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挹香自與眾美人別后，發(fā)憤書齋，閉門不出，日夕將詩賦文章潛心默會(huì)。凡聰敏之人，加以一番努力，定然容易進(jìn)境。況有志意成，即素來愚鈍的，只須專心致志，亦能漸進(jìn)修途。倘平時(shí)聰敏，不肯用功，即百倍聰明，也難有獲。古人說得好，若要工夫深，鐵杵好磨針。 其時(shí)適逢縣試，挹香即應(yīng)試入場(chǎng)，試畢出場(chǎng)，十分疲倦。恰巧過青田自無錫來，挹香與談場(chǎng)屋之苦。青田笑道：“我昔日也曾閱歷此境，曾有《縣試竹枝詞》十首，待我來寫與你看?！庇谑潜闳〖堜洺?，遞與挹香。展開一看，見上寫： ◇租寓

　　行李挑來費(fèi)苦辛，今朝客舍暫安身。
　　炮聲更點(diǎn)分明記，細(xì)囑廳前寓主人。

◇定桌 　　擇定房科又惜銀，方臺(tái)恰坐兩三人。
　　同儔吩咐齊齊擺，當(dāng)戶猶生背暗嗔。

◇進(jìn)場(chǎng) 　　驚心月到畫檐西，布袋筐籃手自提。
　　我是長(zhǎng)洲爾吳縣，相逢邂逅莫相低。

◇點(diǎn)名 　　頭門號(hào)炮放三聲，大令公然坐點(diǎn)名。
　　字異音同容易誤，諸君浮票認(rèn)分明。 ◇封門

　　親師散去各東西，四處封皮驗(yàn)不迷。
　　聽到扃門三個(gè)炮，雖經(jīng)久戰(zhàn)也心齊。

◇出題 　　高牌掛出幾行書，截搭兼全法自如。
　　已冠多難未冠易，令人回惜幼齡初。

◇作文

　　清真雅正合文衡，下筆春蠶食葉聲。
　　我勝人耶人勝我，前茅定許各相爭(zhēng)。

◇交卷

　　案頭佳卷積紛紛，優(yōu)劣須教慧眼分。
　　訪得邑尊真筆路，榜花開處妙香聞。

◇放牌

　　頭牌直送到三牌，簇簇?zé)艋\滿六街。
　　時(shí)值四更人漸少，親朋得意一聲皆。

◇出案

　　高梯陡覺倚高墻，太極圖中姓氏香。
　　好與同人翹首望，十名超拔喜洋洋。 挹香看畢，大贊道：“細(xì)膩熨貼，有景有情，然非久歷此境者不能道也！”說著，挹香命治酒相款。青田道：“我弟場(chǎng)事辛苦，不必勞動(dòng)了，改日再來暢飲罷?！闭f罷，即辭以出。吾且不表。

再說挹香俟縣試三場(chǎng)覆畢，又值府試，接連忙忙碌碌，又是兩月過了。其時(shí)葭灰應(yīng)節(jié)，添線良辰。那日恰好拜林到來，挹香即出縣、府考作請(qǐng)誨。拜林看畢，大喜道：“香弟果然用功，兩月不見，你的文字如今好得多了。來春泮宮芹藻，必采無疑。明日我去告知愛姐，他自然也要?dú)g喜?！闭f著，揀了一篇文字、一首試帖，擬明日詣留香閣報(bào)喜。挹香聽見去對(duì)愛卿說，他正有許多言語要托拜林去說，見拜林說了這句話，便道：“林哥哥，你真去說么？”拜林道：“有此喜事，焉得不去？”挹香道：“你若真去，須再將我之素志并欽慕的說話為我一陳?！?

拜林允諾，挹香甚喜。拜林與挹香說了一回，又道：“不要荒了你的功，吾要去了?！鞭谙阌侄诘溃骸叭缰亮粝汩w，必要替我說的?！卑萘值绖e。

明日，拜林竟詣留香閻，愛卿見了拜林道：“林哥哥好久不來了?！卑萘值溃骸罢恰＝袢帐翘貋韴?bào)喜的?！睈矍湫Φ溃骸坝惺裁聪彩驴蓤?bào)？”拜林道：“我昨日至香弟家，見他十分勤苦，文字詩詞俱勝前十倍了。照此用功，不患不能人泮。我昨日攜了他的詩文，姐姐你去看看，就知他近來進(jìn)境了。”遂出詩文，遞與愛卿。 愛卿細(xì)細(xì)一看，見文題是《惟我與爾有是夫》，詩題是《冬山如睡》，然后展開放在桌上，細(xì)細(xì)的鑒閱。見上寫：

　　惟我與爾有是夫 圣人有自信之心，相契者獨(dú)許大賢焉。夫子固可自信者也，相契者更有顏淵，則用行舍藏，子能不深許之乎？若曰：我自杏壇設(shè)教以來，而終日與言，亦嘗嘉爾之不愚矣。乃素愿終虛，誰慰棲皇于列國(guó)；而賞音可訂，早深契洽于同堂。行為而多拂乎？不謂吾兩人隨遇而安者，殊覺心心相印也。用行舍藏，我有是，吾未嘗明告諸爾也；即爾有是，亦未嘗明告諸吾也。則且默證諸爾，則且還審夫吾。半生來周流無定，道將行而道將廢，未知天命之何如？強(qiáng)以持之，徒自苦矣。氣數(shù)升沉之理，推移自妙其權(quán)衡，獨(dú)喻之者，還當(dāng)共喻之也，而共喻者，有幾人也？數(shù)十國(guó)行止靡常，不怨天而不尤人，早覺寸衷之有在。迫以求之，太自拘矣。遭逢否泰之常，顯晦不勞于固執(zhí)，獨(dú)證之者，還期共證之也，而共證者殊難覯也！惟吾與爾：性情適合，不競(jìng)流俗之窮通，而相得在隱微，此外何堪同調(diào)；去就無心，未貶平生之操守,而同堂徵遇合，撫衷孰是知心？且夫蔬水自安者， 吾也；簟瓢亦樂者，爾也。吾固自信其為吾，不必顯示諸爾也。爾亦獨(dú)成其為爾，未嘗明告諸吾也。吾與爾若隱相合也，我與爾且默相契也。然而吾與爾無容心也：軒冕泥涂，人事之遷流無定，乃天民大人之運(yùn)量何？吾勉之者，爾亦與吾共勉之乎？進(jìn)與爾酌為邦之具，而時(shí)輅冕樂集其成；退與爾深克己之功，而視聽吉?jiǎng)釉斊淠?。畢世之知音莫訂，乃竟于一室追隨之下，默證淵源，吾何幸而有爾也。合志而稀逢也，天壤寥寥，誰賡同調(diào)？惟吾與爾有相融于心性也夫！然而吾與爾無成見也：山林廊廟，生平之境遇何常，顧樂天知命之襟期何？吾安之者，爾且與吾共安之乎？偕吾而登農(nóng)山，可與爾商治平之略；從吾而圍陳蔡，復(fù)與爾參德行之微。畢生之大道莫容，乃偏于一堂坐論之余，適符隱愿，爾亦何幸有吾也。解人而難索也，吾徒落落，孰愜衷藏？惟吾與爾有相貺于神明也夫！

賦得冬山如睡得如字五言六韻。

繪出冬山景，依稀暗態(tài)如。千峰偏愛我，一覺竟憐渠。料峭霜鐘絕，朦朧冷月疏。嶂迷青黛遠(yuǎn)，霧罨黑甜初。得意頻回首，癡情倒跨驢。飽看饒逸趣，粉本個(gè)中儲(chǔ)。

愛卿道：“文筆清新，措詞宛轉(zhuǎn)，詩律工細(xì)。這‘嶂迷青黛遠(yuǎn)’一聯(lián)，將‘睡’字虛神描摹殆盡，果然好得多了。”

拜林道：“照此做去，豈非功名可望乎？他從前所憂郁者，倒也細(xì)訴過我，說幸虧姊姊許了終身，隱訂‘一定不移’之語，方能用功，否則仍要無心詩史。又說愛卿深情，非他人可及，憐憐惜惜，五內(nèi)心銘。見你無主名花，時(shí)增抑郁。如今隱訂后，方始慰心。我曾探他心事，說你焉知愛姐隱訂終身，怎見‘一定不移’之念，就是為著你呢？設(shè)愛姐心注他人，你便如何？他道：‘愛姐是忠厚之人，言語無詐，這“一定不移”之語，明明是隱訂終身，設(shè)使他別有所托，只要是鐘情之輩，日后不至輕棄愛姐，我也心中安慰了。況才子佳人，亦古今之佳話，我也決無懷梅之意。我不過為愛姐深恩未報(bào)，能得共賦宜家，則朝夕鏡臺(tái)相侍，或可得酬萬一。若日后有甚艱難，或增白發(fā)紅顏之感，我金挹香百折不回，歷久如故。原是憐憐惜惜，決不作負(fù)心薄幸之徒也?！憬隳懵犓@般言語，可笑不可笑？可憐不可憐？如今他來，姐姐不必半吞半吐了！”

愛卿聽了，十分心服，“本來要與他相訂，如今他既肯用功，我就訂了他也不妨。況富貴功名，總屬天命?！币活^想，便道：“林哥之言誠(chéng)是，如今候他來，吾明說便了。 拜林稱善，便向前一揖道：“如今是嫂嫂了，待我鄒拜林見個(gè)禮兒。”愛卿紅著臉，也回了一禮，便道：“全仗大才訓(xùn)誨，倘香弟博得一衿，不但他見情，愚妹亦心感矣?！卑萘值溃骸跋愕芴熨Y素敏，進(jìn)益不難，我有所知，敢不盡心相告。嫂嫂放心可也！”

遂辭留香閣而歸。

流光如箭，已屆臘月。那日挹香偶思散步，即至馬大?巷，候過青田，未遇。詢及館中，方知家中有事，已解年節(jié)。挹香遂出閶門，信步而行，竟至虎阜山前，便上山往真娘墓上憑吊良久。又與寺僧談禪理，頗高妙。日晡下山，行至冶坊浜，忽見一只燈舫。挹香想道：“如此嚴(yán)寒，那個(gè)在此游玩？”正想間，只見艙中走出一個(gè)美人，諦視之，卻是張飛鴻，蓋與林婉卿、琴音、素玉在此看楓葉飲酒游玩。飛鴻瞥見挹香，連忙叫道：“金挹香，你為何一個(gè)人在此？快些下來?！鞭谙阋娛秋w鴻，便笑道：“你們好，瞞了人在此游玩?！?

說著便步上船來，問道：“里面還有何人？”飛鴻道：“就是琴音、素玉兩位妹妹，此外無人了?！鞭谙愕溃骸叭绱耍闳タ此??！蓖焓诌M(jìn)艙。

林婉卿聽見飛鴻騙挹香說不在，便躲入帳中，絕不做聲。琴音、素玉起身相接。挹香見席上擺四副杯箸便嚷道：“你們?nèi)齻€(gè)人，為何擺四副杯箸？”飛鴻笑道：“我袖里陰陽一算，知你必來，預(yù)備在此?！鞭谙隳耸莻€(gè)鑒貌辨色的人，聽了飛鴻這話，便道：“原來如此。但我倒也有陰陽一算之法，知你船上還有一位姐姐來。若不信，可要我來搜一搜看？”挹香說罷，帳內(nèi)婉卿不禁好笑起來，便道：“不用搜了，我自己出來罷?！鞭谙闩氖值溃骸叭绾危抑庩柋饶銈冞€算得準(zhǔn)哩?！贝蠹倚Χ胂?。

正飲間，忽聽水面上“拍”的一聲。挹香道：“什么響？”素玉推窗一望道：“是一個(gè)龜兒?！憋w鴻道：“原來這一響卻是個(gè)龜兒?！北娙顺醪唤猓?xì)細(xì)一辨，大笑道：“金挹香，你吃了虧了?！?

挹香帶著笑，飲了一回酒，只管向飛鴻呆看。飛鴻十分不好意思。眾皆不懂，便道：“金挹香，你為何對(duì)飛鴻姐姐只顧呆看？”金挹香笑道：“我在這里目送飛鴻?！?

大家聽了都大笑起來。飛鴻便打了挹香一下道：“你騙我?！彼鞂⑹稚烊朕谙泐i內(nèi)來擰挹香。挹香連忙討?zhàn)埖溃骸安皇球_姐姐，因?yàn)榉讲沤憬阏f了我龜兒，我是還報(bào)的?！憋w鴻道：“你還敢說么？”將挹香不住的亂擰。挹香道：“不說了，饒了我罷?！憋w鴻見他要跌下去了，恐怕跌痛他，只得放了手，便道：“如今你再說我，我是不放的了?！贝蠹引R笑，盡歡而飲。酒闌始理歸掉，而后各散。 明日，挹香詣鄒宅，恰好拜林與夢(mèng)仙在彼飲酒下棋。挹香道：“你們好，瞞了我在此飲酒?！?

拜林見挹香到來，忽又想著一個(gè)詭計(jì)，知愛卿要訂姻與挹香，趁他未曉，且嚇?biāo)粐?，待他吃一小驚。便向夢(mèng)仙丟丟眼色，長(zhǎng)嘆一聲道：“香弟弟，你也不要快活了?！鞭谙忝柕溃骸盀楹危俊卑萘值溃骸澳懔粝汩w可曾去過？”挹香道：“沒有?！卑萘钟謬@了一口氣，乃道：“婦人家口是心非，說煞不錯(cuò)的！我鄒拜林如今也學(xué)了一個(gè)乖了?！鞭谙阒碧饋?，問道：“莫非愛姐的事情不妥了么？”拜林搖首道：“不要說了?！鞭谙愕溃骸盀楹尾灰f呢？究屬為著何事？”拜林道：“不要說了，說了你要惆悵的?！鞭谙愕溃骸坝泻毋皭?？我頭緒都無，你可略略說些，就是要惆悵，也叫沒法。”拜林道：“我總不說，你要知，你問夢(mèng)哥哥便了?！惫?

挹香只得來問夢(mèng)仙。夢(mèng)仙明知拜林狡猾，要他做難人，便道：“這事惟林哥曉得。方才正欲說起，恰好你來，所以不曾說出。大抵總是你心上第一吃緊事?！敝?

挹香聽了狐疑不決，復(fù)向拜林道：“林哥說了罷。你恐我惆悵，那知你不說，比說了愈加十倍惆悵?！卑萘值溃骸爸慌挛幢?。我若說了，包你比未說時(shí)更加十倍惆悵?！鞭谙愕溃骸安槐毓芰耍M管說罷?！?

拜林被催再四，便道：“如此我說了，你聽著。這幾天我書齋無事，日以吟詩飲酒作消遣之計(jì)：有時(shí)焚爐清香，有時(shí)歌曲艷詞，或看天邊雁字，或除架上蠹魚?！鞭谙阋姲萘志従徴f著，心中早急得暴跳如雷，便道：“林哥哥，你為什么說這許多不關(guān)緊要的話兒？”拜林道：“凡事有始有終，總要從頭講起。我原說你要惆悵的，不要說了，你又必要我說；如今說了，又要嫌遲道慢，倒不如不要說了?！鞭谙阋姲萘秩绱苏f法，只得耐著性兒道：“你說，你說。”拜林道：“雖則除除架上蠹魚，看看天邊雁字，歌詞焚香，著棋飲酒吟詩，雖可消遣，而究竟寂寞。吟詩，又沒有什么好句，飲酒，又沒有良朋，其余焚香讀曲，剪燭歌詞，踽踽涼涼，一個(gè)人也沒有什么佳趣?！鞭谙懵犃艘换?，心癢難搔，便道：“林哥哥，你到底肯說不肯說？不說么，也罷了，不要這般難人！”拜林見挹香發(fā)急，便道：“你不要性急。方才的名為上場(chǎng)白，如今正書來了。” 不知什么正書，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