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企英豪，播匡時偉績，譽滿云霄。應是光明臺斗，不惜賢勞。興云為雨，切須知四岳功高。標名姓，獨騰上國，薦剡重瑯玕。 抹殺衰流末俗，有素餐尸位，敗德根苗。若論澤民惠政，匪曰輕宵。是循良第一，果膺景福庇群寮。千秋外傳芳靡止，晤笑尚非遙。 話說詞人墨客弄影披煙，不是泛騁才華，茫無所指，定有一個意故。所以，這首詩余名為《漢宮春》。你道為著何人所作？足為當今天下世界清平，人民樂業(yè)，四海九州時豐歲稔，雨順風調(diào)，兵戈寧息。所賴居乎上位，臨乎下土的公侯卿大夫，有巨識宏量，讜言嘉謀，贊畫帷幕，造陛趨堂，進忠納諫?；蚴侨周囘h役，絕塞強胡，居中作捍，勛奕拊寧，朝野共洽，沾恩感佩?；蚴切麚P朝廷的盛化，緝隆圣世，內(nèi)竭謀猷，外勤庶政，密勿軍國，心力俱盡。凡有隱鱗卜祝，藏器屠保，必竟要如那關下之物色，河上之委裘。料想有了這樣一個賢明宰輔，自然力易為之，心易效之，兢兢業(yè)業(yè)，正正大大做將出來，自然迥異尋常。所以有七言絕句一首道： 補天經(jīng)畫濟川名，端委臺階仰國楹。共指東開新閣處，無人敢作掃門迎。 卻說為宰輔樞機的人，但有功勛所集、事業(yè)所成、政事之新、名望之重，原可志于名山之中，可垂于青史之上，可碑于路人之口，可止于小兒之啼，傳其姓氏，記其里居，自然萬夫傾望，千載流傳，非一二等閑頌述也。若是世上人有了大才，抱了大志，不肯學做好人，修躬淑己，反為身家念重，貨利情牽，把這貴重的祿位、崇大的家邦置之等閑；一味思量肥家害國，將君上的宗廟山川、社稷人民盡在度外，惟利是趨，惟害是避；一日登庸，萬般貪酷浮躁；收于門墻之下者，不先容陳意虞人，駑怡下品，為其爪牙，結其心腹。莫至。雖然君極文思，主多圣哲，到了此際亦無威可使，無計可施，無刑罰可加，無仁德可化，真是宵壬未退，艱患難弭。外邊來的憂虞既殷，里邊釀的禍害亦薦，時屯世故，自然沒有一年一歲安寧，一刻一時快樂。所以，有兩件事體是有國的上務。你道是兩件什么事體來？ 旌賢崇善，進德用才。雍容敷治，扶頹翼衰。 這幾句說話乃是王者教化之所先，百世子子孫孫之所務。嘗觀往昔，有依此說的，畢竟國泰民康。有不依此說的，畢竟國虛民弊。故此省闥之間，殿陛之際。全是要： 絲綸閣下集奇能，一寸丹心似火明。果爾自堪隆帝業(yè)，不愁國運有危傾。 其時節(jié)，倘果有國士杰人，俊才英品，子弟量才，比肩進取，懷金侯服，佩青千里，選名升舉，利用賓王，往往其敷化在乎一時。他的余烈到流萬古，又能把嘉猷在寤寐思服，又能把忠誠在朝夕延佇，審人之德，察人之言，明發(fā)就動其容，仄食便興其慮，傷秋茶的森然之密網(wǎng)，悵夏日的炎熇之嚴威。若在國中境內(nèi)聚了人民，便認做我有財了。必竟先重為政，始說道我有貨了，全不敢貪饕，全不敢倦怠。如此思政，如此守道，那怕治績不彰，文章不著。雖然為政的要能以文章兼其治績，這也是千中選一。圣主汲汲皇皇訪求之而不可必獲的，豈不綦難綦重么？聞得昔日鄭簡公國中有一位大夫，真是恁般有華國之文才，有經(jīng)邦之美德，傳遍了列辟之君，保全了蕞爾之地。有詩一首為證： 圣世雍容顯棟梁，大夫德器纚圭章。登臺共識千金駿，入彀能穿百步楊。 元宰懸名齊日月，法曹秉簡肅風霜。應知不久瓜期代，珥筆親簪視帝王。 卻說這大夫雙姓公孫，名僑，字子產(chǎn)。他的父親名為子國，也是鄭國大夫。這子產(chǎn)身上有四件君子的大道：其行已也恭，極其謙卑遜順；其事上也敬，極其謹慎誠??；其養(yǎng)民也惠，極其溥愛廣利；其使民也義。這個義字就所該甚廣而大，所謂甚異不同。如那都鄙之有章，上下之有服，田野之有封洫，廬井之有條伍，便是使民之義了。子產(chǎn)惟有了那君子之道，自然可以安邦定國，裕君睦鄰。即如其時的天下，最強最橫的國都惟有晉、楚二君了，他的地方幾及數(shù)千里，兵車極其多，士卒極其眾，糧草可支三十年，財寶可稽數(shù)萬鎰。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人人猛悍，個個豪強。有了這些聲勢，這些威力，自然按捺不住那一點雄心。專要侵人邊境，伐人土地，毀人宗廟，滅人社稷，奪人子女玉帛，使人跪拜趨承。所以，那方隅之域、十室之邑，孰不畏憚懾服？孰不損削凋零？皆被晉、楚之君恃其強大，恣其桀驁，偕糾桓而講武，進韜鈐而談兵，覷著子男的國土猶如彈丸，比著自己的勢位儼然天子。故此其間有稱臣稱妾的，有奉教遵令的，有貢獻方物的，有出妻獻子的，有肝腦涂地的，有茍延性命的，有借勢要君、求榮反辱的，有失時昏昧、抗衡立斃的。惟有這蕞爾之鄭，其封建之所恰好與晉、楚為鄰。那楚國還略遠些，惟有晉國切近其界。這鄭國若無賢臣治亂持危，也難保山河顛沛，所賴得這位子產(chǎn)大夫輔佐其主簡公，不至孱弱失所，又不至晉楚所吞。正是： 欲匡厥辟非難事，但得高賢可易圖。 這也不在話下。且說鄭國相近，還有一個最小的國都名曰蔡國，地方止得一二百里，是個不生豪杰的去處。但知阿附取容，不識策安計治。那蔡地又接著楚國的疆界，兩邊聲息相通。蔡君畏懼楚國之強，欲保首領，不怕你不去稱臣納貢，求為附庸。因此，反藉了楚國的兵威，不知個進退大小，不揣個可否是非，到時時與晉國作梗。或是晉人往蔡經(jīng)過，那蔡國倚仗楚勢，不是阻絕關梁便是劫其財貨。所以晉人甚是懷恨在心。其時，鄭簡公方要與晉國連和，那晉君道：“寡人深與蔡國有隙，若要晉、鄭通和，除是鄭邦侵奪蔡國才可永為和好?！边@鄭簡公聞知此語，恨不得立時奪了蔡國獻與晉君。若是不侵蔡就不保鄭，要保鄭必要侵蔡，所謂騎虎之勢不得不然的了。即日坐在朝堂召過子國、子圉兩位大夫，授以侵蔡之旨。子國、子圉得令即出朝門，到演武場中點起精兵勁卒，離了秦洧之墟，直入蔡人之地。只因蔡國沒有高山峻嶺、險壑大川為其屏障，兼之承平日久，國內(nèi)未曾整戈備甲、選將練兵，怎當?shù)绵崌畮煿テ錈o備，出其不意。這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卻說子國、子圉統(tǒng)了大兵直入蔡地，蔡君方知，荒促之中點兵選將與鄭國交鋒，一將當先挺身出馬與鄭人交戰(zhàn)，子國、子圉抬頭一看，你道那將官打扮如何？但見： 戴一頂束發(fā)冠，金光燦爛。披一副護身甲，殺氣迷漫。穿一領艷艷紅袍，系一條飄飄繡帶。左掛雕弧一柄，右懸羽箭一壺。提一桿斬將三尖刀，跨一匹追風五花馬。 子國、子圉卻認得他是蔡君的公子名燮，心中暗笑道：可見蔡國之小，怎么頭一陣交鋒沒一個勇將出馬？卻教這個乳臭之人前來犯陣。當時掄動槍刀戰(zhàn)不數(shù)合，子國、子圉二人打個照會，即便詐敗佯輸，領著軍馬四散奔潰，那公子燮不知是計，催動兵卒肆情追趕。約莫數(shù)里，鄭兵依舊合圍，登時將蔡國軍兵生擒活捉，亂砍橫挑。公子燮見勢頭不好，急欲逃出重圍，怎禁得密密匝匝，渾如鐵桶，便是那水漏也不能走漏出去。公子燮好生支撐不住，只得盡力死戰(zhàn)，早被子國、子圉奮勇當先，把公子燮生擒下馬，押入囚車，又侵了蔡國一分地方，即命俾將屯守。然后班師獻俘，簡公見了十分大喜，隨即犒勞三軍，又寫下書啟，把公子燮囚解晉國，聽其發(fā)落。那晉君也不把公子燮加刑，但罰為奴仆承侍左右，遂與鄭國連和。此時，鄭國上下之人盡道從此有晉國為我聲援，那怕后生他患，獨有子產(chǎn)一人不滿此舉，向其父子國說道：“孩兒按其天下的形勢、國是的利害、禍亂的胎基，歷歷然不間以寸。”子國道：“汝有何所見如此侃侃議論，凡事體系乎邦國的就不可憑臆而出，逞了機巧必遭叱辱，小則喪位，大則累親敗族。況無官守言責，更宜卷舌閉口，莫惹非災?！蹦愕雷訃鵀楹螌⒋宋Ｑ砸允咀赢a(chǎn)？只因子產(chǎn)年紀尚小，未曾為鄭國大夫，所以有此言語。正是： 嚴父從來有，嚴辭是所詠。若非親父子，孰肯意加裁。 卻說子產(chǎn)聞了子國這篇說話，便應道：“父親所言深為至理。但人臣一日致身，何事不可申言，何患可以畏避？孩兒且不論他事，即以今日之事說與父親知道?！弊訃溃骸敖袢沼惺裁词拢俊弊赢a(chǎn)道：“侵蔡之事?！弊訃牭米赢a(chǎn)說此四字便曉得是揭其短處了，覺得有些怒色，應道：“這是主公命我與子圉同做的。你今日這般說，敢是我有什么差么？”子產(chǎn)道：“據(jù)孩兒之見，似覺差些?！弊訃溃骸拔以趺淳筒?？”子產(chǎn)道：“父親做事豈差，只可憫做人主的?！弊訃溃骸叭酥魅绾文兀俊弊赢a(chǎn)道：“若是人主既不修文，又不尚德，專喜夸張戎旅，一旦于無意之中，朝夕之內(nèi)獲有武功，是兵家之明忌，尤為小國之不宜?！弊訃溃骸昂螢椴灰耍啃轂楹醚运`，致有駟不及舌的懊悔?！弊赢a(chǎn)道：“父親有所不知，前者侵蔡雖立毛發(fā)之功，實種傾天之禍。”子國道：“侵了蔡，得了蔡國的地方，媚了晉，得了晉國的歡心，怎么不算是大功，倒有大禍？”子產(chǎn)到此不覺慷慨抵掌，說道：“父親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豈不聞黃雀食螳之事乎？”子國聞言愈增其怒。子產(chǎn)之言雖激，實有至道。故后人讀到此處，有七言古詩贊道： 燕雀庭堂忘弋宿，霎時患起難措足。倘逢勁敵颯然來，折矢破戕還赤族。 達人貴在識機先，莫騁雄心莫馳逐。須守平生好性命，須念功名難強屬。 古今多少殷鑒在，勸君還是將鄰睦。鄰若壅和樂事饒，國運綿長國勢育。 驕勛未聞不喪亡，既寢皮兮復啖肉。言之寒心非假事，土地傾殘嗟危蹙。 還有報仇雪恥人，日夜揣摩將志蓄。臥薪嘗膽習勤劬，拊心切齒更痛哭。 一朝武備大興師，四國張皇先聲速。儻直昏徒狹路間，顛沛流離就殺戮?；厮嘉艚ㄒm線功，今也洪基驟然促。 其時，子國又問道：“你還有何說話？”子產(chǎn)應道：“蔡國向依楚國，蔡國失利。如損楚國一臂，設使楚國也起了那點侵伐之心，要與蔡人報仇，他竟裹萬千錢糧，率三軍之眾，出江漢之外，入秦洧之中，以楚國的鷙悍之雄軍對我國蟻形之小卒，那蔡國聞之亦自興兵助楚，豈不受其荼毒？縱使晉國遣兵援救也緩不濟事矣?！弊訃犉溲裕姆渥R，只得勉強說道：“事既往矣，何必多言?！奔僖馔泄?，自往朝堂去了。子產(chǎn)異日既為執(zhí)政上卿，自小的識見自然不同，所以就將一段道理直諍其父。但子國為人亦是有心的，怎么就做了這一件短事？想是他死期，將到，故此作事便昏懂懂的了。且說這子國好端端的位列大夫，怎么講他要死？須信人的死期，原毋論有病無病，大數(shù)到來只在一朝一夕之間，待我細剖始末便見不誣。此時，鄭國有五個大夫：第一名為尉止，第二名為子師仆，第三名為侯晉，第四名為堵女父，第五名為司臣。原來這五個大夫行事，與子國、子圉、子孔那三個大夫不同。那子國、子圉、子孔一心致君澤民，安邦定國。這尉止、子師仆、侯晉、堵女父、司臣只要倚勢恃強，侵人田土，占人房屋，巴不得國家多事，謀些差遣，就在其中取利，百姓無不痛恨。此時鄭國的執(zhí)政上卿喚作子駟，為人正直剛方，明知他五人結為黨羽，侵害百姓，幾番要奏聞簡公，又轉(zhuǎn)轉(zhuǎn)算計不通。難道子駟做了上卿，又負剛直之性，倒還畏這五個大夫不成？不是這等說。這子駟做官一味只要兩盡其道，恐簡公一聞此事大發(fā)震怒，重處這五人。朝廷上急促沒人代那職掌，故此先把好言向此五人暗暗點撥。豈料此五人狼子野心，自恃黨羽眾多，并沒一個肯聽勸化。這子駟沒奈何了，心里想道：他五人無非侵小民的田土屋宇，我不若乘今歲例應清查丈量，將這些田地房屋盡歸原主，令其收管，只是照契照冊查明，并不說是誰侵占。百姓又得安生，這五人又不失體面，有何不可？以此立定主意，親自到鄉(xiāng)間清查，令百姓們照契依冊，量明立界。那些百姓們無不歡喜，無不感激。后人有詩贊道： 籌國惟元老，潛誅反側(cè)心。從茲邦本固，感戴二天深。 卻說這五大夫自從子駟清查之后，甚覺沒趣。一日，會于公所，私相計議道：“為官受祿無非要賺錢肥家。我們自占了田地屋宇，與子駟何涉，要他多管閑事？今日雖然清查丈量歸于原主，萬一日后他又奏聞主公，我們豈不受他大害？此事不可不慎，莫若謀之于先，免落人后?！逼鋾r尉止之子名為尉翩，司臣之子名為司齊，偶在身旁聽得此說，即忙上前道：“列位老伯之言深為有理，若欲圖謀，我二人情愿為首，闖入朝房立誅子駟，以免禍害?！蹦俏局?、子師仆、侯晉、堵女父、司臣五人齊聲道：“好?！备鞲鞣指渡戆榧叶「S尉翩、司齊二人前往，他五人亦自同行，一齊執(zhí)了刀槍器械趕至朝房。那子駟早已知風，同了子國避入西宮去了。尉止、司齊等見子駟不在朝房，也曉得他必往西宮，眾人一齊趕進。那子駟逃躲不及，被尉止趕近身邊，將子駟一刀早已頭落。那司臣看見子國閃在一邊，便向五人道：“子國不肯隨眾，故作清廉，已致難掩我們之態(tài)。且丈量一事未必不是他的譖言，亦該殺了，免貽后患?！蔽迦她R道：“極是?！彼境技磳⒆訃话丫咀?，將刀照頭一斫，亦自分為兩段。尉止又道：“我們事已至此，收手不得了，不如趁此機會殺入北宮，擒了簡公再作道理?！闭f聲未罷，即便先行，眾人蜂擁隨后。因簡公令人將北宮緊閉，這些人一時不能殺進，早已遍傳國中。那子產(chǎn)聞知不覺怒發(fā)沖冠，即去約了子駟之子公孫夏，各集家丁，前往北宮救駕。那國內(nèi)軍兵共計一千二百七十五人，齊來助力，又有大夫公孫蠆，表字子蟜，亦是個忠義之人。他率了自己家臣也來相助，一齊趕近北宮來攻五賊。那眾賊看見軍馬來得眾多，心慌意亂，料想是殺不過的，各各抱頭鼠竄而逃，當時止殺了尉止并子師仆，被侯晉逃出，竟投晉國。那堵女父、司臣、尉翩、司齊亦自逃到宋國去了。但見此時： 棄甲拋戈，出關入邑。儼如喪家之狗，恍若漏網(wǎng)之魚。顧不得險阻山川，只要逃性命。當不得匆忙步履，枉教做惡人。正是作事顛狂，果然必遭兇報。人宜盡忠抒義，切莫行歹為非。 這也是天意不肯亡鄭，復致太平。鄭簡公當日出朝撫恤子國之子子產(chǎn)并子駟之子公孫夏，又犒勞有功員役，并令將子駟、子國如禮祭葬。那子產(chǎn)哀毀盡禮自不必說。簡公遂命子孔執(zhí)政以代子駟。這子孔雖是個正直之人，只是太拘泥執(zhí)板些。因見五族作亂，便立起一個法來，特置一扇文冊，名為載書。要使國中的諸位大夫各以其人所有的職位定了次序，一舉一動俱要聽執(zhí)政的節(jié)制。不料鄭國的人不分貴賤大小都不肯順從，子孔就要行查頑抗之人，拿來加誅，做個懲一儆百的樣子。這國中之人又要洶洶思亂。那子產(chǎn)雖已襲了父職，因有服制在身，卻不管理政事。那子孔向慕才名，倒肯括目相待。所以，子產(chǎn)急向子孔勸其焚燒了載書，以安國人之心。子孔道：“我立此載書原為定國，今因國人之怒而焚此載書，只消眾人為政了，要我執(zhí)政上卿何用？”子產(chǎn)道：“眾怒難犯，專欲難成。合其二難，思以安國，只取危亡。不若焚了載書，免致失眾。”子孔大悟其言，遂決意焚書，又恐遠近之人不能遍知，竟擇了個日子往鄭國倉門之外焚此載書。這是子孔使乖的所在，若是焚在朝中誰知其故？雖然安了眾心，卻是遲了些兒。那些人畢竟不能忘情，故意造言，又說起西宮之難原系子孔與謀，謀死子駟，子孔方才代得執(zhí)政之位。這句話原說來像個合著機竅的，所以國人都紛紛的信了。那公孫夏聞了此語亦信為真，心里想道：父仇不報，枉為人也。子孔前因載書一事人皆不服，我若倡首去殺子孔，必有人相從。即往招集軍民，果然相從者眾。公孫夏隨率國人來殺子孔，恰好迎著，竟把子孔斬首，將家資分與國人。那時鄭簡公見公孫夏勢旺，惟恐有變，只得徉言道他忠勇，令他為執(zhí)政上卿以代子孔，公孫夏遂得掌理朝政。剛做得一年，即使子產(chǎn)為卿，以聽鄭國之政務，公孫夏致政歸第去了。有詩為證： 玄發(fā)早抽簪，名懸日月深。倏然不貪位，讓爵臥山林。 凡是執(zhí)政上卿到任，例應各處祭祀，先到太廟祭了先公，然后就該到望母臺祭獻了。你道這望母臺是怎么一個出處？乃是鄭國先君莊公所建的。那莊公之父名曰武公，其夫人姜氏生莊公的時節(jié)甚是難產(chǎn)受驚，以此不喜莊公，而喜次子共叔段，請命武公，欲立次子，武公不許，仍立莊公。及武公薨后，莊公即位，姜氏請封共叔段于制邑。莊公道：“制邑不利，當年虢叔死此，另封別邑可也?！苯嫌终埛庥诰?，莊公遂封共叔段居京。那知共叔段蓄了不良之心，將近地交界之境盡皆侵收，訓練甲兵將來攻鄭，暗通姜氏以為內(nèi)應。莊公聞知先遣將卒伐京，共叔段遂出奔他國去了。莊公遂將母姜氏置于城穎之地，立誓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辈挥X過了兩年，想起母子恩情，心中甚悔，只是立誓在先，不便相見。其時有穎考叔系穎谷封人，特將土產(chǎn)進獻莊公，莊公賜他酒食。這穎考叔卻把一碗肉來藏起，莊公問他原故，穎考叔道：“小人有母已嘗小人之羹，未嘗君之羹，故持歸奉母?！鼻f公嘆道：“爾有母遺，繄我獨無?！狈f考叔道：“卻是何故？”莊公便把前項事體并懊悔之情一一說與穎考叔知。穎考叔道：“這事不難，何不使人掘地及泉，在深隧相見，即是黃泉矣?！鼻f公大喜，即依其言，將地掘見泉水，母子二人入隧道，相見悲啼，其愛如初。后來姜氏已故，莊公筑建這座望母臺，供養(yǎng)姜夫人在上，時常瞻拜，以補昔日之罪。已后皆傳流春秋二時祭品。 這日，子產(chǎn)辦了祭品，乘了車子到望母臺去致祭莊姜夫人，卻從溱洧二水經(jīng)過。這水深不盈尺，卻也冬夏不干，水源出在河南密邑西南馬嶺山下，從鄭城西北流入，復從東南流出。所以，鄭國的百姓朝作夜息，必定要在此水經(jīng)過。因水淺不便行舟，若是富貴人家有馬可乘、有車可坐，俱是過得水的。但是，貧窮賣販之人免不得要跣足而行。夏秋之間天色炎熱，尚可褰衣涉水，及至春冬之交寒冰慘雪、風雨迷離，難道還可跣足渡水，必定要有橋梁方才稱便。此時子產(chǎn)深知其故，常欲造一條橋以通行步。怎奈鄭國的風水不宜在這二水之上造橋，子產(chǎn)非不博古知書，縱欲合那夏令上所說十月成梁之制，又不敢犯了國忌，博譽沽名，所以不行。子產(chǎn)坐在車中，那車夫?qū)④囃葡滤校『媚擒嚨字浑x著三四寸光景。那子產(chǎn)一面乘車渡水，一面舉目看那徒步的人，可也情慘。只見： 湯湯逝水，皛皛輕波。固是一方屏翰，從無半段津梁。往者來者，沒一個不囁口捫心。老者少者，沒一個不顰眉蹙額。庶幾褰裳可越，怎能入水不濡。總賴其保障生靈，猶未免傷殘民命。雖然城郭金湯固，怎奈人民跋涉難。 不一時已渡過河濱，早到望母臺下。左右人陳設祭品，請上卿行禮。子產(chǎn)致敬盡恭，跪獻三爵，然后叩首，禮畢下臺，仍舊上車過水。剛剛到得彼岸，恰好有一個老人家來渡河，一步跨到水中就有畏寒之態(tài)，伸伸縮縮，兩次三番，欲去不去，欲住不住，不覺目眩頭旋，撲的一交倒在水面之上，連忙扒得起來，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打濕了，手里捧的鞋襪也都氽去了，口中叫苦連天。子產(chǎn)看了甚是不忍，即命住了車子，令車夫?qū)④囎油频剿疄I以濟人民。車夫得令不敢不從，只得推去濟渡人去了。然而，子產(chǎn)以乘輿濟人，雖是他的好情，但鄭國人多，這一乘車如何濟得眾用？那子產(chǎn)也慮及此，隨即下令道：“此輿專濟老稚渡水，少壯之人不得爭執(zhí)?！睆拇酥?，那些老幼之人不致患溺了。其時有隨從之人稟道：“老爺既將車子留此濟人，待小的們向鄰近人家借一匹馬回去如何？”子產(chǎn)道：“此處回國頗近，步行亦可，何必騷動地方？”后人有詩為證： 因憐老弱涉寒澌，甘讓乘輿不敢遲。國內(nèi)勿嫌相濟少，朝朝偏與鄭民宜。 子產(chǎn)方才走近城門，忽見家臣來報：“主公召議國政?！毖晕串呌钟惺钩紒碚?，子產(chǎn)疑道：“此時有甚政務？”急急步入朝中，簡公尚在殿庭迎候，子產(chǎn)上前躬身下禮，以復主祭之命。簡公問道：“寡人適才聞卿不乘車馬，徒步回朝，是何緣故？”子產(chǎn)備將老者涉水畏寒，存車濟渡之事奏聞。簡公道：“此是卿家愛民之念，只是有勞徒步了?！彪S命車駕庫選一乘好輿賜與子產(chǎn)。子產(chǎn)謝恩領賜，又道：“主公此際召臣有何事故？”簡公道：“只因晉君無禮不念同宗，又不念幾年和議，竟要寡人稱臣往晉，奉以朝見之禮，特遣使臣在此。寡人心中甚忿，不知上卿有何辭可以卻之么？”子產(chǎn)道：“此事不難，今已日暮，待臣明早往見來使，自有說話?！碑敿崔o謝出朝，一宿無話。次日，子產(chǎn)來到公館相見那晉國使臣。那使臣十分傲慢，踞其上位，見了子產(chǎn)并不下來施禮，便道：“我奉本國主君之命，征爾鄭伯往朝，汝知之乎？”子產(chǎn)即應道：“晉、鄭乃同宗之國，何忍以兄弟怡怡之誼，反欲致我寡君等于仆隸，晉君雖為得計，吾恐夷狄聞之必為竊笑。何況四鄰臣民有不訾議者幾希?！笔钩悸劻俗赢a(chǎn)之言，心里想道：“他這幾句甚是有理。同宗之國歸附已久，要他稱臣，鄰國聞知不惟竊笑，且隳了歸附之心，此事是吾主失算了，不若回國以子產(chǎn)之言復命?！彼煜蜃赢a(chǎn)道：“爾主既不肯往，吾當為汝復命晉君便了?！碑斚罗o鄭以還，使臣將子產(chǎn)之言奏聞晉君，晉君大悟，以后再不敢來征朝，遂免了這番騷擾。 到了次年，乃是范宣子為晉國之政，又騁其才，竟奏與晉君，遣使到鄭要加貢幣，比每年議增十倍貢獻晉庭。簡公又與子產(chǎn)商量道：“前日晉國征朝，多賴上卿辭令以致卻而不至。今來征幣卻是舊例，禮當奉幣以行，只是他要比常加增十倍。鄭國地方甚小，所出有限，為之奈何？”子產(chǎn)道：“主公但依舊例前往，臣當致一書與宣子，管取仍照舊例，不征加倍也。”簡公聞言大喜，即命子產(chǎn)修書，隨即一一打點幣帛。不移時，子產(chǎn)修書已完，將稿呈上簡公。簡公讀云： 宣子足下，子為晉之上卿，使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足患，而無令名之為難也。夫諸侯之賄聚于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吾子之家壞，何其沒沒也。將焉用賄，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毋亦是務乎。有德則樂，樂則可久。夫恕以思明德，則令名載而行之，是以遠至邇安。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后我以生乎。子其慎之。 簡公看罷心中甚喜道：“此書決令宣子回心。不加重幣，皆上卿之功也。”當即遣使公孫夏赍了幣帛書札，一同晉國來使起程前去。公孫夏領命同使臣至晉，見了宣子遞上子產(chǎn)之書。宣子覽書大喜，即時就向晉公勸其輕幣。那重幣之征原非晉君之意，卻是宣子創(chuàng)議，故此行止皆出宣子之口。所以，晉公一一依從，如數(shù)收了舊例貢物，即打發(fā)使臣回國。公孫夏復命于簡公，備述前事，簡公不勝大悅道：“若非子產(chǎn)之書，幾不免又是一番征幣之擾。”公孫夏又奏道：“臣于一路而來，沸沸聞言，國中有火星下墮，又有火神現(xiàn)形。臣既聞之，不敢不奏?！焙喒磫栕赢a(chǎn)道：“上卿曾聞此言否？”子產(chǎn)道：“臣適才始聞其言，正欲奏聞。國中流言將發(fā)大火，天氣亢陽，信或有之?！焙喒溃骸凹热蝗绱?，何以避之？”子產(chǎn)道：“天災不可逃避，前者里析大夫未死之時，也曾言及國中將有極大變異，民為之隕命，國為之幾亡。又說吾身漸民，弗及見此變異，又欲圖為主公遷國。臣意為人君者當修仁德以邀上帝之福，豈可因天變以圖幸免？”簡公聽了其言，知不可強，乃分付臣僚，諭知黎庶，俱各持謹，以防不測，當即退朝還宮。簡公惟是起居憂懼，不能去懷，甚覺驚心之至。有詩為證：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天意巧安排，人力豈能奪。 忽一日，正當聘問之際，各國遣使赍書達禮，以通和好。國中人見了各國使臣皆以客使稱之，此時新客既各舊客亦自不少，免不得簡公要設宴款待。那新舊客使齊來領宴，簡公正在宮中，與眾客飛觴舉樂，酬酢方酣，忽見當筵起一陣狂風，吹得新舊賓客與執(zhí)事臣工盡行失色。風過處只見一道紅光如閃電相似，且是括刺有聲。那時子產(chǎn)也在宮中陪宴，心知此聲有如火嘯，到此田地卻也管不得什么儀制所拘，急急離席，出外探聽。已有役人跑進宮來向子產(chǎn)報道：“里析大夫家中失火已延燒屋宇，其勢甚大，特此稟報，望乞速速遣人救滅?！弊赢a(chǎn)聽說慌忙復身入內(nèi)奏聞簡公。簡公道：“上卿可速速調(diào)度，不可稽遲。”那些新舊使客聞得此說，沒有安然飲宴之理，都來辭別簡公出朝，簡公于是罷宴。那子產(chǎn)看見也不及將言語細說，徑走到宮門之上，分付管門官員人役，止放新客出朝，但是舊客一概不許放出朝門。那門上員役不知其故，只得遵令而行。你道為何不放舊客？只因舊客在鄭日久，必深知鄭國虛實，且路徑熟諳，恐他們乘此火變或有異圖，所以不肯放他出宮。惟有新客是人生路不熟的，繇他出去，并不攔阻。子產(chǎn)自家也出了朝門，想道：里析大夫已故，棺柩尚停在家，火是本家起的，這棺木為第一著急務了。急喚下三十個輿夫前往子析大夫家中搶救棺木，那些輿夫個個是長大有力的漢子，又皆敢死之徒，既奉子產(chǎn)上卿之命，那個敢有推辭？一齊拿了扛索，沖煙冒火到里析大夫家中，手忙腳亂的把個棺木一霎時上了扛索，急急搶出，其火已燒到中堂，好生利害。有沁園春詞為證： 忽起旋風，似出林嘯虎，躍水吟龍。早半天烈焰，轟轟匝匝。燒臺毀屋，損戶連薨。爛額焦頭，呼兒叫母，恍若邊疆虜騎沖。還堪憫，侯居深邃，一旦成空。 炎光萬道如虹，未數(shù)扶桑旭日紅。賽老君煉藥，介山煙禁?？谠剖駰＃啾邝樾?。更類田單，燎奔牛尾，眼塞泥沙耳蔽聽。人驚問，誰移火焰山到城中。 子產(chǎn)看見火勢猛烈，遣了二百名健丁齊到下風拆毀屋宇，以免延燒。又遣數(shù)十名健丁，在就近池塘取水澆撲。誰道此火原是天意，憑你怎么救解，越發(fā)分頭延燒，再救不止。子產(chǎn)見勢頭不好，恐怕鄭國的宗廟也受其殃，卻好子寬、子上二大夫在旁，子產(chǎn)便道：“敢煩二位大夫速至太宮，巡行祭祀之所，可令家丁將油漆窗格門扇盡行下了，再將宮內(nèi)氈褥等物打濕，垂掛檐楹之上，必能祛火?！弊訉?、子上二人領命而去。子產(chǎn)又恐祈卜堂有災，乃道：“卜堂內(nèi)的大蔡是千年靈龜之殼，仗他為筮卜之靈，若不徙開必然煉為灰燼，異日要占國事便無可稽查了?！奔敝鴱娜藗髁钆c公孫登大夫，遷徙大蔡置于別所。這公孫登原是個卜史，平日善卜之名，也都虧這個龜殼。終日畫爻按理，求吉問兇，無有不靈。他此時正在大蔡之旁踱來踱去，排卦尋爻，仰頭看見火光燭天，已知是近處火發(fā)，想來必要延禍至此。但此大龜必須救出方好，奈因是簡公之命，建堂安置在此。若不得簡公之命并上卿之令，決不好輕動他的。欲待去報知上卿，又恐一時火來照管不及。正在沒法之際，那傳令之人已到，公孫登問道：“你是何人？急急走來有甚緣故？”那人道：“奉上卿之令，要大夫急徙大蔡免被烈火延燒?！惫珜O登道：“就煩你移一移去。”那人道：“我還有別事，不得如命。”說罷竟自去了。公孫登道：“子產(chǎn)要我徙此大蔡實是正理，但身伴沒有一個跟隨的人，況此物有丈余長大，其重非常，教我一人怎么拿得起？不惟他是個靈寶，就是執(zhí)政有令，也沒有個不遵依的理。且喜這大蔡內(nèi)中空闊可以容人偃息，萬一燒了房屋亦可在這龜殼里暫住?！闭f未了那火頭早已撲到房檐上來了，公孫登慌了手腳，只得背了大蔡就如黿鼉一般，亂滾亂走，走至朝前，恰好遇見子產(chǎn)。公孫登便問道：“敢問上卿，還是將他放在那里去好？”子產(chǎn)道：“須暫尋空闊去處安頓，免得火勢侵來又為移動?！惫珜O登得了這句言語，竟負了大蔡往空野之處去了。正所謂： 事急無君子，心忙任意為。 子產(chǎn)此時也身不繇主，事頭忙亂，走來走去，尚不曾分派得完，又想：宗廟事大。急急轉(zhuǎn)到朝門，只見簡公親自捧了廟主石函出來，急喚子產(chǎn)道：“主祀在此，徙到何處去？”子產(chǎn)道：“不如都遷到厲王廟中，并將群主共移一處，以便救護。”簡公道：“此言有理。”即捧了神主而行，那祝史即來代捧。簡公恐外有他變，仍舊入宮去了。那外邊的火勢愈熾，子產(chǎn)又使府庫之人各備救火之器，以防財貨失所。又使掌兵的司馬、掌刑的司寇，列居火道，以防不測之變。又恐城外有人暗梯入城，令遣雄軍把守。軍人應命，各各往任其事去了。頃刻之間，值此心忙意亂之事，虧他分撥防嚴，甚是清楚。后人因有詩曰： 國運偶逢艱，謀臣備敢閑。但祈神力口，立把祝融刪。 少頃，只聽得西北角中哭聲振天，細聽其聲都是婦人女子。子產(chǎn)就知道是先公舊時宮女，因他們在西宮近著火處，恐有不測，故此懼死哀號。即傳令與商成大夫著放宮女，盡歸東囿。商成大夫依令前去，放那些宮女到了東囿，果然哭聲就不聞了。自從薄暮燒起，整整燒了一夜工夫，次日早間其火始滅。簡公與執(zhí)政上卿并諸位大夫俱在朝中哀悼，市中之人三日不曾貿(mào)易。子產(chǎn)乃將那些救火的軍民盡行犒賞，又查被火所燒的人家，記載其數(shù)，不下千余屋宇，即出曉諭，以寬其征賦，不督其租稅，又令他入山砍伐官木助其營建。國中雖遭了這番回祿，倒越感念了子產(chǎn)的惠績。正是： 一番謀畫永清安，嗣后邦基穩(wěn)似磐。日久人心今始見，賢哉東里大夫官。 那些新舊使客見國中火燒得如此光景也無甚意興，各各告辭歸國去了。簡公終日不悅，常想：那太宮大鼉、石主、府庫，皆賴子產(chǎn)一人輔佐大勛，不使有失。正思沒個報答處，忽有侍臣報道：“臣啟主公得知，火災方息，又有水患發(fā)了?！焙喒@問道：“卻是何故？”侍臣道：“洧水居民傳報道，洧淵之中有兩龍相斗，若不差兵往逐，恐兩龍斗處必有一傷。傷者若有族類，必致興風鼓浪，蕩谷移陵，伏乞主公上裁?！焙喒剤笊凶泽@疑未信，忙遣子寬大夫前至洧淵看其勢頭何如？子寬領命出了朝門，乘了快馬，早到洧淵，果見水中有二龍相斗。但見： 皂白難分，朝昏不辨。響颼颼風沙凜冽，亂騰騰云霧迷離。一個擺尾搖頭，一個張牙舞爪。雙雙怒目，黑暗中透四點寒燈。對對長軀，白日里露一身鱗甲。卷起千層巨浪，沖開萬丈洪濤。原來幽壑斗潛蛟，只恐桑田變滄海。 子寬大夫不敢稽遲，急急馳報簡公道：“洧淵之中果然有兩龍大斗，水勢甚兇，望主公速召執(zhí)政商議，以免洪水為災。”簡公聞言甚恐，急召子產(chǎn)。子產(chǎn)進宮見禮已畢，不待簡公開口即道：“洧淵龍斗偶然至耳，不久自然退舍。如若稍稍驅(qū)逐，以觸其怒，突興波濤，其患比火更甚。”所謂： 見怪不怪，其怪乃滅。洵有斯言，慎勿疑惑。 簡公聽了子產(chǎn)之說始得放心。未及半日，又有侍臣報道：“兩龍解斗，各各退散，波濤已平息了?！焙喒挤赢a(chǎn)神識不凡，乃謝子產(chǎn)道：“若非上卿之見，幾誤大事。但今鄭國不孝，遘此天災，意欲往報晉邦，不知上卿之意若何？”子產(chǎn)道：“報晉是理也，尚猶可緩。適有急事主公知否？”簡公道：“是什么事？”子產(chǎn)道：“聞晉君已放歸蔡公子燮，近日陳、蔡合謀，將圖我鄭。陳、蔡雖是最小之國，兩軍統(tǒng)并，亦稱強悍，若不遣將伐之，恐有他變?！焙喒溃骸盀榻裰嬤€是何如？”子產(chǎn)道：“蔡國素與楚連以為依附，今晉既釋公子燮，亦不知晉有何意？我國雖與晉國相和，今則不可仗其勢也。如據(jù)然伐蔡恐屬未便，莫若速伐陳國，使彼不能防御，必獲大捷，陳國自不與蔡國相連也?！焙喒勓陨跸?，即命子展為司馬，統(tǒng)領勁兵星夜兼程往伐陳國。陳國果然未備，被子展大獲全勝。陳國即具降書，永為納款，再不敢與蔡國結連。子展班師奏聞簡公，簡公出黃金彩幣犒勞將士，并嘉子展之功，遂擇日親自往晉。一來要報失火之事，二來要獻伐陳之捷?？纯醇諏闷?，子產(chǎn)輔著簡公，又帶大夫數(shù)人離了鄭國，曉行夜宿，不只一日，早已到了晉國城內(nèi)。那時正值魯哀公初卒，晉侯因是同姓，在宮料理吊儀，未及與簡公相見。此時卻是趙文子執(zhí)政，先遣晉大夫士弱前來，一則代為迎接，一則分付將言見責看簡公如何答應。這士弱來到行館，見了簡公，便道：“主公特命相迎?！焙喒溃骸吧钣袆诖蠓蛄恕！笔咳跤值溃骸爸鞴珎髡Z，責公何故不守邊鄙，反去侵凌小國主何意也？”其時，子產(chǎn)著了戎服在身，侍于簡公之側(cè)，便挺身直前說道：“先王之命，惟罪所在，各致其法。今鄭本姬姓，與天子分形同氣，彼陳人忘周德之大，輒敢侵鄭，是以當誅。且昔者先王所有的地方止得千里喚為一圻，列侯地方止得百里喚為一國，自此以降次國七十里，小國五十里。今大國多數(shù)圻矣，若不侵小何以至此？聽大夫所言，非特責寡君一人也?！笔咳趼犃撕蒙Z塞，有南鄉(xiāng)子詞為證： 賢執(zhí)政，產(chǎn)方隅。氣凌霄漢命征車，理直詞宏名又順。威風振，凜凜從教看折晉。 那士弱到此智窮言盡，兩眼睜睜，好不沒法。看見子產(chǎn)身上穿著戎服，又責道：“汝雖執(zhí)政于鄭，到俺大晉之都豈無宜穿的衣服，輒著戎服而來，是何意也？”子產(chǎn)道：“我先君武、莊二公，為平王卿士，昔魯僖公二十八年，有城濮之役，晉文公布命道各各修服舊職，命我先君戎服輔佐周襄王，以授勝楚之捷，不敢廢主命故也?！笔咳跻娮赢a(chǎn)說的話都是正理，不敢再去撓他，只得辭別回去，將子產(chǎn)的言語一一達與趙文子大夫得知。趙文子道：“子產(chǎn)這些言辭甚順，吾聞犯順者不祥，神明所不佑也。明日當達于主公，可與相見?！碑敃r各自散訖。且說子產(chǎn)送別了士弱，回見簡公。簡公道：“適才上卿之言甚為中理，但今館垣甚是窄狹，不能容我國這些從者，卻怎么處？”子產(chǎn)道：“惟有毀之一法。”簡公道：“毀之恐觸晉君之怒。”子產(chǎn)道：“臣有舌在，何足畏哉？”簡公道：“既如此，請上卿即刻從事?！弊赢a(chǎn)即時喚了從者五七十人將館垣盡皆拆毀無余，隨即藏納本國車馬。早有館夫報知趙文子了。趙文子想道：子產(chǎn)對士弱之言甚順，為何把我晉國館垣毀壞？此理甚欠，必須遣人責問，看他以何辭相對？欲待再遣士弱，恐其口舌不能便捷，另遣大夫士文伯前往。士文伯道：“不知執(zhí)政以何言相責？”趙文子即教道了一番言語，士文伯別了文子，竟至行館。正是： 大國恃強無禮，枉勞口舌縱橫。不識毀垣妙計，文子空為晉卿。 士文伯到了行館即令駐馬，著人通報，子產(chǎn)聞報出迎。士文伯方才下馬，二人到了公廳，見禮分坐。士文伯未及開言，子產(chǎn)即問道：“執(zhí)事到此敢是傳晉君之命，來請寡君相會么？”士文伯道：“主公料理魯國吊禮未完，須寬一日方才得暇?！弊赢a(chǎn)道：“既如此執(zhí)事何故辱臨？”士文伯道：“敝邑因刑政不修，盜賊充斥，有列侯來朝聘于晉的，恐有疏失，以此主公令吏人完整客館，高其門，厚其垣，使之無憂。今足下壞我館垣，雖然鄭之從者知所戒備，他國有賓客到來，何以待之？以此主公特使不才前來請問。”子產(chǎn)道：“以敝邑偏小，介于晉楚兩大國之間，誅伐無時寧息，是以不敢安居，盡索鄭國土地之財隨時朝會。值國君事忙未得相見，又不獲聞召命，未知約寡君相見得在何時？若如此作為，恐非待宗盟之禮?！笔课牟溃骸胺枪丫疑谅模瑢嵰蛴屑参慈?。”子產(chǎn)道：“若是這等教不肖何時獲安寢席？既未相見國君，又安敢輸幣？又安敢使幣暴之于野？雖未見晉君而輸，實皆晉國府庫之物，又不敢以非禮輸納府庫。若暴露則恐燥濕不時，萬一朽蠹，反重敞邑之罪矣?！笔课牟溃骸皥?zhí)政此言或恐是理，但不知毀晉館垣出于何與？”子產(chǎn)道：“僑聞令先君文公為盟主之時，專要崇大諸侯之館。其館之式與晉君寢室相似，把庫廄繕修，可以藏幣養(yǎng)馬，司空開道，圬人葺垣。諸侯來時，掌館舍之人設其庭燎，巡捍之人防其盜賊，仆從有所安處，車馬有所喂涂。文公雖不留賓客，未嘗廢事，所以賓至如歸，不畏寇盜，不患燥濕，實與賓客同其憂樂也?！笔课牟酱擞忠c晉君假裝體面，便道：“故此寡君不敢有違先君之訓，特設此館。不意反被執(zhí)政毀之，雖板今吊古，何不憚煩一至于此。”子產(chǎn)道：“大夫此言差矣?！笔课牟莻€不明理的，聽了這一個差字，便微微發(fā)怒起來。有詩一首為證： 籌國無才空讀書，渺聞淺見奈何如。意中謨不推詳過，陋室寧堪客所居。 士文伯道：“在執(zhí)政所言無往不正，及至下官有言，又譏差謬，是何意哉？”子產(chǎn)道：“非下官有罪而言，實晉君無禮，與執(zhí)事多飾詞爾。”士文伯越發(fā)疑訝，便道：“執(zhí)政之言毋乃有所聞乎？”子產(chǎn)道：“僑聞今日銅鞮之宮，其大數(shù)里，待諸侯之舍如處隸人，門不容車，不可逾越，盜賊公行，夭癘不戒，揖見無時，若不毀垣，無所藏弊，則重吾鄭國之罪，敢請執(zhí)事何以命之？”士文伯聽子產(chǎn)說得有理，其怒始解，便答道：“寡君一因有疾，二因商議吊魯之儀，實無他故?！弊赢a(chǎn)道：“晉君有疾情自可原，若說魯喪，鄭與魯亦有同姓之憂，若獲薦幣，修了館垣而行，是君之惠，安敢憚勞，有妨清問?！笔课牟溃骸斑@等待下官歸告寡君，即日請見?！闭f罷起身相辭，子產(chǎn)送出館外，一揖而別。士文伯急往趙文子府中細述子產(chǎn)之言，文子嘆道：“信如其言，我國君其實不德，將隸人之垣授與諸侯，是晉之罪也。”又使士文伯住慰子產(chǎn)，趙文子自往晉宮奏與晉君。原來各國的執(zhí)政上卿凡有政事商議，不時可以進見國君。此時諸侯朝貢已到數(shù)日，未曾相見，亦系大事，故此趙文子急入宮中，欲議召見鄭公之事，不意守門人稟道：“主上適患一疾，方得睡去，丞相爺姑且少待，待主上睡醒始可入報。”文子只得依言立候。有荷葉杯一詞為證： 主臥豈能驚醒，相等立螭頭。耐心屏氣不移步，木塑怎優(yōu)游。 卻說晉君之病已非一朝，這日更覺甚些。他的病癥不寒不熱，不語不言，也不思茶，也不想飯，昏昏沉沉，精神衰憊。此際情思愈覺散懈，方才靠著衾枕正待合眼，朦朧之間只聽得耳朵邊呼呼吼吼，一陣狂風陡作，果然金鐵皆鳴，風過處晉君強抹雙眼，細視殿外有何動靜。只見一件怪異物件，看了好不驚號也。但見： 蒙蒙葺葺，身上披著些蒼黃毛片。閃閃爍爍，額下綻著那燦爛眼珠?？磥聿皇侨耍挂材苄心苄?。疑他不是獸，原何無帶無冠。殆似猩猩，喜酒誤穿紅木屐。其如狒狒，迷人故系綠襤衫。不禁離魂蕩魄，怎奈動臆傷眸。 晉君正在驚慌，只見那一個異物撲來撲去，撲了好一會，然后竟向晉君身上撲來，張口亂咬。晉君慌了手足，躲避不及，幾乎被此異物將一個晉君的貴體咬做一團肉醬，不覺大叫一聲，早已汗流浹背。那些宮人侍女一齊吃驚，忙問根繇，那晉君還不知是夢，兀自開著眼，胡嚷亂嚷。那趙文子在門外聽得晉君喧呼，急入問安，看見晉君恁般模樣，心中好不著急，欲待上前相問，又懼晉君遷怒及身，欲待退出外庭，主上有患不救，豈是為臣子的道理？看此光景必然是夢魘了，只得上前連叫了數(shù)聲，晉君方省人事，目中認得是趙文子，便問道：“卿來幾時了？”趙文子道：“臣來已久，適才莫非主公有驚異之夢么？”晉君道：“便是。適才夢一異物，似人而非人，似犬而非犬，毛色如土，遍體腥臊，撲于寡人之身張口亂咬，以此驚悸狂呼?！壁w文子想一想道：“主公勿憂，夢中所見之物乃黃熊也。昔日周武王夜夢飛熊，得呂望為其軍師。此夢必是吉兆?！睍x君道：“卿言雖是，但寡人心懷疑惑，若得個圓夢之人細解其情，才可消釋這一片憂疑之思。”趙文子道：“臣不敏，不足解此，臣看鄭國子產(chǎn)是個博物君子，必知其故。”晉君道：“只是子產(chǎn)遠在鄭邦，如何請得他來為寡人圓夢？”趙文子道：“事有湊巧，物有偶遇。見今子產(chǎn)從了簡公朝聘到此?！睍x君失驚道：“來幾日矣？”趙文子道：“因主上有疾故不通報，已來三日矣?！睍x君道：“卿可快召子產(chǎn)前來?！壁w文子道：“更望主公許約鄭公在于何日朝會?！睍x君道：“寡人心內(nèi)釋疑，不時朝會可也?！壁w文子隨即出朝，仍命士文伯往請子產(chǎn)進朝。正是： 茂才廣略堪回主，重禮隆儀不敢遲。 一霎時已請到了，子產(chǎn)與趙文子相見，隨即同進宮中朝見晉君。一見之初，先說了一回失于迎訝的話，然后說及夢熊之事，要他解說。子產(chǎn)道：“主公夢中所見的黃熊，即圣禹之父鯀后是也。他因不能治水以致洪水移陵倒谷，淚沒生靈，堯帝震怒，殛死羽山，鯀遂化為黃熊，投入羽淵。當時士人道他雖則無功，只是糜費錢糧，不曾有貪酷之私，遂立廟于東海。后來夏商周三朝俱有祭祀，迄今廢弛已久。且今之天下，晉為諸侯之盟長，應佐天子祭祀諸神。今黃熊咬君之體是欲口食也，求主公祭祀也。主公可即出令旨，擇日祭祀，病自霍然?！睍x君聞言連聲道：“解得不差，寡人之憂疑已釋矣?！奔捶指囤w文子擇日祭祀黃熊。頃刻間身體便覺無恙。晉君大喜，甚重子產(chǎn)，即日請簡公相見，行了交會之禮。趙文子又奏子產(chǎn)毀了館垣，實晉之禮貌太薄，乞主公修葺高大，可容車駟出入，晉君也納其奏，即在次日排筵以餞簡公并子產(chǎn)二人歸國。自此之后，晉君命修館垣，十分高大，以待后來的諸侯，此皆子產(chǎn)毀垣之功也。簡公與子產(chǎn)離了晉國，路經(jīng)瀟湘云夢之澤，早已到了楚邦。這楚國乃是異姓諸侯，只因鄭國介在晉、楚之間，既然到晉國幣聘往來，少不得楚國也要如此。此時，子產(chǎn)隨了簡公入楚，正是與敵國相見，簡公禮當除地。你道怎么叫做除地？將地上草藤荊棘割刈得個干凈，這叫除地。若把其地掃除，又要封土為壇，以受郊勞。今子產(chǎn)也不除地，也不為壇，但為草舍一間。當時人有詩道： 智者從游，廣淵有謀。為壇為舍，各壇雄遒。 其時，楚國有一掌管旅次的人，名曰外仆，專一迎賓送客，就如今日的驛宰相似。看見簡公不設其壇，因?qū)ψ赢a(chǎn)道：“昔日先大夫相先君，曾往四國，未嘗不筑土為壇，自昔至今，皆是如此。今大夫到了敝邑，住在草舍之中，恐于勢有不便?！弊赢a(chǎn)道：“其中有故，子豈不知？”外仆道：“所以求執(zhí)政賜教?！弊赢a(chǎn)道：“以大國之君去適小國，必要構土為壇。若是小國之君來適大國，不必用壇，只須草舍。”外仆道：“此為何故？”子產(chǎn)道：“吾聞以大適小有五美：一是宥其罪戾；二是赦其過失；三是救其災患；四是賞其德刑；五是救其不及?！蓖馄偷溃骸霸瓉砣绱?。那作壇卻是為何？”子產(chǎn)道：“作壇昭示五美之功，所以小國倚藉大國，無有困扼，懷服如歸。是故作壇以垂及子子孫孫都要進德修善，不可怠惰?！蓖馄偷溃骸耙孕∵m大可有五美么？”子產(chǎn)道：“止有五惡?！蓖馄偷溃骸按宋鍚阂嗫傻寐劽矗俊弊赢a(chǎn)道：“一惡是向了彼國之人解說其身上所有的罪戾；二惡是請說其不足，惟恐被譴責也；三惡是奉行其政事；四惡是供其職，貢其土產(chǎn)；五惡是從其朝會征伐之命也。”外仆道：“止用草舍又是為何？”子產(chǎn)道：“大國之君專好重幣，賀弱吊兇，此皆小國之惡，焉用作壇，以昭其禍？所以，告子孫切勿招禍，始為永安之良策?！蓖馄偷溃骸安宦劯哒撛踔耸?？”說罷即便告辭，子產(chǎn)也不挽留。后人有詩贊子產(chǎn)道： 始知草舍不為壇，狂楚為仇肆戾殘。恰羨公僑明古道，息爭寧國報平安。 外仆將子產(chǎn)不設壇、惟建草舍并子產(chǎn)的言語歸告楚君。群臣道：“子產(chǎn)明于今古興亡之道，又精于大小敵國之謀，似非以下之人，望主公速行朝會之禮，無使彼覘我虛實，以貽其譏?！庇谑牵磁c簡公相會，設宴款待。朝會既畢，簡公同子產(chǎn)辭謝了楚君，仍返鄭國。簡公見子產(chǎn)多才，將國中一應政務盡聽子產(chǎn)指揮掌管。那秦、楚、晉三個大國以后聞了子產(chǎn)之名，俱不敢來侵我，不過每年用幣帛往來，通些和好。此皆子產(chǎn)一人聽政之功也。且鄭國之中民多地少，族大且侈，自從子產(chǎn)聽政之后，百姓安堵，獄無冤囚。國人都誦道： 取我衣冠而楮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教子產(chǎn)，吾其與之。 不數(shù)年間，郊遂甸服之人都來歸服，如水就下，共相敬愛，如憐孝子，如敬慈母一般。國人又誦他的德政道： 我有子弟，子產(chǎn)誨之。我有田疇，子產(chǎn)殖之。子產(chǎn)若死，誰其嗣之。 你道子產(chǎn)為何被國人時常誦念？只因他在鄭國凡一應政令皆能懾服人心，嘗作丘賦，作封洫，制參辟，鑄刑書，這四件是治國齊家最要緊的事，他一一能為，其他可知。大凡從古至今的君子被人夸譽固多，其中未免有一二個謗毀他的。那時鄭國公族有一人名曰然明，與國人到郊外一個小亭閑游，與那些口尖舌快之人，議朝政之得失，談子產(chǎn)之是非。其中有一人深為子產(chǎn)不平，歸告子產(chǎn)，勸子產(chǎn)拆毀了這個所在，杜其后游，免致私議。子產(chǎn)道：“吾聞忠善以息謗，未聞作威以防怨。若作威防之，其怨愈深。若有人談我公孫僑失處，即當改過遷善，則然明大夫，豈非是我之師！何必拆毀其亭?！蹦侨艘娮赢a(chǎn)之言，深服而退。子產(chǎn)以后愈將事體斟酌，把一個小小的鄭國扶危治亂安傾定覆。后數(shù)年，簡公告薨，子產(chǎn)亦因勞心費力太過，得患一病，國人莫不吁嗟嘆息。說道誰人可能代吾子產(chǎn)大夫死者，吾當事其父母，養(yǎng)其妻子，厚其殯葬，綿其祭祀。不料數(shù)月之后，子產(chǎn)藥石無靈，可惜一位執(zhí)政上卿，卻做了南柯一夢。那時舉國之人孰不哀悼，士大夫們痛哭于朝，商賈們痛哭于市，農(nóng)夫們痛哭于野，就像沒了父母一般哀慟。至是孔圣人在魯，聞子產(chǎn)之變，亦自出涕良久乃止。有一首哀詞為證： 泰山頹兮梁木壞，叩天遠兮靈奚在。望東里兮淚泫然，傷子產(chǎn)兮屯運屆。 茍延齡兮治國都，或廣上兮未云邁。胡速返兮援末繇，拊幽心兮增感慨。 總評：節(jié)受匡濟之政，子產(chǎn)一傳盡之矣。世人勿作小說看過。 又評：大國圖霸易，小國圖治難。子產(chǎn)為小國之臣，行恭敬惠義之政，晉、楚莫能攖其辭。有釋難解紛之術，無喪師辱國之愆，足稱一時良佐。設使得輔桓文之主，其政更當何如？吾知其名，必超管、晏諸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