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嚴(yán)羽

　　（一）詩辯

　　禪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xué)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

　　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xué)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jì)下也；學(xué)大歷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

　　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xué)力下韓退之遠(yuǎn)甚、而其詩獨(dú)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dāng)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yùn)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

　　吾評(píng)之非僭也，辯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dú)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倘猶于此而無見焉，則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識(shí)，不可救藥，終不悟也。

　　夫?qū)W詩者以識(shí)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其愈遠(yuǎn)，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xué)其上，僅得其中；學(xué)其中，斯為下矣。又曰：見過于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詞，朝夕風(fēng)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xué)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從頂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yuǎn)、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其結(jié)、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優(yōu)游不迫、曰沉著痛快。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

　　夫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huì)，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wù)，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著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失忠厚之風(fēng)，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xué)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xué)李商隱，盛文肅學(xué)韋蘇州，歐陽公學(xué)韓退之古詩，梅圣俞學(xué)唐人其澹處，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fēng)變矣。山谷用工尤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內(nèi)，稱為江西宗派。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dú)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fù)就清苦之風(fēng)，江湖詩人多效其體，一時(shí)自謂之唐宗，不知止入聲聞辟支之果，其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

　　嗟乎！正法眼之無傳久矣！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或有時(shí)而明也。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xué)者謂唐詩誠止于是耳，得非詩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dāng)以盛唐為法，（后舍漢魏而獨(dú)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雖獲罪于世之君子不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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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fēng)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沈宋律詩。五言起于李陵蘇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漢武柏梁，四言起于漢楚王傳韋孟，六言起于漢司農(nóng)谷永，三言起于晉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貴鄉(xiāng)公。

　　以時(shí)而論則有：建安體（漢末年號(hào)，曹子建父子及鄴中七子之詩）。黃初體（魏年號(hào)，與建安相接，其體一也），正始體（魏年號(hào)，嵇阮諸公之詩），太康體（晉年號(hào)，左思潘岳二張二陸諸公之詩），元嘉體（宋年號(hào)，顏鮑謝諸公之詩），永明體（齊年號(hào)，齊諸公之詩），　齊梁體（通兩朝而言之）南北朝體（通魏周而言之與齊梁，體一也），唐初體（唐初體，唐初猶襲陳隋之體），盛唐體（景云以后開元天寶諸公之詩），大歷體（大歷十才子之詩），元和體（元白諸公），晚唐體，本朝體（通前后而言之，元祐體蘇黃陳諸公），江西宗派體（山谷為之宗）。

　　以人而論則有蘇李體（李陵蘇武也），曹劉體（子建公干也），陶體（淵明也），謝體（靈運(yùn)也），徐庾體（徐陵庾信也），沈宋體（佺期之問也—）陳拾遺體（陳子昂也），王楊盧駱體（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也），張曲江體（始興文獻(xiàn)公九齡也），少陵體，太白體，高達(dá)夫體（高常侍適也），孟浩然體，岑嘉州體（岑參也），王右丞體（王維也），韋蘇州體（韋應(yīng)物也），韓昌黎體，柳子厚體，韋柳體（蘇州與儀曹合言之），李長吉體，李商隱體（即西昆體也），盧仝體，白樂天體，元白體（微之樂天其體一也），杜牧之體，張藉王建體（謂樂府之體同也），賈浪仙體，孟東野體，杜荀鶴體，東坡體，山谷體，后山體（后山本學(xué)杜，其語似之者但數(shù)篇，他或似而不全，其他則本其自體耳），王荊公體（公絕句最高，其得意處高出蘇黃陳之上，而與唐人尚隔一關(guān)），邵康節(jié)體，陳簡齊體（陳去非與義也亦江西之派而小異），楊誠齋體（其初學(xué)半山后山，最后亦學(xué)絕句于唐人，已而盡棄諸家之體而別出機(jī)杼，蓋其自序如此也）；又有所謂選體（選詩時(shí)代不同，體制隨異，今人例謂五言古詩為選體非也）：柏梁體（漢武帝與群臣共賦，其言每句用韻，后人謂此體為柏梁體），玉臺(tái)體（玉臺(tái)集乃徐陵所序，漢魏六朝之詩皆有之?；蛘叩^織艷者為玉臺(tái)體，其實(shí)則不然），西昆體（即李商隱體，然兼溫庭筠及本朝楊劉諸公而名之也），香奩體（韓偓之詩皆裾裙脂粉之語，有香奩集），宮體（梁簡文傷于輕靡，時(shí)號(hào)宮體），其他體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

　　有古詩，有近體（即律詩也），有絕句，有雜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終，以七言隋鄭世翼有此詩：“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日此夜難為情”），有半五六言（晉傅玄鴻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張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應(yīng)詔有三十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為法，故不列于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風(fēng)歌是也。古華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詞，其他古人詩多如此者），有兩句之歌（荊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詩有青驄白馬共戲樂女兒子之類皆兩句之詞也），有一句之歌（《漢書》“枹鼓不鳴董少年”一句之歌也，又漢童謠“千乘萬起上北邙”，梁童謠“青絲白馬壽陽”來皆一句也），有口號(hào)（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長歌行、短歌行，又有單以歌名者行名者，不可枚述），有樂府（漢成帝定郊祀，立樂府，采齊楚趙魏之聲以入樂府，以其音詞可被于弦歌也。樂府俱被眾體，兼統(tǒng)眾名也），有楚詞（屈原以下訪楚詞者皆謂之楚詞），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別鶴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謠（沈炯有獨(dú)酌謠，王昌齡有箜篌謠，穆天子之傳有白云謠也）。

　　曰吟（古詞有隴頭吟?？酌饔辛焊敢?，相如有白頭吟），曰詞（選有漢武秋風(fēng)詞，樂府有木蘭詞），曰引（古曲有霹靂引、走馬引、飛龍引），曰詠（選有五君詠，唐儲(chǔ)光羲有群鴻詠），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簡文有烏樓曲），曰篇（選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馬篇），曰唱（魏武帝有氣出唱），曰弄（古樂府有江南弄），曰長調(diào)，曰短調(diào)。有四聲，有八?。ㄋ穆曉O(shè)于周颙，八病嚴(yán)于沉約。八病謂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之辨。作詩正不必拘此，蔽法不足據(jù)也）；又有以嘆名者（古詞有楚妃嘆、明君嘆），以愁名者（文選有四愁，樂府有獨(dú)處愁），以哀名者（選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詞有寒夜怨、玉階怨），以思名者（太白有靜夜思），以樂名者（齊武帝有估客樂，宋臧質(zhì)有石城樂），以別名者（子美有無家別、垂老別、新婚別）。

　　有全篇雙聲疊韻者（東坡經(jīng)字韻詩是也），有全篇字皆平聲者（天隨子夏日詩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聲者（梅圣俞酌酒與婦飲之詩是也），有律詩上下句雙用韻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韻，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韻者，唐章碣有此體，不足為法謾列于此以備其體耳；又有四句平入之體、四句仄入之體，無關(guān)詩道今皆不?。修A轤韻者（雙出雙入），有進(jìn)有退韻者（一進(jìn)一退），有古詩一韻兩用者（文選曹子建美女篇有兩難字，謝康樂述祖德詩有兩人字，后多有之），有古詩一韻三用者（文選任彥升哭范仆射詩三用情字也），有古詩三韻六七用者（古焦仲卿篇詩是也），有古詩重用二十許韻者（焦仲卿妻詩是也），有古詩旁取六七許韻者（韓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雜用東、冬、江、陽、庚、青六韻，歐陽公謂退之遇寬韻則故旁入他韻非也，此乃用古韻耳，于集韻自見之），有古詩全不押韻者（古采蓮曲是也），有律詩至百五十韻者（少陵有古韻律詩，白樂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黃州有百五十韻五言律），有律詩止三韻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詩：“漢家今上郡，秦塞古長城。有日云常慘，無風(fēng)沙自驚。當(dāng)今天子圣，不戰(zhàn)四方平”是也），有律詩徹首尾對(duì)者（少陵多此體不可概舉），有律詩徹首尾不對(duì)者（盛唐諸公有此體如孟浩然詩：“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軸轤爭(zhēng)利涉，來往接風(fēng)潮。問我今何適，天臺(tái)訪石橋。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標(biāo)?！庇炙畤鵁o邊際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從字順，音韻鏗鏘，八句皆無對(duì)偶），有后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贈(zèng)白馬王彪之詩是也），有四句通義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無。曲留明怨惜，夢(mèng)盡失歡娛。”是也），有絕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擬古，有連句，有集句，有分題（古人分題或各賦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題得某物也，或曰探題），有分韻，有用韻，有和韻，有借韻（如押七之韻可借入微或十二齊韻是也），有協(xié)韻（楚詞及選詩多用協(xié)韻），有今韻，有古韻（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詩用古韻也，蓋選詩如此）。

　　有古律（陳子昂及盛唐諸公多此體），有今律，有頷聯(lián)，有頸聯(lián)，有發(fā)端，有落句（結(jié)句也），有十字對(duì)（劉虛虛“滄浪千五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字句（常建“一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對(duì)（劉長卿：“江客不堪頻北望，塞鴻何事又南飛”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顥“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悠悠”，又太白“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是也），有扇對(duì)（又謂之隔句對(duì)，如鄭都官“昔年其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無。今日還思錦城事，雪消花謝夢(mèng)何如。”是也，蓋以第一句對(duì)第三句，第二句對(duì)第四句），有借對(duì)（孟浩然“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風(fēng)掃石楠花”，少陵“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是也），有就句對(duì)（又曰當(dāng)句，有對(duì)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悠悠”，李嘉祐“孤云獨(dú)鳥川光暮，萬里千山海起秋”是也，前輩于文亦多此體如王勃“龍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陳蕃之榻”乃就對(duì)也）。

　　論雜體則有風(fēng)人藁砧（上句述其語，下句釋其義，如古子夜歌、續(xù)曲歌之類則多用此體，古樂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復(fù)安山。何當(dāng)大刀頭，破鏡飛上天?！逼滢o隱語也），五雜俎（見樂府），兩頭織織（亦見樂府），盤中（玉臺(tái)集有此詩，蘇伯玉妻作，寫之盤中屈曲成文也），回文（起于竇滔之妻織錦以寄其夫也），反復(fù)（舉一字而誦，皆成句，無不押韻，反復(fù)成文也。李公詩格有此二十一字詩），離合（字相折合成文，孔融漁父屈節(jié)之詩是也，雖不關(guān)詩之重輕，其體制亦古），建除（鮑明遠(yuǎn)有建除詩，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詩雖佳，蓋鮑本工詩，非因建除之體而佳也），字謎，人名，卦名，數(shù)名，藥名，州名（如此詩只成戲謔不足法也），又有六甲十屬之類，及藏頭歇后等體（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詩格，泛而不備，惠洪天廚禁臠，最為誤人，今此卷有旁參二書者，蓋其是處不可易也）。

　　（三）詩法

　　學(xué)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有語忌，有語病，語病易除，語忌難除。語病古人亦有之，惟語忌則不可有。須是本色，須是當(dāng)行。對(duì)句好可得，結(jié)句好難得，發(fā)句好尤難得。發(fā)端忌作舉止，收拾貴在出場(chǎng)。不必太著題，不必多使事，押韻不必有出處，用事不必拘來歷。下字貴響，造語貴圓。意貴透徹，不可隔靴搔癢；語貴脫灑，不可拖泥帶水，最忌骨董，最忌趁貼，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

　　詩難處在結(jié)尾，譬如番刀須用北人結(jié)尾，若南人便非本色。須參活句，勿參死句，詞氣可頡頏，不可乖戾。

　　律詩難于古詩，絕句難于八句，七言律詩難于五言律詩，五言絕句難于七言絕句。

　　學(xué)詩有三節(jié)：其初不識(shí)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shí)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

　　看詩須著金剛眼睛，庶不呟于旁門小法（禪家有金剛眼睛之說），辨家數(shù)如辨蒼白，方可言詩（荊公評(píng)文章，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詩之是非不必爭(zhēng)，試以已詩置之古人詩中，與識(shí)者觀之而不能辨，則真古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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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歷以前分明別是一副言語，晚唐分明別是一副言語，本朝諸公分明別是一副言語，如此見方許具一只眼。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處，有似拙而非拙處。五言絕句眾唐人是一樣，少陵是一樣，韓退之是一樣，王荊公是一樣，本朝諸公是一樣。盛唐人詩亦有一二濫觴入晚唐者，晚唐人詩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當(dāng)論其大概耳。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唐人命題言語亦自不同，雜古人之集而觀之，不必見詩，望其題引而知其為唐人今人矣。大歷之詩高者尚未識(shí)盛唐，下者漸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隨野孤外道鬼窟中?；騿柼圃姾我詣傥页埔栽娙∈?，故多專門之學(xué)，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

　　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漢魏古詩其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如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謝靈運(yùn)“池塘生春草”之類，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zhì)而自然耳。謝靈運(yùn)之詩無一篇不佳。黃初之后，惟阮籍詠懷之作極為高古，有建安風(fēng)骨。晉人舍陶淵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時(shí)，陸士衡獨(dú)在諸公之下。顏不如鮑，鮑不如謝，文中子獨(dú)取顏，非也。建安之作全在其象，不可尋枝摘葉；靈運(yùn)之詩已是徹首尾成對(duì)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謝朓之詩已有全篇似唐人者，當(dāng)觀其集方知之。戎昱在盛唐為最下，已濫觴晚唐矣。戎昱之詩有絕似晚唐者，權(quán)德輿之詩卻有絕似盛唐者，權(quán)德輿或有似韋蘇州劉長卿處。冷朝陽在大歷才子中為最下。馬戴在晚唐諸人之上，劉滄呂溫亦勝諸人。李瀕不全是晚唐，間有似劉隨州處。陳陶之詩在晚唐人中最無可觀，薛逄最淺俗。大歷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長吉、柳子厚、劉言史、權(quán)德輿、李瀕、李益耳。大歷后劉夢(mèng)得之絕句，張藉、王建之樂府，吾所深取耳。

　　李杜二公正不當(dāng)優(yōu)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太白夢(mèng)游天姥吟、遠(yuǎn)離別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論詩以李杜為準(zhǔn)，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少陵詩法如孫吳，太白詩法如李廣。少陵如節(jié)制之師，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觀太白詩者要識(shí)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學(xué)者于每篇中要識(shí)其安身立命處可也。太白發(fā)句謂之開門見山。李杜數(shù)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

　　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玉川之怪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

　　楚詞惟屈宋諸篇當(dāng)讀之外，惟賈誼懷長沙、淮南王招隱操、嚴(yán)夫子哀時(shí)命宜熟讀，此外亦不必也。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前輩謂大招勝招魂，不然。讀騷之久，方識(shí)真味，須歌之抑揚(yáng)涕洟滿襟，然后為識(shí)離騷。否則如戛釜撞甕耳。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xué)，退之李觀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諷不足為騷。韓退之琴操極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賢所及。釋皎然之詩在唐諸僧之上，唐詩僧有法震、法照、無可、護(hù)國、靈一、清江、無本、齊己、貫休也。

　　集句唯荊公最長。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絕無痕跡，如蔡文姬肺肝間流出。擬古惟江文通最長，擬淵明似淵明，擬康樂似康樂，擬左思似左思，擬郭璞似郭璞，獨(dú)擬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漢耳。雖謝康樂擬鄴中諸子之詩，亦氣象不類。至于劉玄休擬行行重行行等篇，鮑明遠(yuǎn)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體耳。

　　和韻最害人詩，古人酬唱不次韻，此風(fēng)始盛于元白皮陸，本朝諸賢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復(fù)有八九和者。

　　孟郊之詩憔悴枯槁，其氣局促不伸，退之許之如此，何耶！詩道本正大，孟郊自為之艱阻耳。孟浩然之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唐人七言律詩，當(dāng)以崔灝黃鶴樓為第一。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dòng)激發(fā)人意。蘇子卿詩“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請(qǐng)為游子吟，冷冷一何悲！絲竹屬清聲，慷慨有余哀。長歌正激烈，中心愴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歸?！苯袢擞^之，必以為一篇重復(fù)之甚，其特如蘭亭絲竹管弦之語耶！古詩正不當(dāng)以此論之也。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币贿B六句皆用疊字，令人必以為句法重復(fù)之甚，古詩正不當(dāng)以此論之也。任昉哭范仆射詩一首中凡兩用生字韻，三用情字韻，“夫子值狂生”“千齡萬恨生”，猶是兩義；“猶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離情”，三情字皆用一意?！短鞆N禁臠》謂其韻可重押，若或其或仄則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見之陋邪！詩話謂東坡兩耳韻，兩耳義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

　　劉公干贈(zèng)五官中郎將詩“昔我從元后，整駕至南鄉(xiāng)。過彼豐沛都，與君共翱翔?！痹笊w指曹操也，至南鄉(xiāng)謂伐劉表之時(shí)，豐沛都喻操譙郡也。王仲宣從軍詩云：“籌策運(yùn)帷幄，一由我圣君?！笔ゾ嘀覆懿僖病Ｓ衷弧案`慕負(fù)鼎翁，愿厲朽鈍姿?！笔怯б烈?fù)鼎于湯以伐桀也。是時(shí)漢帝尚焉，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二曰圣君，正與荀彧比曹操為高、光同科?；蛞怨善湟暶廊藶椴磺?，是未為知人之論春秋誅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古人贈(zèng)答多相勉之詞，蘇子卿云“愿君崇令德，隨時(shí)愛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劉公干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寵珍”。杜子美云“君若登臺(tái)輔，臨危莫愛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達(dá)夫贈(zèng)王徹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黃金，金多何足道”又甚于以名位其人者。此達(dá)夫偶然漏逗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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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陵與太白獨(dú)厚于諸公，詩中凡言太白十四處，至謂“世人皆欲殺，吾意獨(dú)憐才。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三夜頻夢(mèng)君，情親見君意?！逼淝楹每上??！抖蔟S閑覽》謂二人名既相逼，不能無相忌，是以庸俗之見而度賢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辨。

　　古詩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詩也，行行重行行，樂府以為枚乘之作，則其他可知矣。（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臺(tái)》作兩首），自“越鳥巢南枝”以下別為一首，當(dāng)以選為正）?！段倪x》長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園中葵者，郭茂倩樂府有兩篇，次一首乃仙人騎白鹿者。仙人騎白鹿之篇，予疑此詞“岹岹山上亭”以下其義不同，當(dāng)又別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文選《飲馬長城窟》古詞無人名，玉臺(tái)以為蔡邕作。古詞之不可讀者莫如巾舞歌、文義漫不可解。又古將進(jìn)酒“芳樹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讀之茫然。又朱鷺“稚子班艾如”、張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豈非歲久文字舛訛而然耶！木蘭歌“促織何唧唧”，《文苑英華》作“唧唧何切切”，又作歷歷，樂府作“唧唧復(fù)唧唧”又作“促織何唧唧”，當(dāng)從樂府也?！霸格Y千里足”郭茂倩樂府作“愿借明佗[駝]千里足”，《酉陽雜俎》作“愿馳千里明佗[駝]足”，漁隱不考，妄為之辯。木蘭歌最古，然“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之類已似太白，必非漢魏人詩也。木蘭歌文苑英華直作韋元甫名字，郭茂倩樂府有兩篇，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

　　班婕妤《怨歌行》，文選直作班姬之名，樂府以為顏延年作?？酌髁焊敢鳌安匠鳊R東門，遙望蕩陰里”，樂府解題作“遙望陰陽里”，青州有陰陽里；“田疆古冶子”，解題作“田疆固野子”。

　　南北朝人惟張正見詩最多，而最無足省發(fā)，所謂雖多亦奚以為。《西清詩話》載晁文元家所藏陶詩有《問來使》一篇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fā)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dāng)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yīng)熟?！庇柚^此篇誠佳，然其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得非太白逸詩？后人謾取以入陶集爾。

　　文苑英華有太白代寄翁參樞先輩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歸吳，其二送友生游峽中，其三送袁明甫任長江，集本皆無之，其家數(shù)在大歷正元間，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雨后望月一首，對(duì)雨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月歸舊山一首，皆晚唐之語；又有“秦樓出佳麗”四句亦不類太白，皆是后人假名也。文苑英華有送史司馬赴崔相公幕一首：“崢嶸丞相府，清切鳳凰池。羨爾瑤臺(tái)鶴，高樓瓊樹枝。歸飛晴日好，吟弄惠風(fēng)吹。正有乘軒樂，初當(dāng)學(xué)舞時(shí)。珍禽在羅綱，微命若游絲。愿托周南羽，相銜漢水湄?！贝嘶蛱字菰娨?，不然亦是盛唐人之作。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數(shù)句類太白，其他皆淺近浮俗，決非太白所作，必誤入也。

　　“迎旦東風(fēng)騎蹇驢”決非盛唐人氣象，只似白樂天言語，今世俗圖畫以為少陵詩，漁隱亦辨其非矣，而黃伯思編入杜集，非也。少陵有避地逸詩一首云：“避地歲時(shí)晚，竄身筋骨勞。詩書遂墻壁，奴仆且旌旄。行在僅聞信，此生隨所遭。神堯舊天下，會(huì)見出腥臊?！鳖}下公自注云：“至德三載丁酉作此”，則真少陵語也，今書市集本并不見有。舊蜀本杜詩并無注釋，雖編年而不分古近二體，其間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庫本以為翻鎮(zhèn)江蜀本，雖分雜注，又分古律，其編年亦且不同。近寶慶間南海漕臺(tái)開杜集亦以為蜀本，雖刪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趙注比他本最詳，皆非舊蜀本也。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偽，漁隱雖嘗辨之而人尚疑者，蓋無至當(dāng)之說以指其偽也。今舉一端將不辨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注云：景差《蘭亭春望》“千峰楚岫碧，萬木郢城陰”，且五言始于李陵蘇武，或云枚乘漢以前五言古詩尚未有之，寧有戰(zhàn)國時(shí)已有五言律句耶！觀此可以一笑而悟矣！雖然亦幸而有此漏逗也。杜注中師曰者亦坡曰之類，但其間半偽半真，尤為殽亂惑人，此深可嘆，然具眼者自默識(shí)之耳。

　　崔灝渭城少年行，百家選作兩首，自“秦川”已下別為一首；郭茂倩樂府止作一首，文苑英華亦止作一首，當(dāng)從樂府、英華為是矣。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詩，荊公百家詩選止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懸”以下別為一首，嘗從荊公為是。太白詩“斗酒渭城邊，壚頭耐醉眠”，乃岑參之詩誤入；太白塞上曲“騮馬新夸紫玉鞍”者，乃王昌齡之詩，亦誤入。昌齡本有二篇，前集乃“秦時(shí)明月漢時(shí)關(guān)”也。孟浩然有贈(zèng)孟郊一首，按東野乃貞元元和間人，而浩然終于開元二十八年，時(shí)代懸遠(yuǎn)，其詩亦不似孟浩然，必誤入。

　　杜詩“五云高太甲，六月曠搏扶”，太甲之義殆不可曉，得非高太乙耶？乙為甲蓋亦相近，以星對(duì)風(fēng)亦從其類也。至于“杳杳東山攜漢妓”亦無義理，疑是“攜妓去”，蓋子美每于絕句喜對(duì)偶耳，臆度如此，更俟宏識(shí)。

　　王荊公百家詩選，蓋本于唐人英靈間氣集[《河岳英靈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劉希夷、韋述之詩無少增損，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篇數(shù)，儲(chǔ)光羲后方是荊公自去取。前卷讀之盡佳，非其選擇之精，蓋盛唐人詩無不可觀者。至于大歷已后，其去取深不滿人意。況唐人如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張燕公，張還江漢流“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離憂。”子謂“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一聯(lián)刪去，只用八句，尤為渾然，不知識(shí)者以為何如？

　　（六）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

　　仆之詩辯乃斷千百年公案，誠驚世絕俗之談，至當(dāng)歸一之論。其間說江西詩病，真取心肝劊子手，以禪喻詩，莫此親切，是自家實(shí)證實(shí)悟者，是自家閉門鑿迫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李杜復(fù)生不易吾言矣。而吾叔靳靳疑之，況他人乎？所見難合固如此，深可嘆也！

　　吾叔謂說禪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說得詩透徹，初無意于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與否不問也。高意又使回護(hù)毋直致褒貶，仆意謂辯白是非、定其宗旨，正當(dāng)明目張膽而言，使其詞說沉著痛快，深切著明、顯然易見。所謂不直則道不見，雖得罪于世之君子不辭也。

　　吾叔詩說其文雖勝，然只是說詩之源流、世變之高下耳，雖取盛唐而無的，然使人知所趨向處其間。異戶同門之說乃一篇之要領(lǐng)，然晚唐本朝謂其如此可也，謂唐初以來至大歷之詩異戶同門已不可矣；至於漢魏晉宋齊梁之詩，其品第相去高下懸絕，乃混而稱之，謂錙銖而較實(shí)有不同處，大率異戶而同門，豈其然乎？又謂韓柳不得為盛唐，猶未落晚唐，以其時(shí)則可矣。韓退之固當(dāng)別論，若柳子厚五言古詩尚在韋蘇州之上，豈元白同時(shí)諸公所可望耶？高見如此，毋怪來書有甚不喜分諸體制之說，吾叔誠于此未了然也。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制，然后不為旁門所惑。今人作詩差入門戶者，正以體制莫辨也。世之技藝猶各有家數(shù)，市縑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優(yōu)劣，況文章乎？仆于作詩不敢自負(fù)，至識(shí)，則自謂有一日之長，于古今體制若辨蒼素，甚者望而知之。

　　來書又謂忽被人捉破發(fā)問，何以答之？仆正欲人發(fā)問而不可得者，不遇盤根安別利器？吾叔試以數(shù)十篇詩隱其姓名，舉以相試，為能別得體制否？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惑雜而不純。今觀盛唐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處，毋乃坐是而然耶？又謂盛唐之詩雄深雅健，仆謂此四字但可評(píng)文，于詩則用“健”字不得，不若詩辯雄渾悲壯之語為得詩之體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諸公之詩，如米元章之字，雖筆力勁健，終有子路事夫子時(shí)氣象；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見吾叔腳根未點(diǎn)地處也。所論屈原離騷則深得之，實(shí)前輩之所未發(fā)，此一段文亦甚佳，大概論武帝以前皆好，無可議者。但李陵之詩非虜中感故人還漢而作，恐未深考，故東坡亦惑江漢之語，疑非少卿之詩，而不考其胡中也。妙喜（是徑山名僧宗杲也）自謂參禪精子，仆亦自謂參詩精子。嘗謁李友山論古今人詩，見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賞，因謂之曰：“吾論詩若那查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庇焉缴钜詾槿?。

　　當(dāng)時(shí)臨川相會(huì)匆匆，所惜多順情放過，蓋傾蓋執(zhí)手，無暇引惹，恐未能卒竟辨也。鄙見若此，若不以為然，卻愿有以相復(fù)。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