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袁簡齋帶了芙蓉,徑赴杭州,便在錢塘門外,寶石山莊居住。這寶石山莊,是孫令宜臬使所筑。平泉花木,金谷亭臺。莊中還高矗重樓,佳日春秋,憑欄一望,那滿湖風景,全在俯瞰之中。前人說得好,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
這些山色空濛,水光瀲湘,自有一種雅趣,供人領略。況且寶石山是吳越舊跡,什么蹬開嶺呀,保俶塔呀,一路沿堤行去,絲絲垂柳,綰住游驄。還有那裙屐少年,一葉瓜皮,中流容與,這真是銷金鍋子,比著畫棟朝飛,珠簾暮卷,更要來得風華掩映。桌使的兩個女兒,一叫云鳳,一叫云鶴,都是簡齋的女弟子。因為眾美有此雅集,遂邀簡齋在湖樓下榻。簡齋是箯輿畫櫓,自有一班門生故舊,相與周旋。芙蓉獨處無郎,未免有點寂寞,簡齋叫侄婦戴氏,攜了兒子,前來陪伴。
諸女弟子知道簡齋已到,商量趁著上巳舉行,即由云鳳姊妹擔任發(fā)起。莼香初熟,筍禪可參,便是宋嫂魚羹,也在隨園食單以外。簡齋年過大耋,這些腦滿腸肥的膩品,一概不能下咽。所以這日的食品,不過雞葅蝦酢,韭臛蘆漿。眾美人談笑生風,還談起從前徐昭華的軼事,說道:“我今上巳,彼昔花朝,她卻生平未見西河,只是掛名弟子。雖則西河替她力為獎飾,畢竟不曾親傳丹鉛。今日我輩秋履追陪,北斗泰山,宛然在目。便是這位芙蓉夫人,那里比不過西河的曼珠呢?總須畫個《湖樓請業(yè)圖》,才見得我輩確是親炙,別有一段香火因緣。
可惜沒有南樓老人,顯那寫生的妙手。”簡齋道:“這卻不可少的紀念?,F(xiàn)放著尤、江二君,都能頰上添毫,栩栩欲活,但不知要若干時日,可以成幀?趁著我夕陽影里,還可替諸位點綴一二?!北娒廊俗匀恍儡S,說道:“蠅致千里,我輩可附驥以彰了?!焙嘄S果然將繪圖的事托了尤、江兩君,更叫侄婦隨時催取,自己卻回隨園來了。
過了三年,又在湖樓敘過一回。更于十三人外,添了三人,托崔君補個小幅。正是衣香鬢影,濃淡得宜,寶氣珠光,鮮妍交映。簡齋便題著小記道:乾隆壬子三月,余寓西湖寶石山莊。一時吳會之弟子,各以詩來受業(yè)。旋屬尤、江二君為寫圖布景,而余為志姓名于后,以當陶貞白真靈之日。其在柳下姊妹偕行者,湖樓主人孫令宜臬使之二女云鳳、云鶴也;正坐撫琴者,乙卯經(jīng)魁孫原湘之妻席佩蘭也;其旁側坐者,相國徐文穆公女孫裕馨也;手折蘭者,皖江巡撫汪文新之女纘祖也;執(zhí)筆題芭蕉者,汪秋御明經(jīng)之女妽也;稚女倚其肩而立者,吳江李寧人臬使之外孫女嚴蕊珠也;憑幾拈毫,若有所思者,松江廖明府之女云錦也;把卷對坐者,太倉孝子金瑚之室張玉珍也;隅坐于幾旁者,虞山屈宛仙也;倚竹而立者,蔣司農(nóng)戟門公之女蔣心寶也;執(zhí)團扇者,姓金名逸字纖,吳下陳竹士秀才之妻也;持釣竿而山遮其身者,京江鮑雅堂之妹名之蕙字芷香,張可齋詩人之室也。十三人外,侍老人而攜其兒者,吾宗侄婦戴蘭英也,兒名恩官。諸人各有詩,現(xiàn)付梓人。嘉慶元年二月花朝,隨園老人書,時年八十有一。
那小幅亦附一跋道:乙卯春再到湖樓,重修詩會,不料徐、金二女,都已仙去,為凄然者久之。幸問字者又來三人。前次畫圖,不能羼入,乃托老友崔君為補小幅于后,皆就其家寫真而得。而手折桃花者,劉霞裳秀才之室曹次卿也;其飄帶佩蘭而立者,句曲女史駱綺蘭也;披紅襜褕而若與之言者,福建方伯玙沙先生之季女錢林也。綺蘭有《聽秋軒詩集》行世,余為之序。清明前三日,袁枚再書。
簡齋題后,便附著題詞者三十一家,補題者一家。這班女弟子里面,要算孫云鶴、嚴蕊珠、金逸、戴蘭英詩筆最佳。那席佩蘭題圖的六絕,亦曾膾炙人口。其可采的,如第二首的“中有彈琴人似我,數(shù)來剛好十三徽”,第五首的“愿同伏勝傳經(jīng)例,一個門生授一經(jīng)”,第六首的“卻比十三行玉版,誰家副本又新添”,這才算得巧思綺合,好語珠穿呢!最后便是簡齋侄女袁淑芳所題,先綴一序道:嘉慶元年十一月九日,隨園伯父來視淑芳,并拜麝餅螺丸之賜。時出《十三女弟子圖》命題。勉成八絕,錄求誨政。
詩曰:不扶鳩杖不乘船,步訪深閨日午天。贏得癡兒與嬌女,爭先出戶看神仙。
圖集閨中賦茗才,轉困鄭重不輕開。水沉一貼剛分與,鵲尾金爐手爇來。
此事推袁未得曾,詩傳仙女玉傳燈。嗤他一個徐都講,猶自編詩詫友朋。
詠絮多慚謝女才,他時內集定教陪。學吟畢竟從姑好,二妹詩中認體載。
云璈一隊會神仙,桃李春風別樣妍。只恐湖頭西子妒,遲生那不二千年!
螺丸只賜女門人,聞說隨園例可循。閨友莫謙今破例,原須讓我數(shù)家珍。
畫圖才卷又重開,白發(fā)紅妝細認來。拚著他年游寶石,一花一草一徘徊。
請業(yè)重圖后十三,待公容我虱其間。詩壇若準宗盟例,同姓人應作領班。
圖成以后,存在隨園。這題眉的五個字,相傳系劉文清公劉塘所書。只是后來云自在盦有了臨本,系照原本寫真。衣服妝束,花石渲染,濃淡疏密,無毫發(fā)殊。那眉宇也出于摹仿。
不知道文清手筆的,也弄得燕石充玉,魚目混珠。其實文清晚年,久已不肯握管。他本是相國文正公之子,相門出相,少壯便有風骨。因為與和珅同列,不愿浪費筆墨,結交這班勢利小人,憑你王公大臣,也都屬人代寫,希圖搪塞。所以文清的寸縑尺素,格外珍如拱壁。他的相邸里面,既無食客,亦無雜賓,連那書記亦不延聘。全仗姬人王氏,添香搗麝,擘紙裁蠻。后來漸能庖代文清,寫得剛健婀娜,竟辨不出軌真孰偽。那王氏更能品評書法,將康、雍以來諸書家,援洪雅存詩評的舊例,別有一種書評。有什么“壓雪老梅,愈形倔強”;有什么“名流入座,意態(tài)自如”;有什么“宛洛少年,風流自賞”;有什么“漢儒傳經(jīng),恪守家法”;有什么“長孺戇直,老且益堅”;有什么“鷹隼脫鞲,精采溢目”;有什么“春云出岫,舒卷自如”;有什么“騏驥就道,顧視不凡”;有什么“松風竹韻,爽客心脾”。還有那瑜瑕不掩的,更是窮形盡相,雜以詼諧,下面都注了姓氏。文清道:“這種筆墨,若在文人學士,自矜品藻,猶恐易于賈禍。況是女流,況是妾媵,如何可傳揚出去?
在你們閑著無事,隨手涂抹,要知道一字之貶,是銜刺終身的。
并且書法崇尚,亦無定準。本朝狀元中,壬辰的周忠倚、戊戌的孫承恩,都學率更。己未的歸允肅、壬戌的蔡升元、庚辰的汪繹,都學右軍。你雖然能夠寫幾個字,不過像我的形式罷了。
我究竟能夠像古人那一家?”說罷,把這些人的姓氏,一筆抹去。王氏道:“這是一時遣興,并不能算得定評,又何必添許多啰嗦呢!”文清道:“你知道和相同我的交情嗎?他對我不加傾軋,何曾是與我相得?但是我無瑕可摘,只好聽我浮沉。
他被我侮弄,也盡夠了。有年歲朝,我知他被召入宮,瞰亡投刺,途中迂道與遇,正是寒冰初解,積雪欲融的時候,我便下車相候,他也只好降輿;我是敝裘缊袍,他是玄裳繡服,見我跪地行禮,他亦急行答拜,汙泥遍體,懊喪異常。這是一樁。
有年歲暮,我還穿著絮襖,皇上問我何不服貂?我說貂衣在和相處。到得皇上問他,他轉來問我。我說在你家人劉全質庫中,不同在你處一樣嗎?他雖叫劉全送還,又嫌我有意揭短。這亦是一樁。我的舊衣惡服,徜徉在班聯(lián)里面,覺得冠裳禮貌,沒一相宜,依然不至隕越,正要使和相有所顧忌,否則直言攻訐,負氣退隱,這才中他計呢!謝薌泉說我否卦彖辭,洪雅存說我登場鮑老,因他不諒我的苦衷,我也從不計較。你們若尋出事來,他不言游戲,偏言誹謗,這才授人以柄呢!”王氏道:“是了,算我多事罷了。我是女流又是妾媵,只知幫著夫人,一料量中饋,安排女紅。便對著你老爺,自有參昂衾裯的舊制,那里派定要讀書識字?我服役的年份久了,不曾領得潤筆,偶然偷閑寫了幾句,竟值得如此責備!從今情愿告假,跟夫人去修婦職了?!蔽那宓溃骸斑@卻何苦來呢?你的名也不小了,你替我題的《甲秀堂法帖》簽,大眾都相信我的親筆。獨被王惕甫忽然識破,他便做了一詩,中有一句道:詩人老去鶯鶯在,甲秀題詩見吉光。
詩后還加上小注,說石庵相國有愛姬王,筆跡幾能亂真云云。你不是當今的衛(wèi)夫人嗎?這首詩在惕甫《淵雅堂集》里,你可去翻閱翻閱。”王氏道:“這是不準我免役,將這話來敷衍我的。我看你身居臺閣,門生故吏,且滿海內,略一沾潤,便成豪富。你偏瑟瑟縮縮,學這寒酸氣派,弄得我輩粗茶淡飯,像個黃面婆子。你雖自命廉潔,可以制得住和相,我輩便算是鶯鶯,也不靠他一贊便增聲價的?!蔽那宓溃骸澳悴灰w慕他們。惕甫是耆英老輩,這詩系偶露風懷,說我以理學傳家,何為亦有姬侍?為著你這幾個字,他又道名士美人,真性情亦不甚相遠。若是別家妾媵,他還不肯輕贊一辭呢!”王氏道:“說來說去,你總言之成理。倒是紀尚書的扇葉,竇侍郎的題詞,都來催過了,我替你結束罷。這都是要好的,我所以轉檢出來。
那吳白華侍郎、彭蕓楣尚書的,你卻自家作主?!蔽那宓溃骸耙豢倢懡o他罷了!”王氏道:“還有蔣戟門侍郎的呢?”文清道:“這卻不能。”王氏道:“這又奇了。我知道戟門侍郎,是蔣文肅公的孫子。文肅公政事文章,彪炳史冊,且與太老爺后先枚卜。一時房、杜,兩世紀群。便是戟門,亦克繼家聲,位居卿貳,有什么不滿于你的地方?你竟以不著一字報之!”
文清道:“你說戟門呀,他附和和相,奔走其門,倒也罷了。
最可鄙的,他去搜羅王稟望的遣妾吳卿憐,備了盛奩華飾,仿那范蠡進西施的故事,獻與和相,又叫卿憐在和相前說項。尤可恥的,附和和相以外,還與和仆劉全,訂為金蘭,分庭抗禮。
又叫劉全在和相前說項。內外夾攻,總算轉了侍郎一級。其實朱石君說得好,戟門不附和相,循資守分,固不失為侍郎。今周旋若此,不曾再進寸階,徒然自貶聲價,實屬無謂。你想戟門這種人,恨不將他參劾,如何還要同他交好,稱兄道弟起來?
現(xiàn)在又到處托人買妾,說有一定的標格??龋〔坏牢拿C后嗣,名譽掃地至此!貽譏朝列,負玷官箴,我真正愛莫能助了。恐怕買妾的事,也是為著和相呢?!本烤龟T買妾的標格如何?
正是:羨披金閨曾拜寵,問誰玉尺許量才?
欲知后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