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拜鴛女史，編著一部《欠愁集》，集中都記著納山才女雙卿的事。這雙卿詞中有“舊愁還欠”這一句，所以在集上署這“欠愁”二字。拜鴛喜讀《西青散記》，繡余無事，將《散記》次第甄錄。搓脂滴粉，不過留著閨閣中的鴻爪，那知竟附入香艷小品中。 論到那《西青散記》，原是金壇史悟?qū)闹鳌Ｎ鄬L(fēng)流鐫雅，喜在山寺讀書。綃山翠嶰青巒，橫空無際，這些槎枒古木，零落斷苔，都有奇崛、蒼涼的風(fēng)趣。山左一片瀑布，流入清溪。六六文鱗，石旁可數(shù)。山半便有一古剎，鑿崖作佛，結(jié)茅居僧。下下高高，又沿著石棧天梯，造成平廊一帶。廊外箯娟修竹，夾雜些紅紫山花。悟?qū)麻嚼戎?，領(lǐng)略這蔬筍的雋味。 山下有個小小村落，酒簾茶社，左右參差，其余盡是農(nóng)家，卉服黃冠，荷鋤來往。這些天真爛漫的婦女，春耕馌飯，秋收打稻，熙熙皞皞，并無一點(diǎn)的愁怨。到得冬間，自有那老學(xué)究來開冬學(xué)，什么《三字經(jīng)》、《百家姓》、《日用雜字》，都算是絕好課本。不道這私塾鄰家，有一個垂髫女子，名叫雙卿，不脂而紅，不粉而白，盈盈十五，不啻寧蘿之西施也。每聞村童讀書聲，喜躍若有所悟。村中人皆蠢蠢如鹿豸，誰復(fù)以文字相授者？雙卿精于女紅，輒售資以易詩詞等書。暇或閑臨小楷，娟秀端麗，與衛(wèi)夫人簪花格相似。且能于一桂葉上寫心經(jīng)，莫不詫為工巧。 悟?qū)揭曋?，雙卿不以為侮，然其年十八矣。悟?qū)郧镌嚂x省，歸家度歲，次春復(fù)往寺中，知雙卿已適一周姓農(nóng)，目不識丁，且長雙卿十歲。悟?qū)掷C囊絲帨之屬，托言姻眷，投贈雙卿。 雙卿什襲藏之，囑以后弗復(fù)爾爾。 幸周姓亦居山麓，晚炊晨汲，亦時見雙卿蹤跡。而雙卿避嫌守禮，不復(fù)與悟?qū)灰徽Z。段玉函頗艷其事，嘗至山寺來訪梧岡。與悟?qū)巧酵硗q見雙卿執(zhí)畚戶外，旋攜竹籃種瓜匏于橋西也，眉目清揚(yáng)，意兼涼楚，為之大息久之。次晨得一芍藥葉，粉書《烷溪沙》詞道：暖雨無晴漏幾絲？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麥上場時。 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嫌遲，日長酸透軟腰支。 悟?qū)x罷道：“哀艷極矣！”又得一玉簪葉，粉書《望江南》詞道：春不見，尋過野橋西。染夢淡紅欺粉蝶，鎖愁濃綠騙黃鸝。 幽悵莫重提。人不見，相見是還非。拜月有香空惹恨，惜花無淚可沾衣。山遠(yuǎn)夕陽低。 玉函讀罷，對悟?qū)溃骸笆遣排?，汝在綃山久，?dāng)有以記之，無使散佚也?！蔽?qū)溃骸半p卿可謂遇人不淑矣！其夫貌寢而行惡，讀時憲書，僅能辨月之大小。家境本困，舅姑更勞苦之，不相恤。而雙卿事之善，意雖不樂，而于夫前未嘗無愉色。饑倦憂悴，言笑猶晏晏然。嘗病瘧，舂谷而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壓于腰，忍痛起復(fù)舂。夫瞋目視之，笑謝曰：‘谷可抒矣?！吨喟攵懽?，火烈術(shù)溢，雙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詬，掣其耳環(huán)，環(huán)脫耳裂，血流及肩，掩之而泣。夫以其溢也，禁不與午餐。雙卿乃含笑舂谷于旁。鄰婦問之曰：‘饑乎？’應(yīng)曰：‘否?！弸D揶揄之曰：‘蝦蟆有氣耶，奚其飽。’雙卿于是抒臼，俯地而嘆曰：‘天乎！愿雙卿一身，代天下絕世佳人，受無量苦，千秋萬歲后，無如我雙卿為也！’你想雙卿這種情形，愁也不愁，苦也不苦？”玉函道：“你與她近在咫尺，為什么不去慰藉慰藉？”悟?qū)溃骸半p卿發(fā)情止禮，不受嗟來！便是偶爾通詞，她卻面如寒鐵。 即有詩詞贈答，也不敢著一點(diǎn)怨姑憎夫的話。曾記她中表行中，有嫁遠(yuǎn)村書生者，歸傲雙卿，謂雙卿既嫁農(nóng)家，無福見書生面。 雙卿囅然曰：‘書生抵得幾畝田？值得幾石谷哉？書生饑欲死，不如吾家溫飽耳！吾夫雖不慧，近識得幾擔(dān)西瓜大的宇，朝出暮入，終身廝守。書生不得志，汝且操作若農(nóng)家婦，一旦通顯，勢必重山復(fù)水，捧檄而去，欲圖一面，難乎其難。即使相將同行，恐后房佳麗，將分汝寵也。茫?；潞＃瑫r有風(fēng)波，生殺徒流，惟天子命。農(nóng)家只須輸租納佃，何患持牒吏下鄉(xiāng)哉？ 爾試思之，書生善乎，農(nóng)家善乎？’聞?wù)叨颊f雙卿聰明，說雙卿坦白，我看還不是解嘲語嗎？我所以不敢惹她，但是她的死里逃生，苦中作樂，卻都親眼見的。她詩詞雖沒有稿本，東露一鱗，西露一爪，我卻搜集得不少。你叫我編成筆記，這卻匪異人任，慢慢將她著作理出來，將她事實寫出來，也算閨秀一門中別調(diào)呢！”玉函點(diǎn)首稱是。悟?qū)谏剿吕?，果然替雙卿纂輯起來。雙卿得著這個消息，才拜謝悟?qū)溃骸半p卿今生已矣，相期來世！” 后來悟?qū)幊梢院?，還交雙卿親自審定，名叫《西青散記》。 雙卿更托童子齡另錄副本，說死之日愿以為殉。雙卿是雍正末季的人，悟?qū)擞?，是乾隆中葉出版。拜鴛女史訂了這本《欠愁集》，真覺生香活色，悱惻纏綿，才子佳人，是有這段可望不可即的情狀。拜鴛在《欠愁集》后，還題著幾首詩道：莫將薄命怨紅顏，說到紅顏淚欲潸。我亦身從愁里度，欠愁豈止是綃山” 本來生小不知愁，送我澆愁酒一甌。酒味不如詩味厚，欠愁只許借計酬。 拜鴛女史的《欠愁集》以次，便是方外。什么《蓮香集》。 《芍禪詩抄》、《天目山房隨筆》，也有二十余種。這《天目山房隨筆》，卻是環(huán)師所編，都記快客的遺聞軼事。環(huán)師云游南北，所遇所見，自然不少。那些俠客，多半是鋤強(qiáng)扶弱，行蹤飄忽。或居旅舍，或寄尼庵，總有一二驚愚駭俗的事，才肯離此他去。其中有一段道：清初定鼎，盜賊尚未盡滅。有解赍責(zé)銀鞘數(shù)千兩，逕解濟(jì)南。銀鞘系以檀木為夾，每夾嵌寶銀二錠，凡百兩，上標(biāo)官封，至為堅重。薄暮行至岔道，將投旅館宿，方入門，門外遇一客，著紅綃頭，狀獰惡可怖。顧視久之，役頗有戒心。及入，逆旅主人，睹其行囊重且滯，值此伏莽不靖，易惹人覬覦，辭不肯留，役哀吁再回，主人乃言西北有尼庵，相距只里許，凡挾重資者，威投宿其中，即可保無虞。役乃懇主人導(dǎo)之往。入庵門，見有廨三間，東向，床榻俱備，其北有觀音大士殿，殿側(cè)一小門，扃鑰甚嚴(yán)。剝啄久之，方有老嫗出應(yīng)。問其意，役絮絮白所求，請托庇宇下。姬云但宿西廨無妨。既而嫗往閉山門，持朱條封鎖訖，入殿側(cè)小門去。役展行囊在西廨中，夜間相戒匆寢。燃燈燭，手弓刀，坐以持旦。 至三鼓后，忽聞山外狂飚驟發(fā)，門砉然遽開。旋聞屏門外呼聲甚厲。眾方駭愕，擬持械力御之。而屏門亦辟，一人驀然入。諦視之，即日間逆旅所見紅綃頭人也，徒手持一束香，擲地。眾聞其香，咸仆地上，昏然不省人事。比天曉，乃醒，則廨中空空，行囊盡失。相顧詫嘆，謂失此何以報官命？不得已再叩小門，欲告以夜間被盜事。老嫗復(fù)出問曰：“汝等欲叩夜來事耶？”眾曰：“唯。”姬乃命稍候，入白女尼。俄而女尼偕嫗出，嫗挾一蒲團(tuán)為尼敷坐。役乃跪白覼縷：尼笑曰：“此奴不識進(jìn)退，競敢來此作狡獪，罪無可逭。吾當(dāng)今駕一行，為汝等了此事?！鳖檵炄?，牽一黑衛(wèi)出。取劍臂之，跨衛(wèi)向南山逕去，其行如飛，候已不見。 眾役方疑慮，以為尼只一人，不知何從覓得賊巢；又恐賊徒眾多，或虞不敵。正在互相推測之際，則見尼已翩然而入，一只手挽人頭，驢背上負(fù)木夾數(shù)十，累累然，殊無所苦。既入，乃呼眾曰：“來視汝夾，官封如故乎？”眾視之，果系原物。 后擲頭地上，令眾視之曰：“此人無誤否？”眾又取視之，則果昨夜之紅綃人也。尼言：“幸不辱命，諸君自此前往，當(dāng)可無慮?！北娨哿_跪拜謝，酬以金不受，仍由殿側(cè)小門而入。于是眾役遂遄赴濟(jì)南。 勾當(dāng)公事半，仍由故道歸。再往尼庵訪之，則庵在人亡，不知何往矣！詢之市人，方知尼本非本處人，三四年前，挾嫗俱來，寄居此庵。尼高髻盛裝，衣錦繡，行纏羅襪，年才十九，面目姣好。里中惡少見其荏弱可欺，一老一少，當(dāng)無他異，乘夜思往劫之。入門后，瞥見白光一線，由窗隙出，繞少年身一周，腰即中斷，擲出墻外。次日途人見之，莫知所以。然惡黨由此絕跡，不敢再犯。自解役失銀求尼緝歸后，遠(yuǎn)近喧傳，無不知尼之為劍俠者。來求之人，絡(luò)繹不絕。一日庵門未啟，而尼與嫗已棄庵而去。今其庵尚存，住持者已非俠尼矣。 這一大段以后，還有零零碎碎的多段。那最為有趣的幾段，是：無錫惠泉多尼庵，尼率剪發(fā)，不全剃，一魚一磬外，無他器也。庵櫛比相仿佛，薰蕕蕭艾，不甚可辨。隨喜者須有導(dǎo)乃得入，亦肴核，亦管弦，亦可上宿效鶼鰈。若村人野叟，驀然闖入，惟見一佛婆支門戶，二三老尼，喃喃作梵唄聲而已。不款茶，不留坐，平時亦不募緣，不禮懺，蓋其所入者，別有在也。鏡華師從建業(yè)歸，愛惠泉水味，小住月波庵，庵左有粲者，嘗為里少涎。以鏡華師艷，誤叩其門，鏡華師驕五指削其肩，里少跪謝。復(fù)畀以刀圭回：“知懺悔，可教也！”次晨打包去。 濟(jì)南一帶多村店，暮宿晨征，雖同舍，初不問姓名。有孝廉計偕入都，道出章邱，晚投店棲止。先有一女在，年約三十許，雖錦衣弓鞋，而首加氈笠，去笠則赫然尼也。尼就東榻坐，孝廉生西榻?，F(xiàn)其豐神楚楚，而結(jié)束為急裝。腰間懸劍一，門外系黑衛(wèi)一。連呼進(jìn)餐，似秦隴間音。孝廉試問何人？尼曰：“不知何許人?！庇謫枌⑼翁帲吭唬骸叭ヌ幦??！辈彤吙缧l(wèi)欲行，授孝廉小旗一曰：“汝心頗正，不涉遐想，持此可沿途平安也?！毖援叴共叱龅?，翩然向東而駛。 八指尼不知何地人，幼受戒于玉燈師。走北京西山，結(jié)茅居。為某邸所窺，必欲劫窅之充下陳。八指尼雖被逼，愿以死誓，焚二指以見志。福晉憐之，仍放還西山，并助以金。庵成后題回“竺修”。八指尼慮以顏色為身累，乃嫠面毀容，復(fù)謁玉燈師。習(xí)劍術(shù)，練雌雄二劍，隱于指爪間，能飛取人首于百里外，顧不輕用。其徒均得飛劍傳，故西山極荒僻，未有人敢犯其庵者。 這幾段都是俠尼的軼聞。那班雍、乾間有余不盡的俠客，比到俠尼自然還要多些。只是乾隆用不著那班俠客。那班俠客又不滿意和珅，趁著這個機(jī)會，湖北宜都、枝江二縣，便有什么白蓮教徒聶杰人、劉盛鳴起事。這本是癬疥小疾，特派湖北巡撫惠齡，專辦鎮(zhèn)壓事宜。誰知不到幾時；湖北全省俱陷，和珅并不據(jù)實奏報，只是虛張功績，欺騙上皇。到得嘉慶四年，這白蓮教早由湖北，竄入陜西了。陜西邊境，本有什么土官，自立府縣，專轄諸苗，其武職亦有總兵、參將、游擊、都司等官，以備督撫征調(diào)。這時威勤侯勒保，入秦鎮(zhèn)壓，自然照例檄調(diào)土司。那土司里面有一個千總龍躍，因為抱病甚劇，不能前往。那欽差的命令，又不敢抗違，正在躊躇無計，忽有一人對龍躍道：“不如讓我去罷?！闭牵汗抛育埳硎悄懀煌蕉ㄟh(yuǎn)肉能飛。 欲知后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