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吳芝瑛為著同徐自華埋葬秋瑾,幾遭波及。這芝瑛夫人系是桐城吳摯甫的獨女。他父親名叫寶山,做過山東知縣,只生了一個女兒,嫁與部郎廉惠卿名泉的為妻。廉部郎雖是金壇人氏,杭州的西湖,上海的曹家渡,都有別墅。他又性耽書畫,癖愛賓朋,詩簡往還,海內外殆無虛日。芝瑛與有同嗜,比部郎尤為豪邁。凡有所作,無不登報自鳴。曾經將所寫的字,同余沈壽的繡工,俱為老佛爺所稱賞,書名從此鵲起。
他聽得紹興秋瑾這樁冤獄,動了惺惺惜惺惺的念頭,從紹興將秋柩搬來,葬在西泠橋側,親題了一塊墓碑,是“嗚呼鑒湖女俠之墓”八個字。有人說芝瑛同秋瑾,在日本原有舊誼;有人說芝瑛純是一團俠氣。但是西泠橋一帶,從前只有蘇小小一堆墳?,F在孝女鄭淑瑺,老僧松風,都在橋南橋北,再添秋瑾,真是孝娥俠女,名妓老僧,做個點綴山林的雅趣。下葬的那一日,借了鳳林寺開追悼會,各界男男女女,素車白馬,絡繹于途。廉部郎首先演說,以下激昂慷慨,有幾個還淚隨聲下。最怪的是藍頂花翎一員官,長袍短褂,飄帶荷包,上臺來痛痛切切地責備滿清政府,使大眾一齊拍手。旁邊認得的,說這人是駐防旗營佐領貴林,號叫翰香,現充惠興女學校長。翰香不論何處有事,他總逢場必到。
這時杭州駐防營里,將軍志銳,已經調往伊犁,將杭州副都統(tǒng)德濟暫護,又委協領文會護理都統(tǒng)。德濟本是馬馬虎虎的人,專門在女色上用工夫。上自江干,下達拱宸橋,都是將軍幨帷所駐。江干賞識的船妓叫桂蓮,一乘肩輿,進衙門來望德濟,晶頂白頂的旗員,要替桂蓮站班。桂蓮并不專注德濟,他有個小白臉徐濟桂,挹彼注茲,所以德濟、濟桂、桂蓮,三個人有聯帶關系。金蘭身份更大,每逢無錢使用,只打個德律風進城,德濟自會送出去。德濟榮升將軍的時候,部下官丁,公送匾額,是用金地嵌素螺鈿,一朵一朵,盡是蘭花,寫著“南北臚歡”四字,隱隱托諷德濟,卻系貴林的主張。文會面子上逢迎德濟,已早與浙江黨人,有了成約。貴林牢騷抑郁,才發(fā)出這種議論。當時秋棺下窆,當然到墓上去祭奠一番。不料轉瞬幾時,常徽便釀此大禍。芝瑛雖沒什么損失,覺得荊天棘地,中國總嫌不安適。
起初卻想在西湖山麓,建造七級浮屠,把《楞嚴經》墨跡儲藏塔內。后來經此變故,又想將滬、杭別墅,一律售賣,移家紐約,與麥美德同住。并且歸楞嚴墨跡于美國博物院里,別造吳芝瑛塔以為紀念。部郎本來聽命芝瑛,因部郎筑有小萬柳堂,芝瑛亦稱萬柳夫人。芝瑛是一個好名尚義的人,部郎既不曾拘束他,他生平所做的事,第一項是與族人纏訟,爭的為財產;第二項是與莽男子互訟,爭的為名譽;第三項是替吳渭以保守遺資,竟將他孫子榮泰定為監(jiān)禁;第四項是替李蘋香設法贖身,竟將所藏的董書小楷史記,出來求售。這都是男子漢干不到的,辦不來的。便那償還庚子賠款,提倡國民捐資的舉動,也算是空前絕后。這區(qū)區(qū)埋葬秋瑾,在他是行所無事,不道竟生出此番波折。等到黨人定浙,秋瑾畢竟是革命先烈,仍將他歸葬西湖。阡表穹窿,巋然高峙。芝瑛那個舊地,卻改造風雨亭。疏樹短垣,石欄一曲。同志還組織秋社,公舉自華主持。
旁邊更別建祠堂,設龕奉主。壁上懸著和服佩刀的肖像,陶浚宣門榜“鑒湖女俠祠”五字,還題一聯云:巾幗拜英雄,求仁得仁又何怨。
亭臺悲風雨,雖死不死終自由。
朱瑞還有一聯道:共和五載竟全功,英名直抗羅蘭,歐亞東西,烈女雙烈。
風雨一亭還慧業(yè),抔土重依武穆,湖山今古,秋社千秋。
這秋祠是劉果敏公的舊址。左文襄的祠,改祀了徐錫麟,鼓剛直的祠,改祀了呂留良、杭世駿等六個人。將左、彭及劉曾等,附祀在平湖秋月旁邊,叫做清六臣祠。把圣因寺推翻了,改祀南京陣亡將士。揀了范文貞的祠地,埋葬陣亡將士。此外秋瑾一個墓,徐錫麟一個墓,還有些毅骨忠骸,也都棋布星羅的,各占一席。行宮改了公園,豎著一根浙軍凱旋碑的石柱。
我還記得浙省未曾改革時候,咨議局里的議員,要將行宮辟做農事試驗場,浙撫增韞也不敢阻止。反是將軍志銳,說道諸君此議果行,我要題額奉贈。眾人問他何意,他說:“故宮禾黍,不很切貼嗎?”眾人才噤不敢言。論這志將軍的出身,卻是瑾珍二妃的從兄。他曾點過翰林,喜歡寫擘窠大字。有時還哼兩句,嗓子并不高明。京里的人,說什么金烏玉兔之聲,春蚓秋蛇之字,便是譏諷這志將軍的。志將軍為著瑾珍的余波,由侍郎放了烏里雅蘇臺辦事大臣??嗔藥啄?,這轉到杭州將軍,他卻比不得德濟,很有一點振作。志將軍前任,是姓瑞的,又是公爺,又是額駙,連西瓜大的字,才識了幾擔。偏是上諭各省改辦學校,他叫左右兩司,把梅青書院的義學,換湯不換藥,添了個英算體操教員,算是兩等小學。這些十八歲滿街跑的大姑娘,依舊不曾替他們安插。營里有個寡婦惠興,他約略識得漢字,還有點子遺產,便想辦個女學。賃了幾間民舍,購具招生。旗營的女子,向來是不讀書的,看見惠興這樣起勁,不知是什么作用,徘徊觀望,報名的寥寥無幾?;菖d知道人心未定,民智未開,慢慢的誘掖他們,鼓勵他們。果然一期多一期,一年多一年,房子要租錢的,教員要薪水的,校役要工食的。此外器具伙食、筆墨紙張,非錢不可,又不好收諸生的學費,始而變賣衣飾,繼而變賣產業(yè)。變賣不足,弄到借貸。借貸不足,弄到勸募。
這時旗營里既貴且富的,一個是柏梁,一個是三多。柏梁號叫研香,從佐領升到乍浦副都統(tǒng),跟著震澤、王夢徽學彈琴,偶然到豐樂橋松嵐閣來吃碗茶,總算能夠附庸風雅,曾叫人畫過《琴鶴自隨圖》。他的太太卻是個西湖榜人女,有名的西湖西施。還記得三衢柔冰《杭防感舊》詩里有一首道:西子船娘老云身,撫琴調鶴事成塵。
那堪棨戟重回首,笑問松嵐閣上人。
那三多號叫六橋,是協領有箟溪的兒子。少年便襲得三等輕車都尉,也拜在夢薇門下,頗能詩畫。家里在泗水坊橋,屋旁有個可園,堆石為山,埋盆作池,倒也十分幽雅。六橋補過杭州理事同知,署過杭州知府,卻進京到肅王善耆府里去了。
大眾說他有雙頭菊的瑞應,才能如此利達,柔冰亦有一首道:敗壁頹垣有淚痕,白門秋柳故宮魂。
而今萎盡雙頭菊,莫漫琴尊訪可園。
惠興原想這兩家起來提倡,或是向將軍都統(tǒng)面前,請撥點官費,可以維持。誰知惠興奔走呼號,旁人都置之不睬。還說他事不干己,何苦要名?;菖d受了這樣的奚落,又聽了這樣的議論,里里外外,向他一個人要錢。他究系是個女子,四面一逼,只好尋個自盡。眼見得這女校要散了,偏是這貴佐領不避艱險,帶了惠興的遺囑,以及女校章程、女校成績,馳赴北京。
借了劇場上當眾演說,將惠興女士殉學的苦況,宣布出來:總說我們旗人現在已處極危險的地位,男子還有國家建設學校,能夠循序漸進;女子專恃倚賴男子,不知自謀生計,將來必至不堪設想?;菖d女子的深心,是要提高旗籍女子的人格,養(yǎng)成旗籍女子的人材。無如諒他的人少,謗他的人多,他是一瞑不視了。我們堂堂男子,見識不該不如女子。所以決計繼續(xù)下去,才到北方來設法籌款。
貴佐領言詞沉痛,女界都受他感動。當場認捐的約有四五千元。急忙趕回杭州,又邀同杭乍十六個協領,托他們量力集腋。這瑞將軍已經去了,調了志將軍,自然有點商議。貴佐領親自稟見,陳述大概。果然撥了一塊官地,提出一宗官項,作為常年經費。貴佐領大興土木,將講堂宿舍,以致庖湢廁幨,都布置得有條不紊,定名叫做“惠興女學”,自己兼辦義務校長。
開學這日,敦請志將軍來致訓詞。各屬員看見將軍隆重得很,貴族的婦女,漸漸也來入校了。貴佐領算對得起惠興女士。
從此杭州地方,都知是有這貴佐領。他辦了一兩年,照例官升協領,同僚中說他有點雄赳赳,氣昂昂。志將軍一走,德濟、文會便更加疑忌他。趁著黨人入浙時候,竟將他置之死地,吳自修學使《辛亥殉難記》中有一傳道:貴林字翰香,滿洲正紅旗人。官協領,駐防營設學堂,辦警察,事并創(chuàng)舉。獨肩其勞,與士大夫游,多賢之。宣統(tǒng)三年九月,浙兵變,駐防猶抗拒。相持二日,浙人勸罷戰(zhàn),招貴林議,貴林奔走其間,與營外立約,定期交軍械。事定,有構陷之者,謂旗營反復不可信。且誣責林陰使人置毒各坊巷井中。
于是軍隊大嘩,誘之出,遽槍斃之,子量海,同死焉。從貴林出營者,舉人存炳,佐領哈楚顯,均被戕。
貴協領既然殉難,這學校無人管理,漸要棟崩榱折。幸虧僻在東面,駐防營改做新市場,不至將校舍鞠為茂草。官費是無著了,私費是用罄了,還有誰人肯來續(xù)辦?柔冰也有一首詩道:曙光一線奠神維,紗幔傳經賴女師。
留得惠興名兩字,煢煢遺傳有余悲。
杭州駐防營改了新市場,將軍衙門建設都督府,副都統(tǒng)衙門開拓杭縣公署。此外,坊碑祠廟,一律鏟除。弄得馬路縱橫,樓房比櫛,歌臺旅館,酒肆茶寮。二百年岑寂的地方,變成十分熱鬧。柔冰還有幾首詩道:使節(jié)飄零帥纛空,投書抱牒吏趨公。向陽白發(fā)衙前卒,猶話當年果毅風。(此指都統(tǒng)署也!果毅,故都繞杰純謚。)
曉日瞳昽鼓角催,崇轅棨戟兩行開。徘徊興武橋邊路,仿佛當年寄宿來。(此指將軍署也!朱瑞封興武將軍,其署旁橋曰“興武橋”。)
浙江軍政府成立以后,各省均已歸附革命。只有南京一城,相持不下,全是提督張勛的計劃??偠綇埲蓑E,將軍鐵良,也只好跟了守著,卻怪張勛多事,雖然學不來蘇撫的獨立,不妨學湘撫的出走。忽報四川總督端方,同兄弟端錦,從湖北入蜀,進次資州地方,遭變兵相逼,與端錦先后被戕。并將端方的首級,函送武昌,眼見四川又不保了,這端方究系被誰人所害呢?
正是:何處萇弘同喋血,翻憐先軫未歸元。
欲知后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