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靈王大怒，問其焉敢裂吾之榜，謗吾之過？無宇奏曰：“臣聞明王以孝治天下，以倫法子孫，今大王高筑靈臺(tái)，驕奢無度，何以法治子孫？且天下逃亡之士，皆不忠不孝之徒，王當(dāng)重治，以戒后人，今反招集于章華臺(tái)內(nèi)，是教人以亂也！臣罪雖當(dāng)萬死，但愿我主廢章華之臺(tái)，戮逃亡之士，舉賢治國，則臣雖死亦無恨矣！”靈王聞?dòng)钪?，半晌不語，赦無宇之罪，但罷其職。無宇即自解冠歸田。 靈王一日歸朝，忽報(bào)齊大夫晏平仲奉金帛來謝斗寶之事，將至荊門，不敢擅入。靈王謂群臣曰：“吾聞晏嬰乃齊之賢士，當(dāng)今諸侯唯我最強(qiáng)，吾欲羞辱晏嬰，以申楚國威勢(shì)，卿等有何妙計(jì)？”遠(yuǎn)啟疆曰：“大王欲恥晏嬰不難，吾江南豪杰之士，布滿朝廷，待平仲入朝，臣等自有主張，不勞大王動(dòng)舌！”靈王大喜，即召啟疆出城迎接，啟疆承旨出朝，即令小卒建一小門于東門之外，僅高五尺，掩閉荊門，出迎晏子。 卻說晏子，敝裘系帶，羸馬小車，入于荊州城內(nèi)，緩緩而行，遍覽中外風(fēng)景，見山川勝概，地靈人杰，誠江南之美地也。 宋賢蘇子瞻有詩贊曰：游人出三峽，楚地盡平川，北客隨南賈，吳檣開蜀舡。 江侵平野斷，風(fēng)卷白沙旋，欲問興亡意，重城自古堅(jiān)。 及行近楚國荊門，見一大門額上曰“荊門”，乃掩閉不開，旁有單小門，甚是矮窄，不知其故？少刻，啟疆出迎，二人下馬相見，啟疆?dāng)y晏子之手，請(qǐng)從小門而入，晏子心知慢己，乃謂啟疆曰：“此狗竇也，吾與大夫乃伯國衣冠之臣，必從荊門而入，此狗竇乃待使狗國者也！”遂攜啟疆之手，同入荊門。 及入朝，朝門外有數(shù)十儒臣，峨冠博帶，濟(jì)濟(jì)彬彬，列于兩行。晏子望見，知是楚國一班謀士，向前逐一相見，中有一后生，向前問曰：“大夫莫非夷維晏平仲乎？”仲視之，乃德安人也，姓斗名韋黽，字子吉，伯比九代玄孫，官為楚國中軍參謀。平仲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子吉曰：“吾聞齊乃太公所封之國也！沖東方要險(xiǎn)，兵甲敵于秦楚，貨財(cái)盈于魯衛(wèi)，何自桓公一伯之后，數(shù)十年來，齊侯之德過于桓公，平仲之賢遠(yuǎn)駕管子，正好丕振舊業(yè)，以光先人。又何神手藏機(jī)，晦跡韜光，往歲則受晉征，昔年又被楚伐，公何不展大猷，經(jīng)邦濟(jì)世，而終日營營，為大國作奴隸乎？”晏子揚(yáng)聲對(duì)曰：“夫識(shí)時(shí)務(wù)者為俊杰，通機(jī)變者為英雄，吾齊君臣，知天運(yùn)之盛衰，達(dá)時(shí)務(wù)之機(jī)變，所以養(yǎng)兵練將，待時(shí)而舉，交聘諸侯，乃鄰國往來之禮，何謂作人奴隸？汝之先祖斗佃比，號(hào)作江南名士，乃被吾國先大夫管夷吾詈死于召陵，汝固無名豎子，妄評(píng)是非，尚敢花言巧語，檢點(diǎn)他人之得失耶？”子吉滿面羞慚，縮頸而退。 右班中閃出一人，問曰：“平仲固識(shí)時(shí)通變之士，然崔杼弒死莊公，其臣自賈舉以下守節(jié)死者無數(shù)，子亦齊之故家，世食君祿者，既不從君而死，又不棄位而去，是何汲汲于名利，昏昏于廉恥也！”仲視之，乃晉國大夫伯宗之子，伯州黎也。 仲即對(duì)曰：“抱大節(jié)者不拘小諒，有遠(yuǎn)慮者豈從流俗。吾聞君為社稷，死則臣從之。莊公淫崔氏之妻，以致被弒，非為社稷而死，吾何敢從而沽一時(shí)之名哉？且吾不去位者，因定新君，以保宗祀，固欲顯君立業(yè)，非尸位素飧附權(quán)臣者可比！爾之父乃晉室良臣，被讒所誅，汝當(dāng)盡心報(bào)國，以昭父德可也！夫何叛君降楚，作不忠不孝之徒！此汝君臣之倫尚且不識(shí)，無怪貪名利而無廉恥也！”伯州黎亦被平仲羞辱一番，低頭無語。 左班一人出曰：“晏平仲自謂顯君之士，以吾觀之，乃一鄙吝之夫而已！”晏子視之乃襄陽人也，上軍參議，姓屈名建字子賢。仲曰：“子賢何謂仲為鄙吝之夫耶？”屈建曰：“大丈夫遇賢圣之君，操鈞衡之柄，貴為相國，富敵王公，固當(dāng)高車駟馬，衣紫腰金，以彰君寵也！夫何敝裘贏馬，出使外邦，且又聞平仲一狐裘省三十年祭祀之禮，豚肩不掩豆，此固當(dāng)為而不為，豈是位下職小，皆由鄙吝以致此也！”平仲撫掌大笑曰：“吾以子賢為江南豪杰，顧乃屑屑與流欲同群耶！嬰自居相位以來，父族皆衣錦，母族皆食肉，至于妻族亦無凍餒，且齊國之士，待吾舉火者七十余家，由此觀之，吾家雖儉而三族肥，似吝而群士足，孰謂人臣得祿能彰君賜者有如吾哉？”屈建不能反辯，退居本位。 又有一士出而戲之曰：“吾聞成湯，身九尺而作賢王，子桑敵萬夫而為名士，子身不滿五尺，力不能獲一雞，徒事口舌，自負(fù)其能，以吾觀之，胸中縱有經(jīng)邦術(shù)，手上應(yīng)無輔國權(quán)，侏儒豎子，何足道哉！”晏嬰視之，乃共王之子，靈王之兄，楚筏也！嬰乃微笑緩對(duì)曰：“吾聞稱權(quán)固小，能壓千斤，冉泉雖長(zhǎng)，徒為水役。嬰本身微力薄，不足掛齒，然公子身高一丈，力冠三軍，正好追跡湯王，并駕秦將，何自鄢陵一戰(zhàn)，束手就擒，蓬首垢面，甘作晉囚者二十余年，茍非平公憫南冠之客，怡思?xì)w之音，釋囚放還，吾不知身高力大者，能保其生耶？” 楚筏不能對(duì)，眾儒將有交誹之意。 忽上軍大夫伍奢自外而入曰：“晏平仲乃齊之賢士，汝等盍以禮貌相迎，何故交談口舌，數(shù)黑論黃，以慢大邦使客?！? 遂攜平仲入見靈王。靈王賜橘于晏子，乃未剖之橘，晏子弗剖而食。靈王鼓掌而笑。晏子對(duì)曰：“臣聞君賜，果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大王不教小臣，非臣不知也?！鄙夙?，三五武士，縛一罪囚從殿下過，靈王問曰：“囚何人？”武士對(duì)曰：“齊國人也！”王曰：“囚有何罪？”武士曰：“罪至劫盜?！蓖跄酥^晏子曰：“然則齊人固盜歟？”晏于知其挾己，乃頓首曰：“臣聞江南有橘，齊人取之，樹于江北，生不為橘而反成枳，其所以然者何也？土地不同故也！今齊人居齊則不為盜，居楚則多為盜者，亦以楚地產(chǎn)盜故也！”靈王默然不語。良久又問：“齊國之士如大夫之賢者幾人？”晏子對(duì)曰“臣國瑤玙之器棟梁之材，如公孫叟、陳胥無輩，布滿朝廷，然不肖如臣者，如麻如粟，不可勝計(jì)?！蓖踉唬骸叭粍t何為不教公孫叟來聘？” 晏子曰：“人臣出使固有常典，賢臣則使賢國，不肖之臣則使不肖之國，楚乃不肖之國，特遣不肖之臣而來使也！”靈王大笑曰：“寡人本將辱子，今反受子辱耶！”乃受其聘禮，厚待晏子，遣歸。 自是列國來謝斗寶之會(huì)者，相繼不絕，獨(dú)陳、蔡不至。靈王問伍奢曰：“昔者諸侯赴會(huì)，陳、蔡無寶，秦伯欲問其罪，得明輔力救，二侯方得全歸。今他國尚行謝禮，陳、蔡為何不至？”奢曰：“陳、蔡國小，無足為禮，況大王名望著于海隅，何必計(jì)此小過？”靈王不聽，令公子棄疾率師五萬，將軍遠(yuǎn)掩副之，先伐陳后伐蔡。 楚靈王謂棄疾曰：“汝必奮起智勇滅二國而歸，即封汝為蔡侯！”棄疾喜而謝恩，即領(lǐng)兵出。伍奢諫曰：“斗寶之會(huì)，楚為明輔，今誓墨未干，便欲背盟，臣恐楚禍在旦夕矣！”靈王不聽，伍奢自是稱疾不出。棄疾引兵直抵于河，令人入陳探其虛實(shí)。 卻說陳哀公，時(shí)疾將危，平生最愛長(zhǎng)子，名偃師。及將死，囑大夫秋胡曰：“偃師乃吾愛子，汝必盡心輔之！”秋胡受命輔偃師，哀公二弟名招、名過者，自相謀曰：“我等皆先君之子，今兄得大位將死，乃傳于子，我等豈不束手以待他人之富貴？”招曰：“兄侯將死，我誘弒偃師，奪其位，便為諸侯，何必憂此？”過曰：“不可！偃有秋胡在側(cè)，必不能為，吾聞楚兵伐陳，今屯于河口，我請(qǐng)入見楚將，約其里應(yīng)外合，滅卻偃師之后，立我等為后，如此省得有弒君之名”豈不美哉？” 招然之。 遂令過連夜來至河口，見了棄疾，將前事呈說一遍。棄疾命出，姑待商議，過出，棄疾問謀士觀從曰：“媯過此事若何？”從曰：“此是天以陳送楚，宜速取之！”疾曰：“彼約我滅卻偃師之后，更立他為諸侯，此事奈何？”從曰：“媯過自相謀亂，若不除之，彼必生變，不如祚許為君，至滅國之后，立與不立，任吾行事，彼何敢阻？”棄疾大悅，即召過曰：“汝速回與兄商議，開城迎接我軍，候滅得偃師之后，即立汝為諸侯?！眿傔^大悅，拜謝而歸，見招具告前事，招即率本部精兵伏于城下，以備接應(yīng)。楚兵令過伏兵于朝門外，等殺偃師。 時(shí)哀公病甚危，獨(dú)偃師侍湯藥，忽近臣奏曰：“楚兵圍城，來征不謝斗寶之罪！”哀公驚忙無措，詔偃師出敵。秋胡諫曰：“太子國家根本，豈可詔之出敵？”哀公不聽，偃師披掛出朝，其子名朝吳扣住馬首曰：“臣觀數(shù)日以來，公子招、過二人，似有謀父之意，望父不可輕出！”偃師叱曰：“國家危在目下，豎子焉敢阻吾，以陷社稷！”言未畢，朝外喊聲大振，媯過引兵殺入，偃師措手不及，被過斬于馬下，其子朝吳見父被刺，單騎出奔外國，被楚軍捉住囚歸。 卻說媯過開了城門，縱楚軍殺入，城中大亂，哀公聞知大事已去，自縊于寢室，秋胡私自東門逃出，楚將棄疾引兵殺入大殿，聞哀公自縊，偃師被斬，乃出榜安民，封陳庫藏，安息如故。媯招、媯過自謂楚兵得入陳城，乃是己功，兄弟來見棄疾。請(qǐng)立陳侯之事，棄疾目視觀從，遂令斬卻招、過，盡滅陳侯宗族，遍搜陳國文武?？辖嫡邉t引入楚用，違者即斬。 秋胡聞知，仰天嘆曰：“吾為陳國大夫，受太子之重寄，不能保國，以至國亡君死，更有何顏而食他姓之祿乎？”遂自東門逃歸魯國，至平山桑間，見一婦人采桑于綠陰清處，容色清麗，胡心悅之，四顧無人，乃取錠金下車，徒步走到桑間，呈金與婦，而戲之曰“吾聞力田不如逢豐年，采桑又不如遇國卿，今此終朝采桑，不滿一筐，吾有黃金一錠聊獻(xiàn)與子，以助辛苦之資，不知子意何如？”婦人辭曰：“夫采桑而織纴，維竭力而事姑嫜者，婦道之常也。妾亦不敢求黃金，亦不愿見國卿，子請(qǐng)收金速往，無待見辱。”少頃，胡之仆從皆至，遂上馬東歸。 當(dāng)時(shí)，秋胡娶妻白氏，方五日即往陳求仕，及仕五年而歸，白氏方采桑于平山堤下，兩別既久，俱不能認(rèn)，及胡歸見其母，取金帛獻(xiàn)上，問母起居禮畢，及婦出見，乃向者桑間之婦也。 白氏見桑中戲己之人，遂流淚告曰：“子娶妻五日，別親而遠(yuǎn)仕者多年，今日歸養(yǎng)，固當(dāng)馳驅(qū)而還，何乃悅桑間之婦，棄養(yǎng)親之金，夫棄金忘母是不孝也，好色污行是不義也，事親不孝則事君不忠，處家不義則居官不理，孝義并忘何為人子，妾不忍見，任子改娶他婦！”言罷而入，乃從后園而出，投河而死。 秋胡悲痛自責(zé)，以禮葬之。后魯人為立廟于平山，歲時(shí)祭祀，謂之潔婦。秋胡自此，再不欲仕，收跡養(yǎng)親而已。明東屏先生，有《詠史詩》云：夫婦恩鐃萬鎰金，豈宜恩淺禍機(jī)深，貴臨輕踐桑間戲，金自污名忍害心。 唐王維題平山潔婦詩云： 一躋平山廟，慨臨潔婦人。 守節(jié)惟勤纴，存貞豈污金。 煌煌云下月，皎皎水中冰。 浪拍千金醴，香留萬古名。 漢都護(hù)劉向頌曰： 秋胡西仕，五年乃歸。 遇妻不識(shí)，心有淫思。 妻執(zhí)無二，歸而相知。 恥夫無義，投河喪軀。 明水山吳學(xué)先生因讀史有《秋胡怨》一篇并錄于此云：君身不如陌上桑，朝朝攜歸青滿筐，成我蠶絲為黼黻，以易耳肯供高堂。君身亦人子，曷不思君母，五年違膝下，歸來身將舞。斑斕衣黃金，棄與桑間婦，倚門白發(fā)將何有，妾心非為薄情怨。妾誠羞與郎相見，不能成君為孝子，甘向清流為君死。 卻說楚公子棄疾屯于陳國，將起兵伐蔡，謀士觀從進(jìn)曰：“陳因家國自亂，所以我兵長(zhǎng)驅(qū)而進(jìn)，若蔡則君臣和合，兵甲充足，未可輕征，臣請(qǐng)入蔡誘蔡侯前到章華，公子先埋伏兵馬于監(jiān)利城下，待其至則生擒姬般，然后鼓兵攻城，一鼓而下?！? 棄疾許之，觀從即日投蔡國而來。 蔡靈公召入，問其來故？觀從對(duì)曰：“楚王以君臣威力，能保天下諸侯，脫離虎秦，諸侯感德，各奉金帛謝，惟陳、蔡恃頑不至，所以楚王命大將軍棄疾率兵五萬，前來問二國之罪。 今天兵一到，席卷媯陳，吾主以蔡為周親國，不忍加兵，令從來請(qǐng)示下，知罪則速往楚致謝，以免社稷傾危，不然得勝之兵一至，蔡地將作丘墟矣！”蔡侯聽了，嚇得如醉如癡，問于諸臣，大夫蔡淚曰：“楚人多詐，不可親往，楚王貪欲太甚，必有后患，不如深溝高壘，堅(jiān)守城池，楚雖強(qiáng)，豈奈我何？”蔡侯乃無主意之人，聞?dòng)^從之說，慌忙無措，不聽蔡涓之諫，自載金帛，入楚待罪。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