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衛(wèi)人公孫鞅，原是衛(wèi)侯之支庶，素好刑名之學(xué)，因見衛(wèi)國微弱，不足展其才能，乃入魏國，欲求事相國田文。田文已卒，公叔痤代為相國，鞅遂委身于痤之門。痤知鞅之賢，薦為中庶子，每有大事，必與計議。鞅謀無不中，痤深愛之，欲引居大位，未及，而痤病。惠王親往問疾，見痤病勢已重，奄奄一息，乃垂淚而問曰：“公叔恙，萬一不起，寡人將托國于何人？”痤對曰：“中庶子衛(wèi)鞅，其年雖少，實當(dāng)世之奇才也。君舉國而聽之，勝痤十倍矣！”惠王默然。痤又曰：“君如不用鞅，必殺之，勿令出境?？忠娪糜谒麌?，必為魏害?！被萃踉唬骸爸Z?！奔壬宪嚕瑖@曰：“甚矣，公叔之病也，乃使我托國于衛(wèi)鞅，又曰‘不用則殺之’。夫鞅何能為？豈非昏憒之語哉？”惠王既去，公叔痤召衛(wèi)鞅至床頭，謂曰：“吾適言于君如此。欲君用子，君不許，吾又言，若不用當(dāng)殺之，君曰‘諾’。吾向者先君而后臣，故先以告君，后以告子。子必速行，毋及禍也！”鞅曰：“君既不能用相國之言而用臣，又安能用相國之言而殺臣乎？”竟不去。大夫公子卬與鞅善，卬復(fù)薦于惠王，惠王竟不能用。
至是，聞秦孝公下令招賢，鞅遂去魏入秦，求見孝公之嬖臣景監(jiān)。監(jiān)與論國事，知其才能，言于孝公。公召見，問以治國之道。衛(wèi)鞅歷舉羲、農(nóng)、堯、舜為對，語未及終，孝公已睡去矣。明日，景監(jiān)入見，孝公責(zé)之曰：“子之客，妄人耳！其言迂闊無用，子何為薦之？”景監(jiān)退朝，謂衛(wèi)鞅曰：“吾見先生于君，欲投君之好，庶幾重子。奈何以迂闊無用之談，瀆君之聽耶？”鞅曰：“吾望君行帝道，君不悟也。愿更一見而說之?！本氨O(jiān)曰：“君意不懌，非五日之后，不可言也?！?br />
過五日，景監(jiān)復(fù)言于孝公曰：“臣之客，語尚未盡，自請復(fù)見，愿君許之?！毙⒐珡?fù)召鞅，鞅備陳夏禹畫土定賦，及湯、武順天應(yīng)人之事。孝公曰：“客誠博聞強(qiáng)記，然古今事異，所言尚未適于用?！蹦索庵雇?。景監(jiān)先候于門，見衛(wèi)鞅從公宮出，迎而問曰：“今日之說何如？”鞅曰：“吾說君以王道，猶未當(dāng)君意也。”景監(jiān)慍曰：“人主得士而用，如弋人治繳，旦暮望獲禽耳。豈能舍目前之效，而遠(yuǎn)法帝王哉？先生休矣！”鞅曰：“吾向者未察君意，恐其志高，而吾之言卑，故且探之；今得之矣。若使我更得見君，不憂不入。”景監(jiān)曰：“先生兩進(jìn)言，而兩拂吾君，吾尚敢饒舌以干君之怒哉？”
明日，景監(jiān)入朝謝罪，不敢復(fù)言衛(wèi)鞅。景監(jiān)歸舍，鞅問曰：“子曾為我復(fù)言于君否乎？”監(jiān)曰：“未曾?！摈痹唬骸跋Ш酰【较虑筚t之令，而不能用才，鞅將去矣?！北O(jiān)曰：“先生何往？”鞅曰：“六王擾擾，豈無好賢之主勝于秦君者哉？即不然，豈無委曲進(jìn)賢，勝于吾子者哉？鞅將求之?！本氨O(jiān)曰：“先生且從容，更待五日，吾當(dāng)復(fù)言?！?br />
又過五日，景監(jiān)入侍孝公，孝公方飲酒，忽見飛鴻過前，停杯而嘆。景監(jiān)進(jìn)曰：“君目視飛鴻而嘆，何也？”孝公曰：“昔齊桓公有言：‘吾得仲父，猶飛鴻之有羽翼也。’寡人下令求賢，且數(shù)月矣，而無一奇才至者。譬如鴻雁，徒有沖天之志，而無羽翼之資，是以嘆耳?！本氨O(jiān)答曰：“臣客衛(wèi)鞅，自言有帝、王、伯三術(shù)。向者述帝王之事，君以為迂遠(yuǎn)難用，今更有‘伯術(shù)’欲獻(xiàn)，愿君省須臾之暇，請畢其詞?！毙⒐劇安g(shù)”二字，正中其懷，命景監(jiān)即召衛(wèi)鞅。鞅入，孝公問曰：“聞子有伯道，何不早賜教于寡人乎？”鞅對曰：“臣非不欲言也。但伯者之術(shù)，與帝王異。帝王之道，在順民情，伯者之道，必逆民情?！毙⒐话磩ψ兩唬骸胺虿咧?，安在其必逆人情哉！”鞅對曰：“夫琴瑟不調(diào)，必改弦而更張之。政不更張，不可為治。小民狃于目前之安，不顧百世之利，可與樂成，難于慮始。如仲父相齊，作內(nèi)政而寄軍令，制國為二十五鄉(xiāng)，使四民各守其業(yè)，盡改齊國之舊。此豈小民之所樂從哉？及乎政成于內(nèi)，敵服于外，君享其名，而民亦受其利，然后知仲父為天下才也。”孝公曰：“子誠有仲父之術(shù)，寡人敢不委國而聽子！但不知其術(shù)安在？”衛(wèi)鞅對曰：“夫國不富，不可以用兵，兵不強(qiáng)，不可以摧敵。欲富國，莫如力田，欲強(qiáng)兵，莫如勸戰(zhàn)。誘之以重賞，而后民知所趨；脅之以重罰，而后民知所畏。賞罰必信，政令必行，而國不富強(qiáng)者，未之有也。”孝公曰：“善哉！此術(shù)寡人能行之。”鞅對曰：“夫富強(qiáng)之術(shù)，不得其人，不行；得其人，而任之不專，不行；任之專而惑于人言，二三其意，又不行?！毙⒐衷唬骸吧??！毙l(wèi)鞅請退，孝公曰：“寡人正欲悉子之術(shù)，奈何遽退？”鞅對曰：“愿君熟思三日，主意已決，然后臣敢盡言?！摈背龀?，景監(jiān)又咎之曰：“賴君再三稱善，不乘此罄吐其所懷，又欲君熟思三日，無乃為要君耶？”鞅曰：“君意未堅，不如此恐中變耳?！?br />
至明日，孝公使人來召衛(wèi)鞅，鞅謝曰：“臣與君言之矣，非三日后不敢見也?！本氨O(jiān)又勸令勿辭，鞅曰：“吾始與君約而遂自失信，異日何以取信于君哉？”景監(jiān)乃服。
至第三日，孝公使人以車來迎。衛(wèi)鞅復(fù)入見，孝公賜坐，請教，其意甚切。鞅乃備述秦政所當(dāng)更張之事。彼此問答，一連三日三夜，孝公全無倦色。遂拜衛(wèi)鞅為左庶長，賜第一區(qū)，黃金五百鎰。諭群臣：“今后國政，悉聽左庶長施行。有違抗者，與逆旨同！”群臣肅然。
衛(wèi)鞅于是定變法之令，將條款呈上孝公，商議停當(dāng)。未及張掛，恐民不信，不即奉行。乃取三丈之木，立于咸陽市之南門，使吏守之，令曰：“有能徙此木于北門者，予以十金?！卑傩沼^者甚眾，皆中懷疑怪，莫測其意，無敢徙者。鞅曰：“民莫肯徙，豈嫌金少耶？”復(fù)改令，添至五十金。眾人愈疑。有一人獨出曰：“秦法素?zé)o重賞，今忽有此令，必有計議?？v不能得五十金，亦豈無薄賞！”遂荷其木，竟至北門立之。百姓從而觀者如堵。吏奔告衛(wèi)鞅，鞅召其人至，獎之曰：“爾真良民也，能從吾令！”隨取五十金與之，曰：“吾終不失信于爾民矣?！笔腥嘶ハ鄠髡f，皆言左庶長令出必行，預(yù)相誡諭。次日，將新令頒布，市人聚觀，無不吐舌。──此周顯王十年事也。只見新令上云：
一、定都：秦地最勝，無如咸陽，被山帶河，金城千里。今當(dāng)遷都咸陽，永定王業(yè)。
二、建縣：凡境內(nèi)村鎮(zhèn)，悉并為縣。每縣設(shè)令丞各一人，督行新法；不職者，輕重議罪。
三、辟土：凡郊外曠土，非車馬必由之途及田間阡陌，責(zé)令附近居民開墾成田。俟成熟之后，計步為畝，照常輸租。六尺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步過六尺為欺，沒田入官。
四、定賦：凡賦稅悉照畝起科，不用井田什一之制。凡田皆屬于官，百姓不得私尺寸。
五、本富：男耕女織，粟帛多者，謂之良民，免其一家之役；惰而貧者，沒為官家奴仆。棄灰于道，以惰農(nóng)論；工商則重征之。民有二男，即令分異，各出丁錢；不分異者，一人出兩課。
六、勸戰(zhàn)：官爵以軍功為敘，能斬一敵首，即賞爵一級；退一步者即斬。功多者受上爵，車服任其華美不禁；無功者雖富室，止許布褐乘犢。宗室以軍功多寡為親疏，戰(zhàn)而無功，削其屬籍，比于庶民。凡有私下爭斗者，不論曲直，并皆處斬。
七、禁奸：五家為保，十家相連，互相覺察。一家有過，九家同舉；不舉者，十家連坐，俱腰斬。能首奸者，與克敵同賞。告一奸，得爵一級；私匿罪人者，與罪人同?？蜕崴奕?，務(wù)取文憑辨驗，無驗者不許容留。凡民一人有罪，并其室家沒官。
八、重令：政令既出，不問貴賤，一體遵行；有不遵者，戮以徇。
新令既出，百姓議論紛紛，或言不便，或言便。鞅悉令拘至府中，責(zé)之曰：“汝曹聞令，但當(dāng)奉而行之。言不便者，梗令之民也；言便者，亦媚令之民也。此皆非良民！”悉籍其姓名，徙于邊境為戍卒。大夫甘龍、杜摯私議新法，斥為庶人。于是道路以目相視，不敢有言。衛(wèi)鞅乃大發(fā)徒卒，筑宮闕于咸陽城中，擇日遷都。太子駟不愿遷，且言變法之非。衛(wèi)鞅怒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不可加刑；若赦之，則又非法?！蹦搜杂谛⒐渥镉趲煾?。將太傅公子虔劓鼻，太師公孫賈黥面。百姓相謂曰：“太子違令，且不免刑其師傅，況他人乎？”鞅知人心已定，擇日遷都。雍州大姓徙居咸陽者，凡數(shù)千家。分秦國為三十一縣，開墾田畝，增稅至百馀萬。衛(wèi)鞅常親至渭水閱囚，一日誅殺七百馀人，渭水為之盡赤，哭聲遍野，百姓夜臥，夢中皆戰(zhàn)。于是道不拾遺，國無盜賊，倉廩充足，勇于公戰(zhàn)，而不敢私斗。秦國富強(qiáng)，天下莫比。于是興師伐楚，取商於之地，武關(guān)之外，拓地六百馀里。周顯王遣使冊命秦為方伯，于是諸侯畢賀。
是時，三晉惟魏稱王，有吞并韓、趙之意，聞衛(wèi)鞅用于秦國，嘆曰：“悔不聽公叔痤之言也！”時卜子夏、田子方、魏成、李克等俱卒，乃捐厚幣，招來四方豪杰。鄒人孟軻字子輿，乃子思門下高弟。子思姓孔名伋，孔子嫡孫。孟軻得圣賢之傳于子思，有濟(jì)世安民之志。聞魏惠王好士，自鄒至魏，惠王郊迎，禮為上賓，問以利國之道。孟軻曰：“臣游于圣門，但知有仁義，不知有利?！被萃跤仄溲?，不用，軻遂適齊。潛淵有詩云：
仁義非同功利謀，紛爭誰肯用儒流？
子輿空挾圖王術(shù)，歷盡諸侯話不投。
卻說周之陽城，有一處地面，名曰鬼谷。以其山深樹密，幽不可測，似非人之所居。故云鬼谷。內(nèi)中有一隱者，但自號曰鬼谷子，相傳姓王，名栩，晉平公時人，在云夢山與宋人墨翟，一同采藥修道。那墨翟不畜妻子，發(fā)愿云游天下，專一濟(jì)人利物，拔其苦厄，救其危難。惟王栩潛居鬼谷，人但稱為鬼谷先生。其人通天徹地，有幾家學(xué)問，人不能及。那幾家學(xué)問：一曰數(shù)學(xué)，日星象緯，在其掌中，占往察來，言無不驗。二曰兵學(xué)，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布陣行兵，鬼神不測。三曰游學(xué)，廣記多聞，明理審勢，出詞吐辯，萬口莫當(dāng)。四曰出世學(xué)，修真養(yǎng)性，服食導(dǎo)引，卻病延年，沖舉可俟。那先生既知仙家沖舉之術(shù)，為何屈身世間？只為要度幾個聰明弟子，同歸仙境，所以借這個鬼谷棲身。初時偶然入市，為人占卜，所言吉兇休咎，應(yīng)驗如神。漸漸有人慕學(xué)其術(shù)。先生只看來學(xué)者資性，近著那一家學(xué)問，便以其術(shù)授之。一來成就些人才，為七國之用；二來就訪求仙骨，共理出世之事。他住鬼谷，也不計年數(shù)。弟子就學(xué)者不知多少，先生來者不拒，去者不追。就中單說同時幾個有名的弟子：齊人孫賓、魏人龐涓、張儀、洛陽人蘇秦。賓與涓結(jié)為兄弟，同學(xué)兵法；秦與儀結(jié)為兄弟，同學(xué)游說；各為一家之學(xué)。
單表龐涓學(xué)兵法三年有馀，自以為能，忽一日，為汲水，偶然行至山下，聽見路人傳說魏國厚幣招賢，訪求將相，龐涓心動，欲辭先生下山，往魏國應(yīng)聘。又恐先生不放，心下躊躇，欲言不言。先生見貌察情，早知其意，笑謂龐涓曰：“汝時運已至，何不下山，求取富貴？”龐涓聞先生之言，正中其懷，跪而請曰：“弟子正有此意，未審此行可得意否？”先生曰：“汝往摘山花一枝，吾為汝占之?！饼嬩赶律?，尋取山花。此時正是六月炎天，百花開過，沒有山花。龐涓左盤右轉(zhuǎn)，尋了多時，止覓得草花一莖，連根拔起，欲待呈與師父。忽想道：“此花質(zhì)弱身微，不為大器?！睏墧S于地，又去尋覓了一回?？晒纸^無他花，只得轉(zhuǎn)身將先前所取草花，藏于袖中，回復(fù)先生曰：“山中沒有花?！毕壬唬骸凹葲]有花，汝袖中何物？”涓不能隱，只得取出呈上。其花離土，又先經(jīng)日色，已半萎矣。先生曰：“汝知此花之名乎？乃馬兜鈴也。一開十二朵，為汝榮盛之年數(shù)。采于鬼谷，見日而萎；鬼傍著委，汝之出身，必于魏國?！饼嬩赴蛋捣Q奇。先生又曰：“但汝不合見欺，他日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不可不戒！吾有八字，汝當(dāng)記取：‘遇羊而榮，遇馬而瘁?！饼嬩冈侔菰唬骸拔釒煷蠼蹋也粫?！”臨行，孫賓送之下山，龐涓曰：“某與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貴，此行倘有進(jìn)身之階，必當(dāng)舉薦吾兄，同立功業(yè)?！睂O賓曰：“吾弟此言果實否？”涓曰：“弟若謬言，當(dāng)死于萬箭之下！”賓曰：“多謝厚情，何須重誓！”兩下流淚而別。
孫賓還山，先生見其淚容，問曰：“汝惜龐生之去乎？”賓曰：“同學(xué)之情，何能不惜？”先生曰：“汝謂龐生之才，堪為大將否？”賓曰：“承師教訓(xùn)已久，何為不可？”先生曰：“全未，全未！”賓大驚，請問其故。先生不言。至次日，謂弟子曰：“我夜間惡聞鼠聲，汝等輪流值宿，為我驅(qū)鼠。”眾弟子如命。其夜，輪孫賓值宿，先生于枕下，取出文書一卷，謂賓曰：“此乃汝祖孫武子《兵法》十三篇。昔汝祖獻(xiàn)于吳王闔閭，闔閭用其策，大破楚師。后闔閭惜此書，不欲廣傳于人，乃置以鐵柜，藏于姑蘇臺屋楹之內(nèi)。自越兵焚臺，此書不傳。吾向與汝祖有交，求得其書，親為注解；行兵秘密，盡在其中，未嘗輕授一人。今見子心術(shù)忠厚，特以付子。”賓曰：“弟子少失父母，遭國家多故，宗族離散，雖知祖父有此書，實未傳領(lǐng)。吾師既有注解，何不并傳之龐涓，而獨授于賓也？”先生曰：“得此書者，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涓非佳士，豈可輕付哉！”賓乃攜歸臥室，晝夜研誦。三日之后，先生遽向?qū)O賓索其原書。賓出諸袖中，繳還先生。先生逐篇盤問，賓對答如流，一字不遺。先生喜曰：“子用心如此，汝祖為不死矣！”
再說龐涓別了孫賓，一徑入魏國，以兵法干相國王錯，錯薦于惠王。龐涓入朝之時，正值庖人進(jìn)蒸羊于惠王之前，惠王方舉箸，涓私喜曰：“吾師言‘遇羊而榮’，斯不謬矣?！被萃跻婟嬩敢槐砣宋铮朋缍?，迎而禮之。龐涓再拜，惠王扶住，問其所學(xué)。涓對曰：“臣學(xué)于鬼谷先生之門，用兵之道，頗得其精?！币蛑府嫹箨?，傾倒胸中，惟恐不盡?；萃鯁栐唬骸拔釃鴸|有齊，西有秦，南有楚，北有韓、趙、燕，皆勢均力敵。而趙人奪我中山，此仇未報，先生何以策之？”龐涓曰：“大王不用微臣則已，如用微臣為將，管教戰(zhàn)必勝，攻必取，可以兼并天下，何憂六國哉？”惠王曰：“先生大言，得無難踐乎？”涓對曰：“臣自揣所長，實可操六國于掌中，若委任不效，甘當(dāng)伏罪?！被萃醮髳偅轂樵獛?，兼軍師之職。涓子龐英，侄龐蔥龐茅，俱為列將。涓練兵訓(xùn)武，先侵衛(wèi)、宋諸小國，屢屢得勝。宋、魯、衛(wèi)、鄭諸君，相約聯(lián)翩來朝。適齊兵侵境，涓復(fù)御卻之，遂自以為不世之功，不勝夸詡。
時墨翟遨游名山，偶過鬼谷探友，一見孫賓，與之談?wù)?，深相契合。遂謂賓曰：“子學(xué)業(yè)已成，何不出就功名，而久淹山澤耶？”賓曰：“吾有同學(xué)龐涓，出仕于魏，相約得志之日，必相援引，吾是以待之?！蹦栽唬骸颁敢姙槲簩?，吾為子入魏，以察涓之意。”墨翟辭去，徑至魏國，聞龐涓自恃其能，大言不慚，知其無援引孫賓之意；乃自以野服求見魏惠王?；萃跛芈勀灾惦A迎入，叩以兵法。墨翟指說大略，惠王大喜，欲留任官職。墨翟固辭曰：“臣山野之性，不習(xí)衣冠。所知有孫武子之孫，名賓者，真大將才，臣萬分不及也。見今隱于鬼谷，大王何不召之？”惠王曰：“孫賓學(xué)于鬼谷，乃是龐涓同門，卿謂二人所學(xué)孰勝？”墨翟曰：“賓與涓，雖則同學(xué)，然賓獨得乃祖秘傳，雖天下無其對手，況龐涓乎？”
墨翟辭去，惠王即召龐涓問曰：“聞卿之同學(xué)有孫賓者，獨得孫武子秘傳，其才天下無比，將軍何不為寡人召之？”龐涓對曰：“臣非不知孫賓之才，但賓是齊人，宗族皆在于齊，今若仕魏，必先齊而后魏，臣是以不敢進(jìn)言?！被萃踉唬骸啊繛橹赫咚??！M必本國之人，方可用乎？”龐涓對曰：“大王既欲召孫賓，臣即當(dāng)作書致去?！饼嬩缚陔m不語，心下躊躇：“魏國兵權(quán)，只在我一人之手，若孫賓到來，必然奪寵；既魏王有命，不敢不依，且待來時，生計害他，阻其進(jìn)用之路，卻不是好？”遂修書一封，呈上惠王?；萃跤民嗰R高車，黃金白璧，遣人帶了龐涓之書，一徑望鬼谷來聘取孫賓。賓拆書看之，略曰：
涓托兄之庇，一見魏王，即蒙重用。臨岐援引之言，銘心不忘。今特薦于魏王，求即驅(qū)馳赴召，共圖功業(yè)。
孫賓將書呈與鬼谷先生。先生知龐涓已得時大用，今番有書取用孫賓，竟無一字問候其師，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計較。但龐涓生性驕妒，孫賓若去，豈能兩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見魏王使命鄭重，孫賓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當(dāng)。亦使賓取山花一枝，卜其休咎。此時九月天氣，賓見先生幾案之上，瓶中供有黃菊一枝，遂拔以呈上，即時復(fù)歸瓶中。先生乃斷曰：“此花見被殘折，不為完好；但性耐歲寒，經(jīng)霜不壞，雖有殘害，不為大兇；且喜供養(yǎng)瓶中，為人愛重。瓶乃范金而成，鐘鼎之屬。終當(dāng)威行霜雪，名勒鼎鐘矣。但此花再經(jīng)提拔，恐一時未能得意。仍舊歸瓶，汝之功名，終在故土。吾為汝增改其名，可圖進(jìn)取。”遂將孫賓“賓”字，左邊加月為“臏”。按字書，臏乃刖刑之名，今鬼谷子改孫賓為孫臏，明明知有刖足之事，但天機(jī)不肯泄漏耳。豈非異人哉？髯翁有詩云：
山花入手知休咎，試比蓍龜倍有靈；
卻笑當(dāng)今賣卜者，空將鬼谷畫占形。
臨行，又授以錦囊一枚，吩咐：“必遇至急之地，方可開看?！睂O臏拜辭先生，隨魏王使者下山，登車而去。
蘇秦、張儀在旁，俱有欣羨之色，相與計議來稟，亦欲辭歸，求取功名。先生曰：“天下最難得者，聰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質(zhì)，若肯灰心學(xué)道，可致神仙，何苦要碌碌塵埃，甘為浮名虛利所驅(qū)逐也！”秦、儀同聲對曰：“夫‘良材不終朽于巖下，良劍不終秘于匣中。’日月如流，光陰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時建功，圖個名揚后世耳?！毕壬唬骸澳銉扇酥锌狭粢蝗伺c我作伴否？”秦、儀執(zhí)定欲行，無肯留者。先生強(qiáng)之不得，嘆曰：“仙才之難如此哉！”乃為之各占一課，斷曰：“秦先吉后兇，儀先兇后吉。秦說先行，儀當(dāng)晚達(dá)。吾觀孫、龐二子，勢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異日，宜互相推讓，以成名譽(yù)，勿傷同學(xué)之情！”二人稽首受教。先生又取書二本，分贈二人。秦、儀觀之，乃太公《陰符篇》也。秦、儀曰：“此書弟子久已熟誦，先生今日見賜，有何用處？”先生曰：“汝雖熟誦，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意，只就此篇探討，自有進(jìn)益。我亦從此逍遙海外，不復(fù)留于此谷矣?！鼻?、儀既別去，不數(shù)日，鬼谷子亦浮海為蓬島之游，或云已仙去矣。
不知孫臏應(yīng)聘下山，后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至是，聞秦孝公下令招賢，鞅遂去魏入秦，求見孝公之嬖臣景監(jiān)。監(jiān)與論國事，知其才能，言于孝公。公召見，問以治國之道。衛(wèi)鞅歷舉羲、農(nóng)、堯、舜為對，語未及終，孝公已睡去矣。明日，景監(jiān)入見，孝公責(zé)之曰：“子之客，妄人耳！其言迂闊無用，子何為薦之？”景監(jiān)退朝，謂衛(wèi)鞅曰：“吾見先生于君，欲投君之好，庶幾重子。奈何以迂闊無用之談，瀆君之聽耶？”鞅曰：“吾望君行帝道，君不悟也。愿更一見而說之?！本氨O(jiān)曰：“君意不懌，非五日之后，不可言也?！?br />
過五日，景監(jiān)復(fù)言于孝公曰：“臣之客，語尚未盡，自請復(fù)見，愿君許之?！毙⒐珡?fù)召鞅，鞅備陳夏禹畫土定賦，及湯、武順天應(yīng)人之事。孝公曰：“客誠博聞強(qiáng)記，然古今事異，所言尚未適于用?！蹦索庵雇?。景監(jiān)先候于門，見衛(wèi)鞅從公宮出，迎而問曰：“今日之說何如？”鞅曰：“吾說君以王道，猶未當(dāng)君意也。”景監(jiān)慍曰：“人主得士而用，如弋人治繳，旦暮望獲禽耳。豈能舍目前之效，而遠(yuǎn)法帝王哉？先生休矣！”鞅曰：“吾向者未察君意，恐其志高，而吾之言卑，故且探之；今得之矣。若使我更得見君，不憂不入。”景監(jiān)曰：“先生兩進(jìn)言，而兩拂吾君，吾尚敢饒舌以干君之怒哉？”
明日，景監(jiān)入朝謝罪，不敢復(fù)言衛(wèi)鞅。景監(jiān)歸舍，鞅問曰：“子曾為我復(fù)言于君否乎？”監(jiān)曰：“未曾?！摈痹唬骸跋Ш酰【较虑筚t之令，而不能用才，鞅將去矣?！北O(jiān)曰：“先生何往？”鞅曰：“六王擾擾，豈無好賢之主勝于秦君者哉？即不然，豈無委曲進(jìn)賢，勝于吾子者哉？鞅將求之?！本氨O(jiān)曰：“先生且從容，更待五日，吾當(dāng)復(fù)言?！?br />
又過五日，景監(jiān)入侍孝公，孝公方飲酒，忽見飛鴻過前，停杯而嘆。景監(jiān)進(jìn)曰：“君目視飛鴻而嘆，何也？”孝公曰：“昔齊桓公有言：‘吾得仲父，猶飛鴻之有羽翼也。’寡人下令求賢，且數(shù)月矣，而無一奇才至者。譬如鴻雁，徒有沖天之志，而無羽翼之資，是以嘆耳?！本氨O(jiān)答曰：“臣客衛(wèi)鞅，自言有帝、王、伯三術(shù)。向者述帝王之事，君以為迂遠(yuǎn)難用，今更有‘伯術(shù)’欲獻(xiàn)，愿君省須臾之暇，請畢其詞?！毙⒐劇安g(shù)”二字，正中其懷，命景監(jiān)即召衛(wèi)鞅。鞅入，孝公問曰：“聞子有伯道，何不早賜教于寡人乎？”鞅對曰：“臣非不欲言也。但伯者之術(shù)，與帝王異。帝王之道，在順民情，伯者之道，必逆民情?！毙⒐话磩ψ兩唬骸胺虿咧?，安在其必逆人情哉！”鞅對曰：“夫琴瑟不調(diào)，必改弦而更張之。政不更張，不可為治。小民狃于目前之安，不顧百世之利，可與樂成，難于慮始。如仲父相齊，作內(nèi)政而寄軍令，制國為二十五鄉(xiāng)，使四民各守其業(yè)，盡改齊國之舊。此豈小民之所樂從哉？及乎政成于內(nèi)，敵服于外，君享其名，而民亦受其利，然后知仲父為天下才也。”孝公曰：“子誠有仲父之術(shù)，寡人敢不委國而聽子！但不知其術(shù)安在？”衛(wèi)鞅對曰：“夫國不富，不可以用兵，兵不強(qiáng)，不可以摧敵。欲富國，莫如力田，欲強(qiáng)兵，莫如勸戰(zhàn)。誘之以重賞，而后民知所趨；脅之以重罰，而后民知所畏。賞罰必信，政令必行，而國不富強(qiáng)者，未之有也。”孝公曰：“善哉！此術(shù)寡人能行之。”鞅對曰：“夫富強(qiáng)之術(shù)，不得其人，不行；得其人，而任之不專，不行；任之專而惑于人言，二三其意，又不行?！毙⒐衷唬骸吧??！毙l(wèi)鞅請退，孝公曰：“寡人正欲悉子之術(shù)，奈何遽退？”鞅對曰：“愿君熟思三日，主意已決，然后臣敢盡言?！摈背龀?，景監(jiān)又咎之曰：“賴君再三稱善，不乘此罄吐其所懷，又欲君熟思三日，無乃為要君耶？”鞅曰：“君意未堅，不如此恐中變耳?！?br />
至明日，孝公使人來召衛(wèi)鞅，鞅謝曰：“臣與君言之矣，非三日后不敢見也?！本氨O(jiān)又勸令勿辭，鞅曰：“吾始與君約而遂自失信，異日何以取信于君哉？”景監(jiān)乃服。
至第三日，孝公使人以車來迎。衛(wèi)鞅復(fù)入見，孝公賜坐，請教，其意甚切。鞅乃備述秦政所當(dāng)更張之事。彼此問答，一連三日三夜，孝公全無倦色。遂拜衛(wèi)鞅為左庶長，賜第一區(qū)，黃金五百鎰。諭群臣：“今后國政，悉聽左庶長施行。有違抗者，與逆旨同！”群臣肅然。
衛(wèi)鞅于是定變法之令，將條款呈上孝公，商議停當(dāng)。未及張掛，恐民不信，不即奉行。乃取三丈之木，立于咸陽市之南門，使吏守之，令曰：“有能徙此木于北門者，予以十金?！卑傩沼^者甚眾，皆中懷疑怪，莫測其意，無敢徙者。鞅曰：“民莫肯徙，豈嫌金少耶？”復(fù)改令，添至五十金。眾人愈疑。有一人獨出曰：“秦法素?zé)o重賞，今忽有此令，必有計議?？v不能得五十金，亦豈無薄賞！”遂荷其木，竟至北門立之。百姓從而觀者如堵。吏奔告衛(wèi)鞅，鞅召其人至，獎之曰：“爾真良民也，能從吾令！”隨取五十金與之，曰：“吾終不失信于爾民矣?！笔腥嘶ハ鄠髡f，皆言左庶長令出必行，預(yù)相誡諭。次日，將新令頒布，市人聚觀，無不吐舌。──此周顯王十年事也。只見新令上云：
一、定都：秦地最勝，無如咸陽，被山帶河，金城千里。今當(dāng)遷都咸陽，永定王業(yè)。
二、建縣：凡境內(nèi)村鎮(zhèn)，悉并為縣。每縣設(shè)令丞各一人，督行新法；不職者，輕重議罪。
三、辟土：凡郊外曠土，非車馬必由之途及田間阡陌，責(zé)令附近居民開墾成田。俟成熟之后，計步為畝，照常輸租。六尺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步過六尺為欺，沒田入官。
四、定賦：凡賦稅悉照畝起科，不用井田什一之制。凡田皆屬于官，百姓不得私尺寸。
五、本富：男耕女織，粟帛多者，謂之良民，免其一家之役；惰而貧者，沒為官家奴仆。棄灰于道，以惰農(nóng)論；工商則重征之。民有二男，即令分異，各出丁錢；不分異者，一人出兩課。
六、勸戰(zhàn)：官爵以軍功為敘，能斬一敵首，即賞爵一級；退一步者即斬。功多者受上爵，車服任其華美不禁；無功者雖富室，止許布褐乘犢。宗室以軍功多寡為親疏，戰(zhàn)而無功，削其屬籍，比于庶民。凡有私下爭斗者，不論曲直，并皆處斬。
七、禁奸：五家為保，十家相連，互相覺察。一家有過，九家同舉；不舉者，十家連坐，俱腰斬。能首奸者，與克敵同賞。告一奸，得爵一級；私匿罪人者，與罪人同?？蜕崴奕?，務(wù)取文憑辨驗，無驗者不許容留。凡民一人有罪，并其室家沒官。
八、重令：政令既出，不問貴賤，一體遵行；有不遵者，戮以徇。
新令既出，百姓議論紛紛，或言不便，或言便。鞅悉令拘至府中，責(zé)之曰：“汝曹聞令，但當(dāng)奉而行之。言不便者，梗令之民也；言便者，亦媚令之民也。此皆非良民！”悉籍其姓名，徙于邊境為戍卒。大夫甘龍、杜摯私議新法，斥為庶人。于是道路以目相視，不敢有言。衛(wèi)鞅乃大發(fā)徒卒，筑宮闕于咸陽城中，擇日遷都。太子駟不愿遷，且言變法之非。衛(wèi)鞅怒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不可加刑；若赦之，則又非法?！蹦搜杂谛⒐渥镉趲煾?。將太傅公子虔劓鼻，太師公孫賈黥面。百姓相謂曰：“太子違令，且不免刑其師傅，況他人乎？”鞅知人心已定，擇日遷都。雍州大姓徙居咸陽者，凡數(shù)千家。分秦國為三十一縣，開墾田畝，增稅至百馀萬。衛(wèi)鞅常親至渭水閱囚，一日誅殺七百馀人，渭水為之盡赤，哭聲遍野，百姓夜臥，夢中皆戰(zhàn)。于是道不拾遺，國無盜賊，倉廩充足，勇于公戰(zhàn)，而不敢私斗。秦國富強(qiáng)，天下莫比。于是興師伐楚，取商於之地，武關(guān)之外，拓地六百馀里。周顯王遣使冊命秦為方伯，于是諸侯畢賀。
是時，三晉惟魏稱王，有吞并韓、趙之意，聞衛(wèi)鞅用于秦國，嘆曰：“悔不聽公叔痤之言也！”時卜子夏、田子方、魏成、李克等俱卒，乃捐厚幣，招來四方豪杰。鄒人孟軻字子輿，乃子思門下高弟。子思姓孔名伋，孔子嫡孫。孟軻得圣賢之傳于子思，有濟(jì)世安民之志。聞魏惠王好士，自鄒至魏，惠王郊迎，禮為上賓，問以利國之道。孟軻曰：“臣游于圣門，但知有仁義，不知有利?！被萃跤仄溲?，不用，軻遂適齊。潛淵有詩云：
仁義非同功利謀，紛爭誰肯用儒流？
子輿空挾圖王術(shù)，歷盡諸侯話不投。
卻說周之陽城，有一處地面，名曰鬼谷。以其山深樹密，幽不可測，似非人之所居。故云鬼谷。內(nèi)中有一隱者，但自號曰鬼谷子，相傳姓王，名栩，晉平公時人，在云夢山與宋人墨翟，一同采藥修道。那墨翟不畜妻子，發(fā)愿云游天下，專一濟(jì)人利物，拔其苦厄，救其危難。惟王栩潛居鬼谷，人但稱為鬼谷先生。其人通天徹地，有幾家學(xué)問，人不能及。那幾家學(xué)問：一曰數(shù)學(xué)，日星象緯，在其掌中，占往察來，言無不驗。二曰兵學(xué)，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布陣行兵，鬼神不測。三曰游學(xué)，廣記多聞，明理審勢，出詞吐辯，萬口莫當(dāng)。四曰出世學(xué)，修真養(yǎng)性，服食導(dǎo)引，卻病延年，沖舉可俟。那先生既知仙家沖舉之術(shù)，為何屈身世間？只為要度幾個聰明弟子，同歸仙境，所以借這個鬼谷棲身。初時偶然入市，為人占卜，所言吉兇休咎，應(yīng)驗如神。漸漸有人慕學(xué)其術(shù)。先生只看來學(xué)者資性，近著那一家學(xué)問，便以其術(shù)授之。一來成就些人才，為七國之用；二來就訪求仙骨，共理出世之事。他住鬼谷，也不計年數(shù)。弟子就學(xué)者不知多少，先生來者不拒，去者不追。就中單說同時幾個有名的弟子：齊人孫賓、魏人龐涓、張儀、洛陽人蘇秦。賓與涓結(jié)為兄弟，同學(xué)兵法；秦與儀結(jié)為兄弟，同學(xué)游說；各為一家之學(xué)。
單表龐涓學(xué)兵法三年有馀，自以為能，忽一日，為汲水，偶然行至山下，聽見路人傳說魏國厚幣招賢，訪求將相，龐涓心動，欲辭先生下山，往魏國應(yīng)聘。又恐先生不放，心下躊躇，欲言不言。先生見貌察情，早知其意，笑謂龐涓曰：“汝時運已至，何不下山，求取富貴？”龐涓聞先生之言，正中其懷，跪而請曰：“弟子正有此意，未審此行可得意否？”先生曰：“汝往摘山花一枝，吾為汝占之?！饼嬩赶律?，尋取山花。此時正是六月炎天，百花開過，沒有山花。龐涓左盤右轉(zhuǎn)，尋了多時，止覓得草花一莖，連根拔起，欲待呈與師父。忽想道：“此花質(zhì)弱身微，不為大器?！睏墧S于地，又去尋覓了一回?？晒纸^無他花，只得轉(zhuǎn)身將先前所取草花，藏于袖中，回復(fù)先生曰：“山中沒有花?！毕壬唬骸凹葲]有花，汝袖中何物？”涓不能隱，只得取出呈上。其花離土，又先經(jīng)日色，已半萎矣。先生曰：“汝知此花之名乎？乃馬兜鈴也。一開十二朵，為汝榮盛之年數(shù)。采于鬼谷，見日而萎；鬼傍著委，汝之出身，必于魏國?！饼嬩赴蛋捣Q奇。先生又曰：“但汝不合見欺，他日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不可不戒！吾有八字，汝當(dāng)記取：‘遇羊而榮，遇馬而瘁?！饼嬩冈侔菰唬骸拔釒煷蠼蹋也粫?！”臨行，孫賓送之下山，龐涓曰：“某與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貴，此行倘有進(jìn)身之階，必當(dāng)舉薦吾兄，同立功業(yè)?！睂O賓曰：“吾弟此言果實否？”涓曰：“弟若謬言，當(dāng)死于萬箭之下！”賓曰：“多謝厚情，何須重誓！”兩下流淚而別。
孫賓還山，先生見其淚容，問曰：“汝惜龐生之去乎？”賓曰：“同學(xué)之情，何能不惜？”先生曰：“汝謂龐生之才，堪為大將否？”賓曰：“承師教訓(xùn)已久，何為不可？”先生曰：“全未，全未！”賓大驚，請問其故。先生不言。至次日，謂弟子曰：“我夜間惡聞鼠聲，汝等輪流值宿，為我驅(qū)鼠。”眾弟子如命。其夜，輪孫賓值宿，先生于枕下，取出文書一卷，謂賓曰：“此乃汝祖孫武子《兵法》十三篇。昔汝祖獻(xiàn)于吳王闔閭，闔閭用其策，大破楚師。后闔閭惜此書，不欲廣傳于人，乃置以鐵柜，藏于姑蘇臺屋楹之內(nèi)。自越兵焚臺，此書不傳。吾向與汝祖有交，求得其書，親為注解；行兵秘密，盡在其中，未嘗輕授一人。今見子心術(shù)忠厚，特以付子。”賓曰：“弟子少失父母，遭國家多故，宗族離散，雖知祖父有此書，實未傳領(lǐng)。吾師既有注解，何不并傳之龐涓，而獨授于賓也？”先生曰：“得此書者，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涓非佳士，豈可輕付哉！”賓乃攜歸臥室，晝夜研誦。三日之后，先生遽向?qū)O賓索其原書。賓出諸袖中，繳還先生。先生逐篇盤問，賓對答如流，一字不遺。先生喜曰：“子用心如此，汝祖為不死矣！”
再說龐涓別了孫賓，一徑入魏國，以兵法干相國王錯，錯薦于惠王。龐涓入朝之時，正值庖人進(jìn)蒸羊于惠王之前，惠王方舉箸，涓私喜曰：“吾師言‘遇羊而榮’，斯不謬矣?！被萃跻婟嬩敢槐砣宋铮朋缍?，迎而禮之。龐涓再拜，惠王扶住，問其所學(xué)。涓對曰：“臣學(xué)于鬼谷先生之門，用兵之道，頗得其精?！币蛑府嫹箨?，傾倒胸中，惟恐不盡?；萃鯁栐唬骸拔釃鴸|有齊，西有秦，南有楚，北有韓、趙、燕，皆勢均力敵。而趙人奪我中山，此仇未報，先生何以策之？”龐涓曰：“大王不用微臣則已，如用微臣為將，管教戰(zhàn)必勝，攻必取，可以兼并天下，何憂六國哉？”惠王曰：“先生大言，得無難踐乎？”涓對曰：“臣自揣所長，實可操六國于掌中，若委任不效，甘當(dāng)伏罪?！被萃醮髳偅轂樵獛?，兼軍師之職。涓子龐英，侄龐蔥龐茅，俱為列將。涓練兵訓(xùn)武，先侵衛(wèi)、宋諸小國，屢屢得勝。宋、魯、衛(wèi)、鄭諸君，相約聯(lián)翩來朝。適齊兵侵境，涓復(fù)御卻之，遂自以為不世之功，不勝夸詡。
時墨翟遨游名山，偶過鬼谷探友，一見孫賓，與之談?wù)?，深相契合。遂謂賓曰：“子學(xué)業(yè)已成，何不出就功名，而久淹山澤耶？”賓曰：“吾有同學(xué)龐涓，出仕于魏，相約得志之日，必相援引，吾是以待之?！蹦栽唬骸颁敢姙槲簩?，吾為子入魏，以察涓之意。”墨翟辭去，徑至魏國，聞龐涓自恃其能，大言不慚，知其無援引孫賓之意；乃自以野服求見魏惠王?；萃跛芈勀灾惦A迎入，叩以兵法。墨翟指說大略，惠王大喜，欲留任官職。墨翟固辭曰：“臣山野之性，不習(xí)衣冠。所知有孫武子之孫，名賓者，真大將才，臣萬分不及也。見今隱于鬼谷，大王何不召之？”惠王曰：“孫賓學(xué)于鬼谷，乃是龐涓同門，卿謂二人所學(xué)孰勝？”墨翟曰：“賓與涓，雖則同學(xué)，然賓獨得乃祖秘傳，雖天下無其對手，況龐涓乎？”
墨翟辭去，惠王即召龐涓問曰：“聞卿之同學(xué)有孫賓者，獨得孫武子秘傳，其才天下無比，將軍何不為寡人召之？”龐涓對曰：“臣非不知孫賓之才，但賓是齊人，宗族皆在于齊，今若仕魏，必先齊而后魏，臣是以不敢進(jìn)言?！被萃踉唬骸啊繛橹赫咚??！M必本國之人，方可用乎？”龐涓對曰：“大王既欲召孫賓，臣即當(dāng)作書致去?！饼嬩缚陔m不語，心下躊躇：“魏國兵權(quán)，只在我一人之手，若孫賓到來，必然奪寵；既魏王有命，不敢不依，且待來時，生計害他，阻其進(jìn)用之路，卻不是好？”遂修書一封，呈上惠王?；萃跤民嗰R高車，黃金白璧，遣人帶了龐涓之書，一徑望鬼谷來聘取孫賓。賓拆書看之，略曰：
涓托兄之庇，一見魏王，即蒙重用。臨岐援引之言，銘心不忘。今特薦于魏王，求即驅(qū)馳赴召，共圖功業(yè)。
孫賓將書呈與鬼谷先生。先生知龐涓已得時大用，今番有書取用孫賓，竟無一字問候其師，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計較。但龐涓生性驕妒，孫賓若去，豈能兩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見魏王使命鄭重，孫賓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當(dāng)。亦使賓取山花一枝，卜其休咎。此時九月天氣，賓見先生幾案之上，瓶中供有黃菊一枝，遂拔以呈上，即時復(fù)歸瓶中。先生乃斷曰：“此花見被殘折，不為完好；但性耐歲寒，經(jīng)霜不壞，雖有殘害，不為大兇；且喜供養(yǎng)瓶中，為人愛重。瓶乃范金而成，鐘鼎之屬。終當(dāng)威行霜雪，名勒鼎鐘矣。但此花再經(jīng)提拔，恐一時未能得意。仍舊歸瓶，汝之功名，終在故土。吾為汝增改其名，可圖進(jìn)取。”遂將孫賓“賓”字，左邊加月為“臏”。按字書，臏乃刖刑之名，今鬼谷子改孫賓為孫臏，明明知有刖足之事，但天機(jī)不肯泄漏耳。豈非異人哉？髯翁有詩云：
山花入手知休咎，試比蓍龜倍有靈；
卻笑當(dāng)今賣卜者，空將鬼谷畫占形。
臨行，又授以錦囊一枚，吩咐：“必遇至急之地，方可開看?！睂O臏拜辭先生，隨魏王使者下山，登車而去。
蘇秦、張儀在旁，俱有欣羨之色，相與計議來稟，亦欲辭歸，求取功名。先生曰：“天下最難得者，聰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質(zhì)，若肯灰心學(xué)道，可致神仙，何苦要碌碌塵埃，甘為浮名虛利所驅(qū)逐也！”秦、儀同聲對曰：“夫‘良材不終朽于巖下，良劍不終秘于匣中。’日月如流，光陰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時建功，圖個名揚后世耳?！毕壬唬骸澳銉扇酥锌狭粢蝗伺c我作伴否？”秦、儀執(zhí)定欲行，無肯留者。先生強(qiáng)之不得，嘆曰：“仙才之難如此哉！”乃為之各占一課，斷曰：“秦先吉后兇，儀先兇后吉。秦說先行，儀當(dāng)晚達(dá)。吾觀孫、龐二子，勢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異日，宜互相推讓，以成名譽(yù)，勿傷同學(xué)之情！”二人稽首受教。先生又取書二本，分贈二人。秦、儀觀之，乃太公《陰符篇》也。秦、儀曰：“此書弟子久已熟誦，先生今日見賜，有何用處？”先生曰：“汝雖熟誦，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意，只就此篇探討，自有進(jìn)益。我亦從此逍遙海外，不復(fù)留于此谷矣?！鼻?、儀既別去，不數(shù)日，鬼谷子亦浮海為蓬島之游，或云已仙去矣。
不知孫臏應(yīng)聘下山，后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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