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自成自山西大敗，為吳三桂所乘，直奔兩河。又為三桂追逼，滿意殘破各處郡縣，掠得輜重，即充作軍餉，然后招軍流亡，望再振軍威，直入四川，以圖久守。一面已檄陜西余黨入川。那時計點敗殘軍士，尚有數(shù)萬，唯自疲戰(zhàn)以后，已沒有戰(zhàn)馬，便派人用賄賂至北方各部落購買馬匹。不想北方各部藩主已知自成必敗，只收其賄賂，反把到來購馬之人拿住，獻(xiàn)到三桂軍中。三桂因此知道自成已缺了戰(zhàn)馬，便定計以馬軍攻圍自成。時自成正在病中，自忖若聽李巖之言，不至有此。方愁嘆間，忽報丞相牛金星來謁。原來李闖已用牛金星為丞相，以李巖為軍師，又有副軍師一名，喚作宋獻(xiàn)策。 那牛金星，因平陽一戰(zhàn)本出自自己主意，致遭大敗，不出李巖所料，心中極為愧恨。且自入京以后，牛金星已與李巖有點意見，再經(jīng)平陽一敗，因羞成怒，更與李巖結(jié)下不解之仇，便有意除去李巖，好拔去眼中釘刺。那日入見李闖，見李闖長嗟短嘆，便進(jìn)言道：“吾軍雖敗，尚擁十萬有余，且謀臣戰(zhàn)將尚多。勝敗乃兵家常事耳，大王何故如此懊惱？”李闖道：“朕自起義以來，勢如破竹，直進(jìn)北京，皆望風(fēng)披靡。惟入京后，多不用李軍師之言，遂至迭遭挫敗。今大勢已去，復(fù)何顏見李軍師乎？”牛金星道：“大王起義至今，待軍師可謂厚矣。軍師曾力勸大王先釋陳圓圓，以結(jié)吳三桂之心，以大王不聽其言，遂至懷恨。他曾對人言，謂關(guān)外之?dāng)?，他本有計可以挽回，斷不至令建州人馬直驅(qū)大進(jìn)。正以大王不聽其言之故，遂坐視不劃一策，冀大王一敗，以顯其本領(lǐng)耳。故自后多不為大王劃策。且近聞軍師與吳三桂頗有來往，不可不防?！崩铌J聽了，大怒道：“懦夫安敢如此！豈以朕在病中，遂無尺寸之力耶？”牛金星道：“大王不宜發(fā)怒。軍師耳目極多，若被他知道了，反為不便，不如臣等徐圖之。故日前軍師聞平陽之?dāng)」恼拼笮Γ疾桓已杂诖笸踔罢?，正為此耳。”李闖此時更怒不可遏。牛金星仍故意做作，力勸李闖隱耐：“臣等必有以報命?！闭f罷，正欲辭出，忽見宋獻(xiàn)策進(jìn)來，先向李闖問病，徐道：“大王止于此，實非長策。若曠持日久，軍心益餒，益不可為矣。臣與李軍師相議，主意相同。請大王先幸荊襄，然后取四川為根本，養(yǎng)蓄銳氣，再圖進(jìn)取，不知大王以為然否？李闖聽了并不回答。宋獻(xiàn)策見李闖并不回言，且有怒色，心中實不自在，即先行辭出。牛金星即向李闖道：“宋獻(xiàn)策此來，直是李巖之意，探大王聲口耳。李巖果有奇策，自應(yīng)進(jìn)言，何必假托宋獻(xiàn)策以言相試？可見李巖怨望深矣?！崩铌J道：“朕亦以為然，容徐圖之?！迸＝鹦堑溃骸叭檀笸踔狻ＥR時有計，自當(dāng)相報?！?說罷，牛金星亦辭出。 回寓后，正欲謀殺李巖，即與心腹左右計議。時將軍孫昂、史定、聞人訓(xùn)、方也仙、洪用光、馬元龍、劉伯清一班人，統(tǒng)通是牛金星黨羽。那牛金星方說到謀殺李巖，闖人訓(xùn)即道：“方今大王病重，必難有為。不如除去李巖，丞相即自登王位便是?！迸＝鹦锹牭?，好不歡喜。時同坐的亦皆為贊成。 牛金星道：“我起自草茅，位至宰輔，與天子相去只一間耳。既有福命做到宰相，未必便無福命做到天子。今得你們擁戴，自可照此而行。只有軍師李巖、宋獻(xiàn)策二人，必不肯為我出力，將如何處置？”聞人訓(xùn)道：“我們當(dāng)以愿輔丞相先告軍師，如他允從，他日成事便可共享榮華。如若不然，可先把他們結(jié)果了，便可行事?！睂O昂道：“李巖那廝，自命為讀圣賢書洪門秀士，他輔助闖王，常自怨輔非其主，何況丞相與他向有意見，他焉肯降心相從？依某愚見，且不必告他。不如想條計策先除了李巖，更為快便。”牛金星道：“孫將軍之言是也。李巖只是一個書腐，老夫雖為天命所歸，人心所戴，他如何知得？若勸他不從，反泄漏機(jī)關(guān)。今趁闖王有命，先除了李巖，以行大事可也。”史定道：“此實兩全之策。殺了李巖，固無阻事之人。即殺李巖不得，亦只出王所命，與我們無干?！迸＝鹦锹犃T，大喜道：“只除一李巖，宋獻(xiàn)策便無能為矣?！北憔邧|設(shè)席，請李巖赴宴，并請李巖之弟李牟。李巖本不欲往，便向其弟說道：“牛金星此人，不是好相識的，今請赴宴，必非好意，不如勿往。”李牟道：“兄言雖是，但好意來請，若果不往，仇更深了。今既從大王相隨至此，性命只付諸天數(shù)耳。大勢如此，料難有為，只有逃避一策。方今遍地干戈，若逃，則匹夫之力即能擒縛。吾兄若不能逃，以牛金星黨羽眾多，事權(quán)在手，大王又唯他言是聽，再與結(jié)怨，是自取滅亡也。不如陽與牛黨休容，再圖良計?！崩顜r道：“是當(dāng)初誤了我也。至于今日，自問合背地投降，難道待斃于此地？若與牛黨周旋，固所深愿，只怕牛黨不任我休容耳。與小人共事，其難如此！”李牟道：“今且同往赴宴，看牛賊有何話說，然后隨機(jī)應(yīng)變便是?！崩顜r無奈，便從李牟之議，應(yīng)允赴宴。牛金星聽得，即令點刀斧手二百名，暗備行事。一面準(zhǔn)備宴席。 各事妥后，已報李軍師兄弟到來，牛金星即衣冠出接，并令手下黨隨著，向李巖致敬盡禮。李巖此時已見得可疑，又見諸將俱在，皆牛金星死黨，軍容甚盛，即以目示李牟，以示事在危險之意。但此時已脫身不得，只向牛金星及諸將盡力周旋而已。各寒暄了一會，即行入席。酒至三巡，牛金星即出一暗號，早有孫昂起身言道：“今大王病重，不能視事，大勢將去矣。當(dāng)我軍入京之際，大王甫御正殿即頭暈?zāi)垦?，可知天意不屬于大王。今丞相寬洪大度，天與人歸，吾等當(dāng)奉之為王，以圖大事。其有反對吾言者，當(dāng)先除之?！?那孫昂說猶未了，即一齊哄動，鬧在一處，言語皆不復(fù)辨。牛金星即擲杯為號，那埋伏的刀斧手即蜂擁而出，不由李巖兄弟分說，即把他兩人砍為肉泥。 牛金星道：“今李逆已除，須要商量處置大王之法?！甭勅擞?xùn)道：“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同謁大王，令他讓位。從則從，不從則殺之?！备魅她R道：“好好！”即各自佩劍，帶了幾十名精壯軍士，往尋李闖。 時李闖正在病中，忽見宋獻(xiàn)策走進(jìn)來道：“丞相已擅殺軍師矣，實誤大事。大王將何以處之？”李闖時尚不知牛金星之意，以為李巖實在可惡，故聞宋獻(xiàn)策之言，仍不以為意。忽報丞相與各將軍已帶兵佩劍蜂擁而來。李闖此時大驚，正欲問個原故，牛金星已到了面前，向李闖道：“李巖兄弟不法，吾已代大王誅之矣。今大敵當(dāng)前，大王唯高臥不起，何以御敵？設(shè)大兵至此，吾等恐無噍類也。大王今日自當(dāng)擇賢而讓，以保生靈。若不然，以吾等性命，皆系于大王之手，大王幸毋戀棧?！迸＝鹦钦f罷，諸將齊道：“吾等今日皆愿輔丞相。”宋獻(xiàn)策大怒道：“汝萌逆心久矣。擅殺軍師，罪已不小，今日復(fù)來逼大王耶？”牛金星指宋獻(xiàn)策大怒道：“此人亦李巖之黨，不可不除?！?乃拔劍斬了宋獻(xiàn)策。李闖在病中罵道：“吾今日方知汝等奸詐矣！”牛金星聽了，不復(fù)答言，即指揮諸將一齊動手，把李闖殺了。 牛金星正洋洋得意，正要擇日登王位，忽報吳三桂大隊人馬到來。牛金星聽得，即徬徨無措，急令各將士指揮三軍迎敵。惟三桂人馬養(yǎng)精蓄銳，且又乘勝而至，如風(fēng)馳電卷。牛金星各軍既無節(jié)制，又在內(nèi)亂之間，如何抵?jǐn)?？倒被吳三桂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牛金星與各軍四散奔走，吳三桂直追牛金星至一小山上。金星自顧，手下只剩數(shù)百步兵，被三桂所困，自知再無生理。欲與軍士潰圍而出，惟軍士如驚弓之鳥，又畏懼三桂人馬多眾，都怨道：“當(dāng)初吾等只隨李大王耳！雖屢經(jīng)挫敗，惟兵馬尚多。牛丞相今無端殺了軍師、大王，自家擾亂，弄得各軍星散。今到此地被困，是絕地也，吾等須各顧性命?！北阆嘧h要殺牛金星投降。當(dāng)下一人倡起，百人附從，都一聲喝起，擁入帳來，殺了牛金星。牛金星焉能與數(shù)百官兵相敵？竟被眾軍殺了，拿了首級，往吳三桂那里投降。吳三桂一一招納。余外各將，有被殺的，有自刎的，不能勝數(shù)。各軍士亦有陣亡，亦有逃竄，尚存余黨二三萬人。恰福王即位南京，正用何騰蛟扼守皖豫一帶，故李自成余黨都投降何騰蛟去了。 且說吳三桂現(xiàn)平了李自成，即奏報北京攝政王，稱自成已死，已得大捷，只有陜西余黨已入四川，附從張獻(xiàn)忠去了。攝政王多爾袞覽折大喜，以吳三桂之功非同小可，就賞他以平西王爵，開藩云南地方，并平張獻(xiàn)忠各黨。時北京大臣多欲令吳三桂移兵再攻南京，惟攝政王也大不放心，以吳三桂本屬明臣，恐他反戈為福王出力，卻不敢遣，只令吳三桂赴云南就藩。吳三桂以當(dāng)時福王尚在南京，張獻(xiàn)忠尚在四川，明裔魯王又在浙江稱為監(jiān)國，尚屬四方多事，本該用自己南征北剿，今一旦以自己歸藩休養(yǎng)，可見北京里攝政王實在還猜疑自己的。心上正自徘徊，忽聽得建州主四太子已入北京即皇帝位。 吳三桂便欲借入朝賀新主登位為名，探看動靜。誰想自請入京朝賀的奏折既上，即有諭旨已令三桂毋庸來京，三桂因此更多疑懼。自此常欲立功，好解釋北京朝廷猜忌之心。先將長子送入京中，名為在朝侍駕，實則一來留子為質(zhì)，二來好窺探北京朝廷舉動，即便挈家就藩，坐鎮(zhèn)滇中，并防張獻(xiàn)忠余黨，攔于滇黔一帶。 當(dāng)下吳三桂挈眷同赴滇中，只有陳圓圓一人不愿同行，即向吳三桂道：“妾自蒙王爺賞識，得充下陳，實以妾向來受田藩厚恩，沒有意外，得借王爺之力保全田府。又以王爺年少英雄，將來立大功，建大名，實未可量。自念出身寒微，庶得借王爺驥尾，可以名存竹帛，彪炳千秋。今幸王爺大志已成，已慰妾望?！比鹬链耍阎獔A圓之心有點譏諷，即道：“本藩今日至此，殆非本志也?！闭f罷不覺長嘆。陳圓圓道：“王爺今日進(jìn)爵開藩，豈尚以為未足耶？妾昔年被陷，致系囚于闖賊之手，即欲一死，懼無以自明。今幸自成已殞，王爺又已成名，請王爺體諒妾心，恩準(zhǔn)妾束發(fā)修道，以終余年。得日坐蒲團(tuán)，懺悔前過，實妾之幸也?！眳侨鸬溃骸扒浜纬龃搜?？某正幸得有今日，與卿同享榮華耳?！标悎A圓道：“昔日李闖尚生，妾不敢求去，懼人疑妾委李闖以終身也。今闖逆既除，而王爺又功成名立，分茅胙土，南面稱孤，將來美姬歌伎必充斥下陳，何必靳此區(qū)區(qū)，不令妾得償私愿也？” 吳三桂道：“愛卿所求，何所不允？只本藩實不忍愛卿舍我而去，愿卿毋再續(xù)言?！标悎A圓道：“妾非不知王爺愛妾之心，但王爺若不俯從妾愿，妾將臭名萬載，不可復(fù)為人矣?！眳侨鸬溃骸皭矍浜纬龃搜?？”圓圓道：“妾身在玉峰為歌伎，乃田藩府以千金購妾而歸。又不能托田府以終身，隨獻(xiàn)與大明先帝。先帝以國事憂勞，故弗敢納，后乃得侍王爺。惜王爺當(dāng)日以奉命出鎮(zhèn)寧遠(yuǎn)，使妾不能隨侍左右，致李闖入京，被擄于賊中。復(fù)千謀百計，始再得與王爺相見。數(shù)年以來，東西南北無所適，只任人遷徙。既不能從一而終，后世將以妾失身于賊，又復(fù)赧然人世，何以自明？故妾非欲舍大王而去，實不得已耳?！眳侨鹇牭竭@里，心上更不自在。因圓圓是一個婦人，尚知從一而終之義，自己今日實難以自問，更無說話可答，便道：“愛卿此言，直譏諷本藩而已。但本藩心里的事，實難盡對人言。待看他日大局如何，方知本藩主意所在也?！标悎A圓聽罷，跪下哭道：“妾何敢譏諷王爺？愿王爺不要誤會。但能俯準(zhǔn)賤妾所求，便是萬幸?！眳侨鸨惴鰣A圓起來，并道：“卿既如此心堅，待到云南，當(dāng)為卿營一凈修之室，以成卿志。今卻不能棄卿于此地也?！眻A圓便起來拜謝。正是：追懷往事成虛夢，愿破凡塵了此生。 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