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訝盈堂溢笑歌，為傳辯士逞雄科。掀唇恰遇宸里隱，抵掌偏從華屋過。 名震撼，列侯多，一言如鼎信非訛。最矜恬退身榮逸，平口安邦不尚戈。 話說古往今來的人物，若是一句說話可以排難解紛，一樁事情可以濟人及物，這個人不必題起，自然是千載傳名，萬年感激的了。但是，一件先要立品極高，不愛小便宜，不怕大患難，可喜便喜，可怒便怒，可生即生，可死即死，方才算為豪杰?？v不然便五霸盟也是妙的。你道為何叫做五霸？出在一本書上，就是孟子說的五霸假之也。五霸專要假仁假義，尊周攘夷，人若肯學(xué)了他，果有甚么才調(diào)？果有甚么辨說？走到那王侯之前，卿相之側(cè)，抵掌而談，橫襟而說，說得天花亂墜，鬼泣神驚，憑你是極愚極拙的鄉(xiāng)民村老，極頑極劣的野豎牧童，極狠極暴的國君人主，極柔極媚的女子小人，他若洗耳一聽，亦足動其真心，啟其美慮，挽其未趨，就其正道，不好的也都變做好了。還有一說，必須這個能言利舌之人自身也要修整，果然出言成文，勤營本業(yè)，不屑虛博聲名，這樣人說出來的話自然有人傾聽。若做了個放僻邪侈之徒，蕩簡逾閑之輩，憑你說出甚么道理來，只當(dāng)?shù)枚咃L(fēng)，東進(jìn)西出，全然不關(guān)心內(nèi)。有何益處？所以說道百業(yè)皆可成道，都要立身為主。我如今且說一個片言之下，救庇萬民的故事，乃是秦始皇駕下一員宰職，名曰優(yōu)旃，身材生得瑣小，倒有極大的智謀，善說恢諧的言語。那秦始皇吞并了六國，東填大海，北筑萬里長城，西建阿房，南修五嶺，費了多少財力，動了多少悲怨。那時，優(yōu)旃年紀(jì)尚輕，官職又小，故此不敢進(jìn)諫。所以，始皇干了這幾件事，后來又要思量造一所苑囿，東至函谷關(guān)，西至雍之陳倉，有千里之廣，里面種植花卉，開浚河道，啟建宮殿，打造船只，以便游觀行樂。傳下旨意，擇日興工。這優(yōu)旃聽得此說，吃了一驚道：“這個工程算來不小，殫財竭力，為害匪輕，必須諫止方好?！奔疵θ氤嬉娛蓟?。始皇問道：“今日卿為何事，不召而至？”優(yōu)旃奏道：“臣聞皇上欲議大苑囿，不識果有之乎？”始皇道：“這是有的?！眱?yōu)旃道：“只恐靡費不小?！笔蓟实溃骸百即蠊こ潭甲鲞^了，何況此事？”優(yōu)旃道：“好固好，但是多畜養(yǎng)些禽獸在內(nèi)更好。”始皇道：“這是何故？”優(yōu)旃道：“設(shè)或有盜寇從東方來，好令麋鹿與敵人相觸，則不必刀兵可矣?！笔蓟事犝f，心下細(xì)想道：北筑長城之后，果然內(nèi)藏空虛，若再大苑囿，萬一有寇盜之警，則以何物需用？便向優(yōu)旃道：“卿言良是?！彼旖抵纪ＡT苑囿之行，國中萬姓無人不感備優(yōu)旃這句說話。后人有詩云： 萬里長城始奏功，何堪苑囿復(fù)加崇。若非一句優(yōu)旃語，天下蒼生再困窮。 不隔幾時，果然匈奴侵邊，其時發(fā)出內(nèi)帑應(yīng)用乃得制勝。始皇大設(shè)筵宴，賞勞群臣。這一日適值大雨淋漓，群臣們免不得要冒雨而去，在街衢巷陌之中，都乘著車騎還不致緊，一進(jìn)了朝門便無車騎，只是步行，自朝門外走到金鑾殿上，料不是三步五步的路，也有好一段程途。雖則跟隨的人張著一把雨蓋，遮了頭遮不得身，遮了身遮不得腳，走近皇殿沒一個身上不是濕的。其余各官巴不到廊下避雨，只有優(yōu)旃他卻有一片惻隱之心，竟不同眾臣到廊下，一徑直往丹墀之下去了。你道他這個大雨走去何事？原來皇上登殿之時，少不得有執(zhí)戟執(zhí)盾的武士侍立丹墀兩旁以壯威儀，以聽差遣。此時始皇已將次升殿，這些武士都已排列在丹墀內(nèi)了。但是，圣駕出來的時節(jié)，難道他們敢張傘，就是蓑笠也不敢戴的。所以，只得立在大雨之中做個濯物。這優(yōu)旃因看了他們，心中不忍，故此走到丹墀，問這些武士道：“你們可冷么？”眾武士道：“怎么不冷？”優(yōu)旃道：“待圣駕升殿你們可要到檐下去站站么！”眾武士道：“如此甚好，怎么得能彀？”優(yōu)旃道：“不難。少頃我在殿上大呼，你們都要答應(yīng)。”眾武士道：“如此多感大人厚德?！眱?yōu)旃依舊步入廊下與眾官相會了，少頃之間只聽得御道傳呼，始皇早已登殿。真?zhèn)€是： 九重閭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這些文武官員趨趨蹌蹌，一齊拜舞，山呼萬歲。禮畢平身，始皇正欲令各官就坐，只見優(yōu)旃向丹墀下高聲叫道：“殿陛郎?！边@些武士齊聲應(yīng)道：“有?！眱?yōu)旃又道：“爾輩雖長，有何益處？俱立于雨下，我雖矮反得在殿上避雨?！贝蠓踩司冒l(fā)慈心的所在也是肯發(fā)的，只是自家尊貴了，不好輕言，一有人點撥即好說了。始皇聽得優(yōu)旃這句說話，抬頭向殿陛下一看，見那些武士們都淋在大雨之下，心中亦覺不忍，便傳令旨道：“著他們都向廊下暫避?！北娢涫康弥紵o不歡喜，一齊謝恩，徑都向廊下去了。此亦優(yōu)旃一言造就的，事雖小巧亦算才智。正是： 片言輕出扶人口，救濟多人免被淋。 那時始皇命文武百官依次就坐，宴賞升平，飲饌中無非是美酒佳肴，也不必細(xì)說。酒至數(shù)巡，始皇便道：“匈奴犯邊，一則仗諸卿之力，二則賴長城之功。昨日孤之太子議將長城俱要上漆。漆城不惟堅固，抑且草木無處發(fā)生，賊人亦無所扳援，此策甚妙。諸臣當(dāng)與孤家弩力速為，不可遲滯。”眾臣聽罷皆默默不語，優(yōu)旃便出席奏道：“太子欲漆其城，主上未言臣即先有此意。雖然百姓財力殫竭，卻是美極。漆城蕩蕩，寇來不可上。若就行亦是不難，但恐世間沒有許多的漆樹?！笔蓟事牭妹髅髦獌?yōu)旃是說勞民傷財，借這樹來說的，對著優(yōu)旃大笑一聲，乃止漆城之舉。你看優(yōu)旃所行這幾件事，都只得一句言語悟了主上之心，省了多少國課，省了多少民力，皆為優(yōu)旃平日為人正直，所以易能觸動。就是這幾句說話，若出在邪僻人的口中，莫要說是秦始皇，憑你甚么人也是不理帳的。如今再表戰(zhàn)國時一個偉丈夫也會說巧語，動王侯。說將起來有許多妙處，不能盡述。有一首三言詩為證： 傳古昔，有一人。多才技，逞嘴唇。能悟主，會救民。試說起，敢逡巡。 休訾議，假也真。君不見，史記頻。立大功，便隱淪。儀奪童，獨稱尊。 卻說此人生在春秋戰(zhàn)國之時，雙姓淳于名髡，是齊國的人，又做齊王公族的贅婿。他身長六尺有余，不滿七尺之?dāng)?shù)，也算得是個一表身軀了?？上驳亩嘁姴┞?，強其記誦。只是他所學(xué)沒有一個定主，也沒有一個宗傳。隨人為師，任意為用，又且滑稽多辯。所長的是諫議說詞，專慕那晏平仲大夫的為事，一心利物濟人。若要開談陳論之際，必要觀你顏色何如，承你意旨何如，熟籌在心，利捷出口。往往向諸侯列國去出使遠(yuǎn)行，未嘗受人屈辱，未嘗遭人唾棄，那一個不呼他做先生。其時，齊、楚、梁、趙四國之君最喜與他議談，最喜與他應(yīng)對，常有金帛相賜，只當(dāng)受四國的爵祿。這淳于髡也是天生成的好造化，恰好這時齊國君王不是別人，是威王在位。他性喜隱語，又好淫樂，每每飲酒不肯吃一二杯便止，必欲廣設(shè)了優(yōu)人舞伎，媚子諧臣，水陸珍羞，笙歌細(xì)樂，徹日徹夜，歡歡喜喜，吹吹彈彈，如此沉湎于酒，也不去治政事，也不去治臣民，也不去治內(nèi)外，也不去治軍旅。如此做卿相的、做大夫的，百官群小那個敢從旁進(jìn)諫？所以，威王愈加荒淫無度，縱的是酒，愛的是色，且把這政務(wù)之大、國令之尊、人民之廣、社稷之大、宗廟之事，一些些置之度外，毫不在心，絕不動念，都托付于卿相大夫百官掌管。若是這卿相大夫百官，個個有皋陶稷契之才，人人有周公伊尹之德，憑你如何怠惰，還好曲為調(diào)停，善于扶持，提挈輔佐他做一個自怨自艾、遷善改過之君，庶幾不至有失祖宗傳下的基業(yè)。怎奈滿朝文武沒一個安邦定國之才，駕海擎天之力，把國政日弛，不能處置。正是： 若得好兒孫，能承祖宗業(yè)。庶不致傾頹，可以光史冊。 壯哉齊威王，終善始何拙。幸者猶在斯，無勞聲咄咄。 不惟眾官不能治安宗廟保護(hù)黎庶，又且都是些好壬不軌之人，極其可惡，見齊王委任于他，也便各思肥家，各思利己，把一個錦繡齊邦弄得個七顛八倒，把一位強橫齊王弄得做十死九生。那些鄰邦之人落得乘虛而入，以強欺弱，以大壓小，以堅摔脆，以剛制柔，一齊興動干戈，奪其土地，侵其都鄙。咦！這齊國的都城總是鐵鑄的，只怕也要銷鑠了。若是土泥石塊筑就的，少不得旦夕之間，難禁這諸侯們以怒馬踐踏，眼見傾頹，可立而至。那左右的人巴不得君昏勢橫，誰肯犯那雷霆之怒，致受斧鉞之誅，故此齊王越覺昏愚迷惑。惟有這淳于髡是一個好人，只因他尚了那一位郡主，做了那一位贅婿，有了這一點骨肉之情，抱了這一段滑稽之才，為此清夜自思：此日正吾得志行道之時也。奈何秘而不出，豈不為之枉然？設(shè)使國旋喪亡，吾身亦難于保全，吾妻亦不免分散。惟有將些隱語縱縱橫橫說得威王聞?wù)Z省悟，誅奸臣，遠(yuǎn)小人，親賢士，用豪杰，把這國政重新，山河再造，多少是好。正是： 生平無他愿，愿作直言臣。悟王可立業(yè)，維風(fēng)不墮塵。 真心惟寸赤，壯志恰如神。從此夸重振，中興頌再新。 淳于髡是日未明而起，穿其本等服色，坐其府中車騎出了私第之門，進(jìn)到公朝之地。此時還是黎明光景。但見： 曉露霏微，殘星的爍。垂柳梢棲著幾群鴉鵲，曲砌上鋪著一派草花。宿衛(wèi)軍兵，熬了夜嘴青臉腫。奏疏卿士，提了燈行急步忙。耳內(nèi)但聽得玎玎當(dāng)當(dāng)數(shù)聲殘漏，目中惟遇那依依隱隱幾疊高垣。呼一聲駕來殿上，響三遍鞭靜墀間。要回對的謹(jǐn)持笏繞玉龍床，該退班的肅摳衣起金鳳院。正是圣主有百靈呵護(hù)，果然臣下有千樣威儀。 淳于髡等齊威王升殿，各官見過，他然后近前。只見威王宿酒未消，偎著幾個紅妝艷質(zhì)，頭也抬不起，身也坐不定，東倒西歪，左攤右軟。那些伏侍的急得心慌膽戰(zhàn)，那一個不說道早知如此，且緩緩坐朝，甚么要緊？口中微微細(xì)說，早被威王聽見了，便把金口開了，吐言道：“愛卿之言有理?！奔从顺?，依舊去到便殿深宮荒淫快樂，忽值這不知趣的淳于髡走到面前，急急叫道：“殿下請勿退朝，淳于髡特來候安?！蓖鯇⒀垡幻?，笑道：“淳于先生，你來得好。這幾日為何再不相見？”淳于髡道：“臣在外，君在內(nèi)，內(nèi)外隔絕，所以弗能親近。”威王道：“既如此，是孤之疏于接賢了?！贝居邝盏溃骸安桓??！蓖醯溃骸跋壬袢栈萑蝗氤捎猩趺礃诱f話么？”淳于髡答道：“正有一言奏聞?！蓖醯溃骸熬瘩龃笳??！贝居邝盏溃骸俺悸剣杏幸恢淮篪B，其翼翅之張可蔽云霄，他也不往集山間林木之上，倒反在王的庭陛上來?！蓖趼犃诉@句話是不曾經(jīng)人道過的，不覺駭然驚問道：“先生之言果然有此深致，不知是耳聞還是目擊？”淳于髡道：“可以耳聞，可以目擊的?！蓖醯溃骸暗恢锁B止我之庭恰是何意？”淳于髡道：“連臣也不知其意?！蓖醯溃骸凹热徊恢驮摬谎裕窦妊灾?，未有不知，幸即剖明?！贝居邝盏溃骸斑@鳥來了三年，他也不肯刷其羽裳飛騰云路，也不肯囀其音聲長鳴風(fēng)中。王知此鳥有何故哉？臣實下愚野人，望乞賜教?！蓖醯溃骸按锁B不飛便罷了，若一飛將起來，不沖天他也不肯休歇。若不肯鳴還是同著鷃雀鷦鷯，也不打緊，惟其戛然一鳴，少不得要驚人了?！边@威王一邊說一邊想道：“分明淳于髡道我不理朝政，要我改行，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意思?！奔爸琳f罷便悟透了，就向淳于髡道：“先生之言是剖寡人之隱矣?！蹦谴居邝找娡跻呀馄湟?，方敢退去。威王從此之后： 重整伯者風(fēng)，練將逞梟雄。星弧蓮花劍，碧玉大宛驄。 桓桓率甲士，橫行列辟中。孰不播名譽，孰不相欽崇。 三十六年內(nèi)，時時奏膚功。直令千載下，重其辨說通。 仍復(fù)侵地廣，因鑄景陽鐘。佇見兵威嚇，再世小桓公。 次日，威王將那淫聲艷色，美酒佳肴，盡行丟開，穿了法服之輝煌，降了令旨之嚴(yán)厲，發(fā)出金吾之車、羽林之將，又發(fā)金花彩段、表禮書儀，即召那七十二處的縣令長來朝，就將那即墨大夫是一個賢能有德之士十分獎勸，賞他許多物件，又與他一個御筆親書的匾額四個大字寫得端端正正。你道那四字？是“旌賞忠善”四字。又將那阿大夫斬首市曹，因他平日奸佞貪婪，做官又貪賂，做人又放蕩，所以威王將他誅斬。即時又奮鷹揚之勢，率虎賁之將，出離齊城，聲張要復(fù)各國向日所侵地，拼一個你死我活、我存你亡。其時各國諸侯個個藐視威王，只道永無回心之日，再無轉(zhuǎn)念之時，就如朽木之不可雕也，坍墻之不可修的相似。故此那列國諸侯那一人不鄙齊威王的所作之非、所為之錯？那一個不侵占齊邦的土地？忽聞威王一旦振作，說也希奇，聽也古怪，諸侯們得了這個消息，都要前來和好，安敢復(fù)踏前轍？急忙修了書，遣了使，送了禮，見了威王的臣宰，然后求叩威王，將此侵去之地一一送還，好不昌隆興旺。威王大模大樣受了書，看過那書上的說話無非是溫言妙語，奉承趨附之旨?？戳T笑一笑兒，打發(fā)使臣回國。此時，惟有楚國最稱強悍，聞知各國還了齊國侵地，楚王反笑諸侯為迂，他便另立主意道：“齊國已頹，各國不知虛實乃還侵地，不乘時吞并更待何時？”決意興兵加齊，統(tǒng)了傾國之兵約有數(shù)百萬，星夜前行，進(jìn)發(fā)數(shù)日將到齊國。有六言口號為證： 千隊虎狼人馬，五方旗號鮮明。不是迎秋賽會，為言奪取齊城。 威王一聞楚師臨境，怎么不要畏懼其鋒，急召淳于髡入朝商議。淳于髡應(yīng)命而至，威王道：“今有楚師犯界勢甚猖獗，非先生口才不足以出使他國，望先生念先君之面，骨肉之情，代寡人往趙求請救兵，以拯黎民之困，望勿推辭?！贝居邝湛粦?yīng)允道：“這是國家大事，既蒙君命怎敢不去？”威王即命左右向那寶藏庫中取出黃金百斤，又向廄中取出車馬十駟交付淳于髡往趙請救。這些東西若把一個窮儒可謂一時暴富，誰知淳于髡眼見甚廣，看了些須猶如糞土，便仰天大笑呵呵幾聲不止，他戴的冠纓都振下來。威王心下生疑，便問道：“先生敢是嫌少么？”淳于髡假意對道：“臣怎有此心？”威王道：“先生發(fā)笑豈是無故，幸說明了?！贝居邝盏溃骸敖袢粘荚诩抑新勍跣?，適從東方而來。大王，你道這東方是甚么所在？”威王道：“是怎么的？”淳于髡道：“東方乃是田畝?！蓖醯溃骸疤锂€之中你可有甚么觀見么？”淳于髡道：“不瞞大王說，委實有些異聞奇見?！蓖醯溃骸扒∈呛纹婧萎?？”淳于髡道：“只見那道旁有個田夫手中拿了一只豬蹄，捧了一盂淡酒祭獻(xiàn)那田頭土地，口中祝贊道：甌婁滿篝，污邪滿車。五谷蕃熟，穰穰滿家?！蓖跻膊坏却居邝帐鐾辏恍囊w請救，便道：“這也是人情之常，沒甚稀罕，沒甚奇異?！贝居邝盏溃骸按笸跣莸廊绱耍瑩?jù)臣看來的是世上無雙，人間絕少。臣見他所持來祭田神的肴饌甚少，他所欲的念頭又且甚奢，故此好笑得緊。”齊威王思想了一會就會著他的來意，便道：“實是寡人有失了?！奔戳钭笥矣謱ⅫS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百駟交與從人，隨了淳于髡往趙，那淳于髡方才肯行。終不然淳于髡做這個光景是好利么？這不是他好利。凡游說列國少不得要賂其臣妾為入門進(jìn)身之計，若是帶得禮物少了恐事體不成，空勞往返，又不能救濟本國之危，反貽下手長袖短之誚，如何做得游說的事來，也是無怪其然的。這威王亦有個緣故，只因他性喜隱語，湊中其懷。若使淳于髡直言請益，那威王或者又不舍得，惟其如此進(jìn)言不怕威王不順從的。少頃別過威王，打疊行李，帶了仆從，星夜趲入趙國，備陳威王乞兵救齊之事說與趙王。那趙王正要與齊和好，敢不奉命？即日下令向國中精選雄兵十萬、革車一千余乘，備與威王拒楚。那楚國的探子緝訪其事，報與楚王道：“齊遣辯士淳于髡往說趙王，請了救兵，勢極浩大，為此特來報知?！逼鋾r隨駕臣僚俱奏道：“那淳于髡不是個好人，萬一又往別國求救，其事愈不可知。我國千里興師，食糧不能接濟，不若暫退回朝，堅利軍騎，打點糧草，待時而動，未為不可。”楚王聞言默默半晌，自覺無味，即依眾臣之議，連夜退兵歸楚去了。后人有詩為證： 威望令人欽，星回馬足口。長歌非奏凱，解甲捷歸林。 齊楚仍和好，春秋通素音。還夸趙侯義，慨惜士遝臨。 那齊威王自從被楚人相攻，每日登城樓窺伺，又不知本國軍民善于守城否，又不知淳于髡請得救兵否，好不憂愁懸望得緊。忽見楚兵四散遠(yuǎn)去，金鼓之聲看看漸杳，又見趙國兵馬已到，淳于髡將那齊王所與他的黃金犒勞趙邦軍士，不到本國取賞，又不來騷擾地方。淳于髡打發(fā)趙兵班師之后方才進(jìn)城復(fù)旨，威王大悅，當(dāng)即犒勞群臣。不題。 自古道：偷雞貓兒性不改。既有舊病在身，少不得要發(fā)作。威王只因各國歸其侵地，趙國肯借救兵，楚國引兵遠(yuǎn)退，心滿志足，又想快樂。每日在后宮中廣列玳瑁之筵，共飲流霞之酒，朝以繼暮不知抵止。一日，召淳于髡進(jìn)宮賜坐陪宴，直飲至月上花稍，秉燭而游，果然暢意遂懷。那威王乘著酒興殷濃，便問淳于髡道：“先生這樣一個大氣度、好規(guī)模，看來酒量決是巨的。但寡人向因國事匆忙，軍機勞攘，未曾與先生稍敘骨肉之歡。況全仗大才請兵救齊，獲成此功，今欲借此酌一以酬勞，一以較量，不知先生飲得多少？”淳于髡道：“若論臣飲酒之量，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道：“先生你既飲一斗而醉，安能飲得到一石，此說可得使寡人聞之否？”淳于髡道：“此說甚長，臣若說來未免手舞足蹈，恐足取罪不遜，只是莫說罷?！蓖醯溃骸肮讶苏勏壬逆告父哒?，怎么倒推辭起來？況飲酒全為合歡面設(shè)，何罪之有？”淳于髡道：“假若臣賜酒在大王之前，其時好不畏懼也。只見執(zhí)法在旁，稍有差錯難免刀劍。又見御史在后，做出那冷面寒鐵的形狀，凡見大小百官略有絲毫不是，就要彈劾？臣到了這個時節(jié)，縱有貪杯的念頭，早被這威嚴(yán)所懾服下了。是以欲飲不得，欲棄不可，吃到一斗徑醉了?！蓖醯溃骸白阋娤壬跃词戮拿钐帯！贝居邝盏溃骸叭舫贾H有尊嚴(yán)之客在堂，臣當(dāng)此服勞不敢稍懈，參拜鞠腿，侍酒于前，我當(dāng)此飲酒時賜余瀝奉觴上壽，數(shù)數(shù)走起，不敢安坐，飲到二斗亦徑醉了。正所謂：君父一理，親而且嚴(yán)。侍觴惟謹(jǐn)，飲弗請厭?！蓖醯溃骸凹热绱苏f，何時何地才飲得多呢？”淳于髡道：“若是有知心會意，契友良朋久不相見，率然之間走到面前，如久雨見了旭日的光景，歡天喜地，道古談今，又將私情曲意互相告語，語罷無事即命飲酒，這個可也難得醉?！蓖醯溃骸盀楹?？”淳于髡道：“交友相會深情相通，必定要吃到五六斗，方才博得一醉?！蓖醯溃骸翱蛇€強得么？”淳于髡搖手道：“不能，不能?！蓖醯溃骸盀楹危俊贝居邝盏溃骸笆仟q惡醉而強酒。”威王道：“好個飽學(xué)先生，但屬過腐些兒，不識繼此而進(jìn)，還飲幾何？”淳于髡道：“假若州閭之間，大舉社會，斯時男子、女人紛紛雜坐，但見： 酒倒流霞，臉生桃花。投壺六博，競斗奢華。 這時節(jié)好不放蕩之極，不拘男男女女，與他握手而談，也無個責(zé)罰，便將這目睛注視也沒個糾彈官在旁覺察，也沒有一張告示掛在那邊將這飲酒禁止。臣當(dāng)此際正向筵前飲酒，忽口口幾聲珠玉拋在地下蕩然作響，又要飲酒，那酒才入咽喉，聽得這聲禁不住又要去看，可笑那酒好生作怪，反要奈何小臣?！蓖醯溃骸熬票幌壬粤?，為何倒說酒來奈何先生？”淳于髡道：“這酒正因臣要吃他，他氣臣不過，不由你使喚，乘著臣低頭向地，他卻從鼻穴流出，好生酸癢難熬，又沒計去搔，豈不是個奈何的法兒？”威王聽了好生大笑，也含著一口酒不覺噴了滿案，鼻孔中也覺酸癢難禁，即喚左右洗盞更酌，又問道：“那墮下地的是甚么東西？”淳于髡道：“是墮珥?！蓖醯溃骸懊钜?，這是女人的耳環(huán)了。那后面可還有甚么物件遺下來么？”淳于髡道：“怎么沒有？臣前拾其珥正待還座，只聽得后面嚶嚶笑語道可惜二字，及至回頭又是一枝遺簪，恰是微微有些傷痕在上，臣見之不忍使其玉碎，即忙拾在懷袖，如此甚樂也。若去飲酒可至八斗，十分中有了三分醉意?！蓖趼犝f此言，正中他荒淫之事，滿口稱善，又問道：“先生到十分大醉還在何時？”淳于髡道：“在那日暮之時，酒闌之際，將那酒肴合做一處，男女不拘，長幼同席而坐，所穿的履舄在這臺幾下，交相參錯，猜拳行令，擲色傾壺，杯盤狼藉。此時堂上燒的燭已滅了，那主人將臣留住，送客出門。此時臣雖微醉徒倚其間簾外檐端，月光射入，窺見那女子羅襦襟解兮露酥胸，似雪如脂兮異馥融。薌澤微聞兮蘭麝暖，銷魂蕩魄兮喜匆匆?！蓖醯溃骸按居谙壬鷺吩账咕?，使寡人聞之不覺神馳意亦醉矣?！贝居邝盏溃骸爱?dāng)此臣甚喜歡，能飲一石?！蓖醯溃骸叭绱讼碛靡膊惶澫壬??！贝居邝盏溃骸叭欢湃艘苍袔拙湔f話題得最好?！蓖醯溃骸笆巧趺茨兀俊贝居邝盏溃骸斑@卻有許多妙義的，便述與大王聽之?！蓖醯溃骸霸嘎勂湓??！贝居邝盏溃? 酒極則亂，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哀，以諷諫焉。 威王始初尚只道是甚么盤桓歌舞之言，誰知說到后頭把前邊的說話都班轉(zhuǎn)了，卻是一派逆耳忠言。不期威王欣然稱善，遂罷長夜之飲。以后淳于髡極其寵用，命為諸侯主客之職，一應(yīng)宗絕置酒，畢竟召淳于髡來陪席，恣其恢諧謔誚，莫不始。倒有一七令為證： 髡，出語，溫存，能解慍，會釋紛。形軀既偉，笑貌可尊。王侯皆敬羨，草野盡夸云。果是英人與俊品，令人蕩魄與消魂。 后來，各國諸侯沒一個不聞淳于髡之名，惟梁惠王因有一個賓客再三稱誦淳于髡的賢能，惟他更加企慕。這一年淳于髡別卻威王，往外路閑游，偶住梁地。那個賓客聞知淳于髡在此經(jīng)過即來相見，求他進(jìn)見惠王?；萃醮笙?，乃屏開左右，獨自坐在龍床，賜淳于髡坐一繡墩，吃了一杯茶，沒一句說話，淳于髡就作別而退。次日，梁惠王特請淳于髡進(jìn)朝相見，又與昨日一般無二。難道淳于髡與梁惠王相見二次再不開一句口、說一個字？這正是他的譎詐之狀，原不足為怪。惠王不知其故，竟錯怪了他，那淳于髡退得在外，急喚客來埋怨道：“子一向甚稱淳于先生之才，雖管仲、晏子也不能相及，及至來見寡人，寡人未曾得他甚么教益，難道是寡人不足為言？難道淳于髡原沒有甚么才干？是子謬為薦舉？不然恰是何故哉？”賓客聞言大慚而退，見了淳于備陳惠王不悅之言，淳于髡略不動聲色，應(yīng)道：“誠有這樣的事。吾前日進(jìn)朝見王之時，那惠王志在驅(qū)逐之上，后來復(fù)入宮見王，那王志向又在音聲之上。吾是以默然而退，非不言也?！边@賓客想道：不想惠王如此，如今正無顏復(fù)命，不免藉此回復(fù)。即辭淳于髡來見梁惠王，將淳于髡言語述明，惠王大駭，道：“嗟乎哉！淳于先生誠圣人也?！逼淇吐犃诉@言便道：“淳于先生何以謂之圣人？”惠王道：“他始初進(jìn)來之時，有一人獻(xiàn)了一匹良馬來與寡人騎坐，寡人未及賜觀，值先生至。我那時一心一意思其馬之善否若何，所以見了淳于先生沒情沒緒，覺得禮貌上有些欠缺。這原是寡人不是。”賓客道：“此誠大王重畜而輕賢，毋怪他沒有一語?！绷夯萃醯溃骸暗搅撕蟠未居谙壬謥恚加幸蝗松平庖袈?，能作清謳，未及張筵設(shè)座，試其繞梁落塵之響，又值先生來。寡人雖然將左右的侍臣仆御一應(yīng)閑雜人等盡盡驅(qū)除，止留寡人與淳于先生在彼對坐，然我這點私心不肯拋離。果然有這兩件事，怎么不是個未卜先知的圣人？”那賓客道：“原來大王知其為圣人，以后時時請他進(jìn)宮談吐，料無倦色矣。”惠王道：“這個自然。”有詩為證： 重士尊賢，列侯所難。奇逢梁惠，出類拔萃。上世既無，今且獨孤。淳于之子，堪夸合志。 卻說惠王自賓客報復(fù)之后，淳于髡不時進(jìn)見，常常交談，果如其賓客之口?；萃跛剂繃须m有臣工，不如淳于髡者多矣，我若求得他在梁做個卿相，或者他邦有使伐之憂，求他在內(nèi)游說豈不為美？惠王因有了這件意思，便托客轉(zhuǎn)達(dá)。那淳于髡聞言，自思身為齊邦贅婿，非尋常世俗之人也。若要貪圖富貴，希翼錢財，在本國之中豈沒有個遂意的所在，稱心的官爵，直到你這梁國地面干祿邀名、稱臣呼主，豈是我淳于髡平生的所愿？況昔者孔夫子有云，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今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我，是大不義了。吾惟隱遁不仕，也好隨吾快活逍遙。次早，上了一個辭梁的書扎，惠王不敢扳轅，即辦了安車，駕了駟馬、束帛加壁、黃金百鎰送歸青齊。淳于髡歸到本邦，終身再不求名圖利。后人贊他這般超脫戰(zhàn)國之氣習(xí)，不戀塵俗之繁華，稱為偉人，信然、信然。有詞為證： 擅微談兮解世紛，今不再兮感慨殷。救世途兮醒客慮，是英雄兮是圣人。吾今傳兮傳不傳，淳于遠(yuǎn)兮高風(fēng)存。 從茲后兮勞夢寐，憾其逝兮懷其真。非威惠兮多明圣，將杰士兮委風(fēng)塵。真有此兮真足尚，朝野間兮橉令聞。 總評：演淳于髡者全在描其機詐便捷，若取孟子七篇內(nèi)所言，因而寫之。何啻泥塑云長，木雕韓信，求其秉燭待旦，月夜私奔，有何生動之致，必如此庶稱美觀。 又評：世傳淳于之徒是個小人行徑。何也？因其承意觀色故耳。雖然此非可論淳于髡者，天下誰人肯棄了卿相不做？只此一段就是非常之異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