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嚭獻上圖畫曰:“吳都勝景,無如姑蘇,王若重建姑蘇臺,令其高可望百里,寬可容六千人,何所不樂?”吳王然之,遂使入遍告列國,以求材木。早有人報于越王。范蠡奏曰:“此天將啟滅吳興越之端,大王此機不可失也!”越王曰:“何謂也?”蠡曰:“夫差內(nèi)不勤政,外不憂敵,耽于聲色,使吾國歲積軍糧,日繕兵甲,待其荒淫已極,一舉而滅吳,易在反掌矣!”王曰:“然!”范蠡又曰:“臣聞將有奪人之心者,必先投人之好,夫差筑臺必得美材,王如采良木以奉吳,吳王必傾心悅我而不疑。”
越王大喜,遂使木工人山采高大之木二百余株,又選美女五十人。內(nèi)有一美人名西施者,乃西海濱漁家之女,年方十四,嬌媚無比,管弦音律無不賅備,越王見之,喜不自勝。即令木工將材木雕琢妝飾,修表令文種帶人東吳奉獻。文種領貢物浮江而至,來見吳王,曰:“寡君自蒙宥赦復國,每懷圖報,恨邦徽土薄,無足稱獻。今聞大王重建姑蘇,敬采良材二百余株,美女五十人,聊充備用,乞賜嘉納萬幸!”吳王鑒表,受其貢物,厚饋遣歸。
吳王自得良材美女,更無疑于越,遂令王孫雄引三千工匠,重建姑蘇之臺。子胥退具諫表,次日呈上吳王。表曰:臣聞奢者禍之基,淫者殃之本,昔者桀筑夏臺而國隨亡,紂王建鹿臺而身亦喪,此崇臺喪國之明驗也。況三代之季,皆由美色而傾,故夏因妹喜而亡,商以妲已而喪,周因褒姒遂至東遷,此又因色亡國之明鑒也。今王不度明德,外縱強越,內(nèi)興土木,殫費財力,資益寇仇,大為不可。且越人進貢財物,王自以為傾心慕德,臣切以為助桀為亂。伏愿大王罷臺榭,遠讒佞,黜美人,理國政,則社稷生民無疆之福,否則,臣隕首階墀,甘心就戮,上既無愧于先王,下不見辱于強越,臣之肝膽披露,乞惟圣德,照臣愚悃,萬死無恨。
吳王覽罷子胥之表,情實違忤。吳王本欲加誅,因是先朝功臣,將納其諫,又慮臺榭不就,但含容受其諫表。子胥頓首而出。吳王召伯嚭商議,忽報:“列國聞吳與越和,遣使入賀!”伯嚭曰:“乘此機會,遣員往列國報聘,則此臺可成!”
吳王大悅。次日,即以金帛,詔子胥往列國報聘。子胥心知是伯嚭之計,然君命不可違,謂太常被離曰:“主上惑伯嚭之說,重建臺榭,吾出使列國,不能進諫,子可盡職進諫,勿陷君于不義!”被離受命,相辭而別。
吳王即令王孫雄引工匠建修臺榭,務要宏壯秀麗,高可望三百里,寬可容六千人,臺上雕梁畫棟,對下金柱玉欄桿,四圍盡植奇花異草,畜養(yǎng)珍禽怪獸,又引太湖水繞于臺前,通舟往來,左有香水溪,右有百花洲,三秋九夏花香不絕,此臺積三年之財,聚五年之力,方能有成就。離累諫吳王,被斬以示眾!群臣皆懼,不敢復言。吳王日游姑蘇之臺,美女善歌舞者,數(shù)十人列于坐側。時,西施獨奪歌舞之魁,貌又冠諸妃之右,吳王取入后宮,甚加寵愛,儀制稍同后妃,日與西施宴游歡樂,群臣皆諫為不可,亂卻宮苑,以使貴賤失序,夫差不悅。又令王孫雄于靈宕山筑西施臺,開玩花池,辟采香徑,鑿碧泉井,建館娃宮,遂摯西施,游于八景。
春日則令數(shù)十嬪妃,擁西施于前,自與伯嚭、奚斯并隨于后,游于玩花池、采香徑,五十步一亭,八十步一榭,逢亭便宴,遇榭便歌,四顧百花妍媚,夫差親折其艷,插于西施之發(fā)曰:“子如日夜立于萬葩叢下,孤不知花貌類子而子貌類于花耶?”伯嚭進曰:“以臣觀之,西施之于花貌,又有甚焉!”
夫差大悅,取酒賞嚭,以其善觀花貌也。明人高啟有詩曰:徘徊駐馬百花洲,日麗花妍玩未休,西子嬌容今不在,教人賦罷枉凝眸。
明姚廣孝先生《題百花洲詩》云:
水艷接橫塘,花發(fā)礙舟路。
波紅映睛霞,沙白寒棲鷺。
緣汀魚網(wǎng)集,隔渚菱角渡。
不見昔游人,風煙自朝暮。
夏則駕一葉輕舟,載幾船簫鼓,與西施賞蓮于香水溪。令嬪妃裸衣,采蓮于溪內(nèi),西施與夫差撫掌而笑。既而西子酒酣,以手攀隔船之蓮,忽溺于溪。夫差急令嬪妃援起,夫差親自扶入舟中曰:“子之被溺,可謂落花隨水歟!”西子再拜頓謝,夫差即令奚斯于香水溪內(nèi),方圓環(huán)數(shù)丈,皆砌白石,別引清泉。
每遇盛暑,令西子潔浴于泉內(nèi),其中泉水香馥不散,遂名曰“香水溪”。高啟先生亦有詩云:
粉痕凝水春溶溶,暖香流出銅溝宮。
月明曾照佳人浴,影與荷花相向紅。
秋則攜西子登靈嚴之山,處館娃之宮,朝歌夜弦,宴賞不息。西子晨則照池而妝,夫差并于肩后,親為撩發(fā)施妝。顧謂西子曰:“以子之妍,雖映水亦生輝媚?!蔽饔谟诸D首謝恩。
高啟先生又有詩云:
曾聞鑒影照宮娃,玉手牽絲帶露華。
今日空山僧自汲,一瓶寒供佛前花。
冬則隱于靈巖山西施洞,每遇霜朝雪夜,夫差與西施自著狐裘,令數(shù)十嬪御,引車尋梅,若遇崎嶇險道,車跡不能所通之處,然后方返。高啟先生也有詩云:梅雪爭清臘正濃,吳王車出館娃宮。
西施不惜芙蓉面,曾向靈巖冒朔風。
一年四季,夫差全不歸理政事。或登臨于臺上,或宴賞于館娃宮,弦歌不絕,樂而忘返。
及子胥報聘而歸,則臺榭俱成,國政皆荒。子胥忙入諫于姑蘇臺下。吳王全然不納。子胥出而嘆曰:“吳之末,如桀紂之世,安能不亡乎?”遂稱疾不出。
當時,楚昭王自復國以來,禮賢下士,繕甲利兵,常欲報吳之仇,及聞夫差荒淫,遂與群臣商議東伐。葉公諸梁曰:“吳雖失政,有伍員在朝,未可輕圖!王欲東征,必得天下第一等人,講求治道,方可圖大事!”王曰:“天下第一等人是誰?”諸梁曰:“東??字倌?,當世圣人也!聞人之樂而知人之德,見人之禮而知人之政,每講學于洙泗之上,弟子從游者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余人。故昔魯公略用于國,便還齊之侵田,可惜魯君臣任賢無終,遂被齊人間出,去衛(wèi)適宋,周游列國,當今諸侯,皆不能用,今聞去陳適晉,大王誠能以禮聘歸楚國,授以大政,不待消恨,而王霸之業(yè)反手可得!”昭王然之。即具聘禮,遣人入晉以迎孔子。
忽階下一人進曰:“孔某乃世之迂儒,所以列國拒而不納,吾王何自輕而詣迂儒乎?”昭王視之,乃下大夫宋木字汝材也。
諸梁叱之曰:“仲尼抱經(jīng)國之猷,一施于魯,便有成功,汝乃凡夫俗目,焉知圣道?”二人爭論不已。昭王曰:“二子且勿爭論,吾昔自隨渡江入郢之日,曾于江洲拾得一物,滿朝不識其名,吾聞圣人心生七竅,知人之所不知,先遣使臣往問異物名實,倘其能識,然后再聘!”王依所言,即遣宋木赍前物究尋孔子所在。
當時,孔子去陳過衛(wèi),子貢引轡西河,行數(shù)里,見一簇人馬來至,原是楚大夫宋木來見??鬃右屡钜?,戴儒巾,坐車上,其引轡執(zhí)靷者,皆寬衣大帶,俱有儒風,自思此必仲尼也!即下馬向前長揖曰:“長者無乃孔子乎?”孔子忙下車相見曰:“然!大夫從何而至?敢問高名?”宋木曰:“下官乃楚大夫宋木也!寡君于江洲得一異物,不知吉兇,敬令下官扣審其名義以去疑,夫子幸賜明教!”孔子令取物觀之曰:“此萍實也,可食之,其味甚美!”宋木曰:“夫子此名固有據(jù)乎?”孔子曰:“吾昔過宋,道逢童子,謠曰:‘楚王過江,得萍實,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鹗且灾??!彼文景蒉o而去,孔子復歸。
衛(wèi)靈公聞知,謂蘧伯玉曰:“昔孔子來衛(wèi),孤不能用,今將又至,吾欲出城遠迎,授以大政,卿以為何如?”伯玉曰:“主公此舉,實衛(wèi)之福,有何不可?”靈公遂與伯玉出迎孔子,入朝賜坐,講論國政,靈公曰:“夫子圣無不通,然攻戰(zhàn)擊刺之事,坐作進退之方,夫子亦曾知歟?”孔于本欲行道,靈公卻以戰(zhàn)陣為問,故卻之曰:“俎豆禮儀則丘嘗學,若軍旅之事,非吾所知也!”遂辭出朝。明日,即與弟子去衛(wèi),將適于曹。
卻說宋木歸楚,以孔子之事告昭王。昭王即剖萍實分賜眾臣而食之,果然味甘如蜜。昭王曰:“仲尼圣人也!葉公所薦不差矣!”即以安車駟馬,遣宋木復聘孔子。宋木訪問往來之人,知孔子過魯徑投曹國而來,孔子尚未入城,宋木接見,獻出聘禮,孔子欣然就聘。于貢進曰:“夫子舍宋而奔楚何如?”
孔子曰:“楚王以禮來聘,宜往答之?!彼旆缔\適楚??鬃舆^楚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