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文明小史 作者:清·李伯元


  卻說劉伯驥自從改換洋裝,同了洋教士,正擬進城面謁傅知府,搭救幾個同志,不料是日正值本府設(shè)局開捐,弄得民不聊生,怨生載道。教士聽了詫異,急急同著劉伯驥奔進城門,意思想見知府問個究竟。豈料走到將近城門的時候,只見從城里退出來的人越發(fā)如潮水一般。他二人立腳不穩(wěn)只好站在路旁,等候這班人退過,再圖前進。豈料這些人后面,跟了許多穿號褂子的兵勇,一人手里拿著一根竹板子,一路吆喝,在那里亂打人。嚇得這些人一個個抱頭鼠竄而逃,還有些婦女夾雜在內(nèi)。

  此番進城的這些婦女,也有探望親戚的,也有提著籃兒買菜的,有的因為手中提的禮包分量過重,有的因為籃中所買的菜過多了些,按照厘捐局頒下來的新章,都要捐過,方許過去。這些百姓都是窮人,那里還禁得起這般剝削?人人不愿,不免口出怨言。有幾個膽子大些的,就同捐局里的人沖突起來。傅知府這日坐了大轎,環(huán)游四城,親自督捐。依他的意思,恨不得把抗捐的人,立刻捉拿下來,枷打示眾,做個榜樣。幸虧局里有個老司事,頗能識竅,力勸不可。所以只吩咐局勇,將不報捐的,一律驅(qū)逐出城,不準(zhǔn)逗遛。在捐局門口,一時人多擁擠,所以這些婦女,都被擠了下來。當(dāng)時男人猶可,一眾女人,早已披頭散發(fā),哭哭啼啼,倒的倒,跌的跌,有的跌破了頭顱,有的踏壞了手足,更是血肉淋漓,啊唷皇天的亂叫。教士及劉伯驥見了,好不傷慘。正在觀看的時候,不提防一個兵勇,手里拿的竹板子,碰在一個人身上,這人不服,上去一把領(lǐng)頭,把兵勇號褂子拉住。兵勇急了手足,就拿竹板子,向這人頭上亂打下來,不覺用力過猛,竟打破了一塊皮,血流滿面。這人狠命的喊了一聲道:“這不反了嗎?”一喊之后,驚動了眾兵勇,一齊上來,幫同毆打。這人雖有力氣,究竟寡不敵眾,當(dāng)時就被四五個兵勇,把他按倒在地,手足交加,直把這人打得力竭聲嘶,動彈不得。那知這人正在被毆的時候,眾人看了不服,一聲鼓噪,四處攢來,只聽得一齊喊道:“真正是反了!反了!”霎時沸反盈天,喧成一片。兵勇見勢頭不敵,大半逃去,其不及脫身的,俱被眾百姓將他號褂子撕破,人亦打傷,內(nèi)有兩個受傷重些的,都躺在地下,存亡未卜。當(dāng)下教士同著劉伯驥,看了這情形,又見城門底下?lián)頂D不開,只好站定了老等。其時百姓為貪官所逼,怨氣沖天,早已大眾齊心,一呼百應(yīng)。本來是被兵勇們驅(qū)逐出城的,此時竟一擁而進,毫無阻攔。

  捐局里的委員司事,同那彈壓的兵丁,一見鬧事,不禁魂膽俱消,都不知逃往何處。此時傅知府坐著轎子,正在別局梭巡,一聽探事人來報,便提著嗓子嚷道:“抽厘助餉,乃是奉旨開辦的事情,他們?nèi)绱?,不都成了反叛了嗎?我不信,我倒要看看這些百姓,是他利害,是我利害!”一頭說,一頭便催著轎夫快走。本府雖然胡涂,手下人是明白的,知道事已動眾,不要說你是個小小知府,就是督撫大人,他亦不得不怕。無奈傅知府不懂這個道理,一定要去,又虧局里的兩個巡丁,都是本府的老家人,再三勸著,不讓主人前去。一個巡丁又說道:“別處既已鬧事,打了局子,保不定立刻就要鬧到我們局里來。老爺還是早回衙門,躲避躲避為是?!备抵銮蛔鲃菡f道:“我怕他怎的?他們能夠吃了我嗎?如果是好百姓,就得依我的章程。如其不肯依,就是亂民,我就可以辦他們的!”不料正在說得高興,忽聽一片喧嚷,眾百姓一路毀打捐局,已到了此處了。傅知府一聽聲息不好,也自心慌,連忙脫去衣服,穿了一件家人們的長褂子,一雙雙梁的鞋,不坐轎子,由兩個巡丁,一個引路,一個攙扶,開了后門,急急的逃走了。說時遲,那時快,這邊剛跨出門坎,前門的人已經(jīng)擠滿了。當(dāng)下不由分說,見物便毀,逢人便打。其時幸虧人都逃盡,只可憐幾個委員司事,好容易謀著這個機會,頭一天剛到局,簇新的被褥牀帳,撕的撕,裂的裂,俱被搗毀一空,有的并把箱子里的衣服,什么紗的、羅的、綾的、綢的,還有大毛、中毛、小毛,一齊扯個粉碎,丟在街上。其余門、窗、戶、扇,一物無存,總算還好,未曾拆得房子。其時眾百姓雖然毀了對象,究未打著一個人,后見無物可毀,仍復(fù)一擁而出,沿路呼喊:“我們今天遇見了贓官,你們眾人,還想做買賣,過太平日子嗎?還不上起排門來?誰家不上排門,便同贓官一氣,咱們就打進去,叫他做不成生意!”此話傳出去,果然滿城鋪戶,處處罷市,家家關(guān)門,事情越鬧越大了。眾百姓到了此時,一不做,二不休,見街面上無可尋釁,又一齊哄到府衙門來。不料本城營官,早經(jīng)得信,曉得這里百姓不是好惹的,生恐又鬧出前番的事來,立刻點齊人馬,奔赴府署保護。一面學(xué)老師,也得著風(fēng)聲,同了典史,找到幾個大紳士,托他們出來調(diào)停。有幾個紳士說道:“這件事情,本來府大人做的也忒鹵莽些,要捐地方上的錢,也沒有通知我們一聲,自從他老人家到任以來,我們又沒有擾過他一杯酒,我們管他怎的?”幸虧這典史在這里久了,平日與紳士們還稱接洽,禁不住一再軟商,眾紳士只得答應(yīng),跟了典史、學(xué)老師到府前安慰百姓,開導(dǎo)他們。其時營里的人馬也都來了,眾百姓見紳士出來打圓場,果然一齊住手,不過店面還不開門,要等把大局議好,能夠撤去這捐局,方能照常貿(mào)易。

  眾紳士無奈,也只好答應(yīng)他們。好容易把些滋事的百姓遣去,方才一齊進府拜見,商議這樁事情。傅知府見了眾人,依舊擺出他的臭架子,說道:“兄弟做了這許多年的官,也署了好幾任,沒有見過像你們永順的百姓習(xí)惡!”他這話本是一時氣頭上的話,見了紳士,不知不覺說了出來。其中有個紳士,嘴最尖刻,不肯饒人,一聽本府這話,他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們永順的百姓固然不好,然而這許多年,換了好幾任,本府想辦一樁事,總得同紳士商量好了再做,所以不會鬧事。像大人公祖這樣的卻也沒有?!备抵犃瞬唤樕弦患t,不由惱羞變怒道:“紳士有好有壞,像你這種--!”這個紳士不等他說完,亦挺身而前道:“像我怎樣?”當(dāng)下別的紳士及典史、老師,見他與本府翻臉,恐怕又鬧出事來,一齊起身相勸。那紳士便憤憤的立起,不別而行。傅知府也不送他,任其揚長而去。于是典史、老師,方才細(xì)細(xì)稟陳剛才一切情形,又說:“若不是眾位紳士出來,恐怕鬧的比上次柳大人手里還兇?!备抵链?,無法可施,只得敷衍了眾人幾句。眾人說:“捐局不撤,百姓不肯開市,現(xiàn)在之事,總求大公祖作主,撤去捐局方好?!备抵溃骸斑@個兄弟卻做不得主。捐局是奉旨設(shè)立的,他們不開市倒有限,他們不起捐,就是違背朝廷的旨意,這個兄弟可是耽不起?!碑?dāng)下眾紳士見本府如此執(zhí)拗,就想置之不理,聽其自然。還虧典史明白,恐怕一朝決裂,以后更難轉(zhuǎn)圜。于是又將一切情形,反復(fù)開導(dǎo),足足同本府辯了兩點鐘的時候,方才議明捐局暫緩設(shè),俟將情形稟明上憲再作道理。

  一面由紳士勸導(dǎo)百姓,叫他們開門,照常貿(mào)易。傅知府又趁勢向紳士賣情說道:“今日之事,若不是看眾位的面子,兄弟一定不答應(yīng),定要辦人,辦他們個違旨抗捐,看他們擔(dān)得起、擔(dān)不起?”眾紳士知道這是他自己光臉的話,也不同他計較,隨即辭了出來,各去辦事。果然眾百姓聽了紳士的話,一齊開門,照常貿(mào)易。不在話下。

  單說傅知府一見百姓照常交易,沒有了事,便又膽壯起來。

  次日一早,傳見典史、老師,提起昨日之事,便說:“為政之道,須在寬猛相濟。這里百姓的脾氣,生生的被前任慣壞了。你們不懂得做官的道理,只曉得一味隨和,由著百姓們抗官違旨,自己得好名聲,弄得如今連本府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兄弟昨天不睡覺,尋思了一夜,越想越氣?,F(xiàn)在捐局暫時擱起,總算趁了他們的心愿。我們做官人的面子,卻是一點兒都沒了。所以兄弟今天仍舊同你二位商量,昨天打局子鬧事的人,也要叫他們紳士交還我兩個,等我辦兩個,好出出這口氣,替我們做官的光光臉。此時就請二位前去要人,兄弟吃過早飯就要坐堂的。”說罷端茶送客。典史、老師只好退了下來,心上曉得本府胡涂,昨日的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調(diào)停下來,他非但不見情,而且還出這個難題目叫我們?nèi)プ?,真正懊惱。兩人在官廳上商議了半天,想出一條主意,一同到得縣里,同首縣商量一條計策,再定行止。按下不表。

  且說教士同了劉伯驥,見百姓毀局罷市,細(xì)細(xì)訪出根由,不勝憤懣。曉得今天本府有事,斷無暇理會到前頭那件事情,便同劉伯驥找到一丬客棧,先行住下。劉伯驥因為自己改了洋裝,恐怕眾人見了疑訝,所以不敢歸家。當(dāng)下洋教士又出去打聽消息,”曉得前頭捉去的一幫秀才,傅知府因為辦捐,一直沒有工夫?qū)弳?,至今尚寄在監(jiān)里。教士聽了,心上歡喜。到得傍晚,又見各鋪戶一律開門,又打聽得是眾紳士出來調(diào)停的緣故。是夜教士回棧,同劉伯驥說知一切,預(yù)備明日向本府要人。

  商議停當(dāng),一同安睡。次日,兩人一早起來,劉伯驥恨不得馬上就去,教士道:“你們中國官的脾氣,不睡到上午,是不會睡醒的,這時候還早著哩?!眲⒉K道:“昨天鬧了捐,罷了市,今天有事情,大約總得起得早些?!苯淌康溃骸白蛱斓氖?,昨天已經(jīng)鬧過了,今天是沒有事的了。而且昨天辛苦了一天,今天樂得多睡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開心處且開心,你們中國人的脾氣,還要來瞞我嗎?”劉伯驥聽他講得有理,只好隨他。一等等到敲過十點鐘,兩個人方才一同起身,出棧奔向府前而來。誰知一到衙前,人頭擠擠,本府正在坐堂。底下的衙役,卻在那里撳倒一個人,橫在地下,一五一十的在那里打屁股哩。劉伯驥說:“可惜我們來晚了,他已經(jīng)坐了堂了。”

  教士也覺得奇怪,怎么中國官會起得這般早?這會已經(jīng)出來坐堂。心上如此想,口里便對劉伯驥道:“要他坐在堂上更好,你跟我去問他要人!”說罷,便拉了劉伯驥的袖子,一路飛奔,直至本府案桌跟前。眾人不提防,一見來了兩個外國人,一個雖然改了華裝,也還辨認(rèn)得出,不覺嚇了一跳。雖是滿堂的人,卻沒有一個敢上來攔阻他二人的,還有人疑心是來告狀的。傅知府正在打人,一見也自心驚,卻把兩只眼睛,直瞪瞪的望著他。只聽得教士首先發(fā)言,對本府說道:“你可是這里的知府?”

  傅知府也不知回答他什么話好,只答應(yīng)得一聲“是?!苯淌康溃骸昂?,好,好!我如今問你要幾個人?你可給我?”傅知府摸不著頭腦,不敢答應(yīng)。教士道:“我們傳教的人,于你們地方上的公事本無干涉,但是這幾個人都是我們教會里的朋友,同我們很有些交涉事情沒有清爽,倘或在你這里,被他逃走,將來叫我們問誰要人?所以我今天特地來找你知府大人,立時立刻就要把這幾個人交我?guī)??!备抵读税胩?,依然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要的是誰。幸虧一個值堂的二爺明白,便問你這兩位洋先生,到底是要的那一個,說明白了,我們大人才好交給你帶去。教士聞言,也自好笑,說了半天,還沒有說出名姓,叫他拿誰給我們呢?馬上就向劉伯驥身邊取了一張單子出來,由教士交給傅知府道:“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這單子上。”傅知府接了過來一看,才知所要的,就是上回捉拿的那班會黨。這事已經(jīng)稟過上憲,上頭也有公事下來,叫我嚴(yán)辦,但恨我一心只忙辦捐,就把這事擱在腦后?!比缃裎疫@里尚未問有確實口供,倘若被他帶了去不來還我,將來上頭問我要人,叫我如何回復(fù)。想了一回,便對教士道:“洋先生!你須怪我不得,別人猶可,但是這十幾個人,是上頭指名拿的會黨,上頭是要重辦的?,F(xiàn)在還沒有審明口供,倘若交代與你,上頭要起人來,叫我拿什么交代上頭呢?你有什么事情,我來替你問他們就是了。”教士道:“這幾個人,同我們很有交涉,你問不了,須得交代于我,上頭問你要人,你來問我就是了。好在我住家總在你們永順府里頭,不會逃走到別處去的?!备抵溃骸安皇沁@樣說。我不奉上頭的公事是不放人的?!苯淌康溃骸斑@幾個人替我們經(jīng)手的事情很不少,放在這里,我不放心,倘有不測,如何是好?所以我要帶去?!备抵溃骸叭硕己煤玫脑谖疫@里,一點沒有難為他,你不放心,我把他們提出來給你看看,你有什么話不妨當(dāng)面問他?!苯淌康溃骸昂茫?,好。你就去提來給我看?!备抵⒖谭愿蓝?,帶領(lǐng)衙役,到監(jiān)里,把一班秀才,一齊鐵索瑯珰提了上來,當(dāng)堂跪下。教士看了一看,遂指著一個瘦子說道:“不對!不對!這位先生,從前是個大胖子,到了你們這里,兩個月頭,發(fā)也長了,臉也黑了,身上的肉也沒有了,再過兩天,只怕性命也難保了。在這里我不放心,須得交我?guī)?。”傅知府不答?yīng)。教士便發(fā)話道:“這些人是同我們會里有交涉的,你不給我,也由你便,將來有你們總理衙門壓住你,叫你交給我們就是了?!闭f罷便拉了劉伯驥要走。傅知府道:“慢著!我們總得從長計議?!薄 〗淌康溃骸敖晃?guī)ィ唤晃規(guī)?,只有兩句話,并沒有第三句可以說得?!备抵溃骸叭耸墙荒銕ィ肽銈兘淌恳彩桥c人為善,斷不肯叫我為難的。將來上頭要起人來,你須得交回來。”教士道:“上頭要人,你來問我要就是了?!闭f罷,立逼著傅知府將眾人刑具一齊松去,說了聲驚動,率領(lǐng)眾人,揚長而去。傅知府坐在堂上,氣的開口不得。堂底下雖有一百多人,都亦奈何他不得。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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