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越王歸國，收拾庫藏寶物，八寶九鼎，山川地圖，一齊封藏，付會(huì)稽山與王孫雄收下。次日，召集群臣曰：“孤承先人之緒，諸大夫輔弼，競競業(yè)業(yè)，不敢輕為，今夫椒一敗，遂至國亡家散，甘作俘囚，何不幸若是耶？”言罷，雙眼流淚，群臣莫不揮涕。大夫文種進(jìn)曰：“昔者湯因于夏臺(tái)，文王拘于羑里，一舉而成王業(yè)。齊桓奔莒，晉文困狄，一興而成伯主。 王暫屈于危難，后必振立！”勾踐曰：“孤今往吳，兇多吉少?！庇谑?，越王無意往吳，又延數(shù)日。王孫雄促書遞至，勾踐無奈，即日祭祀宗廟，拜掃諸陵，登府四顧，山河風(fēng)景，城郭人民，復(fù)有躊躇不忍去國之意！范蠡謂同列曰：“吾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主上有去國之憂，臣吳之辱，以吾濟(jì)東之士，豈無一二豪杰，與主上分憂者乎！”于是駕前有六人酒涕出曰：“某等既在食祿之下，相國有何驅(qū)役，某等皆愿相從！”范蠡視之乃是上大夫逢同、司寇郈庸、太史計(jì)倪、大將軍稽郢、參謀若成、司馬程皓。 越王見數(shù)臣慷慨，乃謂曰：“孤承先王大位，不能保守，國亡身系，孤之罪也！然此一別，往而不返必矣！爾諸大夫，誰可從難，誰可守國，庶幾少慰孤懷！”文種曰：“四封之內(nèi)，百姓之事，蠡不如臣。四封之外，敵國之制，因義謀事，臨機(jī)應(yīng)變，臣不如蠡。自請(qǐng)守國，范蠡可從王行?！狈扼辉唬骸拔姆N自處已審，足可任國。臣常從駕東游?！彼煲杂?jì)倪、若成、逢同三子與文種守國，以諸稽郢、郈庸、程皓從越王入?yún)?。文種奉觴酬地，為王贊曰： 皇天助祐，前沉后揚(yáng)。 禍為德報(bào)，憂為福堂。 威人者滅，服從者昌。 王雖蹇滯，其后無殃。 君臣赴難，感動(dòng)上蒼。 眾人悲哀，莫大感傷。 臣薦脯醢，行酒三觴。 群臣咸拜于岸口，勾踐與夫人揮涕以至中流，見鴛鴦交戲湖邊，越王謂夫人曰：“飛禽尚且不失其偶，吾為千乘之君，夫婦去國，甘為他人奴隸，豈非天耶？”擊楫而歌曰： 仰飛鳥兮鳧鴛，凌玄虛兮翩翩。 集洲渚兮啄暇，矯六翮兮云間。 妾無罪兮負(fù)地，有何幸兮譴天。 風(fēng)颯颯兮西往，尚知返兮何年。 心惙惙兮若割，淚滴滴兮雙懸。 夫人聞王之歌不勝悲慘，亦賡而歌曰： 彼飛鳥兮鴛鳧，已回翔兮翕蘇。 心專在兮啄暇，何居食兮江湖。 排復(fù)翔兮游揚(yáng)，去不返兮嗚呼。 始事君兮去家，終我命兮君都。 今遭遇兮何辜，出我國兮入?yún)恰? 妻衣鶉兮為婢，夫去冕兮為奴。 歲悠悠兮難極，冤悲痛兮心惻。 腸千結(jié)兮撫膺，嗚呼哀乎忘食。 愿我翱翔兮矯翼，去我國兮有日。 伸六翮兮誰識(shí)。 數(shù)日，舟至?xí)较?，王孫雄即拔寨驅(qū)越君臣前至吳國。 勾踐獻(xiàn)上寶物，引文武妻孥，皆肉袒叩首曰：“東海役臣勾踐，不度功力，辱王軍旅，待罪會(huì)稽，合義赦宥，奉至國家輿圖寶物，群臣妻子，引頸以待處決！”吳王曰：“孤與越本為仇敵，特垂憐于爾，爾等君臣曾知恩否？”勾踐君臣皆頓首曰：“萬歲！臣知恩矣！”子胥告王曰：“吞舟之魚若至失水，雖嘏族得以欺之！若復(fù)入于江海，即網(wǎng)罟不能罹陷，勾踐為人行險(xiǎn)，今在危困之中，故諂詞令色，以媚大王，稍若得志，必難制服，不誅恐貽后悔！”王曰：“孤聞?wù)D已降者，殃及子孫，非是愛越不誅，特畏天命而已?！彼煸t王孫雄，于虎丘山先王墓側(cè)，筑一石室，將勾踐夫婦，貶入此間，髡其頭發(fā)，埋其衣冠，各要蓬頭跣足，汲水灌花，灑掃墳?zāi)?。群臣為奴，以備?qū)役，三日一朝，毋得違慢。 勾踐夫婦只得依命謝恩，趨向虎丘石室。范蠡在后，吳王召而問曰：“越王無道，國已敗亡，其夫婦供為奴仆，來歸于吳，豈不鄙乎？吾欲赦子之罪，子能改過自新，棄越歸吳乎？” 范蠡曰：“君臣俱降，蒙主賜生，君臣愿備灑掃之役，焉敢棄舊再仕乎？”言罷伏地而涕。吳王知志不可奪，遂曰：“子若不肯移志，吾復(fù)置子于石室之中如何？”范蠡曰：“臣請(qǐng)如命！” 范蠡至石室與越王刈草喂馬，汲水灌花，夫人宮女，則灑掃闔廬之墓，勾踐雖在石室之中，君臣夫婦，并不失禮。一日，吳王登臺(tái)游賞，見勾踐方食，范蠡跪于馬糞之中，夫人立于側(cè)席，顧謂君臣曰：“勾踐君臣，雖在顛沛，猶不失禮，孤實(shí)憐之！”伯嚭自思前得越賂，未曾與謀，因奏王曰：“臣聞無德不酬，令王體好生之德，赦勾踐君臣，豈土木之徒，而不思報(bào)乎？”吳王然之，將有赦越王之意。子胥聞之，忙進(jìn)諫言：“勾踐斷不可赦！昔者桀囚成湯而不誅，紂囚文王而不殺，天道好還，轉(zhuǎn)禍成福，桀反為成湯所誅，紂反為文王所滅，今囚勾踐而赦也，禍之甚矣！”吳王猶豫不決，又延數(shù)月。子胥又諫：“速殺勾踐！”吳王曰：“孤有小疾，且停數(shù)日，待疾愈然后處決！” 伯嚭聞知，密遣家人投石室報(bào)于勾踐，令其速謀保身之策，遣人面蠡告之。蠡曰：“大王匆憂，臣夜觀天象，越有二年失主之兆，過二十年將伯！吳有數(shù)年之興，不過二十年，其國將亡，王能暫屈于目下，忍恥以事夫差，則此厄不日可出！”勾踐曰：“君臣受辱如此，更忍恥何事？”蠡曰：“臣觀夫差有婦人之仁，無丈夫之慮，王能因其疾篤，入朝問安，取其便糞而嘗之，彼必見憫，此正歸國之機(jī)會(huì)也！”勾踐曰：“吾為千乘之君，豈能為人嘗泄便乎？”蠡曰：“昔者西伯囚于羑里，忍辱而食子肉，古來欲成大事者，不矜細(xì)行，今越欲圖恢復(fù)，若恥小節(jié)焉成大事？”勾踐即日投伯嚭府中，欲求見吳王問安？伯嚭許之。遂引勾踐入寢室，吳王曰：“勾踐亦來見孤耶？” 勾踐曰：“役臣久仰龍?bào)w，恨不能入朝，在東海曾事醫(yī)師，頗明漁便，愿請(qǐng)王與臣嘗之。”會(huì)王如廁，勾踐遂取而嘗焉！顧首起賀曰：“王之糞苦而酸，其疾不數(shù)日而愈?！蓖踉唬骸肮篡`仁人也！臣之事君，有肯嘗糞者乎？爾暫處石室，待孤疾瘳，遣伊還國?！惫篡`再拜，歸石室，復(fù)與夫人汲水灑掃如故。 數(shù)日，夫差之疾果愈，出朝謂君臣曰：“勾踐仁人也！不可久役，孤將放之還國，有再諫者斬！”即日詔勾踐君臣出石室，換衣冠赴宴。勾踐得詔，欣然欲往。范蠡止之，即具辭表上謝，言不敢逃罪赴宴。夫差連遣使臣請(qǐng)之。勾踐君臣不敢衣服，延頸入見。吳王忙召其衣冠，待以客位，愈加愛敬。時(shí)，子胥在旁見吳王忘仇待敵，甚是不忿，拂袖而出。伯嚭因讒之曰：“伍員無人臣之禮，傲慢朝廷?！狈虿钅瑧延谛?，亦不出言，但令君臣暢飲。 酒至半酣，勾踐越席曰：“臣本亡國囚俘，何辱大王降遇，今臣不揣庸陋，敢具一篇祝圣之詞，為王誦之?！眳峭跤[其詞曰：皇帝在上，恩播陽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威臨四海，德服君臣。嗚呼盛哉！上感大陽降福，翼足唯王延壽，萬歲常保。吳國四海咸來，諸侯賓服。觴詠初升，永壽萬福。 吳王覽罷，喜不自勝，令勾踐安于客館。次日，送勾踐歸國，勾踐拜謝出朝。子管人諫曰：“勾踐內(nèi)懷豺虎之心，外飾溫恭之體，今王忘殺父之仇，縱迷天之罪，無異置毛于炎炭之上，投卵于巖谷之中，欲其無患，安可得乎？”吳王怒曰：“勾踐雖居困厄，君臣盡道，夫婦相敬，不逾禮也；身為奴而妻為婢，各執(zhí)賤役無怨言，是守職也；獻(xiàn)帑藏寶物于吳無慍色，是不爭也；寡人有疾親嘗泄便，是仁人也。有此四行，而必欲殺之，何不仁之甚耶？有詔在前，再諫者斬！幸無多言?！眴T曰：“越王四行，實(shí)為四餌”故飾外貌以感圣聰，大王不察而實(shí)信之，故臣不避死而諫也！”吳王曰：“孤意決矣！無容再陳?！弊玉阒洳豢芍G，遂退而出，稱疾不朝。 次日，吳王赦勾踐君臣返國，親率文武餞于江口。吳王謂勾踐曰：“吳與越乃兄弟之國，前者因失相愛，囚王三年，今日返國，幸毋蓄怨！”勾踐拜曰：“臣乃萬死之俘，蒙王不誅賜返，焉敢蓄怨？”胡曾先生《詠史詩》云：越王兵巳在山棲，豈望殊生出會(huì)稽，何事夫差無遠(yuǎn)慮，更開羅網(wǎng)放鯨鯢。 吳王送勾踐登舟，相辭而別。越王歸至浙水之上，見山川如故，花柳如新，與夫人嘆曰：“孤已絕望宮闕，豈期今日得返國而奉祀乎？”言罷，相向而哭。文種知越王將至，率群臣與百姓，鼓舞來迎。越王歸城，先謁宗廟，次拜陵寢，郊天祀地，安撫百姓。然后復(fù)位，君臣稱賀，越王曰：“孤不德，以至如此，茍非相國及諸大夫之功，安能復(fù)位？”蠡曰：“此皆大王之福，非臣等之功也！但愿自今后，戰(zhàn)竟自持，以圖報(bào)怨，不忘石室之苦可也！”越王大悅。于是修葺城池宮殿，以文種治民，以范蠡治軍旅，禮賢下士，敬老慈民，安堵如故。勾踐日懸熊膽于座側(cè)，每出入朝，必以舌嘗其苦，又令近臣出入呼曰：“勾踐爾忘會(huì)稽之恥耶？”勾踐即應(yīng)曰：“諾！不敢忘也！”于是，勞心苦思，夢寐在會(huì)稽之間，努力以圖報(bào)怨。 時(shí)至炎暑，越王遣使入?yún)前葜x及貢細(xì)黃葛布，吳王欣然受之。自是，吳王全不以越為掛意，日信伯嚭之言，不納伍員之言。問君臣曰：“孤承刀兵初急，欲建臺(tái)榭，以備游觀，卿等以何地可建？”伯嚭遂將吳都山川景致，畫作一圖，以獻(xiàn)于吳王。欲知伯嚭獻(xiàn)圖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