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回 省錢財懼內(nèi)誤庸醫(y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

官場現(xiàn)形記 作者:李伯元


話說瞿太太從院上回來,在轎子里聽說老爺?shù)鴶嗔艘粭l腿,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問道:“怎么好端端的會把腿跌斷了?是什么時候跌斷的?”跟班回道:“今兒早上,老爺送過太太上轎之后,也就到了局子里辦公事;但是今兒一天總是低著頭想心事,沒精打彩,沒有吃飯就回來的。恰恰進(jìn)門,提著褲子要去解手。小的正走過,看見擺尿缸的地方原來潮濕,亦不曉得那一位在尿缸旁邊掉了一個錢在地下。老爺見了錢,彎著腰要去拾,不想怎樣一個不留心就滑倒了,弄得滿身是溺還在其次,只聽老爺‘啊唷’一聲,說是一條腿跌斷了。”瞿太太罵道:“混帳東西!地下掉了錢,你們不去拾,要叫老爺去拾!”跟班的道:“小的又沒瞧見錢,后來是老爺說了出來才曉得的。”瞿太太道:“跌壞了怎么樣?請大夫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老爺?shù)怪?,只顧啊唷的叫。他老人家的身坯來得又大,小的一個人怎么拉得動他。好容易找了打雜的、廚子、轎夫,才把他老人家連抬帶扛的抬進(jìn)上房床上睡下。齊巧那個會說外國話的胡二老爺有事來拜會,一聽說是他老人家跌斷了腿,胡二老爺就急了,說道:“我們做官的人全靠著這兩條腿辦事,又要磕頭,又要請安,還要跑路。如今把他跌折了,豈不把吃飯的家伙完了嗎!’到底胡二老爺關(guān)切,進(jìn)去看過老爺之后,立刻就出去找了一位外國大夫來瞧了一瞧?!宾奶篌@道:“為甚么不請一個傷科看看?那外國大夫豈是我們請得起的?”跟班的道:“老爺亦何嘗不是如此說,所以一聽見胡二老爺說請外國大夫,可把他老人家急死了,說:‘我這分家私都交給他還不夠!我情愿做個殘廢罷!’誰知胡二老爺硬作主,自己去把個外國大夫請了來。老爺一定不要看,胡二老爺捉住老爺?shù)耐龋欢ㄒ?。外國大夫看了一回,便說:‘治雖可治,將來走起路來,不免要一瘸一拐的呢?!蠣?shù)溃骸煤煤?,只要能夠會走路,可以磕得頭,請得安,就做個瘸子也不打緊?!鈬蠓虻溃骸热糁灰念^請安,那是我敢寫得包票的?!髞砗蠣斠t(yī),他要三十兩銀子?!宾奶溃骸袄蠣斣趺凑f?”跟班的道:“老爺急的什么似的,暗底下拉了胡二老爺好幾把,朝著他搖頭,說是不要他包醫(yī)。胡二老爺沒法,方才又打了兩句外國話,同著外國大夫走的?!?

瞿太太一聽這話,方才把一塊石頭落地。一面往上房里走,一面又問:“可請個傷科來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請是請過一個走方郎中瞧過,亦要什么十五塊錢包醫(yī),老爺還嫌多。后來請了一個畫辰州符①的來到家里畫過一道符,一個錢沒花,亦沒見什么功效。”太太道:“為什么不早送個信給我?”跟班的道:“小的趕到戴公館,說太太到了制臺衙門里去了。太太,你想,制臺的衙門可是我們進(jìn)得去的,所以小的也就回來了?!?

①辰州符:以符祝為人治病,辰州(原湖南)人多傳此術(shù)。

正說著,太太已到上房,走進(jìn)里間一看,老爺正睡在床上哼哼哩。太太把帳子梟開,望了一望,問了聲“怎么好好的會把腿跌壞了”,又問:“現(xiàn)在痛的怎么樣了?那個畫符的先生,他可包得你不做殘廢不能?”老爺正在痛得發(fā)暈,一聽太太的聲息,似乎明白了些,但回答得兩句道:“你回來了?今天幾乎拿我跌死!”說完了這兩句,仍舊哼哼不已。太太就在床沿上坐下,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又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人!你要錢用,盡管告訴我,自然有地方弄給你,何犯著為了一個錢跌斷一條腿呢!如果一個治不好,當(dāng)真的不能磕頭請安起來,你這一輩子不就完了嗎!叫我這一輩子指望什么呢!”說著,也就唬嗤唬嗤的哭起來了。

瞿耐庵道:“你別哭了?,F(xiàn)在既已回來,該應(yīng)怎么找個大夫給我瞧瞧。”太太道:“外國大夫價錢大,無論如何,我們是請不起的,這個也不用提他了。如今你們趕快把傷科獨(dú)眼龍王先生請了來,問他要多少錢,我給他。務(wù)必今夜里請他來一趟!就是睡了覺也要來的!”跟班的去了一會,回來說道:“王先生說的:一過晚上十點(diǎn)鐘,就是拿八抬轎去抬他也不來的。有話明天時晨再講罷。”太太道:“這東西混帳!你去同他說,他再不來,我去叫制臺衙門里的人押著他來,看他敢不來!”說著,就想坐轎子再回到制臺衙門里去。還是瞿耐庵明白,連連搖手,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這一往回,要有多少時候?再等一會天就亮了。一會再去請他,他總要來的,何苦半夜里吵到制臺衙門里去。請了來請封仍舊一個錢不能少的。我多熬一會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話不錯,只得依他。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又過了一會,太太忙叫人去請獨(dú)眼龍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來,說道:“先生才起來,正看門診,總得門診看完了才得來呢?!宾哪外址驄D無法,只得靜等。

誰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點(diǎn)鐘敲過,王先生才來。當(dāng)時引進(jìn)上房,先問:“是怎么跌的?”瞿耐庵連忙伸出來給他看。王先生生來只有一只眼,歪著頭,斜著眼,看了一會,說是:“骨頭跌錯了筍了,只要拿他扳過來就是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宾奶趲ぷ雍箢^說道:“既然如此,就請你先生替他扳過來就是了?!蓖跸壬溃骸叭绻莿e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塊大洋,你們這里,打個九折罷?!宾奶焉囝^一伸,道:“要的可不少!怎么比外國大夫還貴?”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磨。王先生道:“要我治,我得這個價錢;要省錢,可以不必請我。你們要曉得:你們老爺這條腿是值錢的,不比尋常人的腿,不要磕頭,不要請安,可以隨隨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哩。外面有外敷的藥,里頭有內(nèi)托的藥。我這副藥。珍珠八寶,樣樣都全,但是這副藥本就得四十塊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消上藥,也費(fèi)我半點(diǎn)鐘工夫,至少也得五塊洋錢?!宾奶溃骸爸灰惆獍夂?,不敷藥,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這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不過好得慢些。跌壞的雖是骨頭,那骨頭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血不流通,這肉豈不是同死的一樣。將來一點(diǎn)點(diǎn)都要爛的;爛過之后,還得上藥,然后去腐生新。合算起來,化的錢只有比我多些,還要耽擱日子。你們劃算得來,我就依著你做。我原是無可無不可的?!宾奶幌耄氖鍓K錢總嫌太多,心上思量:“且叫他把骨頭的筍頭扳進(jìn)。至于藥可以不用他的,昨天我在干外婆屋里看見玻璃櫥里擺著藥瓶,什么跌打損傷藥、生肌散,樣樣都有,我只要去討點(diǎn)就是了,只怕還要比他的好些哩?!敝饕獯蚨?,便道:“好些的藥我們自己有,只要至制臺衙門里去討來?,F(xiàn)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準(zhǔn)了就是了。”王先生一聽生意不成功,一來是心上不高興,二來也是他本事有限,當(dāng)下不問青紅皂白,能扳不能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準(zhǔn)受傷的地方,用兩只手下死力的一扳。只聽得床上啊唷的一聲,瞿耐庵早已昏暈過去了。

瞿太太正在帳子后頭,一聽這個聲響,知道不妙,立刻三步并做兩步,趕到前面,忙問:“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梟開帳子一眼,只見老爺已經(jīng)兩眼直翻,氣息全無,頭上汗珠子的黃豆大小。瞿太太一見這個樣子,曉得是被王先生扳壞了。又見王先生拿神子卷了兩卷,把條腿夾在夾肢窩里,想用蠻勁再把這條腿扳過來。瞿太太發(fā)急道:“先生!你快松手罷!再弄下去,他的腿本來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論不定!如今的人還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說,一面又拿老爺掐人中,渾身的揉來揉去。幸虧歇了不多一會,瞿耐庵慢慢的回醒過來,只是“啊唷啊唷”的喊痛。大家一見老爺有了活命,方始放心。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松手,站在一旁,瞪著一只眼睛在那里呆望。好容易瞧著瞿老爺有了活氣,他又想上前去用勁。瞿太太連忙搖手道:“你快別來了!你再來來,我們老爺要送在你手里了!叫門房里趕緊替先生打發(fā)了馬錢,請先生回府罷。”王先生無法,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門房里,替他發(fā)給了四百錢的馬錢。王先生不答應(yīng),一定要五塊洋錢,說:“我是你們請了來的,同你們太太講明白的,不下藥,單要五塊洋錢?,F(xiàn)在是你們不要我治,并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錢可不能?!遍T房里人道:“你先生的本事太好,所以不請你治!老實(shí)同你說,你的本事一個錢不值!現(xiàn)在給你四百錢,已經(jīng)有你面子了,不走做甚……”王先生一見門房里人罵他,愈加不肯干休,賴在門房里不肯去,說:“你們要壞我的招牌,我是要同你們拚命的!”門房里人道:“這王八羔子不走,真?zhèn)€等做……”一面說,一面就伸出手來打了王先生兩拳。王先生氣急了,于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鬧的大了,上房里都聽見了。瞿耐庵睡在床上,說道:“這種人同他鬧什么!給他兩個錢,叫他走罷?!宾奶溃骸澳阌绣X你給他,我可是沒有這多錢。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到制臺衙門里去一聲說,叫首縣押著他走!”一面說,一面自己走到外頭叫底下人趕他出去。正吵著,齊巧胡二老爺走來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連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爺便問:“吵的什么事?”門房里人說了。還是胡二老爺顧大局,走過來好勸歹勸,又在自己搭連袋里摸了一塊洋錢給他,才肯走的。王先生臨走的時候還說:“今天若不是看你二老爺臉上,我一定同他拚一拚哩!”說完了這一句,方才撣撣衣服,辭別胡二老爺出門。 胡二老爺跟了瞿家跟班的直入內(nèi)室。瞿太太仍舊躲入床后頭。胡二老爺當(dāng)下便問:“大哥的腿怎么樣了?可能好些?”瞿耐庵說不動話,只是搖頭。胡二老爺是瞿老爺?shù)陌研值?,所以異常關(guān)切,便朝著跟班的說道:“外國大夫既不請,中國大夫又是如此,現(xiàn)在總得想個法子,找個妥當(dāng)?shù)娜颂嫠纯床藕茫偛荒苈犉渥匀?。照這樣子,幾時才會好呢?我也曉得你們老爺光景,彼此至好,這二三十塊錢,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緊?!眲傉f到這里,瞿太太一聽他肯出錢,便在床背后接腔道:“難得二老爺如此關(guān)切,一回一回的好意!只要外國大夫包得好,就請二老爺同了他來就是了?!焙蠣?shù)溃骸斑@個外國大夫在外國學(xué)堂考過,是頂頂有名的,連這個都醫(yī)不好,還做什么大夫。而且三十塊錢要的亦并不算多?!宾奶溃骸凹热蝗绱?,就拜托費(fèi)心了。”胡二老爺去不多時,果然同了外國大夫來,言明三十塊洋錢包醫(yī),簽字為憑。當(dāng)下就由外國大夫替他推拿了半天,也沒下甚么藥。畢竟外國大夫本事大,當(dāng)天就好了許多。前后亦只看過三次,居然慢慢的能夠行動,亦沒有做瘸子。他夫婦二人自然歡喜不盡。不在話下。

單說瞿太太自從拜寶小姐做了干娘之后,只有瞿耐庵腿痛的兩天沒有去,以后仍是天天去的。制臺衙門里亦跟寶小姐去過兩次,九姨太亦請過他。雖不算十分親熱,在人家瞧著,已經(jīng)是十二分大面子了。瞿太太便趁空先托寶小姐替他老爺謀事情,說道:“不瞞寄娘說,你女婿自從弄了這個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雖說得過幾個差使,無奈省里花費(fèi)大,所領(lǐng)的薪水連澆裹還不夠。現(xiàn)在官場的情形,只要有差使,無論大小,人家有事總要找到你,反不如沒有差使的好?,F(xiàn)在你女婿就是吃了這個有差使的虧,所以空子越發(fā)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話,照這樣子再當(dāng)上兩年,還要弄得精打光呢。現(xiàn)在只求你老人家疼我,你老人家不疼我,更叫我找誰呢!”

一番話說得寶小姐不由不大發(fā)慈悲,特地為他到了制臺衙門一趟,先把這話告訴了九姨太。九姨太道:“你這話很可以自己同你干爹說?!睂毿〗愕溃骸拔彝懈傻@點(diǎn)事情,不怕他不依;然而總得拜托干娘替我敲敲邊鼓,來得快些?!本乓烫珣?yīng)允。寶小姐立即跑到內(nèi)簽押房逼著湍制臺委瞿耐庵一個好缺。湍制臺起初不答應(yīng),說:“他是有差之人,很可敷衍?,F(xiàn)在省城里候補(bǔ)的人,熬上十幾年見不著一個紅點(diǎn)子的都有,叫他不要貪心不足?!睂毿〗阋灰娡闹婆_不答應(yīng),登時撒嬌撒癡,因見簦押房里無人,便一屁股坐在制臺身上,一手拉著制臺的耳朵,說:“干爹!這件事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人家,你不答應(yīng)我,我還有什么臉出去!”說著,便從懷里掏出手帕子哭起來了。湍制臺被他纏不過,只得應(yīng)允。寶小姐一直等他應(yīng)允,方才收淚,另外坐下。跟手九姨太亦走進(jìn)來,又幫著他說了兩句“敲邊敲”的話。湍制臺自然是無可推卻,當(dāng)面說定,次日見了藩臺,就叫他替瞿耐庵對付一個缺,然后寶小姐走的。

原來瞿耐庵老夫婦兩個,年紀(jì)均在四十七八,一直沒有養(yǎng)過兒子。瞧耐庵望子心切,每逢提起沒有兒子的話,總是長吁短嘆。心上想弄小,只是怕太太,不敢出口。太太也明曉得他的意思,自己不會生養(yǎng),無奈醋心太重,凡事都可商量,只有娶姨太太這句話,一直不肯放松。每見老爺望子心切,他總在一旁寬慰,說什么“得子遲早有命。命中注定有兒子,早晚總會養(yǎng)的。某家太太五十幾歲,一樣生產(chǎn)。咱們兩口子究竟還沒有趕上人家的年紀(jì),要心急做什么呢?!宾哪外直凰g過幾次,雖然面子上無可說得,然而心總不死。朋友們都曉得他有懼內(nèi)的毛病,說起話來,總不免拿他取笑。起先瞿耐庵還要抵賴,后來曉得的人多了,瞿耐庵也就自己承認(rèn)了。 有天一個朋友請他吃飯,同桌的都是愛嫖的人。有兩個創(chuàng)議,說席散之后,要過江到漢口去吃花酒,今天一夜不回來。于是同席的人都答應(yīng)說去,獨(dú)有瞿大老爺不響。大家無非又拿他取笑,說他怕太太,恐怕回來要罰跪。此時瞿耐庵已經(jīng)吃了幾杯酒,酒蓋著臉,忽然膽子壯了起來,就說了聲“我也同去”。眾人又問他:“你這話可當(dāng)真?”瞿耐庵道:“怎么不當(dāng)真!我也不過讓他些,果然怕了他也好了,還做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呢!”眾人見他如此,都覺稀罕。當(dāng)天果然同他到漢口去玩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不覺懊悔起來,怕太太生氣?;丶抑螅俨坏迷熘{言,說局子里有公事,又有外頭解來的強(qiáng)盜,臬臺因?yàn)樗鲜郑氐嘏伤麑弳?,足足審了一夜,所以一夜未回。太太信以為真,以為臬臺叫他問案乃是有面子的事情,非但不追究他,而且也甚歡喜,不過說了一句:“既然有公事,為甚么不差人送個信回來,省得家里等門?而且夜里天冷,也好差人送件衣服給你。”瞿耐庵一見太太如此體貼,連忙感謝不盡。

過了十天半個月,朋友們見他吃花酒沒有事,以后就常常有人請他。起先還辭過幾次,后來曉得太太受騙,便爾膽子漸漸的大了起來,也就時常跟著朋友們走動走動了。他雖然是有家小的人,但是積威之下,只有懼怕的心,沒有歡樂的心;忽然一天到得堂子里面,打情罵俏,骨軟筋酥,真同初世為人一般,其快樂可想而知。這時候漢口有個做窯姐的,名字叫做愛珠,姿色甚是平常,生意也不興旺。自從那日瞿耐庵破例跟著朋友吃花酒,因?yàn)樗麤]有局帶,有個朋友就把愛珠薦給與他。愛珠生意本來清淡,好容易弄到這個孤老①,豈有不巴結(jié)之理。當(dāng)夜吃完了酒,其時已經(jīng)不早,愛珠屢次三番要留瞿老爺住在他那里。無奈瞿老爺一來怕有玷官箴,二來怕“河?xùn)|獅吼”,足足坐了一夜。愛珠也就陪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過江回省,見了太太,胡造一派謠言,搪塞過去。這便是第一次破戒。這次住雖未住,然而瞿老爺心上感念愛珠相待之情,已覺得是世界上有一無二了。 ①孤老:嫖客。

后來瞿老爺時常跟著朋友們過江閑逛。人家請他吃酒,愛珠少不得也要敲他吃酒,朋友們也要他復(fù)東道。推來推去,無可推卻。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館寶小姐那里請安,午飯之后,跟班的回來說:“太太跟著戴太太到了制臺衙門里去,留住了吃晚飯,今天恐怕不得回來,叫小的回來拿衣服。”瞿耐庵一聽大喜,曉得太太是在戴公館、制臺衙門常常住的,今天決計不回,便趁這個空,偷偷開了箱子,換了一身的新衣服。齊巧這天早上領(lǐng)的薪水尚未交帳,便包了二十塊錢溜過江去,到得愛珠那里。一班好玩的朋友是天天在漢口的,自然一招就到。這天瞿老爺居然擺了一臺酒,自己坐了主位。愛珠坐在身旁,不時還同他咬耳朵說話。直把個瞿老爺樂得手舞足蹈,比起候補(bǔ)老爺忽蒙掛牌署缺,接任之后第一次升堂理事,其開心也不過如此。

這天愛珠又留他。他曉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爾一口答應(yīng)。這一夜,他倆要好,自不必說。愛珠在枕頭上訴說他本是好人家女兒,父母因?yàn)闆]有錢用,所以才拿他賣到窯子里來。”誰知竟是個火坑!老鴇的氣也受夠了!實(shí)實(shí)在在一天住不下去!你老爺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我只要出得此門,就是做丫頭亦是情愿的!”說完了這兩句,不住的唬嗤唬嗤的哭。瞿耐庵聽了傷心,也幫著掉眼淚。后來愛珠再三問他:“你老爺?shù)囊馑嫉降自趺礃印宾哪外忠粫r也回答不出;一來是愛他,二來又是可憐他,滿心滿意,想要弄他。但是一樣:太太是著名的潑辣貨,這事萬萬商量不通的。倘若瞞著他做了,將來這饑荒一定不少。因此便把念頭冷了下來。禁不住愛珠一只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臉對臉的說道:“瞿老爺,你好狠心!我如此的求你,你都不肯可憐可憐我!你放心!我來的時候,老鴇只出二百五十塊洋錢;你如今潑出再多一半,有了五百塊,也盡夠使的了?!宾睦蠣斠宦犖灏賶K錢,不禁心上又畢拍一跳,思量:“我那里弄這五百塊洋錢呢!”當(dāng)時便楞住無語,然而心上又實(shí)實(shí)舍他不得,只說:“等明天商量起來再看”,也沒有回絕他。到了次日,約摸太太尚不會回家,恰巧有位朋友在別的窯子里約他吃酒打牌,因此也沒有過江回省。這天愛珠又頂住他問過幾次。瞿耐庵也巴不得討他,但是苦于太太不準(zhǔn),二來亦是款項(xiàng)難籌,一時無從答應(yīng)。

齊巧這天請他吃酒的這位朋友,姓笪,號玄洞,是湖北著名有錢的人。論起他的錢來,也不是自己賺的,是他老人家做武官,打“長毛”,在軍營里得來的。這兩年他老人家過世了,他自己尚在服中,就出來爛嫖爛賭,無論什么朋友都肯結(jié)交,一齊拉了來吃酒。不過他天生就的另外一種脾氣,是:朋友遇有急難,問他借錢,他是是一毛不拔的;倘若是在窯子里替婊子贖身,或者在賭臺上人家借做賭本,他卻整百整千的借給人家,從來沒有回頭過。因此湖北官、幕兩途,凡是好玩的人都肯同他交結(jié)。他并且很高興借著官場勢力欺壓欺壓那些烏龜王八開窯子的。

瞿耐庵曉得他這個脾氣。齊巧這天正是他請吃酒,不覺打動念頭,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里,問“笪老爺來了沒有?”窯子里人回稱:“笪老爺剛起身,在屋里吃大煙呢。”瞿耐庵掀簾進(jìn)去。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劈口便問:“今兒晚上奉請條子接到了沒有?”瞿耐庵忙稱:“一定過來奉陪?!碑?dāng)下言來中語去,扳談了半天。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說又不好直說。楞了好幾次,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說了一句道:“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斌涡匆娝麃頃r,早已一手拿著煙燈坐焉洗耳恭聽,聽說有事商量,便正顏厲色的問他:“有什么事情?”瞿耐庵又扭扭捏捏的半天,把臉漲的緋紅,說道:“不為別的,就是愛珠的事情。”笪玄洞道:“可是你要娶他?”瞿耐庵道:“老哥真真是明鑒萬里!怎么一猜就猜著了!”說著,便把愛珠要跟他的話一五一十說了,又說:“別的都好商量,單是身價要五百塊洋錢這件事頂煩難,一時往那里去湊!所以來同老哥斟酌斟酌?!斌涡吹溃骸吧韮r倒是小事。你是曉得我的脾氣的:無論什么好朋友,就是親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沒有棺材睡,跪在地下問我借錢告幫,這個錢我是向來不借的:倘然有人家要討小,或是賭錢輸了,這個錢我最肯幫忙的。不過你老嫂子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不要將來我們旁邊人都弄得沒趣!”瞿耐庵又把臉一紅道:“這個……”笪玄洞道:“這個怎么樣?”瞿耐庵道:“等我再去斟酌斟酌看?!斌涡吹溃骸罢遄煤昧?,快約我個信。我的錢是現(xiàn)成的。”

瞿耐庵仍回到愛珠屋里,拿兩只眼睛瞧著愛珠,一聲不響,呆坐了半天。愛珠又問他:“事情怎么樣?”瞿耐庵看了半天,實(shí)在舍不得,一時色膽包天,只說得一句道:“依你辦就是了,有什么怎么樣!”愛珠便催他立刻叫了老鴇來在當(dāng)面商量。老鴇來了,瞿耐庵吱吱了半天,臉漲紅了,還是說不清楚。幸虧愛珠自己爽爽快快的說了。老鴇先討他八百,后來磨來磨去,磨到五百五。愛珠問:“瞿老爺,怎么樣?”瞿老爺?shù)溃骸拔灏賶K錢是有的,多了我沒處去借?!崩哮d道:“瞿大老爺大福大量,何在乎這五十塊錢!”愛珠也生了氣說:“瞿老爺!為了五十塊錢,不肯救我么?”說著就哭。瞿耐庵沒有法子,又去找笪玄洞。笪玄洞就一口答應(yīng)代借五百五十塊,又說:“娶了過來,你老哥總得另外打公館。這里洋街上西頭有我一處房子空著,你不妨就般了去先住起來。”又道:“正價雖有,零星開銷也不能省的,我討小討慣的了,還有什么不曉得的。索性成全你倒底罷:五百五的正價,算是借項(xiàng),如今再多送你兩百塊錢,就算是我的賀儀,我也不另外送了?!庇谑泅哪外指屑げ槐M。當(dāng)天就去看房子,租家伙,諸事停當(dāng),然后到窯子里同老鴇交清楚,連夜一頂小轎把愛珠接了出來。

這天瞿耐庵一心只有新討的小老婆在心上,潑出膽子來做,早把太太丟在九霄云外了。這一夜又沒有過江。第二天晚上,特地叫了兩席酒請請眾位朋友。自然是笪玄洞首坐。席面上大家又叫局豁拳,盡情取樂。等到席散,又有十二點(diǎn)半了。接連瞿耐庵三夜沒有回省。他太太跟著寶小姐在制臺衙門里,恰恰亦住了三夜。

第四天太太回來,問起老爺。家人不便直回,說:“老爺在局里辦公事,三天三夜沒有回來?!碧髣右尚?,說:“他這個差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整日整夜辦不完?就是上司有什么公事交代他辦,亦何至于連著回家睡覺的工夫都沒有了?這話我不相信!”立刻吩咐跟班:“趕快到局子里看看老爺?shù)降自谀抢锊辉冢 备嘈纳鲜敲靼椎?,出來打了一個轉(zhuǎn)身,回來告訴太太說:“老爺正在局子里忙著呢?!宾奶呛蔚葮尤?,眼睛比鏡子還亮,早看出這跟班說的是假話,便說:“是了,替我打轎子?!备嗟闹坏靡浪?。等到上了轎,請示到那里。瞿太太說:“到局子里看老爺去?!币痪湓挵迅嗟膰樇绷?,只好硬硬頭皮,跟到那里再說。

當(dāng)時一群人跟著太太的轎子一直走到局子里。誰知局子里聲息全無,一個鬼影子也沒有。瞿太太見了把門的,劈口就問:“瞿大老爺今天來過沒有?”把門的回道:“大老爺有四天不到這里來了。”瞿太太回頭瞧著跟班的哼哼兩聲,嚇得跟班臉色都變了。瞿太太下轎問明白了,走到老爺素來辦公事的一間屋子里坐下。那個跟班連忙拿雞毛撣子撣桌子上的灰塵,又忙著替太太獻(xiàn)茶。瞿太太道:“用不著你忙!我有話問你!”跟班的拉長了嗓子,一疊連聲的答應(yīng)“者,者”,手里還是不住的做他的事情。瞿太太看著格外生氣,又厲聲罵道:“混帳王八蛋!你說老爺在局子里,如今到那里去了?你替我把老爺找出來!找不出來問你要!”那個跟班的還只顧答應(yīng)“者,者”,站在底下,拿兩只眼睛相著鼻子,一句別的話也沒有。太太氣極了,一迭連聲的拍桌子罵王八蛋,叫他還出老爺來。

其時同來的還有一個是本在公館廚房里做打雜的,現(xiàn)在亦升作二爺了。這人姓胡,名福,最愛挑唆是非,說人壞話。瞿太太歡喜他。外頭有什么事,都是他聽了來說,賽如耳報神一般,所以才會提升到二爺。瞿太太到局子里下轎,他早已跑到別屋子里向別人家的二爺探問詳細(xì),知道老爺這兩天同了朋友出城過江到漢口窯子里玩耍,戀著不回來。他得到這信息,又如趕頭報似的,趕過來到上瞿太太跟前,彎著腰,蝎蝎螫螫的,將此情由全般托出。他說話說得旁人都不聽見,只見瞿太太面孔氣得鐵青,四肢厥冷,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后來想了半天,這事情非得自己親身過江到漢口,決不能掃穴擒渠。當(dāng)時又問胡福:“老爺在漢口什么人家住夜?”胡福道:“出去問過眾人,都說不曉得,橫豎到了漢口總打聽得出的。”瞿太太無奈,遂命:“打轎!你們都跟著我到漢口去!”眾人只得答應(yīng)著。

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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