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字門

　　子美有“同學少年多不賤”，“小徑升堂舊不斜”，“群仙不愁思”，“夕烽來不近”，皆人所不敢用，甚類《周禮》“凡師不功”，《左傳》“仁而不武”，“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楚歸而動不后。”才(本)以易無字爾，而語勢頓壯?！饵S常明》[《溪詩話》卷七]

　　杜詩有用一字凡數(shù)十處不易者，如“緣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長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沖”，“四顧俯層顛”，“旄頭俯淵(澗)瀍”，“層臺俯風渚”，“游目俯大江”，“汀檻俯鴛鴦”，其余一字屢用若此類[甚]多，不可(能)[具]述。同上[同上]

　　張文潛《法云懷無咎》云：“獨覺欠此公?！被騻髌?某)生語文潛獨(自)以欠字為得意。然夢得《送皇甫》云：“從茲洛陽社，吟詠欠書生?！睒诽欤骸翱蓱z閑氣味，惟欠與君同?！薄暗镁袩o厭意，猶恨尊前欠老劉?！蓖酥疲骸敖裾哒\自幸，所懷無一欠?！睆埡蔚靡庵校⊥蟍同上卷三]

　　賈島攜新文謁韓愈，云：“青竹未生翼，一步萬里道。安得西北風，身愿變蓬草。”可見急于求師。愈贈詩云：“家住幽都遠，未識氣先感。來尋吾何能，無殊嗜昌歜?！笨梢娭t于授業(yè)。此皆島未儒服之時也。洎愈教島為文，遂棄浮屠學，舉進士。《摭言》載島初赴名場，于驢上吟“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遇權京尹韓吏部呵喝(呼唱)而不覺，洎擁至馬前，則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詩府，致沖大官?！庇唬骸白髑米旨岩印！笔菚r島識韓已久矣。使未相識，愈豈肯教其作敲字耶？《丹陽集》[《韻語陽秋》卷三]

　　凡聚落相近，期某旦集，交易哄然，其名為虛。柳云：“[綠荷]包飯乘虛人?！迸R川云：“花間人語趁朝虛。”山谷[云：“筍]葉裹鹽同趁虛”，“[趁虛]人集春蔬好?！薄饵S常明》[《溪詩話》卷五]

　　數(shù)物以個，謂食為吃，甚近鄙俗。獨杜屢用。“峽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卻繞井邊(欄)添個個”?！端屠钚吩啤芭R歧意頗切，對酒不能吃”，“樓頭吃酒樓下臥”，“但使殘年飽吃飯”，“梅熟許同朱老吃”。蓋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帶者也。坡云：“筆工效諸葛散筆(卓)，反不如常筆，正如人學老杜詩，但見其粗俗耳。”同上[同上卷七]

　　“野飯射麋新”，本名狀郊居。然《左氏》楚人致晉師，晉人逐楚，樂伯余一矢，糜射(射麋)以獻。又晉師及熒澤，魏锜射麋以獻楚潘黨，曰：“子有軍功(事)，無乃不給于鮮？”皆飯于野而射新事也。又“市喧宜近利”，亦止(指)稱東屯所居。蓋齊侯欲更晏子宅曰：“湫溢(隘)囂塵?！标套愚o曰：“近市，小人之利也?！笔?亦)喧而近利事。[其]余惟(雖)一兩字暗貫經(jīng)傳者，可勝數(shù)哉！同上[同上]

　　杜云：“南風作秋聲，殺氣薄炎熾。”蓋用《易》“雷風相薄”，《左氏》“寧我薄人，無人薄我”，《軍志》“先人有奪人之心；薄之也”。同上[同上]

　　劉禹錫謫連州，作《畬田行》云：“何處好畬田，團團縵山腹。下種暖灰中，乘陽拆芽孽(蘗)?！庇肿鳌吨裰υ~》云：“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眹L觀辰、沅亦然。瘠土之民，亦(宜)倍其勞，而耕反鹵莽也。夢得《蠻子歌》云：“蠻貊(語)鉤辀音，蠻衣[斑]爛布。熏貍掘沙鼠，時節(jié)祠盤瓠。忽逢乘馬客，恍若驚麇顧。腰斧上高山，意行無舊路?！辟e客謫居朗州，而五溪習俗，盡得之矣。黃常明[同上]

　　《杜集》多用經(jīng)書語，如“車轔轔，馬蕭蕭”未嘗外入一字。如“天屬尊《堯典》，神功協(xié)《禹謨》”；“卿月升金掌，王春度玉墀”；“濟(霽)潭鳣潑潑(發(fā)發(fā))，春草鹿呦呦”：皆渾然嚴重。如天陛赤墀，植璧鳴玉，法度森嚴(鏘)。然后人不敢用者，豈所造語膚淺不類耶？同上[同上]

　　作詩在于練字，如老杜“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是練中間一字?！暗夭鸾[，天清木葉聞”，是練末后一字?！冻昀疃级皆绱骸吩娫疲骸凹t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若非“入”與“歸”二字，則與兒童之詩何異？《葛常之詩話》

　　“霄漢瞻佳士，泥途任此身?！敝蝗巫旨慈瞬坏教?。自眾人必曰嘆曰愧，獨無心任之，所謂視如浮云不易其介者也。繼云：“秋天正搖落，回首大江濱。”不(大)知大(并)觀，傲睨天地，汪汪萬頃，奚足云哉！[《溪詩話》卷一]

　　坡有“白衣送酒舞淵明”，人有疑舞字太過者。及觀庾信《答王褒餉酒》云：“未能扶畢卓，尤足舞王戎?！鄙w有所本。《黃常明》[同上卷八]

　　杜子美《西郊》詩云“無人競來往”，或云“無人與來往”，或云“無人覺來往”，“競”、“與”皆常談，“覺”字非子美不能道也。蓋煬者避灶，有道者之所驚；舍者爭席，隱居者之所貴也?！兜り柤?br />
　　舊[說]賈浪仙抒思“僧敲月下門”，或引推(手)作推勢，遂沖尹節(jié)，世傳為美談。舊于太學得江御史詩一軸，有督人和詩云：“直饒鍛煉(公補)經(jīng)時序，若是推敲總可刪?！币允侵淄琜相]從，非善學也?！断穂卷四]

　　舊觀《臨川集》“肯顧北山如慧約，與公西崦劚莓苔?！眹L愛其劚字最有力，后讀《[杜]集》“當為劚青冥”，“藥許鄰人劚”，退之“詩翁憔悴劚荒棘”，“窖谿劚株橛”，子厚“戒徒劚云根”，雖一字之法，不無所本。同上[卷四]

　　杜詩四韻并絕句，味之皆覺字多，以字字不閑故也。他人雖長篇若無可讀，正如賢人君子并處朝廷，但一二相助，已號得人。若不能為有無者，縱累個百輩蔑如也。[同上]

　　秦少游“雨砌墮危芳，風軒納飛絮”之類，李公擇以為謝家兄弟得意不能過也。[《漁隱叢話》前集卷五○]

　　潘邠老云：“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翻字、失字是響字也。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浮字、落字是響字也。所謂響者，致力處也?！庇韪`以為字字當活，活則字字自響?！秴问贤捎枴穂同上卷一三]

　　押韻門

　　《孔毅夫雜記》云：“退之詩好押狹韻累句以示工，而不知重疊用韻之為病也。《雙島》詩押兩韻(頭)字，《李花》詩押兩花字?！避嫦獫O隱曰：“《讀皇甫湜公安園池詩》亦押兩閑字：‘日夜不得閑’，‘君子不可閑’。蓋退之好重疊用韻以盡己之詩意，不恤其為病也?！盵《漁隱叢話》前集卷一七]

　　《學林新編》云：杜子美《飲中八仙歌》曰：“知章騎馬似乘船”，又曰“天子呼來不上船”；一曰‘眼花落井水底眠’，又曰“長安市上酒家眠”；一曰“汝陽三斗始朝天”，又曰“舉觴白眼望青天”；一曰“皎如玉樹臨風前”，又曰“蘇晉長齋繡佛前”，又曰“脫帽露頂王公前”。此歌三十二句，而押二船字，二眠字，二天字，三前字。近時論詩者曰：“此歌一首是八段，不嫌于重用韻也?！蹦嘲缸用来烁?，以《飲中八仙歌》五字為題，則是一歌也。此歌首尾于船字韻中押，未嘗移別韻，則非分為八段。蓋子美古律詩重用韻者亦多，況于歌乎！如《園人送瓜》詩曰：“沈浮亂水王(玉)，愛惜如芝草。”又曰：“園人非故侯，種此何草草！”一篇押二草字也?！渡虾髨@山腳》詩曰：“蓐收困用事，玄冥蔚強梁?！庇衷唬骸暗歉哂型?，蕩析川無梁。”一篇押二梁字也。《北征》詩曰：“維時過(遇)艱[虞]，朝野少暇日?！庇衷唬骸袄戏蚯閼褠?，嘔泄臥數(shù)日。”一篇押二日字[也]。《夔府詠懷》詩曰：“雖云隔禮[數(shù)]，不敢墜周旋?！庇衷唬骸暗浑S聚散，澤國繞回旋。”一篇押二旋字也?！顿浝畎嗣貢吩娫唬骸笆率庥?，喜異賞朱虛?！庇衷唬骸帮L煙巫峽遠，臺榭楚宮虛?！币黄憾撟忠病Ｙ浝铉咴娫唬骸胺胖鹪缏?lián)翩，低垂困炎厲?！庇衷唬骸鞍з浗K消(蕭)條，恩波延揭厲?！币黄憾栕忠??！顿浫觋柾酢吩娫唬骸白远嘤H棣萼，誰敢問山陵！”又曰：“《鴻寶》全(今)寧秘，丹梯庶可陵?！币黄憾曜忠??！断惭﹁翅瘏⑦w官》詩曰：“棲遲分半菽，浩蕩逐浮萍。”又曰：“仰思調(diào)玉燭，誰定握青萍？”一篇押二萍字也?！都馁Z岳州嚴巴州兩閣老》詩曰：“討胡愁李廣，奉使待張騫?！庇衷唬骸叭绻M雄雋，志必在騰騫。”一篇押二騫字也。子美詩如此類甚多。雖然，子美非創(chuàng)意為此者，蓋有所本也。按《文選》載《古詩》曰：“《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又曰：“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币黄憾僮忠病２茏咏ā睹琅吩唬骸懊髦榻挥耋w，珊瑚間木難。”又曰：“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币黄憾y字也。謝靈運《述祖德》詩曰：“段生蕃魏國，展季救魯人?！庇衷唬骸巴馕镛o所賞，勵志故絕人?！币黄憾俗忠病Ｓ帧赌掀浴吩娫唬骸伴噪[俱在山，由來事不同。”又曰：“賞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币黄憾忠病Ｓ帧冻跞タぁ吩娫唬骸盎蚩蓛?yōu)貪競，豈足稱達生?！庇衷唬骸爱吶㈩惿凶樱∮嗡期??！币黄憾忠?。陸士衡《擬古》詩曰：“此思亦何思，思君徽與音?！庇衷唬骸绑@飆褰反信，歸云難寄音?！币黄憾糇?。又《豫章行》曰：“泛舟清川渚，遙望江山陰?！庇衷唬骸凹氖缹缀?，日昃無停陰。”一篇押二陰字也。阮嗣宗《詠懷詩》曰：“何當行路子，磬折忘所歸?！庇衷唬骸包S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一篇押二歸字。江淹《雜體詩》曰：“韓公論(淪)賣藥，梅生隱市門?！庇衷唬骸疤蕉鄽g娛，飛蓋東都門?！币黄憾T字。王仲宣《從軍詩》曰：“連舫逾萬艘，帶甲千萬人。”又曰：“我有素餐責，誠愧《伐檀》人?！币黄憾俗?。古人詩自有體格，杜子美亦效古人之作耳。韓退之《贈張籍》詩一篇押二更字、二陽字。又《岳陽樓別竇司直》詩押二向字。又《李花》詩押二花字。又《雙鳥》詩押二州字、二頭字、二秋字、二休字。又《和盧郎中送盤谷子詩》押二行字。又《示爽》詩押二愁字。又《叉魚》詩押二銷字。《寄孟郊》詩押二奧字?！洞巳兆憧上г姟费憾庾?。白樂天《渭村退居》詩押二房字?！秹粲未骸吩娧憾凶?。《寄元微之》詩押二夷字?！冻鍪睾贾萋反嗡{溪》詩押二水字?！队挝蛘嫠隆吩娧憾勛?。其余詩人如此疊用韻者甚多，不可具舉，意到即押耳，奚獨于《飲中八仙歌》而致怪耶？子瞻《送江公[著]》詩曰：“忽憶釣臺歸洗耳?！庇衷唬骸耙嗄钊松袠范??！弊宰⒃唬骸岸x不同，故得重用?！鄙w子瞻自不必注。[同上]

　　圣祖上自嫌名書(七字作“縣字有平去二音”)。如宮縣之縣者言(樂)架也。若州縣之縣，則別無他音。嘗觀顏延之《侍皇太子釋奠宴詩》曰：“獻終襲吉，郎宮廣宴。堂設象筵，庭宿金縣?！鄙蚣s《侍宴詩》曰：“回鑾獻爵，摐金委奠。肆士辨儀，胥人掌縣?！倍搜喉嵔宰髦菘h之縣用，何耶？沈佺期《哭蘇眉州詩》云：“家愛(憂)方休杼，皇慈更徹縣?！眲t當作平聲押?！兜り柤穂《韻語陽秋》卷六]

　　《劉禹錫嘉話詩(錄)》云：作詩押韻須要有出處，近欲押一餳字，六經(jīng)中無此字，唯《周禮》吹簫處注有此一字，終不敢押。予按禹錫《歷陽書事》詩云“湖魚香勝肉，官酒重于餳?！眲t何嘗按《六經(jīng)》所出耶？《洛陽伽藍記》載河東人劉白墮善釀酒，盛暑曬(曝)之日中，經(jīng)旬不壞，當時謂之鶴觴。白墮乃人名。子瞻詩云：“獨看紅蕖傾白墮。”《石林避暑錄》云：“若以白墮為酒，則醋浸曹公、湯燖右軍可也?！庇璋础段倪x》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選》詩遂以為酒用，東坡豈祖是耶?！断穂同上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