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陶云汀耐苦讀書,漸漸揚(yáng)歷清要,帶挈他妻室封了夫人。這云汀卻單名一個澍字,是湖南安化縣人,父親在日,曾經(jīng)同朱家訂婚,聘定的是大小姐,由紳士徐校官蹇修。那時陶家甲第連云,田盈阡陌,朱家還是仰攀的。不道陶老殂謝,云汀還在髫年,寡婦孤兒,任人侵蝕,陶老太太又棄養(yǎng)去了。
云汀三年讀禮,已經(jīng)擔(dān)石無儲。雖然補(bǔ)了縣學(xué)生員,真是斷粥畫齏,異常清苦。
徐校官看云汀年逾弱冠,向朱老提議迎娶。朱老耕三余九,居然坐擁倉箱。這位大小姐滿口肥甘,盈身羅綺,享用是久慣了,聽得家中傳說,陶家景況,朝不保暮,早經(jīng)不愿出嫁。偏是朱老礙著徐校官的面子,不好不允,只得來同女兒商議,叫她權(quán)時忍耐,靜候?qū)戆l(fā)達(dá)。還說:“讀書人魚龍變化,是料不定的。”大小姐一句不聽,總說:“要我嫁陶,除非覓死!
”蓬頭垢面,不梳不洗。吉期一日近一日了,朱老如蟻旋磨,弄得來毫無計(jì)劃。諸親百眷,也沒人替朱老設(shè)法。朱老將妝奩一切,是整備好了,只是屆時無人上轎。陶家雖則是寒士,還好金錢解決。徐校官究是紳士,他只要向知縣動一張紙,連我這監(jiān)生都保不住呢,這女兒還是要斷歸陶姓,徒然吃一場惡官司。轉(zhuǎn)來看看女兒,依然臥床不起,淚眥承睫,朱老防她真要自盡,也不敢強(qiáng)逼她。家中有一位二小姐,原是從婢女收養(yǎng)的,朱老因她聰明端重,算做女兒,也字與鄰村錢姓。錢姓家境充裕,算是鄉(xiāng)間首富。他兒子又美如冠玉,大眾都羨慕二小姐的福氣,大小姐不免妒而且怨,如今趁這個題目,總想朱老與陶姓解約,別尋嘉偶。朱老又不敢嘗試。二小姐看得朱老這樣著急,便暗對朱老道:“女兒不是不識羞,看這大姊姊厭薄陶郎,不過為一‘窮’字。女兒聽得陶郎有聲庠序,焉知后來不得科第?大姊姊是不能回心轉(zhuǎn)意了。女兒幼小是極苦的,承蒙父親抬舉,始有今日,便是嫁到錢姓,深恐無福消受?,F(xiàn)在父親無法對付陶姓,不如將女兒替嫁,一則可救父親的急,二則可愈姊姊的病。若果女兒命好,陶郎不是下流的人,也會做官做府。
否則嫁往錢姓,憑你銅山金穴,也要用盡的。”朱老聽罷,顫巍巍的跪下道:“謝謝你二小姐,真是我救命恩人了!”這消息傳到大小姐耳朵里,還說:“妹子愿嫁陶郎,將來不可看我眼饞?!庇值藉X家來說破:“若陶郎飛黃騰達(dá),憑你五花官誥,我也不想奪他。只是我的妝奩,她卻不能受用,須要父親另辦。
”二小姐叫朱老不必置備。朱老只用了兩箱一桌,草草完了婚事,箱里卻裝了二百兩紋銀。二小姐到了陶家,靠著徐校官代為張羅,鼓吹彩輿,并不十分簡褻;寥寥的幾個賀客,粗肴魯酒,算是熱鬧一場。后來送入洞房,高停紅燭,云汀回觀新婦,豐腴里面,還摻點(diǎn)秀娟的樣子,著實(shí)心慰。二小姐對著陶郎,亭亭玉立,眉目威棱,知道蛟龍不是池中的物,雙心一襪,自然樂甚畫眉了。
二小姐過了幾天,看得云汀家中,除卻破硯殘書,確系徒存壁立。暗想:“大姊姊到此,真是一刻難挨呢?!彼齾s親操井臼,數(shù)米量柴,還要親進(jìn)羹湯,調(diào)養(yǎng)云汀的身體。云汀雖不在意,卻從不聽見新婦提起“歸寧”二字,未免有點(diǎn)疑心。有時朱老進(jìn)城,偶然來看望女兒,并不十分親熱。云汀只為新婦溫柔,倒也毫不計(jì)較。這年是朱老六十大慶,云汀夫婦,備了禮物,親去祝嘏。朱老雖在鄉(xiāng)下,鋪設(shè)得花團(tuán)錦簇,長袍短套,蹌濟(jì)一堂。云汀勉強(qiáng)周旋,見那錢姓的僚婿,翩翩裘馬,大眾都去趨奉他。云汀在外面閑步,聽得廊下聚著僮仆,指指觸觸,叫他丫婿。云汀回步進(jìn)廳,裝出嘔吐的樣子,托人傳語內(nèi)室,叫小姐同歸治病。二小姐總道是真的,及至回到家門,看云汀并沒有什么。云汀將所聞的話,婉問新婦,還說:“若有隱情,不妨明示。我同你名分已定,決不以貴賤易妻。”二小姐被他盤詰不過,才把舊事說了一遍,還道:“自傷賤質(zhì),有玷郎君。
將來別配高門,妾愿退居簉室便了。”云汀道:“岳父可認(rèn)娘子作女,我豈不可娶娘子作妻?況有這樣的孝思,這樣的賢行,我方喜得佳婦,哪有另偶的道理?你不必介意了。你見了父親,萬不可說我知道,使他抱歉?!睆拇嗽仆⊥聥D,更加親愛。
二小姐手背上,卻有一個肉瘤,像是筋絡(luò)拘攣結(jié)成的。云汀問她緣由,她說:“幼時作苦,系為磨柄所傷,自后炊汲辛勞,倒也并不加劇。”云汀室有健婦,益加刻勵,經(jīng)史以外,連那治河治鹽的書籍,無不寓目。二小姐典釵鬻珥,任他購買。次年秋間,果然登第,闈卷履歷上刻著妻朱氏,連朱老的監(jiān)生頭銜,也都注出。朱老親送程儀。云汀一路北上,復(fù)試、會試、殿試,鬧了一陣,請假回鄉(xiāng)祭祖,已是蟒袍補(bǔ)褂,朝珠烏靴。
連那不通聞問的大小姐,一樣來送賀禮,吃喜酒。二小姐受了官誥,向大小姐格外謙抑。諸事齊備,謝了徐校官,別了朱老,挈眷入都去了。
云汀做了多年京官,照例奉旨外放。這時門生故吏,實(shí)繁有徒。還有鄉(xiāng)會的同年,衙門里的同官,約齊分子,在湖南會館公餞。不知哪一個,第一出點(diǎn)了《雙冠誥》。云汀在席上,潸然淚下,大眾都想不出緣故,只有老同鄉(xiāng)知道那段公案的,說道:“真正疏忽極了,云汀家的碧蓮姊,不要招他見怪嗎?
”云汀由道而司,由司而院,官到兩江總督,歿謚“文毅”。
那二小姐封階一品。朱老還得著貤贈。大小姐,少寡家落,全靠著二小姐照拂呢。這是后話。
那日在湖南會館筵上,有個浙江御史,談起北京風(fēng)俗,說道:“近來逛廟喝茶,比從前益發(fā)龐雜了。我家里住著同鄉(xiāng)公車,他本喜歡在胡同里走走。我也公事忙,叫家里供給他兩飯一粥。他有時不回來宿,當(dāng)然在胡同姑娘家里了,誰去管他閑帳?昨早他清晨敲門回家,我還沒有套車,問他為什么這樣早?他對我說道:‘昨兒晚間,像個漁父入桃花源,又像個唐明皇游月宮,恍恍惚惚,迷迷離離,到如今還不清醒呢。若說是夢呀,我四喜袋里四十吊錢票沒了;若說是真呀,從來不曾見過這樣地方,遇過這樣排場?!衣犓f得古怪,門也不出了,客也不拜了,只問他怎么起因?怎么結(jié)果?他說:‘昨晚原有兩個同年,約在胡同里看牌的。同年叫我在茶館里等著,我不過暖壺茶坐坐罷了。因?yàn)橐獋€煤紙抽煙,問茶博士伸伸指頭。茶博士道:‘三呀,在下面候著呢?!业揭惠v車邊,車夫招呼上去,便將四面車布遮滿。只聽得驢蹄橐橐的響,約莫一兩刻時候,還不停止,我強(qiáng)把車布拉開一角,只見天昏地黯,漏出幾點(diǎn)星光,黑魆魆四面都是樹林。我急喊車夫,絕不答應(yīng),驢蹄卻走得越快,我只好聽天由命。轉(zhuǎn)了兩個彎,車就不動了。車夫先下轅來,像是叫門聲,門呀的開了。車夫拉我下車,向門里一推,早有宮妝雛婢,執(zhí)著紗燈,曲曲折折在前引導(dǎo),我跟在后面,低頭的走。黑夜里看不出樓臺亭閣,只覺得階級高得很。到得里面,像是閨人妝閣,帷幕衾枕,頗為華麗。見有三十許旗婦起迓,握手笑語,纏綿繾綣,雛婢次第進(jìn)酒進(jìn)饌。旗婦笑問:‘用掌杯呢,用脂杯?’我也不解所謂,便說都好。他伸出兩只玉手,叫雛婢篩酒掌心,沁入我口,卻有一種異香,直透丹田,已是神酥骨醉。后來還將紅色甜酒,吸在口里,捧著我的兩頰,直哺喉際。那漆黑的雙睛,緋紅的雙靨,任我飽看。這酒還比前次的厲害,已弄得玉山頹倒,飄飄欲仙。忽傳外面呼‘爺來?!鞁D對著雛婢道:‘伏侍爺睡罷,我去去便來。’雛婢替我寬衣解帶,安置在美人榻上,雛婢也自緩結(jié)束。只覺得香風(fēng)一陣,輸入衾際,偶加摩撫,滑不留手,蘧蘧一枕,真是莊生的蝴蝶了。到得一覺醒來,華燈四燦,入抱的換了那旗婦,香溫玉軟,又是別開生面。天色將曙,雛婢端上茶來,催我速起。我模模糊糊隨他擺布,賞了他袋內(nèi)的錢。他引我出來時候,還是昧爽,門外車子早候著呢。趕到茶店門首,我下車了,他車子也去了。我記得唐朝有個狀元,被虢國夫人禁住,四處尋覓不得。臨別時夫人送了他一張圖,叫他呈與玄宗,玄宗才不追究。這連圖都得不著,地方都看不見,不是更秘密嗎?’我聽他說得這樣詳細(xì),是魔窟,還是淫窟,倒可補(bǔ)到蒲留仙的《聊齋志異》、袁簡齋的《子不語》呢。
諸位從前聽見過不曾?”一個同鄉(xiāng)翰林道:“這叫做黑車,京城里多得很呢。你這都老爺,真是少見多怪。這種多是王邸里的姬妾干的,邸里的便門,四通八達(dá)。一位王爺,后房下陣,多則近百,少亦十余,王爺不是銅澆鐵鑄的,那里分折得開?
這年輕女子,丟他在長門永巷,好的做點(diǎn)活計(jì),賣幾個錢,不到中年,憂郁死了;不好的弄出這樣勾當(dāng),既好賺錢,又好得些入幕的賓客,供他娛樂。別有窮極的世襲。因?yàn)橘旱摬环蠹矣?,縱容姬妾,做這事的,這倒也可遇而不可求,他一沒有地址,二沒有姓名,坊官知道了,也查不出,禁不來的?!庇腥嗽伜谲嚨脑姷溃阂环鹘z鞭日已斜,況留蘇幕四圍遮。仙仙彈指樓臺現(xiàn),記得春深富貴家。
曲徑通幽故故遲,雛鬟心事一燈知。羅襦親解聞薌澤,正是淳于欲醉時。
朝朝暮暮忒模糊,云雨荒唐事有無。歷遍離宮凡卅六,可曾補(bǔ)入十洲圖?
花落花開亦夙因,回思往事已成塵。云軿獵獵歸來后,日出姻銷不見人。
御史道:“替轂之下,竟有這等事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要飛章參劾了。”翰林道:“你為什么這樣呆氣呢?我說一無住地,二無姓名,這折子從哪里做起?若說明王邸的姬妾,恐怕你這小小的御史官兒,要跑一趟口外,還是便宜的。否則空空洞洞,不關(guān)痛癢。徒然費(fèi)什么筆墨呢。我看算了罷,況是滿洲人家里的事。他們防閑的何等緊密,不肯放松點(diǎn)子,卻還靠這黑車,讓我們嘗嘗異味罷?!庇妨x形于色說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丟官也肯的,出口也肯的。只不許這敗俗傷風(fēng)的事,玷污貴族,擾亂禁城!”那翰林撲嗤一笑不響了。御史從會館散出去,把黑車的大概,約約略略上了一本。上面將錯就錯的,當(dāng)做嚴(yán)禁娼妓,便傳諭五城,分頭查復(fù)。
向來北京城里,只有優(yōu)伶的下處,設(shè)筵席,叫條子,便王公貴人也不諱的。若是狎妓飲酒,便算有玷官箴了。這些娼妓,又都是燕趙佳人,沒有婀娜苗條的豐度,倒也沒人賞識。漸漸八大胡同開辟起來,招引了一班南妓,笙歌達(dá)旦,翻出了一片新世界。把北妓的生意,固然奪去,連優(yōu)伶堂子里,也寥落得不少。優(yōu)憐的相好,都是旗門子里的,正在無縫可鉆,經(jīng)不得御史這一奏,五城驅(qū)逐流娼,先從南妓入手,嗔鶯叱燕,打鴨驚鴛,各南妓逃的逃,匿的匿,坊官釘門的釘門,擇配的擇配,連北妓也受著影響。北妓是京直一帶的,離家既近,又好退避到天津侯家后等處。南妓受了這個打擊,還仗哪個保護(hù)呢?偏是有著名的大僚,為著南妓幾乎鬧出一樁大案來。那南妓畢竟姓甚名誰呢?正是:不將姓氏埋香國,甘殉功名付教坊。
欲知后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