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關(guān)隴回子，自去年大受懲創(chuàng)以后，善良者自然回籍，重謀生業(yè)，就中單身的，也受地方官安插，洗心滌慮，去作良民。只有一班狡黠的酋豪，或逃亡在外，復(fù)出為非；或雖受招安，家業(yè)已蕩，便糾合亡命，就近作個強盜，擄掠鄉(xiāng)民個畜，搶劫過往行旅。地方官只怕多事，隱忍不報。這回子嘯聚得多，去年道倭據(jù)了廣州，回子得信，因又跳梁起來。想并州富足，又是春和時候，這番真?zhèn)€要由草地竄入云州等處。 雁門關(guān)總兵于正月三十得了確信，是夜子正三刻，五百里加緊稟報前來。因此經(jīng)略請荷生計議，荷生道：“這番不比前次，只要以防為剿。前次彼已破了潼關(guān)，故不能不痛加剿洗。今日彼尚在三關(guān)之外，只有迅速將關(guān)外各口隘嚴(yán)防，彼來則剿，彼去亦不必追。野無可掠，自然解散。然口外各隘，炮臺溝壘及Liao臺探卒，是緊要的?！焙缮幻嬲f，經(jīng)略一面點頭道是，隨說道：“這事只好請先生督兵一行。”荷生辭道：“只怕才力不及。”經(jīng)略那里肯依。又問起荷生納寵之期，荷生即以采秋的事相告。經(jīng)略大喜，說道：“先生此行，公私兩得，須帶多少兵呢？”荷生道：“兵不在多，就左右翼中挑出千名，著顏副將、林總兵兩人管帶前往，便夠調(diào)遣。只此行卻要仗大人洪福，兩件事都能如愿才好。不然，五臺山近在咫尺，誓將披緇入山，不復(fù)問人間事矣。”說著，眼皮一紅。 經(jīng)略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回子余孽，先生一出，馬到成功。至先生私事，怎樣辦怎樣得手，更屬無可疑慮。而且先生氣色大好，指日還有喜事，不過這兩天，便可得信哩。”荷生道：“晚生還有什么喜呢？”經(jīng)略道：“這會且不必說破。我是從氣色上，看得十分準(zhǔn)。”荷生只得撂開，說用兵的事了。是晚經(jīng)略就留荷生小飲。一面檄召顏、林二將，于明日卯正三刻，帶領(lǐng)左右翼兵，赴教場挑選。一面差員提令箭，諭知糧臺辦餉，軍需局預(yù)備軍裝，俱限明日巳刻齊備。

次日卯正，荷生下了教場，到得辰正，已將一千名兵挑出；面諭顏、林二將，午刻給餉給裝，申刻管帶出城，十里駐扎，初四日辰初二刻長行。顏、林二將得令，自去行辦。

荷生回營，順路訪了癡珠，告知一切。癡珠笑道：“夫子有三軍之懼，”荷生不待說下，截住道：“你還說這些，人家百忙中找你坐一會，你卻有工夫講頑話。我和你說，我到雁門，公事或者辦得了，只我私事有些為難，倘是不諧，我便上五臺山出家了。我的詩文稿和柳巷園子，一起交給你，你替我收掌吧。”便噙著一眼眶的淚，向靴頁中取出一個折子，遞給癡珠。 癡珠接著，放在案上，說道：“你這話從何說起？我和你說，你再不要這般胡想，你從此是一派坦途。你想要跑一遭雁門，就出有這一件事，替你做個錦上添花，湊巧不湊巧呢？我這會正替你喜歡，你何苦說出這些話？倒是我和秋痕，不曉后來是怎樣變局！”荷生道：“你只聽心印的話，和李太太商量，給了身價，是正經(jīng)的事。至秋痕替你打算，都行不去，我勸你不要聽他。這數(shù)句就是我臨別贈言，你須記著?！北阏酒鹕?，匆匆的走了。

回到營來，正待卸下冠服，簾外的人報道：“大人穿著公服過來。”荷生迎出，只見跟班捧著折匣，經(jīng)略笑吟吟的步上平臺，拉著荷生的手進入屋里，即向荷生一揖，說道：“先生大喜！”荷生只道是給他送行，便回一揖道：“全借大人平日的威德，此去或不辱命?！苯?jīng)略笑道：“喜事重重。”便向折匣中取出一本奏折來，遞給荷生。荷生見上面朱批道：

　　　　覽奏均悉。這所保五品銜舉人韓彝，著授兵科給事中，即留營參贊 軍務(wù)。欽此。閱畢，將折子安在上面幾上，九叩謝恩；便向經(jīng)略行下禮去，道：“大人栽培?！苯?jīng)略趕忙還禮。荷生起來，說道：“仰荷天恩，不次拔用，只怕材不勝任，辜負(fù)大人一番盛意。”

經(jīng)略掀髯笑道：“我保舉總不錯，而且這折子上得也妙。我的折子，是十九到京；十八，謝小林侍御早有一折，密保了你。內(nèi)閣于二十日奉著上諭，也行文來了。”說著，便走向幾子，將折子展開，檢出一張紅單條，遞給荷生。見上面寫的是：

兵科抄出，正月二十日，奉上諭：河南道御史謝嘉樹奏稱，五品銜舉人韓彝，學(xué)宮韜鈐，材堪將帥，現(xiàn)為并州大營延理軍務(wù)；前年元夜，蒲關(guān)奏凱，悉伊運籌之力，與明祿年終密保折內(nèi)，語悉相符。著即授兵部給事中，仍留本營參贊，該部知道。欽此。

瞧畢，說道：“幸是小林折子是先一日遞的。譬如小林折子后一日，大人折子先一日，倒象小林附聲氣了?！苯?jīng)略道：“這都是先生的福大！”又附耳道：“聽說秦王召見時，也曾保過先生?！焙缮又溃骸叭缃袂蟠笕藙e這樣稱呼。論統(tǒng)屬，大人是個堂官；論保舉，大人是個恩師?！苯?jīng)略道：“好，好，我們兄弟稱呼吧?！弊粫?，就也進去。

自此，荷生算是并州小欽差。遂趕緊備了謝恩的折，由經(jīng)略代奏。經(jīng)略即將此次荷生督兵出關(guān)防剿情形，也一并奏明。次日卯刻拜發(fā)。當(dāng)下通省官員、本地鄉(xiāng)紳及營中幕友將校，賀喜者麋及至沓來。荷生有見有不見。直鬧到定更多天，剛欲歇息，又是癡珠來了，說道：“何如？班生此行，無異登仙。”說得荷生也笑了，執(zhí)手?jǐn)?shù)語而別。

次日，紫滄是卯正匹馬先走，四站趕作兩站。荷生為著經(jīng)略暨文武官親送出城，到得未正，才抵青龍鎮(zhèn)。是日大風(fēng)，一隊轎馬行土嶺間，蜿蜒逼仄，兼之土無泉脈，僵峙枯立，經(jīng)風(fēng)簸揚，塵垢岔集。將至忻州界，風(fēng)刮愈烈，飛土如雨。荷生轎中口占七古，是：

　　　　祖龍鞭石石未盡，破碎棄置西山涯。
　　　　生公說法不到晉，遂令千載成頑沙。
　　　　行人策馬頻來往，輪蹄誤聽風(fēng)波響。
　　　　誰信元戎十丈旗，借作桃根兩枝槳。

剛才吟完，前行帥字旗轉(zhuǎn)出山坳。三聲炮響，忻州文武宮接出界上。荷生不免下轎酬應(yīng)一番。

此時天色將黑，等得燈籠火炬一起點著，再走十余里，已經(jīng)八下多鐘。燈火中遙見遠(yuǎn)遠(yuǎn)一簇人馬．知是顏、林二將排隊迎接。望著帥旗到了，吹起角來，炮聲一響，撾鼓三通。行館門前，奏著細(xì)樂；荷生的轎，軟步如飛，進行館去了。青萍傳出令箭安營。森嚴(yán)甲帳，燈火齊明；刁斗傳更，旌旗閃影。二更后，荷生自出營外查了一回，頗覺整齊嚴(yán)肅，心中高興，便作了一詩，題：

　　　　陌上何人賦草熏？無端祖帳感離群！
　　　　天連野戍生邊氣，風(fēng)卷平沙作浪紋。
　　　　斷澗經(jīng)年惟積雪，空山有用是生云。
　　　　獨憐天下方多事，鴻雁中宵不忍聞！

第二日風(fēng)定，卯正起馬，按隊上石嶺關(guān)。遙望忻州城郭，在高風(fēng)陂陀之際。繞鐵笄山下，行河灘沙石中，三十里外，路始平坦。春融冰釋，土脈上浮，途間往往水溢。度田間阡陌，到了忻州城。人煙稠密，百貨畢會。帥旗一到，父老扶杖，婦孺聯(lián)裙，道旁頓如堵墻。州官迎入行館，打尖，尖后行平野中。時方東作，只見扶犁叱犢者，于于而來，喁喁而視，正如一幅圖畫。那崞縣官員，又接來界上了。

第三日由金山鋪起馬，五里忻口，兩山盡處，鑿石為關(guān)，一夫當(dāng)之，萬夫莫敵。遂沿滹沱河至紅崖灣，尖北賈鎮(zhèn)。不一時，過了崞縣，城在土嶺之巔，土多崩裂，城亦傾側(cè)不整，道途觀聽，自不及忻州熱鬧。四下多鐘，到得行館。轎子剛進屏門，鉦鼓聲中，忽見紫滄行裝站在臺階上。荷生喜極，打著護手板，護轎營弁忙將轎扶下。紫滄搶迎過來，荷生趕著下轎道：“你怎的又轉(zhuǎn)回來？”紫滄正待答應(yīng)，荷生瞥見上屋有個艷妝侍兒出來，凝眸一視，卻是紅豆站在簾邊。

荷生這一喜，如陡見家里的人一般，說不出話，連紫滄怎樣說也不聽見，只拉紫滄向月臺上走來。才上月臺，又聽得簾內(nèi)環(huán)佩之聲，珊珊已到門側(cè)，更是心花怒開，向紅豆道：“你來接我么？”紅豆打開簾子，笑道：“娘也來了?！焙缮缫姴汕镔挥巴ね?，臨風(fēng)含笑。兩人執(zhí)手，喜極而悲，各自盈盈淚下。半晌，荷生向紫滄道：“我不是做夢么？”紫滄道：“坐下再說吧。”方才坐下，青萍回道：“代州官員稟見?！辈汕?、紅豆退人里間，紫滄也退出東廂。荷生一起一起的接見。直至上燈，才有空和采秋暢談。

看官聽著：人生富、貴二功、名，一字是少不得的。正月時，賈氏何等刁難！這回紫滄自省趕來，進城已是初三黃昏時候，竟不到家，先來見過采秋，將荷生的信遞給他瞧。先是雁門郡人心惶惶，訛言四起，鬧到初三下午，得著韓荷生帶兵出來信息，才稍安靖。這賈氏見時事如此，深悔前非。后聞荷生帶兵來了，又怕惹下禍?zhǔn)?，早啞口無言，受藕齋抱怨。如今聽得荷生做了官，是個欽差，喜到十分，就也怕到十分，那追悔更不用說了。轉(zhuǎn)自己出來招認(rèn)不是，只求紫滄領(lǐng)采秋迎上一站來。

采秋道：“這卻不必?！弊蠝娴溃骸耙埠?。此去崞縣，只四十里地，知縣又是我舊東家，可以據(jù)實說給他預(yù)備，也免得荷生進城一遭，招搖耳目。且此事是經(jīng)略知道的?！痹瓉淼窖汩T關(guān)，是由代州陽明堡西行，不走郡治。打郡治北門二十里至雁門關(guān)，是個小路。荷生與紫滄打算，是到了崞縣，教顏、林二將帶兵先行，自己換車私往采秋家一探，即連夜出北門，趕到關(guān)上。不想賈氏轉(zhuǎn)叫采秋接出來。

當(dāng)下說明，賈氏、藕齋都在廂房伺候。紫滄領(lǐng)他夫婦出來叩見。荷生也還了一揖，前事不提，只面諭兩人：將采秋行裝收拾妥貼，等候班師。兩人答應(yīng)退下。恰好上屋的席，是兩席滿漢，荷生便撤一席，賞給兩人去吃，自與采秋同坐一席。采秋團問起癡珠、秋痕景況，荷生略說一遍，因嘆道：“你吃長齋，他也吃長齋；你如今開了葷，不知他何時才開哩！”采秋也為悵然。這一夕，崞縣十分討好，行館中徹夜燈燭輝煌。二更后，紫滄自在東廂安歇。兩人并枕，談著三十來天別緒。

轉(zhuǎn)瞬天明，營門外角聲嗚嗚的吹個不止。荷生只得起來，傳令顏、林二將先走，又見了幾起的客。因行館后進有座望樓，便與采秋領(lǐng)著紅豆，登樓憑眺。遙見空際有白云數(shù)片，諦視之，不動亦不滅，采秋指著道：“這就是雁門關(guān)山頭積雪?！焙缮溃骸拔疑倏瘫阍谶@山外了！”說著。兩人淚眼相看一會，不語，忽曉風(fēng)吹來，涼如冰雪。采秋道：“口北地方冷，不比內(nèi)地，你帶著大毛衣服沒有‘！”荷生道：“都有?！辈汕镉謬诟溃骸爸T事留心保養(yǎng)。倘若要打仗，千萬不可輕敵；口外回部是不怕死的?！焙缮溃骸拔抑?。這回不用打仗，你放心。”瞥見塵沙起處，一簇軍馬如蟻行蜂擁，紅豆指著道：“兵出城了?！焙鲆娗嗥忌蟻?，口說：“轎馬伺候已齊?！焙缮炫c采秋訂著班師之期。

兩人執(zhí)手含淚，采秋嗚咽道：“我不便下去送你，就在這樓上望望吧?！庇謬诟懒饲嗥迹飞虾蒙藕?。又親自與荷生穿上大紅披風(fēng)、廂金風(fēng)帽。荷生只得硬著心腸下樓。到了院子，回頭一望，見采秋淚眼凝睇，荷生也含著淚眼道：“你也回去吧！”采秋點頭。荷生出來前屋，囑紫滄三日后到關(guān)上來，就上轎走了。 采秋和紅豆在樓上，聽得城邊炮響，知荷生出城，便眼撐撐的，向著先前瞧見軍馬的地方望去。等了好一會，才見帥旗過去，一頂四人抬的藍(lán)呢轎，前呼后擁，迢迢前去。到得轉(zhuǎn)過樹林，望不見了，嘆一口氣，方扶著紅豆下樓，與他爹媽回家。正是： 　　　　楊柳依依，長亭話別。
　　　　骍骍征夫，邦家之杰。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