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邵師爺帶了沈繼賢徐掌明兩人，到南花廳來聽壁腳，聽到陸稼書嘉定知縣，即是鈕姓湖州人，引領(lǐng)湯撫臺入局賭錢，現(xiàn)在真憑實據(jù)，身入牢籠。邵師爺聽到開審兩字，馬上逃轉(zhuǎn)書房，沈徐二人急得六神無主，也只得跟進(jìn)書房，跪求扶救。正在求救，外面走進(jìn)兩三個公差，如狠如虎的聲音，也不叫“沈爺、徐相”了，竟直“沈繼賢、徐掌明，上頭要人！”不由分說，冰冷的鐵鏈條，頭頸骨里來了。二猾如籠鷹柙虎，垂頭喪氣的，只得跟了公差到南花廳來。一聲吆喝推進(jìn)門坎，跪倒塵埃。坑床上首坐的陸稼書，下首坐著姜霞初，兩旁站立六房書吏三班差役，雖非風(fēng)憲衙門，已覺威靈顯赫。今朝是初審，嘉定縣為正審官，吳縣為陪審官，先問了籍貫姓名年歲住址，沈徐二人一一回答，旁邊自有書吏朱黑筆分錄口供，問了一堂，原是草草不工。先將二人收入刑房看管。沈徐二人你對我看、我對你看，眼睛地牌式尺貢老壽星，公差押了——已是犯人，正所謂今昔不同，昔為座上客，今作階下囚。沈徐押在刑房中，暫且擱一擱。 再說陸知縣耽閣在吳署花廳，即前兩日沈繼賢所住之處，一宵已過，陸知縣上院之后，即回吳署。此時蘇州城里城外為了申衙前一案，鬧得一天星斗，處處講動，茶坊酒肆作為談助，各處大小賭局收拾干干凈凈，一輩子靠此營生的賭鬼餓癟肚皮，誰也不敢開手；舊時靠沈家吃飯的朋友，曉得繼賢弄假成真，都來縣前打聽。所以縣前幾家酒店茶館生意，非常擁擠，莫不利市三倍。徐掌明船上人，得著主人惡消息，嚇得城里弗敢居，就此拔腳開船夏侯惇，回轉(zhuǎn)光福，到徐府送信。徐氏問得此信，免不得男啼女哭，雞狗不寧。沈妾月娟聽了，更加號啕痛哭，尋死覓活。徐府鬧了一陣，章夫人帶些銀子，攜了月娟等十余人，進(jìn)城來探望，不在話下。陸知縣本性一塵不染、兩袖清風(fēng)有名的，在吳縣里上上下下，皆視為一椿好交易，軋一個陸老太即在中間，也不敢明日張膽的做生意，就是弄銅鈿，終有些礙手絆腳。然而衙門前人王老虎狗，霍嚇騙弄銅鈿本事，神出鬼沒——沈繼賢徐掌明他兩人的家財，都是黑心錢，編書的亦不必為他節(jié)省，讓衙門前人多賺幾個罷。所以章氏夫人與月娟一到衙門前，足足花去二三千金。閑話少說，書歸正傳，陸稼書與姜霞初商量：此案須捉小麻皮南京人到案對審，方可語無遁詞。一面出示招告：如有受沈家賭局家破身亡者，并傳示光福鎮(zhèn)村莊愚氓受徐掌明荼毒者，盡七日內(nèi)來縣投稟，一體歸案嚴(yán)辦?，F(xiàn)任蘇州府吳縣正堂姜、嘉定縣正堂陸會銜朱印告示，張貼六城門大街小巷、四鄉(xiāng)八鎮(zhèn)，著各圖地保懸貼，一面立飭干役張遷、李捷，出胥門搜捉小南京麻皮。 這小南京自從得了趙老老賞他籌碼，碰著顧全寶松鶴樓吃了一頓夜飯之后，明朝想去慢慢教兌換現(xiàn)銀，孰知明朝賭局關(guān)門，籌碼袋在身邊一無用處。這幾日別無生路，正在萬年春吃白茶、罵山門，怨天恨地的講沈家賭場情形，張遷李捷眼捷手快心靈，走上去一看面目，確像小南京，略為搭訕幾句，十拿九穩(wěn)，兩只指頭拾一田螺，對勿住，黃牛上繩。弄得小南京弗明其白，張遷笑道：“象牙籌碼弗好拿個，湖州人鈕老伯伯請俚去，趙老頭子亦叫我來相請，走罷！”小南京聽了，方始明白沈繼賢的案子。好在家無一擔(dān)，身無一甩，吃官司安逸飯，坐監(jiān)弗嫌日長，充軍弗怕路遠(yuǎn)，跟了張李兩差拔，上鞋皮就此進(jìn)胥門。胥門一帶游手好閑，認(rèn)得小南京的，一路跟的人倒不在少數(shù)。張遷李捷將公事小麻子交與值日頭兒黃貴，拿小南京上了練子，鎖在班房里。一班胥門外跟進(jìn)來看好看的朋友，在班房外面打轉(zhuǎn)，亦有好事者通信與小南京的娘晚爺賣牛肉阿景，居然帶了幾兩銀子，與他娘到衙門前望望。父母愛子之心，無分貧富。那顧全寶、李子卿等，這幾日忙得不亦樂乎，到各處鄉(xiāng)紳處，并繼賢親友處通信想法子，實因撫臺公事，并且嘉定縣陸稼書這位先生主審，大家不敢前來捋虎須，只好作東諸侯壁上觀，聽聽風(fēng)聲，看看氣色，再作道理。班頭黃貴來稟：“小南京已提到。”賞了五錢銀子與黃貴，黃貴謝謝退出。 自從出了會銜告示，分貼六門之后，不滿五日，告發(fā)沈繼賢的狀子，收了足有近百張；胥門外七鄉(xiāng)八鎮(zhèn)告發(fā)徐掌明的狀子，收了四五十起。宅門絞案二爺看了吐舌頭，那狀子上的說數(shù)，不是欺孤兒，定是逼寡婦，否則重利盤剝、一本五利，還要強(qiáng)敲硬打……種種不法行為，他兩人統(tǒng)統(tǒng)做到。五日之間，共收告發(fā)狀紙一百三十余張，陸知縣晝夜批閱，幾入山陰道上，應(yīng)接不暇。一一閱過，上院送呈，巡撫湯大人看到本城臨頓路銀匠店瞎目一案，怒不可遏，叮囑陸令照律重辦，萬難寬?。￡懥罨剞D(zhuǎn)吳署，即邀姜霞初坐堂。今朝升坐，大堂盡許百姓看審，這個信息傳出去，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傾刻間頭門照墻里軋起，軋到宅門，第見萬頭攢動，蝦爬弗出，蟹爬不進(jìn)。少焉打點起鼓，麒麟門開放，暖閣里排兩只案桌，上首一只陸稼書，下首一只姜霞初。兩位太爺升座，先吊小南京，一聲呼喝，小南京當(dāng)堂跪下。陸令諭抬起頭來，小南京偷眼一看：真是奇怪，這上首坐的老爺，竟像那萬年春碰著的鈕老老?？戳税l(fā)呆。陸知縣問道：“小南京，我認(rèn)得你，你認(rèn)得本憲么？”小南京聽說官認(rèn)得他，一定是鈕老老！我不妨也認(rèn)得，故而叩了一個頭稟道：“大老爺在上，小的也認(rèn)識大老爺，大老爺莫非就是湖州鈕相公，賞賜小的牙籌的？”陸官微笑點頭：“小南京，你記性尚好，目光不錯。前日賞你牙籌，今日又要賞你竹籌。你無庸瞞藏，速把申衙前沈繼賢家賭埸里的情形，從頭至尾一一供上來。”回轉(zhuǎn)頭去提沈繼賢，一霎之間，沈繼賢提到，跪于小南京旁側(cè)左肩下。陸官道：“沈繼賢，你一生做得好事，你可曉得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本縣放告，未滿五日，四鄉(xiāng)八鎮(zhèn)來告你的有百余人，可見你平日為人。你今日亦不必躲賴，先聽小南京的招供罷?！鄙蚶^賢斜轉(zhuǎn)上首向小南京一看，實在平時賭場出進(jìn)的賭奴多極，也不認(rèn)得大南京、小南京，此刻望他一看，似乎托他包瞞一些，不可亂說的意思。小南京稟道：“兩位大老爺在上，鈕相公聽稟——”這一句，引得陸知縣幾乎笑出來?！靶∪瞬o行業(yè)，平日專在胥門一帶，引領(lǐng)幾個賭客到沈家去賭。如其賭客輸了，小人可到賭局里去拿幾分銀子用用；如其賭客贏了，看賭客各人手面，或者一二兩，多則三四兩，也有幾日領(lǐng)不到半個賭客，就此餓肚皮。至于賭場里的情形，小人身價夠弗到，實不知其細(xì)。鈕相公大老爺，吳縣大老爺，開賭場的老板在這里，請兩位大老爺問他自家罷。”陸官說：“小南京，你狠老誠，不說謊，好！”小南京聽贊他老誠，他就在身邊摸出二十根象牙籌碼，說：“鈕相公，你老人家的朋友，姓趙的老相公來尋你，小人也領(lǐng)他去賭，他贏了，與小人彩錢。正要進(jìn)去兌換現(xiàn)銀，忽然碰著顧相顧全寶，被他看穿，小人防他借錢，故藏在身邊，不敢去兌。那里曉得賭場明朝就關(guān)門，沈相就此逃走，小人這十二根籌碼，也無用處。今特呈上?！毙∧暇⒀阑I交與案上，陸令看了，一些不錯，籌腳上都刻繼字申字。 小南京退下去，仍舊跪在一旁。陸令問沈猾道：“沈繼賢，事到今日，水落終須石出。下流眾惡，皆歸你與施商余、徐掌明等四人狼狽朋比，無惡不作。巡撫大人早已訪悉，汝今惡貫已盈，徐亮自投羅網(wǎng)，先除兩猾，再除四兇。你自己明白，快快招供，也無庸抵賴，徒吃刑苦。你從幾時開賭起，害了幾許人家，一一供上來！”沈繼賢原是老奸巨滑，口舌何等利便，心思何等狡展，原想強(qiáng)詞奪理，移禍江東，實因此番案如鐵鑄，萬難推托，恨只恨姜霞初與邵達(dá)勤，連次包拍胸脯，現(xiàn)在看苗頭不妙，要死大家死！平時受我賄賂，今朝吃苦獨當(dāng)，我死也不甘！何不趁此時機(jī)，咬他一口，看他如何辦理。所以沈繼賢到了此刻，橫字擋頭，心定膽大，說：“陸大公祖聽稟，監(jiān)職沈繼賢，開賭罪該萬死，自知理屈。但是賭場所得贏余，并非沈繼賢一人享用，不知其余享受者，應(yīng)得何罪？”稼書先生聽他口供，早想著棧房老板對我說過，七十二頭衙門頭頭用錢，獨剩湯大人不知，瞞他一人。沈繼賢語中有骨，然而我不能不問，遂拍案道：“休得胡說，誰人與你朋分？一一供上來，本縣轉(zhuǎn)呈撫憲，法不寬恕。如有亂言妄語，加等治罪?！鄙蚶^賢答應(yīng)：“這個自然?！迸w里坐一位姜老先生，此時眼睛只望繼賢看，心里勃勃跳不住了。沈繼賢也望暖閣里一看，要說出姜知縣、本府史可章其余大小衙門受賭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評 沈徐兩人，昔為座上客今作階下囚，讀者試一回想當(dāng)日豪惡光景，度無不拍案稱快者。 小南京為本案主眼，初引陸縣令，繼引湯巡撫。沈家一案直全出于此人之手。此時當(dāng)堂質(zhì)證，尤為必要人物。陸公出示搜捉，正所謂擒賊擒王也。 五日之間，告發(fā)沈徐者多至一百三十余起，甚矣，豪商大猾之作惡多也！古語所謂投畀豺虎、投畀有北者，正是此等人物。 沈繼賢當(dāng)場供出賭局贏余并非獨享，讀者試一揣當(dāng)時姜霞初，面色當(dāng)作如何光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