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幻幻真真亦幻,幻真真幻幻非真。
本來面目無真幻,一笑紅塵有幻真。
且說湘子先前飲得三杯酒,睡倒在地上,人人都說他酒醉跌倒了,恰不知道湘子出了陽神,徑住陰司地府去。看官,且說湘子為何這等時(shí)候,忙忙地去見閻羅天了,有恁事故?只因玉帝敕旨,著他去度韓退之成真復(fù)職,他見退之稟性迂疏,立心戇直,貪戀著高官大祿,不肯回頭,恐怕一時(shí)間無常迅速,有誤差遣,因此上一徑到陰司閻君殿上,查看退之還有幾年陽壽,幾時(shí)官祿,待他命斷祿絕的時(shí)節(jié),狠去度他,庶不枉費(fèi)心機(jī),這正是:
欽承朝命出南天,直往陰司地府前。
查勘韓公生死案,度他了道證金仙。
當(dāng)下湘子那一點(diǎn)元神來到鬼門關(guān)上,三十六員天將前遮后擁,七十二位功曹、社令沿路趨迎。白鶴雙雙,青鸞對(duì)對(duì);幢幡旌節(jié),繚繞繽紛,只見毫光現(xiàn)處,照徹了黑暗酆都;神氣氤氳,沖破了刀山地獄。嚇得那牛頭馬面膽戰(zhàn)心驚,鬼卒陰官手忙腳亂。地藏佛忘拿了九環(huán)錫杖,諦聽神空撇下兩耳聰靈。打掃的不見了苕帚,殿宇堆塵;焚香的消煞了沉檀,金爐冷淡;左判官倒捧善惡薄,壽夭難分;右判官橫執(zhí)鐵筆管,死生未定。當(dāng)下牛頭擊鼓,馬面撞鐘,聚集那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zhuǎn)輪王、十殿閻羅天子,齊來迎接湘子。只是一個(gè)個(gè)衣冠不整,禮度倉惶,裝啞推聾,躡足附耳,都不知上八洞神仙下降陰司有何事故。
那湘子展開袍袖,擺踱逍遙,手捧金牌,口宣玉旨,對(duì)閻君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人間一晝夜,陰司十二年。我無事不來冥府,劈破幽扃,開通地府,止因玉帝差我度化叔父韓退之成仙了道,證果朝元,我度化幾次,叔父略不回心,倔強(qiáng)猶昔。我恐怕行年犯煞,祿馬歸空,一旦鬼使來催,枉費(fèi)辛勤跋涉,因此上,徑來查勘俺叔父還該幾年陽壽官祿?以便下手度他。”那閻羅天子聽言才罷,便喚鬼判:“快把報(bào)應(yīng)輪回簿拿來,待神仙親自查勘?!弊笈泄倜γ⒉境噬舷孀?。湘子接到在手,展開看時(shí),第一張是晉公裴度,第二張是皇甫镈,第三張是李晟。第四張上面寫著:“永平州昌黎縣韓愈,三歲而孤。后登進(jìn)士第,為宣城觀察推官,遷監(jiān)察御史,貶山陽令,改江陵法曹參軍。元和初,擢知國子博士,分司朵都改都官員外郎,即拜河南令;遷職方員外郎,復(fù)為博士;改比部郎中,史官修撰,輔考功知制誥,進(jìn)中書舍人;改太子右庶子為淮西行軍司馬,遷刑部侍郎,轉(zhuǎn)兵部侍郎,升禮部尚書,上表切諫佛骨,貶為潮州刺史,一路上豺狼當(dāng)?shù)溃眈R頭,饑寒迫身,幾隕性命;得改袁州刺史,召拜國子祭酒,復(fù)為京兆尹,吏部侍郎?!毕孀涌赐甑溃骸霸瓉硎甯高€有這許多官祿,所以不肯回心。我如今把他官祿一筆勾銷,除去他的名字,省得善惡薄中輪回展轉(zhuǎn),生死帳上解厄延年。”正是:
閻王殿上除名字,紫府瑤池列姓名。
那右判官慌忙捧筆,飽掭濃墨,遞與湘子。湘子即便把退之這一張盡行涂抹了。揭到第五張,恰好是學(xué)士林圭的終身結(jié)果。湘子道:“岳父是云陽子轉(zhuǎn)世,叔父復(fù)了原職,岳父也要?dú)w天回位,索性一筆涂抹了,免得又走一遭。”那十殿閻君齊齊拱手問道:“六道輪回,天有神而地有鬼;五行變化,生有死而死有生。因陰陽以分男女,合聚散而別彭殤,故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小圣謹(jǐn)守成案,不敢變易。今福仙不行關(guān)會(huì),一概涂抹,只怕上帝得知,見罪小圣?!毕孀拥溃骸鞍呈甯疙n退之是卷簾大將軍沖和子,學(xué)士林圭是云陽子,俱因醉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沖犯太清圣駕,貶謫下凡,不是那俗骨塵軀,經(jīng)著輪回,魂銷魄散,如今謫限將滿,合還本位。玉帝怕他迷昧前因,墮落輪回惡趣,差俺下來度他二人,故此先除名字,省得追魂攝魄,勾擾滋煩?!蹦鞘铋惲_天子各各躬身下禮道:“小圣有所不知,故爾唐突,幸得神仙明詔,心胸豁然?!碑?dāng)下隨著湘子,送出陰司。這許多牛頭鬼卒、馬面判官,青臉獠牙,靛身紅發(fā),都齊斬?cái)財(cái)[列兩行,匍匐跪送。湘子捧著漁鼓,擁著祥光,離了陰司,復(fù)來陽世,假裝酒醒轉(zhuǎn)來的光景,但凡人不識(shí)得耳。
卻說湘子問退之討被,蓋了那小道人,復(fù)與退之說了半晌,又上前一步道:“韓大人,有酒再化幾杯與貧道吃?!蓖酥溃骸叭攴讲懦缘萌偷乖诘厣?,那小道人睡至此時(shí)還不曾醒,又化恁么酒?”湘子道:“貧道不是酒醉跌倒,乃是到陰司地府閻羅天子案前去看一位大人的官祿壽數(shù),故此睡著了。那陪酒的師弟,貧道適與大人說話的時(shí)節(jié),已辭去多時(shí)了,怎么大人說他還不醒?”退之道:“好胡說!汝師弟若酒醒去了,那被下蓋的是恁么人?”湘子道:“大人揭起被來一看便見端的?!蓖酥袕埱О涯潜唤移鹂磿r(shí),不見那吃酒的道人,只見一只大缸蓋在被底下,滿貯著一缸好酒,倒吃了一驚,走上前稟退之道:“道人不見了,只有一只缸,滿滿盛著好酒?!蓖酥溃骸拔抑徽f這吃酒的人是真酒量,原來也是障眼法兒。”便開口叫湘子道:“野道人,我且問汝,汝到陰司去查那一位大人的官祿壽數(shù)?”湘子道:“列位大人中一位?!蓖酥溃骸霸谙腥傥迨怀?,是張是李,索性說個(gè)明白,日后也顯得汝的言語真實(shí)。若這般含糊鶻突,誰人肯信汝的說話?”湘子道:“單查禮部尚書韓大人的官祿壽數(shù)?!蓖酥溃骸澳悴槲易鲰??”湘子道:“我要度大人修行,恐怕大人陽壽不久,故此到陰司去查勘一個(gè)明白。”退之道:“我今庚五十七歲了,你查得我還有幾十年陽壽?幾十年官祿?若說不著,一定要處置你這大言不慚妖言惑眾的賊道了?!毕孀拥溃骸按笕四重毜揽谥?,你若要做官,明年決遭貶謫。壽算只有一年多些;若肯跟我修行,可與日月同庚,后天不老?!蓖酥溃骸拔易杂啄甑浇袢?,算命、相臉的不知見過了多少,那一個(gè)不說我官居一品,獨(dú)掌朝綱,壽活百年,康寧矍鑠。汝怎敢如此胡說!”湘子道:“延壽命雖然難算,恰也要大人自去延,若不修行,便是自投羅網(wǎng)了?!蓖酥溃骸澳悴贿^是一個(gè)游方道人,既不是活無常在世,又不曾死去還魂,那里得見陰間的生死簿子?”湘子道:“貧道身臥階前,神游地府,那鬼門關(guān)上閻君、鬼判、獄卒、陰兵,那一個(gè)不來迎接?我坐在森羅殿上,取生死簿從頭一查,見大人名字在那簿子上,注庚五十七歲,五十八歲喪黃泉,字字行行,看得真實(shí)。若說那死去還魂的,自家救死且不暇,那得功夫去查別人?”退之道:“這話分明是活見鬼,我不信,我不信!”湘子道:“大人不信也由你,只怕明年要見貧道時(shí)沒處尋了。”退之怒發(fā)如雷,喝叫張千推湘子出去。
湘子出門一步,又轉(zhuǎn)到門首叫道:“長官,我要進(jìn)去見你老爺,說一句緊要的話?!睆埱У溃骸澳氵@道人臉忒涎了,莫說老爺要惱,連我們也厭煩了,快些去倒是好的。”湘子道:“你們?cè)趺匆矃挓┪??這叫做狗咬呂洞賓,不識(shí)好人了。”張千道:“圣人說得好:『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你又不是雙盲瞎子,看了老爺這般發(fā)怒,趕打你出門,你只該識(shí)俏去了罷,只管在此油嘴創(chuàng)舌討沒趣吃,也沒要緊。”湘子道:“我是筍殼臉,剝了一層又一層,極吃得沒意思的。你只做個(gè)囫圇人情,放我進(jìn)去對(duì)老爺說一句話,就回去了?!崩钊f道:“你要罵就罵我一場,要打就打我一頓,若要我放你進(jìn)去,實(shí)是使不得。你就是做我的爺和娘,只要掙飯養(yǎng)得你,也不替你吃這許多沒趣。”湘子見他們這般說,便用仙氣一口吹到張千、李萬的臉上去,他兩個(gè)如醉如夢(mèng),昏昏沉沉睡著了。
湘于閃進(jìn)里面,打起漁鼓。退之道:“這野道人又來攪我,真是可惡!”叫手下:“拿他去打四十板,枷號(hào)在門首,以警這些游方憎道!”手下人一齊動(dòng)手來拿湘子。湘子不慌不忙,把仙氣一口吹在林學(xué)士看馬的王小二身上,那王小二就變作湘子模樣站在那里。退之看見這些人亂竄,便喝道:“你這一干人眼睛都花了,明明一個(gè)道人站在那廂,不去拿他,倒在這里胡謅亂扯!”手下人見退之發(fā)怒,便一下子把王小二拿將過來,撳在地上,用竹片打他,卻看不見湘子。這王小二被撳住了打,發(fā)狠的喊叫道:“我是林老爺家的王小二,為何打我?”林學(xué)士道:“叫的是學(xué)生小仆,不知親家何事打他?就是小仆觸犯了親家,也須與學(xué)生說明,打他才是。俗云:『打狗看主面』。為何這般沒體面,就把小仆亂打?”退之道:“親家勿罪,方才叫人打那賊道人,如何敢打尊使王小二!想是賊道人用寄杖法,寄在尊使身上?!绷謱W(xué)士道:“賊道這般可惡,如今在那里?待我拿來打一頓還他?!毕孀油ι淼溃骸柏毜涝诖恕!绷謱W(xué)士喝道:“汝來攪擾韓大人的酒筵,故此韓大人要打汝。汝受不得這樣羞辱,吃不得這樣苦楚,只合急急去了,才是出家人的行徑,為恁么苦苦在此纏擾,倒把我的人來替你打?”湘子道:“大人勿罪,這是金蟬脫殼,仙家的妙用。尊使該受這幾下官棒,貧道才敢借他替打,與他消除災(zāi)難?!绷謱W(xué)士道:“王小二沒有過犯,白白的受這頓打,還說替他消除災(zāi)難。我算汝的災(zāi)難目下斷難躲過,何不先替自家消除一消除?”王小二道:“我和你都是父娘皮肉,打也是疼的。你慷他人之慨,風(fēng)自己之流,不要忒爽神過火?!蓖酥溃骸斑@樣奸頑賊道,不要與他閑說,只是趕他出去,大家才得安靜。?湘子道:“俺偏生不去?!蓖酥溃骸叭瓴豢先?,待要怎么!”湘子道:“大人肯跟貧道出家,貧道就去了。”退之道:“肯出家不肯出家,憑著人心里,汝十分強(qiáng)勸,誰肯聽汝?”湘子道:“不是貧道不識(shí)進(jìn)退,強(qiáng)勸大人,只是這回錯(cuò)過,萬劫難逢,貧道不好去繳金旨,大人從此便墮輪回。去而復(fù)來,皆貧道不得已的心?!蓖酥溃骸袄U恁么金旨?墮恁么輪回?這些話忒惹厭了。我且問汝,從我生辰至今日,也是四五日了,汝逐日來攪擾我筵席,今朝也說是仙家,明朝也說是仙家,但見汝說這許多不吉利的言語,再不見汝拿出一件仙家的奇異對(duì)象來與我上壽,豈不可羞?”湘子道:“大人說得有理,我有一幅仙畫獻(xiàn)于大人,愿大人萬壽無疆!”退。之道:“我家有無數(shù)好畫,少也值百十兩一幅,怎見得汝的畫就是仙畫?”湘子道:“大人雖然有許多好畫,都是死的。貧道這一幅畫恰是活的,要長就長,要短就短,人物都是叫得下來的,只怕大人府中沒有俺這樣一幅?!蓖酥溃骸叭缃裨谀抢??有多少長短?快拿來掛在中間,與列位大人賞鑒一賞鑒?!毕孀拥溃骸爸庇姓啥瑱M有八尺,恰好掛在大人這間廳上?!蓖酥溃骸皬埱В‘嬘謥?,將那道人的畫兒掛起我看?!?br />
張千拿了畫叉,道:“先生,畫兒在那里?”湘于道:“在我袖中,待我取出來?!睆埱У溃骸澳阏f直有丈二,橫有八尺,如今說藏在袖中,可不道手長衣袖短。”湘子道:“長官休得取笑,我拿出來便見分曉。”那湘子從從容容在袖子里面抽出一幅畫兒,遞與張千。張千接過手中,用畫叉掛將起來。果然直長丈二,橫闊八尺,上面畫著許多美女,一個(gè)個(gè)就像活的一般,好不動(dòng)人。有詩為證:
斜倚雕欄拂翠翹,名花傾國惜妖撓。
娥眉掃月橫雙黛,云髻堆鴉壓二喬。
洛浦瑤姬留王佩,鳳臺(tái)仙子贈(zèng)瓊蕭。
寫真縱有僧繇筆,隔斷巫山去路遙。退之道:“畫倒也好?!绷謱W(xué)土道:“你既來慶壽,怎么不畫些壽意?
單單畫這許多美人,莫不足把韓大人比做石季倫么?”湘子道:“韓大人正色立朝,直己行道,怎比那銅臭愚犬,守錢賤虜。我因韓大人壽日,特到終南山碧霞洞碧霞真人那里,借這八洞仙姬來與他慶壽?!蓖酥溃骸懊廊水嫷煤?,不過是傳神得法,圖繪入神,恁么碧霞洞的仙姬?”湘子道:“貧道一心要度大人出家,故借仙姬來與列位大人遞酒?!蓖酥溃骸叭杲械孟聛?,我才信是仙姬?!毕孀拥溃骸斑@個(gè)有何難哉!”用手向畫兒一指,叫聲:“仙妹,下來勸列位大人的酒?!蹦钱媰荷厦琅蛔呦聝蓚€(gè)。怎見得仙女的美處?金釵斜軃,掩映烏云;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輕舒嫩白。纖腰裊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袖襖偏宜玉腕。臉堆三月桃花,眉掃初春楊柳,香肌曲簌瑤臺(tái)月,翠鬢籠松楚岫云。
這兩個(gè)仙姬近前道:“列位大人萬福?!北姽倏戳耍?zhèn)€是天姿國色,絕世無雙,便道:“韓大人,這不是月殿嫦娥,定是蓬萊仙子。道人若不是真神仙,如何請(qǐng)得他下來?”湘子打動(dòng)漁鼓,叫道:“仙妹唱一個(gè)《步步嬌》,奉列位大人一杯?!毕膳溃?br />
苦海茫茫深萬丈,今古皆淪喪,英雄沒主張。特駕慈航,穩(wěn)載爾離風(fēng)浪。今日里若不悟無常,凡魚終墮青絲網(wǎng)?!残滤睢衬闳艨弦怀瘬]手謝君王,脫朝衣,把布袍兒穿上,早離了金鑾殿,即便到水云鄉(xiāng)。兩袖飄揚(yáng),兩袖飄揚(yáng),覓一個(gè)長生不死方。
兩個(gè)唱畢,忽然隱形去了,那畫兒上就不見了兩個(gè)。湘子又用手招畫兒上仙姬道:“仙妹,再請(qǐng)兩位下來?!敝灰娧U裊娜娜,搖搖擺擺,又走下兩個(gè)來。有詩為證。
八幅羅裙三寸鞋,妖嬈體態(tài)是仙胎。
九天玉女臨凡世,為度文公去復(fù)來。
仙女緩步上前,道了萬福。湘子便拍動(dòng)云陽簡板,叫道:“仙妹,列位大人在此慶壽飲酒,你唱一闋《寄生草》何如?”仙女捧上一杯酒,遞上韓退之,口中唱道:
嘆富貴風(fēng)中燭,想浮名水上泡。勸你把包中換了烏紗帽,袖衣漁鼓祥云罩。仙家妙境誰能到?只這個(gè)五湖四海恣游遨,煞強(qiáng)如王家一品花封誥。
〔煞尾〕風(fēng)急浪花浮,鼠嚙枯藤倒,便從此撒手回頭猶欠早,莫等到席冷筵殘人散了,一沉苦海中,永劫難撈。但靈消難認(rèn)皮毛,鬼窟。翻身知幾遭?平生意氣豪,只爭一些兒不到。這時(shí)節(jié),那里尋貴王公官品高?
湘子道:“仙妹唱完,請(qǐng)歸洞府,再請(qǐng)兩位來祝壽筵?!宾畷r(shí)間就不見了這兩個(gè)仙姬。另有兩個(gè)舞向筵前。眾官抬頭看時(shí),比先前來的更覺得娉婷嬌媚。怎見得他的娉婷嬌媚?但見:
蓬松云髻,插一枝碧玉簪兒;裊娜纖腰,系六幅繹綃裙子。素白單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娥眉緊麾,惺惺鳳眼賽明珠;粉面低垂,細(xì)細(xì)香肌欺瑞雪。若非月窟嫦娥女,也是湘皇洛浦妃。
這仙姬回旋飛舞,口中唱道:
嘆人生空自忙,不覺的兩鬢霜。你便積下米千擔(dān),攢黃金萬萬兩,曉夜在思量,費(fèi)心腸。恨不得比石崇家私樣,王愷富豪強(qiáng),孟嘗君食客成行??傊簧黼y臥兩張牀,一日難餐一斗糧。有一日大限臨在你頭上,那一個(gè)親的兒,熱的女,替得你無常?有錢難買不死方,有錢難買不無常。你就有李老君的丹,釋迦佛的相,孔夫子的文章,周公八卦陰陽,盧醫(yī)扁鵲仙方,他也一個(gè)個(gè)身亡。世間人誰敢和閻王強(qiáng),假如你做了梁王,置買下田莊,留與兒郎;或生下不成才破家子,出頭來一掃兒光?;ㄩ_時(shí)三月天,家家在荒郊外掛紙錢。百般挑列在墳前。孝子淚漣漣,亡人幾曾沾?你如今有得吃,有得穿,速回頭去學(xué)仙,過幾年得自然。若還不肯抽身早,免不得北邙山里穩(wěn)穩(wěn)眠。退之道:“換來換去,總是這兩個(gè)女子,沒什么奇異;說來說去,只說我為官的不好,也不十分新鮮。今后再有說著做官不好的,就先打嘴巴十下,連那道童也不饒他?!毕杉У溃骸按笕撕雾毎l(fā)惱,我有個(gè)《黃鶯兒》唱與大人聽:
勸大人莫猖狂,烈烈轟轟總一場。吉兇禍福從天降,站立在朝堂,誰人敢相抗。那個(gè)高官得久長?細(xì)推詳,君王怒發(fā),遣成在他方?!蓖酥鹊溃骸拔艺碑?dāng)朝,清廉律己,有恁么罪過,遣戍得我?連這些女子也胡言亂語了,左右,快與我叉他出去,不許在此絮煩!”湘子道:“大人息怒,又有一個(gè)仙姬來勸酒了。”〔混江龍〕位冠群僚,官居極品身榮耀。果然是清廉律己,正色當(dāng)朝。殿上待君懸玉帶,家中宴客續(xù)蘭膏。自恃雄豪,名揚(yáng)八表,從古官高禍亦高。船行險(xiǎn)處難回棹。只恐怕一封朝奏,夕貶不相饒。退之大怒,叫左右:“把這女子拿下,送到法司問他一個(gè)捏造妖言、侮慢官長的罪名?!毕孀拥溃骸按笕思茸鲞^刑部侍郎,難道不曉得女子有罪,罪坐夫男?這女子不過是說官高必險(xiǎn)的意思,又不曾唐突了大人,他又沒有夫男在這里,如何送他到法司擬罪?且請(qǐng)息怒,又有一個(gè)仙姬來了,大人試聽他唱一個(gè)《皂羅袍》何如?”林學(xué)士道:“親家不必性躁,他這伙人是籠中鳥,釜中魚,要拿就拿住的,怕他走在何方去。且聽這個(gè)女子唱些恁么來?”湘子拍響漁鼓,仙姬唱道:
軟弱的安閑自在,剛強(qiáng)的惹禍招災(zāi)。閑爭好斗是非來,閉口藏身無害。安然守分,愁眉展開。光陰有限,青春不來,功名得意終須耐。
林學(xué)士道:“這一曲唱得好,再飲一杯。”退之道:“這女子勸人凡百忍耐,倒也有理。你再唱一曲,我重重賞你。”仙姬道:“六月披裘不是拾遺,浪子千金不易,寧甘曳尾泥涂。咱在閬苑寄樓,蓬萊暫住,既無利心圂擾,亦無妄念牽纏,大人怎么說個(gè)重賞來?”湘子拍動(dòng)漁鼓,仙姬又唱道:
勸大人且從容,春花能有幾時(shí)紅?堆金積玉成何用?嘆金谷石崇,笑南陽臥龍,今來古往都成夢(mèng)。細(xì)研窮,歸湖范蠡,他到得安榮。退之道:“這般言語,總是那野道人一派傳來的,可惡,可惡!我這里一句也聽不、得,快叉他出去!”退之說得一聲叉出去,那張千、李萬許多人蜂擁也似趕來叉仙女。這仙女化一陣清風(fēng),又不見了。壁上剛剛剩得一幅白紙,不見一個(gè)仙姬,也不見有詩歌、山水,猶如裱褙鋪里做的祭軸一般掛在那里。激得退之三尸神暴跳,五臟氣沖霄,惡狠狠的道:“這賊道明明欺侮下官,做出這般不吉利的模樣,可恨!可惱!”這正是:
甜言送客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畢竟不知退之惱怒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