒得唐人體面，少超拔警策處。凡識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滄浪之謂乎”。愚謂表圣善論詩，而自作不逮，亦猶是也。而自題其集云：“撐霆裂月，︱作者之肺肝，亦當(dāng)吾言之無怍。”蹈恕己則昏之弊，不類善論詩者所云矣。雖然，表圣勁節(jié)清標(biāo)，映蔚史乘，詩即未造穩(wěn)境，後人猶諒之，況有進於此者哉！詳本而略末，凡持論者所當(dāng)知也。 王陽明詩“江流天地變秋聲”，宋荔裳詩“江流日夜變秋聲”，此襲而善者也。襲而善者，意轉(zhuǎn)而境深，否則意浮而調(diào)舊。毫之分，天地懸隔，作詩者仍以不相襲為審慎耳。漢人樂府“白露變?yōu)樗?，杜詩“馬鳴風(fēng)蕭蕭”，只添《風(fēng)》、《雅》一字，而別成氣格。此唯漢人、杜公可也，他人免效此捧心矣。 張子野《湖州西溪》詩：“浮萍斷處見山影，野艇歸時聞草聲。”上句佳，卻似詞；下句不佳，尚是詩，個中消息當(dāng)參。 袁簡齋謂“唐、宋者，歷代之國號，與詩無與；詩者，各人之性情，與唐、宋無與”。雋語解頤，一空障。簡齋詩可議，此論不可廢也。明人詩大致學(xué)唐，惟吳文定作詩作字，皆學(xué)蘇公。李文正主張?zhí)迫苏?，亦稱其詩之Ο郁深厚，唐、宋原不分畛域也。第專學(xué)蘇公，亦恐做病耳。 前謂劍南居遣興七律，時仿許丁卯之流，非冤之也。如“數(shù)點殘燈沽酒市，一聲柔櫓采菱舟”，“高柳簇橋初轉(zhuǎn)馬，數(shù)家臨水自成村”，“似蓋微才障日，如絲細(xì)雨不成泥”，“夜雨長深三尺水，曉寒留得一分花”，“童兒沖雨收漁網(wǎng)，婢子聞鐘上佛香”，“繞庭數(shù)竹饒新┺，解帶量松長舊園”，“釣收鷺下虛舟立，橋斷僧尋別徑歸”，“瓶花力盡無風(fēng)墮，爐火灰深到曉溫”，“綠葉忽低知鳥立，青徐動覺魚行”，如此更仆難盡，無句不工，無工句而非許丁卯之流也。陳︳曰：“放翁一生精力，盡於七律，故最多最佳。古詩稍有松處?！狈蛑^陸之律勝於古，已屬一誤。又謂七律乃一生精力全注，尤不識其用力處也。且放翁七律，佳者誠多，然亦佳句耳；若通體渾成，不愧南渡稱首者，嘗精求之矣。如“地連秦雍川原壯，水下荊揚日夜流”，“早歲君王記姓名，只今憔悴客邊城”，“時平壯士無功老，鄉(xiāng)遠(yuǎn)征人有夢歸”，“少日壯心輕玉塞，暮年幽夢墮滄洲”，“諸公勉畫平戎策，投老深思看太平”，“一點烽傳散關(guān)信，兩行雁帶杜陵秋”，“三峽猿催清淚落，兩京梅傍戰(zhàn)塵開”，“只要閭閻寬楚，不須亭障肅弓刀”，“今皇神武是周宣，誰賦南征北伐篇”，“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十月風(fēng)霜欺客枕，五更鼓角滿江天”，“夷甫諸人骨作塵，至今黃屋尚東巡”，“細(xì)雨春蕪上林苑，頹垣夜月洛陽宮”，“遠(yuǎn)戍十年昨的博，壯圖萬里戰(zhàn)皋蘭”，“綠沈金鎖俱塵委，雪灑寒燈淚數(shù)行”，“榮河溫洛帝王州，七十年來禾黍秋”。此十?dāng)?shù)章七律，著句既遒，全體亦警拔相稱。蓋忠憤所結(jié)，志至氣從，非復(fù)尋常意興。較之全集七律，數(shù)十之一耳。然論放翁七律者，必以此為根本，而以“數(shù)點殘燈沽酒市”等詩附之，乃知詩之大主腦，翁之真力量，否則贊翁而翁不愿也。翁詩云“若心自古乏真賞”，其信然矣。 放翁詩學(xué)所以絕勝者，固由忠義盤郁于心，亦緣其於文章高下之故，能有具眼，非後進輇才所能知也。《白鶴館夜坐》云：“袖手哦新詩，清寒愧雄渾。屈宋死千載，誰能起九原？中間李與杜，獨招湘水魂。自此競摹藩。蘭苕看翡翠，煙雨啼青猿。豈知海中，九萬擊鵬?！薄稌鴩@》云：“文章有廢興，蓋與治亂符。慶歷嘉間，和氣扇大爐。諸公實主盟，渾灝配典謨。吾猶及故老，清夜陪坐隅。論文有脈絡(luò)，千古著不誣。久幽士固有，速售理則無?！薄陡袘选吩疲骸笆廊彖彂綦?，道術(shù)將瓜分。孤陋守一說，百氏殆可焚。後來豈無人，鼻堊誰揮斤？巍巍貞觀治，房魏出河汾?！薄段恼隆吩疲骸拔恼卤咎斐桑钍峙嫉弥?。粹然無疵瑕，豈復(fù)需人為？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后夔不復(fù)作，千載誰與期！”此等議論，乃千古大匠嫡傳，拙工淫巧，兩無是處。能之者一代不過數(shù)人，即知之者亦未可多得。朱子論放翁詩曰：“近代惟見此人有詩人風(fēng)致?！眲⑨岽逶唬骸胺盼虒W(xué)力似杜甫?！鄙w放翁固知之而幾幾乎能之者。 放翁詩擇而玩之，能使人養(yǎng)氣骨，長識見。如《題十八學(xué)士圖》云：“但馀一事恨千載，高陽繆公來竄名?！薄堕L門怨》云：“早知獲譴速，悔不承恩遲?！薄豆乓狻吩疲骸笆可逃_(dá)，又懼徒富貴。素愿有未伸，五鼎澹無味?！薄豆嗫趶R》云：“姓名未死終磊落，要與此江東注海”。《古離別》云：“死即萬鬼鄰，生當(dāng)致虞唐。丹雞不須盟，我非兒女腸?！薄栋鐝垺吩疲骸暗玖粷M野棄不啄，雖有奇禍無階梯?！薄稌尽吩疲骸案涡莫毑换Y(jié)變金鐵。鑄為上方劍，畔以佞臣血?！薄豆乓狻吩疲骸耙共次洳?，江流千丈清。寧為雁奴死，不作鶴媒生?！倍迅穽槑V，壁立千仞，所謂“字向紙上皆軒昂”也，彼豈以消遣景物為事者哉？ 放翁作梅詩，多用全力。如“山礬水仙晚角出，大是春秋吳楚僭。馀花豈無好顏色，病在一俗無由砭。朱欄玉砌渠有命，斷橋流水君何欠”。又如“冰崖雪谷木未芽，造物破荒開此花。神全形枯近有道，意莊色正知無邪。高堅政要飽憂患，放棄何遽愁荒遐”。又如“精神最遇雪月見，氣力苦戰(zhàn)冰霜開。羈臣放士耿獨立，淑姬靜女知誰媒？摧傷雖多意愈厲，直與天地爭春回”。筆力橫絕，實能為此花寫出性情氣魄者，但不無著力太過。至如“平生不喜凡桃李，看了梅花睡過春”，“梅花自避新桃李，不為高樓一笛風(fēng)”，語涉譏刺，亦非本色。若“坐收國士無雙價，獨立東皇太一前”，“相逢只怪影亦好，歸去始知身染香”，又嫌好使事也。嘗謂放翁詠梅七律至數(shù)十首，惟“孤城小驛初飛雪，斷角殘鐘半掩門”一聯(lián)，稍得神耳。 梅詩最難工，即以千古名句論之，如鮑明遠(yuǎn)“霜中能作花”，樸質(zhì)寡深情。庾子山“定有詠花人”，流動闕精理；“枝高出手寒”，高簡不細(xì)入。陰鏗“從風(fēng)還共落，照日不俱消”，緊切乏馀蘊。陳君倩“草短猶通さ，梅香漸著人”，旖旎少真致。老杜“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xiāng)愁”，別致異中鋒；“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情未獨造。崔道融“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刻摯無渾涵。王荊公“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親切有稚氣。坡公“數(shù)枝殘綠風(fēng)吹盡，一點芳心雀ㄋ開”，精妙近瑣屑；“海南仙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綺思妨正骨。張文潛“清香侵硯水，寒影伴疏燈”，婉約亦側(cè)面。謝疊山“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悲郁非即景。即逋仙以梅詩擅名，而“池水倒窺疏影動，屋檐斜入一枝低”，亦雅淡嫌寬泛；“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猶韶秀乏遠(yuǎn)神也。必求名句，惟老杜“山意沖寒欲放梅”，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釋齊己“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逋仙“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及放翁“孤城小驛”一聯(lián)耳。晚宋張澤民有“才放一花天地香”句，似奪胎於晦翁“數(shù)點梅花天地心”句，而脫去道學(xué)門面，語便可誦，然韻味終未深也。梅詩雖工如此，而方虛谷所選多至二百篇，佳句不能三五聯(lián)，冗濫無識，一何可笑！ 宋人蕭德藻梅詩，有“江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看似崛強，實與“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一太熟，一太生，同是詩家左道。凡學(xué)詩者，入手即避此二種，方有根基可望，勿認(rèn)蕭君二語勝于季迪也。 宋人梅花詩，如戴復(fù)古“水邊山際頻凝顧，怕有寒梅昨夜花”，杜小山“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張良臣“梅化到得吹成雪，盡是清愁不似香”，史文卿“夜半和風(fēng)到窗紙，不知是雪是梅花”，嚴(yán)月澗“昨夜瓦瓶冰凍破，梅花無水自精神”，徐元杰母“不知簾外溶溶月，上到梅花第幾枝”，皆舌尖上言語，非詩蘊也。惟黃城“一夜霜清不成夢，起來春意滿人間”，略可與逋仙亞耳。 韓子蒼“倦鵲繞枝翻凍影，飛鴻摩月墮孤音”，俞秀老“有時俗事不稱意，無限好山都上心”，純是筋骨。然皆語盡意中，唐人不肯為者?；蛟惶?、宋真有分乎？曰否。胡少汲“同是行人更分手，不甚風(fēng)樹作離聲”，此即唐人語矣。胡猶宋之不甚著名者也。 賀方回《定林寺》詩：“破冰泉脈漱籬根，壞衲遙疑掛樹猿。蠟屐舊痕尋不見，東風(fēng)先為我開門?！鼻G公見之，大加稱賞。僧顯忠《居》詩云：“竹里編茅倚石根，竹莖疏處見前村。眠盡日無人到，自有春風(fēng)為掃門?！鼻G公亦常誦不去口。二詩風(fēng)味甚似，然方回雖名手，猶未逮僧詩之清絕也。 杜紫薇謂李長吉詩“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夫“奴仆命《騷》”者，惟《三百篇》耳，長吉為《騷》之奴仆而不足者也。長吉古詩，吾惟取其“星盡四方高，萬物知天曙”，“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dāng)中”，“雄雞一聲天下白”，“涼風(fēng)雁啼天在水”諸句，及“長卿寥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見買若耶溪上劍，明朝歸去事猿公”一絕耳。馀非鬼語，則詞曲語，皆不得以詩目之。嚴(yán)滄浪云：“玉川之怪，長吉之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绷⒄撘褜僦щx。劉後村并謂“古樂府惟李賀最工”，直反易東西，倒亂黑白之言也。後村頗學(xué)長吉，如《趙昭儀春浴行》：“小蓮夾擁真天人，紅梅犯雪欹一朵?！薄稏|阿王妃夢行》：“軟香蕙雨裙衩濕，紫三尺生紅靴。”此類成何言語？詩之妖而已矣。 李長吉“天若有情天亦老”，秦少游以之入詞，緣此句本似詞也。至如“黑壓城城欲摧”，“酒酣喝月使倒行”，“石破天驚逗秋雨”，“酒中倒臥南山綠”，“卷起黃河向身瀉”，凡有意作奇語者，皆易為之。何也？無理之奇，本不奇也。變險而媚，則又如“一雙瞳人翦秋水”，“小槽酒滴真珠紅”，“玉釵落處無聲膩”，“高樓唱月敲懸”，“春營騎將如紅玉”等句，此尤詞場騁妍之慣技，即之可喜，久之生厭者。然釣名之士，欲人一見驚喜，刻意造句，必險必媚，而後易於動目。嘔出心肝者，竟為後世聲氣用矣。悲夫！ 長吉“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石馬臥新煙，陵樹風(fēng)自起”，“旋風(fēng)吹馬馬踏”，“紙錢鳴旋風(fēng)”，“秋墳鬼唱鮑家詩”，“嗷嗷鬼母秋郊哭”，“彭祖巫咸幾回死”，“酒不到劉伶墳上土”，“柏陵飛燕埋香骨”等句，固鬼詩矣。即如“瘦馬秣敗草”，“冷花寒露姿”，“霜重鼓聲寒不起”，“老兔寒蟾泣天色”，“空山凝頹不流”，“九節(jié)菖蒲石上死”，“劫灰飛盡古今平”，“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鯉魚風(fēng)起芙蓉老”，“家人折斷門前柳”，“況是青春日將暮”，“秋風(fēng)吹地百草乾”，“從君翠發(fā)蘆花色”，“妾顏不久如花紅”，隨意拈出一語，皆夭亡徵也。人非與壽為仇，何苦效之哉！至如“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漏催水咽玉蟾蜍，衛(wèi)娘發(fā)薄不勝梳”，“蘭風(fēng)桂露灑幽翠，紅弦裊咽深思”，“寒入罘ぜ殿影昏，彩鸞簾額著霜痕”，“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纟卒纟蔡步秋塵”，“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龍鱗下紅肢折”，皆以極艷之辭，寫極慘之色，宛如小說中古殿荒園，紅妝女魅，冷氣逼人，挑燈視之，毛發(fā)欲豎，吾不解世人何以愛好之也？ 鮑溶詩云：“門前青山路，眼見歸不得?！币显妱t云：“門外青山路，因循自不歸。”憤婉各盡其妙。合詩體氣清整，人以為宋末四靈之開山，恐不盡然。 元微之目張承吉為“雕小巧，獎藉之恐變風(fēng)教”。此雖讒譖之詞，不足為據(jù)，然如承吉所制《王小管》、《李笛》、《玉環(huán)琵琶》、《娘羯鼓》、《耍娘歌》、《悖兒舞》、《容兒缽頭》、《寧歌來》、《阿保湯》、《集靈臺》諸絕句，專覓宮闈瑣事，被之諷詠，揚其闕失，得不有妨名教？至於《病宮人》、《愛妾換馬》諸律，以及“玉釵斜白燕，羅帶弄青”，“鐙金斜雁子，鞍帕嫩鵝兒”，“紅粉美人擎酒勸，錦衣年少臂鷹隨”，“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諸律句，豈非纖俗害正之尤耶！吾獨惜以承吉之才，能為“晴空一鳥渡，萬里秋江碧”，“河流出郭靜，山色對樓寒”，“海明先見日，江白迥聞風(fēng)”，“地盤山入海，河繞國連天”，“仰砌池光動，登樓海氣來”，“風(fēng)帆彭蠡疾，水洞庭寬”，“人行中路月生海，鶴語上方星滿天”，“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諸句，可以直跨元、白之上，而竟為微之所短，又為樂天所遺也。凡有才者，總須貴重其言。承吉不自慎惜，天耶？人耶？當(dāng)自反矣。然樂天薦徐凝而抑承吉，心實不公。計敏夫乃謂樂天以實行取人，殆喜凝之仆略椎魯，而以祜之宮體艷詩為輕薄。不知凝詩如“恃賴傾城人不及，檀妝惟約數(shù)條霞”，“一日新妝拋舊樣，六宮爭畫黑煙眉”，“憶得倡門人送客，深紅衫子影門時”，何嘗非宮體，何嘗非艷詩耶？且凝詩無語不拙，自夸“一條界破青山色”，坡公目為惡詩，而後人猶理其冤，可笑甚矣！《古樹》一絕云：“古樹欹斜臨古道，枝不生花腹生草。行人不見樹生時，樹見行人幾回老。”歷落有姿致。而此詩或謂僧伯皎作，編入宋詩中，亦未信其果為凝詩否也?？寄?，既無以過人，其所以得白公之推重者，白刺杭州，訪求牡丹，開元寺僧植一本以待白至，凝不識白，而先有“含芳只待舍人來”句，殆捷于逢迎耶？中聯(lián)云：“海燕解憐頻睥睨，胡蜂未識更徘徊。虛生芍藥徒勞妒，羞殺玫瑰不敢開?！币宰竟P而為巧媒，猶夸於韓侍郎，云“一生所遇惟元白”，宜張承吉之滋不服耳。 宋絕句尤不似唐，然王漁洋《池北偶談》專錄宋七絕之似唐者數(shù)十首，何嘗不可與唐人匹！予又從近人嚴(yán)長明用晦所選《千首宋人絕句》中，反覆揀擇，得其似唐者百數(shù)十首，承漁洋之風(fēng)旨，廣漁洋所未備，世之於唐、宋分左右袒者，喙亦可以息矣。第用晦此本，較之洪容齋《萬首唐人絕句》，纂次頗核，所選詩皆有可觀，亦較勝王漁洋《唐人萬首絕句選》本，而宋人絕句之佳者，仍未盡於是也。如歐陽公《豐樂亭》云：“紅樹青山日欲斜，長郊草色綠無涯。游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碧K子美《夏意》云：“別院沈沈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樹陰滿地日卓午，夢覺流鶯時一聲?！碧K長公《澄邁驛通潮閣》云：“倦客愁聞歸路遙，眼明飛閣俯長橋。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南堂》云：“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蛠韷粲X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表n子蒼《代葛亞卿作》云：“君住江濱起畫樓，妾居海角送潮頭。潮中有妾相思淚，流到樓前更不流。”陳簡齋《清明》云：“卷地風(fēng)拋市井聲，病夫危坐了清明。一簾晚日看收盡，楊柳微風(fēng)百媚生?！狈吨聊堋稒M塘》云：“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年來送客橫塘路，細(xì)雨垂楊系畫船?！标憚?wù)觀《讀晉書》云：“諸公日飲萬錢廚，人乳蒸豚玉食無。誰信秋風(fēng)雒城里，有人歸棹為莼鱸?！薄堵勓恪吩疲骸斑^盡梅花把酒稀，薰籠香冷換春衣。秦關(guān)漢苑無消息，又在江南送雁歸?！薄队魏畮r釣磯》云：“竹里茅茨竹外溪，粼粼白石護苔磯。想應(yīng)日日來垂釣，石上蓑衣不帶歸?！眹?yán)坦叔《兵火後還鄉(xiāng)》云：“萬屋煙銷馀塔身，還家何處訪情親？舊時巷陌今難認(rèn)，卻問新移來住人。”嚴(yán)滄浪《酬友人》云：“湘江南去少人行，瘴雨蠻煙白草生。誰念梁園舊詞客，桄榔樹下獨聞鶯？”釋道潛《臨平道中》云：“風(fēng)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戴復(fù)古《江村晚眺》云：“江頭落日照平沙，潮退漁ザ閣岸斜。白馬一雙臨水立，見人飛起入蘆花?！贝耸?dāng)?shù)絕句，與唐人聲情氣息，不隔累黍，何故遺之？且無論唐、宋，即以詩論，亦明珠美玉，千人皆見，近在眼前，而嚴(yán)氏置若無睹，故操選柄為至難也。 宋人絕句亦有不似唐人，而萬萬不可廢者，如陸放翁《讀范至能攬轡錄》云：“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遺老不應(yīng)知此恨，亦逢漢即解沾衣?！薄蹲犯型隆吩疲骸爸T公可嘆善謀身，誤國當(dāng)時豈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對泣亦無人。”朱繼芳《淮客》云：“長懷萬里北風(fēng)客，獨上高樓望秋色。說與南人未必聽，神州只在闌干北?！眳莿t禮《絕句》云：“華館相望接使星，長淮南北已休兵。便須買酒催行樂，更覓何時是太平？”路德章《盱眙旅舍》云：“道傍草屋兩三家，見客擂麻旋點茶。漸近中原語音好，不知淮水是天涯。”鄭汝諧《題盱眙第一山》云：“忍恥包羞事北庭，爰奴得意管逢迎。燕山有石無人勒，卻向都梁記姓名?！贝祟惣円詣胖奔ぐ簽橹?，然忠義之色，使人起敬，未嘗非詩之正聲矣。至如元吉《夜坐》云：“忽憶梅花不成語，夢中風(fēng)雪在江南?！彼螣o《杭州》云：“內(nèi)前尚有中官在，卻聽西番寺里鐘?！睆堢豆倭吩疲骸把U裊亭亭忒無賴，又將春色誤江南。”亡國之馀，尤為痛絕，讀之今人欲涕，是亦性情之正也。 張文潛以魯直“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為奇語，魯直自以“人得交游是風(fēng)月，天開圖畫即江山”為奇語，均未奇也。魯直“山圍燕坐圖畫出，水作夜窗風(fēng)雨來”，“落木千山天遠(yuǎn)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奇語矣。魯直“水作夜窗風(fēng)雨來”，履常“客有可人期不來”，均得唐人句意。 張文潛、秦少游并稱，而秦之風(fēng)骨不逮張也。秦之得意句，如“雨砌墮危芳，風(fēng)軒納飛絮”，“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林峭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zhuǎn)處山”，婉宕有姿矣。較文潛之“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斜日兩竿眠犢晚，春波一頃去鳧寒”，“欲指吳淞何處是，一行征雁海山頭”，“芰荷聲里孤舟雨，臥入江南第一州”，“川明半夜雨，臥冷五更秋”，“漱井消午醉，掃花坐晚涼”，力量似遜一籌。蓋秦七自是詞曲宗工，詩未專門也?！笆币宦?lián)，尤為山谷所賞，楊誠齋所謂“山谷前頭敢說詩，絕稱漱井掃花詞”是也。 瞿宗吉《歸田詩話》頗多揚扌乞，所作《天魔舞》樂府，聲調(diào)殊不盡合。至《義士行》：“陋矣哉烏江八千軍，壯矣哉海島五百人！”尤不成詩句?！犊礋粼~》：“官府榜文初出了，今宵喜得晚來晴。村里兒童暫入城，隨群齊上大街行。”此與村歌何別？吾惟愛“白蓮橋下暫停舟，垂柳陰陰拂水流。舞榭歌樓俱寂寞，滿天梅雨過蘇州”一絕耳。 “亭亭畫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fēng)雨，載將離恨過江南?！睆埼臐摻^句也。漁洋《池北偶談》取宋七絕之似唐者數(shù)十首，此亦與焉?！端稳饲捉^句》則以為鄭文寶詩，系於寇萊公前，誤矣。又改“春潭”為“寒潭”，與下三句意尤不洽。予考文潛此題詩又有一首云：“風(fēng)棹浮煙匝地回，雨將濃翠撲山來。晚涼鼓角三吹罷，夕照江天萬里開。”前詩以情致勝，此詩以氣格勝，皆唐人佳境，漁洋遺之何也？予又考文潛所詣，在北宋當(dāng)屬大家，無論非少游、無咎所能，即山谷、後山，亦當(dāng)放出一頭地。蓋勁于少游，婉於山谷，腴于後山，精於無咎，蘇公以為超逸絕群，山谷以為“筆端可以回萬?！保\非虛譽。其《離黃州》七古，酷摹老杜，洪容齋賞之，然猶非其至者。予最愛其《昭陵六馬》五古、《孫彥古畫風(fēng)雨山水歌》七古，真得老杜神理。其《輸麥行》、《牧牛兒》兩詩，摹寫情態(tài)，質(zhì)而愈文，雖使文昌、仲初為之，寧復(fù)過此？佳句如“星低春野路，月淡夜淮風(fēng)”，“江城過風(fēng)雨，花木近清明”，“風(fēng)江客帆疾，晴野雁行遲”，“露窗前日，秋明樹外天”，“淺山寒帶水，旱日白吹風(fēng)”，“川平雙槳上，天闊一帆西”，“春藏澤國，夜雨嘯山城”，“溪田雨足禾先熟，海樹風(fēng)高葉易秋”，“愁如明月長隨客，身似飛鴻不記家”，是皆中唐以上風(fēng)格，不墮晚唐門徑。即其下者，如“幽花冠曉露，高柳旆和風(fēng)”，“花須嬌帶粉，樹角老封苔”，“澗泉分代井，山葉掃供廚”，“蝶衣曬粉花枝午，蛛網(wǎng)牽絲星角晴”，“幽花避日房房斂，翠樹含風(fēng)葉葉涼”，“柳色漸經(jīng)秋雨暗，荷香時為好風(fēng)來”，“綠野染成延晝永，亂紅吹盡放春歸”，猶堪與趙倚樓爭席矣。歷代以來，推崇稱述，不止一人，然以為出山谷、少游之右者無之，蓋均為成見所蒙，大名所壓耳。 或問六言詩法，予曰：王右丞“花落家童未掃，鳥鳴山客猶眠”，康伯可“啼鳥一聲村晚，落花滿地人歸”，此六言之式也。必如此自在諧協(xié)方妙，若稍有安排，只是減字七言絕耳，不如無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