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沈尹戍去后，吳楚夾漢水而軍，相持?jǐn)?shù)日。武城黑欲獻(xiàn)媚于令尹，進(jìn)言曰：“吳人舍舟從陸，違其所長，且又不識地理，司馬已策其必?cái)∫?。今相持?jǐn)?shù)日，不能渡江，其心已怠，宜速擊之。”瓦之愛將史皇亦曰：“楚人愛令尹者少，愛司馬者多，若司馬引兵焚吳舟，塞隘道，則破吳之功，彼為第一也。令尹官高名重，屢次失利，今又以第一之功，讓于司馬，何以立于百僚之上？司馬且代子為政矣。不如從武城將軍之計(jì)，渡江決一勝負(fù)為上?！蹦彝呋笃溲裕靷髁钊?，俱渡漢水，至小別山列成陣勢。史皇出兵挑戰(zhàn)，孫武使先鋒夫概迎之。夫概選勇士三百人，俱用堅(jiān)木為大棒，一遇楚兵，沒頭沒腦亂打?qū)⑷?。楚兵從未見此軍形，措手不迭，被吳兵亂打一陣，史皇大敗而走。囊瓦曰：“子令我渡江，今才交兵便敗，何面目來見我？”史皇曰：“戰(zhàn)不斬將，攻不擒王，非兵家大勇。今吳王大寨札在大別山之下，不如今夜出其不意，往劫之，以建大功?！蹦彝邚闹Ｋ焯暨x精兵萬人，披掛銜枚，從間道殺出大別山后。諸軍得令，依計(jì)而行。
卻說孫武聞夫概初戰(zhàn)得勝，眾皆相賀。武曰：“囊瓦乃斗筲之輩，貪功僥幸，今史皇小挫，未有虧損，今夜必來掩襲大寨，不可不備?！蹦肆罘蚋艑Ｒ愀饕静?，伏于大別山之左右，但聽哨角為號，方許殺出。使唐蔡二君，分兩路接應(yīng)。又令伍員引兵五千，抄出小別山，反劫囊瓦之寨，卻使伯嚭接應(yīng)。孫武又使公子山，保護(hù)吳王，移屯于漢陰山，以避沖突。大寨虛設(shè)旌旗，留老弱數(shù)百守之。號令已畢，時(shí)當(dāng)三鼓，囊瓦果引精兵，密從山后抄出。見大寨中寂然無備，發(fā)聲喊，殺入軍中，不見吳王，疑有埋伏，慌忙殺出。忽聽得哨角齊鳴，專毅夫概兩軍，左右突出夾攻，囊瓦且戰(zhàn)且走，三停兵士，折了一停。才得走脫，又聞炮聲大震，右有蔡侯，左有唐侯，兩下截住。唐侯大叫：“還我肅霜馬，免汝一死！”蔡侯又叫：“還我裘佩，饒汝一命！”囊瓦又羞又惱，又慌又怕。正在危急，卻得武城黑引兵來，大殺一陣，救出囊瓦。約行數(shù)里，一起守寨小軍來報(bào)：“本營已被吳將伍員所劫，史將軍大敗，不知下落?！蹦彝咝哪懢懔?，引著敗兵，連夜奔馳，直到柏舉，方才駐足。良久，史皇亦引殘兵來到，馀兵漸集，復(fù)立營寨。囊瓦曰：“孫武用兵，果有機(jī)變！不如棄寨逃歸，請兵復(fù)戰(zhàn)?！笔坊试唬骸傲钜蚀蟊軈牵魲壵鴼w，吳兵一渡漢江，長驅(qū)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盡力一戰(zhàn)，便死于陣上，也留個(gè)香名于后！”囊瓦正在躊躇，忽報(bào)：“楚王又遣一軍來接應(yīng)。”囊瓦出寨迎接，乃大將薳射也。射曰：“主上聞吳兵勢大，恐令尹不能取勝，特遣小將帶軍一萬，前來聽命。”因問從前交戰(zhàn)之事。囊瓦備細(xì)詳述了一遍，面有慚色。薳射曰：“若從沈司馬之言，何至如此。今日之計(jì)，惟有深溝高壘，勿與吳戰(zhàn)，等待司馬兵到，然后合擊?！蹦彝咴唬骸澳骋蜉p兵劫寨，所以反被其劫。若兩陣相當(dāng)，楚兵豈遽弱于吳哉！今將軍初到，乘此銳氣，宜決一死戰(zhàn)。”薳射不從。遂與囊瓦各自立營，名雖互為犄角，相去有十馀里。囊瓦自恃爵高位尊，不敬薳射；薳射又欺囊瓦無能，不為之下，兩邊各懷異意，不肯和同商議。吳先鋒夫概，探知楚將不和，乃入見吳王曰：“囊瓦貪而不仁，素失人心；薳射雖來赴援，不遵約束。三軍皆無斗志，若追而擊之，可必全勝?！标H閭不許。夫概退曰：“君行其令，臣行其志，吾將獨(dú)往，若幸破楚軍，郢都可入也。”晨起，率本部兵五千，竟奔囊瓦之營。孫武聞之，急調(diào)伍員引兵接應(yīng)。
卻說夫概打入囊瓦大寨，瓦全不準(zhǔn)備，營中大亂。武城黑舍命敵住。瓦不及乘車，步出寨后，左胛已中一箭，卻得史皇率本部兵到，以車載之。謂瓦曰：“令尹可自方便，小將當(dāng)死于此！”囊瓦卸下袍甲，乘車疾走，不敢回郢，竟奔鄭國逃難去了。髯翁有詩云：
披裘佩玉駕名駒，只道千年住郢都；
兵敗一身逃難去，好教萬口笑貪夫。
伍員兵到，史皇恐其追逐囊瓦，乃提戟引本部殺入?yún)擒姡鬀_右突，殺死吳兵將二百馀人。楚兵死傷，數(shù)亦相當(dāng)。史皇身被重傷而死。武城黑戰(zhàn)夫概不退，亦被夫概斬之。薳射之子薳延，聞前營有失，報(bào)知其父，欲提兵往救。薳射不許，自立營前彈壓，令軍中：“亂動(dòng)者斬！”囊瓦敗軍皆歸于薳射，點(diǎn)視尚有萬馀，合成一軍，軍勢復(fù)振。薳射曰：“吳軍乘勝掩至，不可當(dāng)也。及其未至，整隊(duì)而行，退至郢都，再作區(qū)處?！蹦肆畲筌姲握计?，薳延先行，薳射親自斷后。夫概探得薳射移營，尾其后追之，及于清發(fā)。楚兵方收集船只，將謀渡江。吳兵便欲上前奮擊，夫概止之曰：“困獸猶斗，況人乎？若逼之太急，將致死力。不如暫且駐兵，待其半渡，然后擊之。已渡者得免，未渡者爭先，誰肯死斗？勝之必矣！”乃退二十里安營。中軍孫武等俱到，聞夫概之言，人人稱善。闔閭謂伍員曰：“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蔽閱T曰：“臣聞被離曾相夫概，言其毫毛倒生，必有背國叛主之事，雖則英勇，不可專任?！标H閭不以為然。
再說薳射聞吳兵來追，方欲列陣拒敵；又聞其復(fù)退，喜曰：“固知吳人怯，不敢窮追也?！蹦讼铝钗骞娘柺?，一齊渡江。剛剛渡及十分之三，夫概兵到，楚軍爭渡大亂。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車疾走。軍士未渡者，都隨著主將亂竄。吳軍從后掩殺，掠取旗鼓戈甲無數(shù)。孫武命唐蔡二君，各引本國軍將，奪取渡江船只，沿江一路接應(yīng)。薳射奔至雍澨，將卒饑?yán)?，不能奔走。所喜追兵已遠(yuǎn)，暫且停留，埋鍋造飯。飯才熟，吳兵又到，楚兵將不及下咽，棄食而走。留下現(xiàn)成熟飯，反與吳兵受用。吳兵飽食，復(fù)盡力追逐。楚兵自相踐踏，死者更多。薳射車躓，被夫概一戟刺死。其子薳延亦被吳兵圍住，延奮勇沖突，不能得出。忽聞東北角喊聲大振，薳延曰：“吳又有兵到，吾命休矣！”原來那枝兵，卻是左司馬沈尹戍行至新息，得囊瓦兵敗之信，遂從舊路退回，卻好在雍澨遇著吳兵圍住薳延。戍遂將部下萬人，分作三路殺入。夫概恃其屢勝，不以為意。忽見楚三路進(jìn)兵，正不知多少軍馬，沒抵?jǐn)骋活^處，遂解圍而走。沈尹戍大殺一陣，吳兵死者千馀人。沈尹戍正欲追殺，吳王闔閭大軍已到，兩下札營相拒。沈尹戍謂其家臣吳句卑曰：“令尹貪功，使吾計(jì)不遂，天也！今敵患已深，明日吾當(dāng)決一死戰(zhàn)。幸而勝，兵不及郢，楚國之福。萬一戰(zhàn)敗，以首托汝，勿為吳人所得。”又謂薳延曰：“汝父已歿于敵，汝不可以再死，宜亟歸，傳語子西，為保郢計(jì)。”薳延下拜曰：“愿司馬驅(qū)除東寇，早建大功！”垂淚而別。明旦，兩下列陣交鋒。沈尹戍平昔撫士有方，軍卒用命，無不盡力死斗。夫概雖勇，不能取勝，看看欲敗。孫武引大軍殺來，右有伍員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強(qiáng)弓勁弩在前，短兵在后，直沖入楚軍，殺得七零八落。戍死命殺出重圍，身中數(shù)箭，僵臥車中，不能復(fù)戰(zhàn)，乃呼吳句卑曰：“吾無用矣！汝可速取吾首，去見楚王！”句卑猶不忍。戍盡力大喝一聲，遂瞑目不視。句卑不得已，用劍斷其首，解裳裹而懷之，復(fù)掘土掩蓋其尸，奔回郢都去了。吳兵遂長驅(qū)而進(jìn)。史官有贊云：
楚謀不臧，賊賢升佞；伍族既捐，郤宗復(fù)盡。
表表沈尹，一木支廈；操敵掌中，敗于貪瓦。
功隳身亡，凌霜暴日；天祐忠臣，歸元于國。
話說薳延先歸，見了昭王，哭訴囊瓦敗奔，其父被殺之事。昭王大驚，急召子西子期等商議，再欲出軍接應(yīng)。隨后吳句卑亦到，呈上沈尹戍之首，備述兵敗之由：“皆因令尹不用司馬之計(jì)，以至如此?！闭淹跬纯拊唬骸肮虏荒茉缬盟抉R，孤之罪也?！币虼罅R囊瓦：“誤國奸臣，偷生于世，犬豕不食其肉！”句卑曰：“吳兵日逼，大王須早定保郢之計(jì)。”昭王一面召沈諸梁，領(lǐng)回父首，厚給葬具，封諸梁為葉公；一面議棄城西走。子西號哭諫曰：“社稷陵寢，盡在郢都，王若棄去，不可復(fù)入矣?！闭淹踉唬骸八呀瓭h為險(xiǎn)，今已失其險(xiǎn)。吳師旦夕將至，安能束手受擒乎？”子期奏曰：“城中壯丁，尚有數(shù)萬，王可悉出宮中粟帛，激勵(lì)將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漢東諸國，令合兵入援。吳人深入我境，糧餉不繼，豈能久哉？”昭王曰：“吳因糧于我，何患乏食？晉人一呼，頓胡皆往，吳兵東下，唐蔡為導(dǎo)，楚之宇下，盡已離心，不可恃也?！弊游饔衷唬骸俺嫉认熅軘常瑧?zhàn)而不勝，走猶未晚?！闭淹踉唬骸皣掖嫱觯栽诙?，當(dāng)行則行，寡人不能與謀矣?！毖粤T，含淚入宮。子西與子期計(jì)議，使大將斗巢，引兵五千，助守麥城，以防北路；大將宋木，引兵五千，助守紀(jì)南城，以防西北路；子西自引精兵一萬，營于魯洑江，以扼東渡之路；惟西路川江，南路湘江，俱是楚地，地方險(xiǎn)遠(yuǎn)，非吳入楚之道，不必置備。子期督令王孫繇于、王孫圉、鍾建、申包胥等，在內(nèi)巡城，十分嚴(yán)緊。
再說吳王闔閭聚集諸將，問入郢之期。伍員進(jìn)曰：“楚雖屢敗，然郢都全盛，且三城聯(lián)絡(luò)，未易拔也。西去魯洑江，乃入楚之徑路，必有重兵把守。必須從北打大寬轉(zhuǎn)，分軍為三：一軍攻麥城，一軍攻紀(jì)南城，大王率大軍直搗郢都，彼疾雷不及掩耳，顧此失彼，二城若破，郢不守矣?！睂O武曰：“子胥之計(jì)甚善！”乃使伍員同公子山引兵一萬，蔡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麥城；孫武同夫概引兵一萬，唐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紀(jì)南城；闔閭同伯嚭等，引大軍攻郢城。
且說伍員東行數(shù)日，諜者報(bào)：“此去麥城，止一舍之遠(yuǎn)，有大將斗巢引兵守把?！眴T命屯住軍馬；換了微服，小卒二人跟隨，步出營外，相度地形。來至一村，見村人方牽驢磨麥，其人以棰擊驢，驢走磨轉(zhuǎn)，麥屑紛紛而下。員忽悟曰：“吾知所以破麥城矣！”當(dāng)下回營，暗傳號令：“每軍士一名，要布袋一個(gè)，內(nèi)皆盛土；又要草一束，明日五鼓交割。如無者斬！”至次日五更，又傳一令：“每車要帶亂石若干。如無者斬！”比及天明，分軍為二隊(duì)：蔡侯率一隊(duì)往麥城之東；公子乾率一隊(duì)往麥城之西。吩咐各將所帶石土草束，筑成小城，以當(dāng)營壘。員身自規(guī)度，督率軍士用力，須臾而就。東城狹長，以象驢形，名曰“驢城”；西城正圓，以象磨形，名曰“磨城”。蔡侯不解其意。員笑曰：“東驢西磨，何患‘麥’之不下耶？”斗巢在麥城聞知吳兵東西筑城，急忙引兵來爭，誰知二城已立，屹如堅(jiān)壘。斗巢先至東城，城上旌旗布滿，鐸聲不絕。斗巢大怒，便欲攻城。只見轅門開處，一員少年將軍引兵出戰(zhàn)。斗巢問其姓名，答曰：“吾乃蔡侯少子姬乾也?！倍烦苍唬骸叭孀臃俏釘呈?！伍子胥安在？”姬乾曰：“已取汝麥城去矣！”斗巢愈怒，挺著長戟，直取姬乾。姬乾奮戈相迎，兩下交鋒，約二十馀合。忽有哨馬飛報(bào)：“今有吳兵攻打麥城，望將軍速回！”斗巢恐巢穴有失，急鳴金收軍，軍伍已亂。姬乾乘勢掩殺一陣，不敢窮追而返。斗巢回至麥城，正遇伍員指揮軍馬圍城。斗巢橫戈拱手曰：“子胥別來無恙？足下先世之冤，皆由無極，今讒人已誅，足下無冤可報(bào)矣。宗國三世之恩，足下豈忘之乎？”員對曰：“吾先人有大功于楚，楚王不念，冤殺父兄，又欲絕吾之命，幸蒙天祐，得脫于難。懷之十九年，乃有今日，子如相諒，速速遠(yuǎn)避，勿攖吾鋒，可以相全?！倍烦泊罅R：“背主之賊！避汝不算好漢?！北阃﹃獊響?zhàn)伍員，員亦持戟相迎。略戰(zhàn)數(shù)合，伍員曰：“汝已疲勞，放汝入城，明日再戰(zhàn)?！倍烦苍唬骸皝砣諞Q個(gè)死敵！”兩下各自收軍。城上看見自家人馬，開門接應(yīng)入城去了。至夜半，忽然城上發(fā)起喊來，報(bào)道：“吳兵已入城矣！”原來伍員軍中多有楚國降卒，故意放斗巢入城，卻教降卒數(shù)人，一樣妝束，雜在楚兵隊(duì)里混入，伏于僻處，夜半，于城上放下長索，吊上吳軍。比及知覺，城上吳軍已有百馀，齊聲吶喊，城外大軍應(yīng)之，守城軍士亂竄，斗巢禁約不住，只得乘軺車出走。伍員也不追趕，得了麥城，遣人至吳王處報(bào)捷。潛淵有詩云：
西磨東驢下麥城，偶因觸目得功成；
子胥智勇真無敵，立見荊蠻右臂傾！
話說孫武引兵過虎牙山，轉(zhuǎn)入當(dāng)陽阪，望見漳江在北，水勢滔滔，紀(jì)南地勢低下，西有赤湖，湖水通紀(jì)南及郢都城下。武看在肚里，心生一計(jì)，命軍士屯于高阜之處，各備畚鍤，限一夜之間，要掘開深壕一道，引漳江之水，通于赤湖，卻筑起長堤，壩住江水。那水進(jìn)無所泄，平地高起二三丈，又遇冬月，西風(fēng)大發(fā)，即時(shí)灌入紀(jì)南城中。守將宋木，只道江漲，驅(qū)城中百姓奔郢都避水。那水勢浩大，連郢都城下，一望如江湖了。孫武使人于山上砍竹造筏，吳軍乘筏薄城。城中方知此水乃吳人決漳江所致，眾心惶懼，各自逃生。楚王知郢都難守，急使箴尹固具舟西門，取其愛妹季羋，一同登舟。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軍士捍水，聞楚王已行，只得同百官出城保駕，單單走出一身，不復(fù)顧其家室矣。郢都無主，不攻自破。史官有詩云：
虎踞方城阻漢川，吳兵迅掃若飛煙；
忠良棄盡讒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孫武遂奉闔閭?cè)脎汲?，即使人掘開水壩，放水歸江，合兵以守四郊。伍員亦自麥城來見。闔閭升楚王之殿，百官拜賀已畢，然后唐、蔡二君，亦入朝致詞稱慶。闔閭大喜，置酒高會(huì)。是晚，闔閭宿于楚王之宮，左右得楚王夫人以進(jìn)。闔閭欲使侍寢，意猶未決。伍員曰：“國尚有之，況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左右或言：“楚王之母伯嬴，乃太子建之妻，平王以其美而奪之，今其齒尚少，色未衰也?！标H閭心動(dòng)，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闔閭怒，命左右：“牽來見寡人?！辈]戶，以劍擊戶而言曰：“妾聞諸侯者，一國之教也。禮，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別。今君王棄其表儀，以淫亂聞?dòng)趪?，未亡人寧伏劍而死，不敢承命。”闔閭大慚，乃謝曰：“寡人敬慕夫人，愿識顏色，敢及亂乎？夫人休矣。”使其舊侍為之守戶，誡從人不得妄入。伍員求楚昭王不得，乃使孫武、伯嚭等，亦分據(jù)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唐侯、蔡侯同公子山往搜囊瓦之家，裘佩尚依然在笥，肅霜馬亦在廄中，二君各取其物，俱轉(zhuǎn)獻(xiàn)于吳王。其他寶貨金帛，充牣室中，恣左右運(yùn)取，狼藉道路。囊瓦一生貪賄，何曾受用？公子山欲取囊瓦夫人，夫概至，逐山而自取之。是時(shí)君臣宣淫，男女無別，郢都城中，幾于獸群而禽聚矣。髯翁有詩云：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瀆大倫?！?br />
只有伯嬴持晚節(jié)，清風(fēng)一線未亡人。
伍員言于吳王，欲將楚宗廟盡行拆毀。孫武進(jìn)曰：“兵以義動(dòng)，方為有名。平王廢太子建，而立秦女之子，任用讒貪，內(nèi)戮忠良，而外行暴于諸侯，是以吳得至此。今楚都已破，宜召太子建之子羋勝，立之為君，使主宗廟，以更昭王之位。楚人憐故太子無辜，必然相安，而勝懷吳德，世世貢獻(xiàn)不絕。王雖赦楚，猶得楚也。如此，則名實(shí)俱全矣！”闔閭貪于滅楚，遂不聽孫武之言，乃焚毀其宗廟。唐、蔡二君，各辭歸本國去訖。
闔閭復(fù)置酒章華之臺，大宴群臣，樂工奏樂，群臣皆喜，惟伍員痛哭不已。闔閭曰：“卿報(bào)楚之志已酬矣，又何悲乎？”員含淚而對曰：“平王已死，楚王復(fù)逃，臣父兄之仇，尚未報(bào)萬分之一也。”闔閭曰：“卿欲何如？”員對曰：“乞大王許臣掘平王之冢墓，開棺斬首，方可泄臣之恨。”闔閭曰：“卿為德于寡人多矣，寡人何愛于枯骨，不以慰卿之私耶？”遂許之。
伍員訪知平王之墓，在東門外地方室丙莊寥臺湖，乃引本部兵往。但見平原衰草，湖水茫茫，并不知墓之所在。使人四下搜覓，亦無蹤影。伍員乃捶胸向天而號曰：“天乎，天乎！不令我報(bào)父兄之怨乎？”忽有老父至前，揖而問曰：“將軍欲得平王之冢，何故？”員曰：“平王棄子奪媳，殺忠任佞，滅吾宗族，吾生不能加兵其頸，死亦當(dāng)戮其尸，以報(bào)父兄于地下?！崩细冈唬骸捌酵踝灾嘣?，恐人發(fā)掘其墓，故葬于湖中。將軍必欲得棺，須涸湖水而求之，乃可見也?！币虻橇扰_，指示其處。
員使善沒之士，入水求之，于臺東果得石槨。乃令軍士各負(fù)沙一囊，堆積墓旁，壅住流水；然后鑿開石槨，得一棺，甚重，發(fā)之，內(nèi)惟衣冠及精鐵數(shù)百斤而已。老叟曰：“此疑棺也，真棺尚在其下?！备ナ逑聦?，果然有一棺。員令毀棺，拽出其尸，驗(yàn)之，果楚平王之身也。用水銀殮過，膚肉不變。員一見其尸，怨氣沖天，手持九節(jié)銅鞭，鞭之三百，肉爛骨折。于是左足踐其腹，右手抉其目，數(shù)之曰：“汝生時(shí)枉有目珠，不辨忠佞，聽信讒言，殺吾父兄，豈不冤哉！”遂斷平王之頭，毀其衣衾棺木，同骸骨棄于原野。髯翁有贊云：
怨不可積，冤不可極。極冤無君長，積怨無存歿。
匹夫逃死，僇及朽骨。淚血灑鞭，怨氣昏日。
孝意奪忠，家仇及國。烈哉子胥，千古猶為之飲泣！
伍員既撻平王之尸，問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處及其棺木之詐？”老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工也。昔平王令吾石工五十馀人，砌造疑冢，恐吾等泄漏其機(jī)，冢成之后，將諸工盡殺冢內(nèi)，獨(dú)老漢私逃得免。今日感將軍孝心誠切，特來指明，亦為五十馀冤鬼，稍償其恨耳?！眴T乃取金帛，厚酬老叟而去。
再說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轉(zhuǎn)而南渡大江，入于云中。有草寇數(shù)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擊昭王。時(shí)王孫繇于在旁，以背蔽王，大喝曰：“此楚王也，汝欲何為？”言未畢，戈中其肩，流血及踵，昏倒于地?？茉唬骸拔彷叺胸?cái)帛，不知有王！且令尹大臣，尚且貪賄，況小民乎？”乃大搜舟中金帛寶貨之類。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昭王呼曰：“誰為我護(hù)持愛妹，勿令有傷！”下大夫鐘建背負(fù)季羋，以從王于岸?；仡櫲罕I放火焚舟，乃夜走數(shù)里。至明旦，子期同宋木、斗辛、斗巢陸續(xù)蹤跡而至。斗辛曰：“臣家在鄖，去此不及四十里，吾王且勉強(qiáng)到彼，再作區(qū)處。”少頃，王孫繇于亦至，昭王驚問曰：“子負(fù)重傷，何以得免？”繇于曰：“臣負(fù)痛不能起，火及臣身，忽若有人推臣上岸，昏迷中聞其語曰：‘吾乃楚之故令尹孫叔敖也。傳語吾王，吳師不久自退，社稷綿遠(yuǎn)?！蛞运幏蟪贾?，醒來時(shí)血止痛定，故能及此。”昭王曰：“孫叔產(chǎn)于云中，其靈不泯。”相與嗟嘆不已。斗巢出干糒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進(jìn)。昭王使斗辛覓舟于成臼之津，辛望見一舟東來，載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藍(lán)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載之?！彼{(lán)尹亹曰：“亡國之君，吾何載焉！”竟去不顧。斗辛伺候良久，復(fù)得漁舟，解衣以授之，才肯艤舟攏岸。王遂與季羋同渡，得達(dá)鄖邑。斗辛之仲弟斗懷，聞王至出迎。辛令治饌。斗懷進(jìn)食，屢以目視昭王。斗辛疑之，乃與季弟巢親侍王寢。至夜半，聞淬刀聲，斗辛開門出看，乃斗懷也，手執(zhí)霜刃，怒氣勃勃。辛曰：“弟淬刃欲何為乎？”懷曰：“欲弒王耳！”辛曰：“汝何故生此逆心？”懷曰：“昔吾父忠于平王，平王聽費(fèi)無極讒言而殺之。平王殺我父，我殺平王之子，以報(bào)其仇，有何不可。”辛怒罵曰：“君猶天也，天降禍于人，人敢仇乎？”懷曰：“王在國，則為君；今失國，則為仇。見仇不殺，非人也。”辛曰：“古者，怨不及嗣。王又悔前人之失，錄用我兄弟，今乘其危而弒之，天理不容。汝若萌此意，吾先斬汝！”斗懷挾刃出門而去，恨恨不已。昭王聞戶外叱喝之聲，披衣起竊聽，備聞其故，遂不肯留鄖。斗辛、斗巢與子期商議，遂奉王北奔隨國。
卻說子西在魯洑江把守，聞郢都已破，昭王出奔，恐國人遣散，乃服王服，乘王輿，自稱楚王，立國于脾泄，以安人心。百姓避吳亂者，依之以居。已而聞王在隨，曉諭百姓，使知王之所在，然后至隨，與王相從。
伍員終以不得楚昭王為恨，言于闔閭曰：“楚王未得，楚未可滅也。臣愿率一軍西渡，蹤跡昏君，執(zhí)之以歸?！标H閭許之。伍員一路追尋，聞楚王在隨，竟往隨國，致書隨君，要索取楚王。
畢竟楚王如何得免，且看下回分解。
卻說孫武聞夫概初戰(zhàn)得勝，眾皆相賀。武曰：“囊瓦乃斗筲之輩，貪功僥幸，今史皇小挫，未有虧損，今夜必來掩襲大寨，不可不備?！蹦肆罘蚋艑Ｒ愀饕静?，伏于大別山之左右，但聽哨角為號，方許殺出。使唐蔡二君，分兩路接應(yīng)。又令伍員引兵五千，抄出小別山，反劫囊瓦之寨，卻使伯嚭接應(yīng)。孫武又使公子山，保護(hù)吳王，移屯于漢陰山，以避沖突。大寨虛設(shè)旌旗，留老弱數(shù)百守之。號令已畢，時(shí)當(dāng)三鼓，囊瓦果引精兵，密從山后抄出。見大寨中寂然無備，發(fā)聲喊，殺入軍中，不見吳王，疑有埋伏，慌忙殺出。忽聽得哨角齊鳴，專毅夫概兩軍，左右突出夾攻，囊瓦且戰(zhàn)且走，三停兵士，折了一停。才得走脫，又聞炮聲大震，右有蔡侯，左有唐侯，兩下截住。唐侯大叫：“還我肅霜馬，免汝一死！”蔡侯又叫：“還我裘佩，饒汝一命！”囊瓦又羞又惱，又慌又怕。正在危急，卻得武城黑引兵來，大殺一陣，救出囊瓦。約行數(shù)里，一起守寨小軍來報(bào)：“本營已被吳將伍員所劫，史將軍大敗，不知下落?！蹦彝咝哪懢懔?，引著敗兵，連夜奔馳，直到柏舉，方才駐足。良久，史皇亦引殘兵來到，馀兵漸集，復(fù)立營寨。囊瓦曰：“孫武用兵，果有機(jī)變！不如棄寨逃歸，請兵復(fù)戰(zhàn)?！笔坊试唬骸傲钜蚀蟊軈牵魲壵鴼w，吳兵一渡漢江，長驅(qū)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盡力一戰(zhàn)，便死于陣上，也留個(gè)香名于后！”囊瓦正在躊躇，忽報(bào)：“楚王又遣一軍來接應(yīng)。”囊瓦出寨迎接，乃大將薳射也。射曰：“主上聞吳兵勢大，恐令尹不能取勝，特遣小將帶軍一萬，前來聽命。”因問從前交戰(zhàn)之事。囊瓦備細(xì)詳述了一遍，面有慚色。薳射曰：“若從沈司馬之言，何至如此。今日之計(jì)，惟有深溝高壘，勿與吳戰(zhàn)，等待司馬兵到，然后合擊?！蹦彝咴唬骸澳骋蜉p兵劫寨，所以反被其劫。若兩陣相當(dāng)，楚兵豈遽弱于吳哉！今將軍初到，乘此銳氣，宜決一死戰(zhàn)。”薳射不從。遂與囊瓦各自立營，名雖互為犄角，相去有十馀里。囊瓦自恃爵高位尊，不敬薳射；薳射又欺囊瓦無能，不為之下，兩邊各懷異意，不肯和同商議。吳先鋒夫概，探知楚將不和，乃入見吳王曰：“囊瓦貪而不仁，素失人心；薳射雖來赴援，不遵約束。三軍皆無斗志，若追而擊之，可必全勝?！标H閭不許。夫概退曰：“君行其令，臣行其志，吾將獨(dú)往，若幸破楚軍，郢都可入也。”晨起，率本部兵五千，竟奔囊瓦之營。孫武聞之，急調(diào)伍員引兵接應(yīng)。
卻說夫概打入囊瓦大寨，瓦全不準(zhǔn)備，營中大亂。武城黑舍命敵住。瓦不及乘車，步出寨后，左胛已中一箭，卻得史皇率本部兵到，以車載之。謂瓦曰：“令尹可自方便，小將當(dāng)死于此！”囊瓦卸下袍甲，乘車疾走，不敢回郢，竟奔鄭國逃難去了。髯翁有詩云：
披裘佩玉駕名駒，只道千年住郢都；
兵敗一身逃難去，好教萬口笑貪夫。
伍員兵到，史皇恐其追逐囊瓦，乃提戟引本部殺入?yún)擒姡鬀_右突，殺死吳兵將二百馀人。楚兵死傷，數(shù)亦相當(dāng)。史皇身被重傷而死。武城黑戰(zhàn)夫概不退，亦被夫概斬之。薳射之子薳延，聞前營有失，報(bào)知其父，欲提兵往救。薳射不許，自立營前彈壓，令軍中：“亂動(dòng)者斬！”囊瓦敗軍皆歸于薳射，點(diǎn)視尚有萬馀，合成一軍，軍勢復(fù)振。薳射曰：“吳軍乘勝掩至，不可當(dāng)也。及其未至，整隊(duì)而行，退至郢都，再作區(qū)處?！蹦肆畲筌姲握计?，薳延先行，薳射親自斷后。夫概探得薳射移營，尾其后追之，及于清發(fā)。楚兵方收集船只，將謀渡江。吳兵便欲上前奮擊，夫概止之曰：“困獸猶斗，況人乎？若逼之太急，將致死力。不如暫且駐兵，待其半渡，然后擊之。已渡者得免，未渡者爭先，誰肯死斗？勝之必矣！”乃退二十里安營。中軍孫武等俱到，聞夫概之言，人人稱善。闔閭謂伍員曰：“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蔽閱T曰：“臣聞被離曾相夫概，言其毫毛倒生，必有背國叛主之事，雖則英勇，不可專任?！标H閭不以為然。
再說薳射聞吳兵來追，方欲列陣拒敵；又聞其復(fù)退，喜曰：“固知吳人怯，不敢窮追也?！蹦讼铝钗骞娘柺?，一齊渡江。剛剛渡及十分之三，夫概兵到，楚軍爭渡大亂。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車疾走。軍士未渡者，都隨著主將亂竄。吳軍從后掩殺，掠取旗鼓戈甲無數(shù)。孫武命唐蔡二君，各引本國軍將，奪取渡江船只，沿江一路接應(yīng)。薳射奔至雍澨，將卒饑?yán)?，不能奔走。所喜追兵已遠(yuǎn)，暫且停留，埋鍋造飯。飯才熟，吳兵又到，楚兵將不及下咽，棄食而走。留下現(xiàn)成熟飯，反與吳兵受用。吳兵飽食，復(fù)盡力追逐。楚兵自相踐踏，死者更多。薳射車躓，被夫概一戟刺死。其子薳延亦被吳兵圍住，延奮勇沖突，不能得出。忽聞東北角喊聲大振，薳延曰：“吳又有兵到，吾命休矣！”原來那枝兵，卻是左司馬沈尹戍行至新息，得囊瓦兵敗之信，遂從舊路退回，卻好在雍澨遇著吳兵圍住薳延。戍遂將部下萬人，分作三路殺入。夫概恃其屢勝，不以為意。忽見楚三路進(jìn)兵，正不知多少軍馬，沒抵?jǐn)骋活^處，遂解圍而走。沈尹戍大殺一陣，吳兵死者千馀人。沈尹戍正欲追殺，吳王闔閭大軍已到，兩下札營相拒。沈尹戍謂其家臣吳句卑曰：“令尹貪功，使吾計(jì)不遂，天也！今敵患已深，明日吾當(dāng)決一死戰(zhàn)。幸而勝，兵不及郢，楚國之福。萬一戰(zhàn)敗，以首托汝，勿為吳人所得。”又謂薳延曰：“汝父已歿于敵，汝不可以再死，宜亟歸，傳語子西，為保郢計(jì)。”薳延下拜曰：“愿司馬驅(qū)除東寇，早建大功！”垂淚而別。明旦，兩下列陣交鋒。沈尹戍平昔撫士有方，軍卒用命，無不盡力死斗。夫概雖勇，不能取勝，看看欲敗。孫武引大軍殺來，右有伍員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強(qiáng)弓勁弩在前，短兵在后，直沖入楚軍，殺得七零八落。戍死命殺出重圍，身中數(shù)箭，僵臥車中，不能復(fù)戰(zhàn)，乃呼吳句卑曰：“吾無用矣！汝可速取吾首，去見楚王！”句卑猶不忍。戍盡力大喝一聲，遂瞑目不視。句卑不得已，用劍斷其首，解裳裹而懷之，復(fù)掘土掩蓋其尸，奔回郢都去了。吳兵遂長驅(qū)而進(jìn)。史官有贊云：
楚謀不臧，賊賢升佞；伍族既捐，郤宗復(fù)盡。
表表沈尹，一木支廈；操敵掌中，敗于貪瓦。
功隳身亡，凌霜暴日；天祐忠臣，歸元于國。
話說薳延先歸，見了昭王，哭訴囊瓦敗奔，其父被殺之事。昭王大驚，急召子西子期等商議，再欲出軍接應(yīng)。隨后吳句卑亦到，呈上沈尹戍之首，備述兵敗之由：“皆因令尹不用司馬之計(jì)，以至如此?！闭淹跬纯拊唬骸肮虏荒茉缬盟抉R，孤之罪也?！币虼罅R囊瓦：“誤國奸臣，偷生于世，犬豕不食其肉！”句卑曰：“吳兵日逼，大王須早定保郢之計(jì)。”昭王一面召沈諸梁，領(lǐng)回父首，厚給葬具，封諸梁為葉公；一面議棄城西走。子西號哭諫曰：“社稷陵寢，盡在郢都，王若棄去，不可復(fù)入矣?！闭淹踉唬骸八呀瓭h為險(xiǎn)，今已失其險(xiǎn)。吳師旦夕將至，安能束手受擒乎？”子期奏曰：“城中壯丁，尚有數(shù)萬，王可悉出宮中粟帛，激勵(lì)將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漢東諸國，令合兵入援。吳人深入我境，糧餉不繼，豈能久哉？”昭王曰：“吳因糧于我，何患乏食？晉人一呼，頓胡皆往，吳兵東下，唐蔡為導(dǎo)，楚之宇下，盡已離心，不可恃也?！弊游饔衷唬骸俺嫉认熅軘常瑧?zhàn)而不勝，走猶未晚?！闭淹踉唬骸皣掖嫱觯栽诙?，當(dāng)行則行，寡人不能與謀矣?！毖粤T，含淚入宮。子西與子期計(jì)議，使大將斗巢，引兵五千，助守麥城，以防北路；大將宋木，引兵五千，助守紀(jì)南城，以防西北路；子西自引精兵一萬，營于魯洑江，以扼東渡之路；惟西路川江，南路湘江，俱是楚地，地方險(xiǎn)遠(yuǎn)，非吳入楚之道，不必置備。子期督令王孫繇于、王孫圉、鍾建、申包胥等，在內(nèi)巡城，十分嚴(yán)緊。
再說吳王闔閭聚集諸將，問入郢之期。伍員進(jìn)曰：“楚雖屢敗，然郢都全盛，且三城聯(lián)絡(luò)，未易拔也。西去魯洑江，乃入楚之徑路，必有重兵把守。必須從北打大寬轉(zhuǎn)，分軍為三：一軍攻麥城，一軍攻紀(jì)南城，大王率大軍直搗郢都，彼疾雷不及掩耳，顧此失彼，二城若破，郢不守矣?！睂O武曰：“子胥之計(jì)甚善！”乃使伍員同公子山引兵一萬，蔡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麥城；孫武同夫概引兵一萬，唐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紀(jì)南城；闔閭同伯嚭等，引大軍攻郢城。
且說伍員東行數(shù)日，諜者報(bào)：“此去麥城，止一舍之遠(yuǎn)，有大將斗巢引兵守把?！眴T命屯住軍馬；換了微服，小卒二人跟隨，步出營外，相度地形。來至一村，見村人方牽驢磨麥，其人以棰擊驢，驢走磨轉(zhuǎn)，麥屑紛紛而下。員忽悟曰：“吾知所以破麥城矣！”當(dāng)下回營，暗傳號令：“每軍士一名，要布袋一個(gè)，內(nèi)皆盛土；又要草一束，明日五鼓交割。如無者斬！”至次日五更，又傳一令：“每車要帶亂石若干。如無者斬！”比及天明，分軍為二隊(duì)：蔡侯率一隊(duì)往麥城之東；公子乾率一隊(duì)往麥城之西。吩咐各將所帶石土草束，筑成小城，以當(dāng)營壘。員身自規(guī)度，督率軍士用力，須臾而就。東城狹長，以象驢形，名曰“驢城”；西城正圓，以象磨形，名曰“磨城”。蔡侯不解其意。員笑曰：“東驢西磨，何患‘麥’之不下耶？”斗巢在麥城聞知吳兵東西筑城，急忙引兵來爭，誰知二城已立，屹如堅(jiān)壘。斗巢先至東城，城上旌旗布滿，鐸聲不絕。斗巢大怒，便欲攻城。只見轅門開處，一員少年將軍引兵出戰(zhàn)。斗巢問其姓名，答曰：“吾乃蔡侯少子姬乾也?！倍烦苍唬骸叭孀臃俏釘呈?！伍子胥安在？”姬乾曰：“已取汝麥城去矣！”斗巢愈怒，挺著長戟，直取姬乾。姬乾奮戈相迎，兩下交鋒，約二十馀合。忽有哨馬飛報(bào)：“今有吳兵攻打麥城，望將軍速回！”斗巢恐巢穴有失，急鳴金收軍，軍伍已亂。姬乾乘勢掩殺一陣，不敢窮追而返。斗巢回至麥城，正遇伍員指揮軍馬圍城。斗巢橫戈拱手曰：“子胥別來無恙？足下先世之冤，皆由無極，今讒人已誅，足下無冤可報(bào)矣。宗國三世之恩，足下豈忘之乎？”員對曰：“吾先人有大功于楚，楚王不念，冤殺父兄，又欲絕吾之命，幸蒙天祐，得脫于難。懷之十九年，乃有今日，子如相諒，速速遠(yuǎn)避，勿攖吾鋒，可以相全?！倍烦泊罅R：“背主之賊！避汝不算好漢?！北阃﹃獊響?zhàn)伍員，員亦持戟相迎。略戰(zhàn)數(shù)合，伍員曰：“汝已疲勞，放汝入城，明日再戰(zhàn)?！倍烦苍唬骸皝砣諞Q個(gè)死敵！”兩下各自收軍。城上看見自家人馬，開門接應(yīng)入城去了。至夜半，忽然城上發(fā)起喊來，報(bào)道：“吳兵已入城矣！”原來伍員軍中多有楚國降卒，故意放斗巢入城，卻教降卒數(shù)人，一樣妝束，雜在楚兵隊(duì)里混入，伏于僻處，夜半，于城上放下長索，吊上吳軍。比及知覺，城上吳軍已有百馀，齊聲吶喊，城外大軍應(yīng)之，守城軍士亂竄，斗巢禁約不住，只得乘軺車出走。伍員也不追趕，得了麥城，遣人至吳王處報(bào)捷。潛淵有詩云：
西磨東驢下麥城，偶因觸目得功成；
子胥智勇真無敵，立見荊蠻右臂傾！
話說孫武引兵過虎牙山，轉(zhuǎn)入當(dāng)陽阪，望見漳江在北，水勢滔滔，紀(jì)南地勢低下，西有赤湖，湖水通紀(jì)南及郢都城下。武看在肚里，心生一計(jì)，命軍士屯于高阜之處，各備畚鍤，限一夜之間，要掘開深壕一道，引漳江之水，通于赤湖，卻筑起長堤，壩住江水。那水進(jìn)無所泄，平地高起二三丈，又遇冬月，西風(fēng)大發(fā)，即時(shí)灌入紀(jì)南城中。守將宋木，只道江漲，驅(qū)城中百姓奔郢都避水。那水勢浩大，連郢都城下，一望如江湖了。孫武使人于山上砍竹造筏，吳軍乘筏薄城。城中方知此水乃吳人決漳江所致，眾心惶懼，各自逃生。楚王知郢都難守，急使箴尹固具舟西門，取其愛妹季羋，一同登舟。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軍士捍水，聞楚王已行，只得同百官出城保駕，單單走出一身，不復(fù)顧其家室矣。郢都無主，不攻自破。史官有詩云：
虎踞方城阻漢川，吳兵迅掃若飛煙；
忠良棄盡讒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孫武遂奉闔閭?cè)脎汲?，即使人掘開水壩，放水歸江，合兵以守四郊。伍員亦自麥城來見。闔閭升楚王之殿，百官拜賀已畢，然后唐、蔡二君，亦入朝致詞稱慶。闔閭大喜，置酒高會(huì)。是晚，闔閭宿于楚王之宮，左右得楚王夫人以進(jìn)。闔閭欲使侍寢，意猶未決。伍員曰：“國尚有之，況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左右或言：“楚王之母伯嬴，乃太子建之妻，平王以其美而奪之，今其齒尚少，色未衰也?！标H閭心動(dòng)，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闔閭怒，命左右：“牽來見寡人?！辈]戶，以劍擊戶而言曰：“妾聞諸侯者，一國之教也。禮，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別。今君王棄其表儀，以淫亂聞?dòng)趪?，未亡人寧伏劍而死，不敢承命。”闔閭大慚，乃謝曰：“寡人敬慕夫人，愿識顏色，敢及亂乎？夫人休矣。”使其舊侍為之守戶，誡從人不得妄入。伍員求楚昭王不得，乃使孫武、伯嚭等，亦分據(jù)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唐侯、蔡侯同公子山往搜囊瓦之家，裘佩尚依然在笥，肅霜馬亦在廄中，二君各取其物，俱轉(zhuǎn)獻(xiàn)于吳王。其他寶貨金帛，充牣室中，恣左右運(yùn)取，狼藉道路。囊瓦一生貪賄，何曾受用？公子山欲取囊瓦夫人，夫概至，逐山而自取之。是時(shí)君臣宣淫，男女無別，郢都城中，幾于獸群而禽聚矣。髯翁有詩云：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瀆大倫?！?br />
只有伯嬴持晚節(jié)，清風(fēng)一線未亡人。
伍員言于吳王，欲將楚宗廟盡行拆毀。孫武進(jìn)曰：“兵以義動(dòng)，方為有名。平王廢太子建，而立秦女之子，任用讒貪，內(nèi)戮忠良，而外行暴于諸侯，是以吳得至此。今楚都已破，宜召太子建之子羋勝，立之為君，使主宗廟，以更昭王之位。楚人憐故太子無辜，必然相安，而勝懷吳德，世世貢獻(xiàn)不絕。王雖赦楚，猶得楚也。如此，則名實(shí)俱全矣！”闔閭貪于滅楚，遂不聽孫武之言，乃焚毀其宗廟。唐、蔡二君，各辭歸本國去訖。
闔閭復(fù)置酒章華之臺，大宴群臣，樂工奏樂，群臣皆喜，惟伍員痛哭不已。闔閭曰：“卿報(bào)楚之志已酬矣，又何悲乎？”員含淚而對曰：“平王已死，楚王復(fù)逃，臣父兄之仇，尚未報(bào)萬分之一也。”闔閭曰：“卿欲何如？”員對曰：“乞大王許臣掘平王之冢墓，開棺斬首，方可泄臣之恨。”闔閭曰：“卿為德于寡人多矣，寡人何愛于枯骨，不以慰卿之私耶？”遂許之。
伍員訪知平王之墓，在東門外地方室丙莊寥臺湖，乃引本部兵往。但見平原衰草，湖水茫茫，并不知墓之所在。使人四下搜覓，亦無蹤影。伍員乃捶胸向天而號曰：“天乎，天乎！不令我報(bào)父兄之怨乎？”忽有老父至前，揖而問曰：“將軍欲得平王之冢，何故？”員曰：“平王棄子奪媳，殺忠任佞，滅吾宗族，吾生不能加兵其頸，死亦當(dāng)戮其尸，以報(bào)父兄于地下?！崩细冈唬骸捌酵踝灾嘣?，恐人發(fā)掘其墓，故葬于湖中。將軍必欲得棺，須涸湖水而求之，乃可見也?！币虻橇扰_，指示其處。
員使善沒之士，入水求之，于臺東果得石槨。乃令軍士各負(fù)沙一囊，堆積墓旁，壅住流水；然后鑿開石槨，得一棺，甚重，發(fā)之，內(nèi)惟衣冠及精鐵數(shù)百斤而已。老叟曰：“此疑棺也，真棺尚在其下?！备ナ逑聦?，果然有一棺。員令毀棺，拽出其尸，驗(yàn)之，果楚平王之身也。用水銀殮過，膚肉不變。員一見其尸，怨氣沖天，手持九節(jié)銅鞭，鞭之三百，肉爛骨折。于是左足踐其腹，右手抉其目，數(shù)之曰：“汝生時(shí)枉有目珠，不辨忠佞，聽信讒言，殺吾父兄，豈不冤哉！”遂斷平王之頭，毀其衣衾棺木，同骸骨棄于原野。髯翁有贊云：
怨不可積，冤不可極。極冤無君長，積怨無存歿。
匹夫逃死，僇及朽骨。淚血灑鞭，怨氣昏日。
孝意奪忠，家仇及國。烈哉子胥，千古猶為之飲泣！
伍員既撻平王之尸，問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處及其棺木之詐？”老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工也。昔平王令吾石工五十馀人，砌造疑冢，恐吾等泄漏其機(jī)，冢成之后，將諸工盡殺冢內(nèi)，獨(dú)老漢私逃得免。今日感將軍孝心誠切，特來指明，亦為五十馀冤鬼，稍償其恨耳?！眴T乃取金帛，厚酬老叟而去。
再說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轉(zhuǎn)而南渡大江，入于云中。有草寇數(shù)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擊昭王。時(shí)王孫繇于在旁，以背蔽王，大喝曰：“此楚王也，汝欲何為？”言未畢，戈中其肩，流血及踵，昏倒于地?？茉唬骸拔彷叺胸?cái)帛，不知有王！且令尹大臣，尚且貪賄，況小民乎？”乃大搜舟中金帛寶貨之類。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昭王呼曰：“誰為我護(hù)持愛妹，勿令有傷！”下大夫鐘建背負(fù)季羋，以從王于岸?；仡櫲罕I放火焚舟，乃夜走數(shù)里。至明旦，子期同宋木、斗辛、斗巢陸續(xù)蹤跡而至。斗辛曰：“臣家在鄖，去此不及四十里，吾王且勉強(qiáng)到彼，再作區(qū)處。”少頃，王孫繇于亦至，昭王驚問曰：“子負(fù)重傷，何以得免？”繇于曰：“臣負(fù)痛不能起，火及臣身，忽若有人推臣上岸，昏迷中聞其語曰：‘吾乃楚之故令尹孫叔敖也。傳語吾王，吳師不久自退，社稷綿遠(yuǎn)?！蛞运幏蟪贾?，醒來時(shí)血止痛定，故能及此。”昭王曰：“孫叔產(chǎn)于云中，其靈不泯。”相與嗟嘆不已。斗巢出干糒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進(jìn)。昭王使斗辛覓舟于成臼之津，辛望見一舟東來，載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藍(lán)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載之?！彼{(lán)尹亹曰：“亡國之君，吾何載焉！”竟去不顧。斗辛伺候良久，復(fù)得漁舟，解衣以授之，才肯艤舟攏岸。王遂與季羋同渡，得達(dá)鄖邑。斗辛之仲弟斗懷，聞王至出迎。辛令治饌。斗懷進(jìn)食，屢以目視昭王。斗辛疑之，乃與季弟巢親侍王寢。至夜半，聞淬刀聲，斗辛開門出看，乃斗懷也，手執(zhí)霜刃，怒氣勃勃。辛曰：“弟淬刃欲何為乎？”懷曰：“欲弒王耳！”辛曰：“汝何故生此逆心？”懷曰：“昔吾父忠于平王，平王聽費(fèi)無極讒言而殺之。平王殺我父，我殺平王之子，以報(bào)其仇，有何不可。”辛怒罵曰：“君猶天也，天降禍于人，人敢仇乎？”懷曰：“王在國，則為君；今失國，則為仇。見仇不殺，非人也。”辛曰：“古者，怨不及嗣。王又悔前人之失，錄用我兄弟，今乘其危而弒之，天理不容。汝若萌此意，吾先斬汝！”斗懷挾刃出門而去，恨恨不已。昭王聞戶外叱喝之聲，披衣起竊聽，備聞其故，遂不肯留鄖。斗辛、斗巢與子期商議，遂奉王北奔隨國。
卻說子西在魯洑江把守，聞郢都已破，昭王出奔，恐國人遣散，乃服王服，乘王輿，自稱楚王，立國于脾泄，以安人心。百姓避吳亂者，依之以居。已而聞王在隨，曉諭百姓，使知王之所在，然后至隨，與王相從。
伍員終以不得楚昭王為恨，言于闔閭曰：“楚王未得，楚未可滅也。臣愿率一軍西渡，蹤跡昏君，執(zhí)之以歸?！标H閭許之。伍員一路追尋，聞楚王在隨，竟往隨國，致書隨君，要索取楚王。
畢竟楚王如何得免，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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