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謫仙

六一居士[注1] 云：“‘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蘺花下迷，襄陽女兒齊拍手，大家齊唱《白銅鞮》?！顺Ｑ砸?。至于‘清風(fēng)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后見太白之橫放。所以驚動(dòng)千古者，固不在此乎？”

呂氏《童蒙訓(xùn)》云：“如‘曉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fēng)一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及‘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長亭，大舶夾雙櫓，中流鵝鸛鳴’之類，皆氣蓋一世。學(xué)者能熟味之，自然不褊淺矣?！薄对娧邸吩疲骸吧焦妊?，學(xué)者若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yuǎn)。如‘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若人復(fù)能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于‘吳姬壓酒勸客嘗’，壓酒字他人亦難及?！鹆曜拥軄硐嗨?，欲行不行各盡觴’，益不同。‘請(qǐng)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至此乃真太白妙處，當(dāng)潛心焉。故學(xué)者先以識(shí)為主，禪家所謂正法眼，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

《西清詩話》云：“太白歷見司馬子微[注2] 、謝自然[注3] 、賀知章，或以為可與神游八極之表，或以為謫仙人，其風(fēng)神超邁英爽可知。后世詞人狀者多矣，亦間于丹青見之，俱不若少陵‘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見風(fēng)采，此與李太白傳神詩也。”

東坡云：“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詩有貫休[注4] ，書有亞棲[注5] ，村俗之氣，大率相似。如蘇子美家收張長史書云：‘隔簾歌已俊，對(duì)坐貌彌精?！Z既凡惡，而字法真亞棲之流。近見曾子固編《太白集》，自云頗獲遺亡，如《贈(zèng)懷素草書歌》及《笑矣乎》數(shù)首，皆貫休已下詞格。二人皆號(hào)有識(shí)者，故深可怪。白樂天《贈(zèng)徐凝》、韓退之《贈(zèng)賈島》之類，皆世俗無知者所托，不足多怪?！鄙焦仍疲骸啊短准分小堕L干行》二篇，‘妾發(fā)初覆額’，真太白作也?！畱涙铋|里’，李益尚書作也，所謂‘癡妬尚書李十郎’者也；詞意亦清麗可喜，亂之太白詩中，亦不甚遠(yuǎn)。大儒曾子固刊定，亦不能別也。太白豪放，人中鳳凰麒麟，譬如生富貴人，雖醉著瞑暗啽囈中作無義語，終不作寒乞聲耳。今太白詩中謬入他人作者，略有十之二三，欲刪正者，當(dāng)用吾言考之?！?br />
蔡寬夫《詩話》云：“太白之從永王璘，世頗疑之，《唐書》載其事甚略，亦不為明辨其是否。獨(dú)其詩《自序》云：‘半夜水軍來，潯陽滿旌旃?？彰m自誤，迫脅上樓船。從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惶棕M從人為亂者哉？蓋其學(xué)本出從橫，以氣俠自任，當(dāng)中原擾攘?xí)r，欲藉之以立奇功耳。故其《東巡歌》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之句，至其卒章乃云：‘南風(fēng)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嗫梢娖渲疽?。大抵才高意廣，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有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難。議者或責(zé)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以立事，不能如孔巢父、蕭穎士察于未萌，斯可矣；若其志，亦可哀已?！?br />
蘇子由云：“李白詩類其為人，俊發(fā)豪放，華而不實(shí)，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游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永王將據(jù)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觀其詩固然。唐詩人李、杜稱首，今其詩皆在，杜甫有好義之心，白所不及也。漢高祖歸豐沛作歌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帝豈以文字高世者，帝王之度固然，發(fā)于中而不自知也。白詩反之曰：‘但歌大風(fēng)云飛揚(yáng)，安用猛士守四方?！洳蛔R(shí)理如此。老杜贈(zèng)白詩有‘重典細(xì)論文’之句，謂此類也哉?！?br />
東坡云：“‘湘中老人讀黃老，手援紫藟[注6] 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卻巴陵道?！颇┯腥艘娮魇窃娬撸~氣殆是李謫仙。予都下見有人攜一紙文書，字則顏魯公也，墨跡如未干，紙亦新健，其詩曰：‘朝披夢(mèng)澤云，笠釣青茫茫?！苏Z非太白不能道也?！避嫦獫O隱曰：“太白此詩中后云：‘暮跨紫鱗去，海氣侵肌涼?！嗥嬲Z也?！?br />
《西清詩話》云：“太白仙去后，人有見其詩，略云：‘?dāng)嘌氯缦鞴希瑣构馄蒲戮G，天河從中來，白云漲川谷。玉案勅文字，世眼不可讀，攝身凌青霄，松風(fēng)吹我足。’又云：‘舉袖露條脫，招我飯胡麻?！嬖茻熤姓Z也?！睎|坡云：“今《太白集》中有《歸來乎》、《笑矣乎》及《贈(zèng)懷素草書》數(shù)詩，決非太白作，蓋唐末五代間學(xué)齊己輩詩也。余舊在富陽，見國清院太白詩，絕凡近。過彭澤興唐院，又見太白詩，亦非是。良由太白豪俊，語不甚擇，集中亦往往有臨時(shí)率然之句，故使妄庸輩敢耳。若杜子美，世豈復(fù)有偽撰邪？余嘗舟次姑孰堂下，讀《姑孰十詠》，怪其語淺近，不類李白。王平甫云：‘此李赤詩也，亦見《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其后為廁鬼所惑以死?！裼^其詩止此，而以太白自比，則其人心疾久矣，豈廁鬼之罪也?！避嫦獫O隱曰：“東坡此語，蓋有所譏而云。”

山谷云：“余評(píng)李白詩，如黃帝張樂于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吾友黃介[注7] 《讀李杜優(yōu)劣論》曰：‘論文政不當(dāng)如此?！嘁詾橹?。”

荊公云：“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蘭苕上，(“蘭苕”舊鈔本作“青冥”。)未掣鯨魚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畽M空盤硬語，妥帖力啡奡’，此韓愈所得也。”

《雪浪齋日記》云：“或云，太白詩其源流出于鮑明遠(yuǎn)，如《樂府》多用《白纻》，故子美云‘俊逸鮑參軍’，蓋有譏也。”

《漫叟詩話》云：“詩中有助語，若‘床頭歷日無多子，借問別來太瘦生’之句，子與生字，初不當(dāng)輕重。”

《該聞錄》[注8] 云：“唐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云：‘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家山何處在？煙波江上使人愁?！钐棕?fù)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麛M之較勝負(fù)，乃作《金陵登鳳皇臺(tái)》詩?！避嫦獫O隱曰：“太白《登鳳皇臺(tái)詩》云：‘鳳皇臺(tái)上鳳皇游，鳳去臺(tái)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國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眨L安不見使人愁?！?br />
潘子真《詩話》云：“陸賈《新語》曰：‘邪臣蔽賢，猶浮云之障日月也?！自姡骸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w用此語?！?br />
《西清詩話》云：“蘄州黃梅縣峰頂寺，在水中央，環(huán)伏萬山，人跡所罕到。曾阜為令時(shí)，因事登其上，見梁間一粉版，(“粉版”，元本、舊鈔本作“榜”。)塵暗粉落，拂滌視之，乃謫仙詩，云：‘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篱g傳楊大年幼時(shí)詩，非也?！?br />
洪駒父《詩話》[注9] 云：“世謂《杜集》中贈(zèng)太白詩最多，而《李集》初無一篇與杜者。案段成式《酉陽雜俎》[注10] 云：‘《李集》有《堯祠贈(zèng)杜補(bǔ)闕》者，老杜也，其詩曰：“我覺秋興逸，誰言秋氣悲，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相宜。云歸碧海少，雁度青天遲。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不獨(dú)飯顆山之句也?！薄峨[居詩話》[注11] 云：“世言韓愈、白居易無往來之詩，非也。退之《招樂天詩》云：‘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shí)不肯來?！帧端挽`師詩》云：‘開忠二州牧，詩賦時(shí)多傳，失職不把筆，珠璣為誰編?！菚r(shí)韋處厚守開州，白居易守忠州也。又有‘放朝曾不報(bào)，半夜蹋泥歸’之句，樂天和曰：‘仍聞放朝夜，誤出到街頭?！瘶诽煊小都耐酥姟吩唬骸鼇眄n閣老，疏我我先知，量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編者按：此條當(dāng)入韓吏部或香山居士。)

洪駒父《詩話》云：“《新唐書·嚴(yán)武傳》云：‘武在蜀放肆，房琯[注12] 以故宰相為部內(nèi)刺史，武踞慢不為禮；最厚杜甫，然欲殺甫數(shù)矣。李白作《蜀道難》，乃為房與杜危之矣?！缎绿茣窊?jù)范攄《云溪友議》言之耳。案《唐書》、《摭言》載李白始自西蜀至京，道未甚振，因以所業(yè)贄謁賀知章，知章覽《蜀道難》一篇，曰：‘子謫仙人也?！赴妆緜鳎骸鞂毘?，因吳筠被召，亦至長安，時(shí)往見賀知章。’則與嚴(yán)武帥蜀歲月懸遠(yuǎn)。嘗見《李集》一本于《蜀道難》題下注：‘諷章仇兼瓊也?！计淠暝陆?。謂危房、杜者非也?！缎绿茣返诟ド羁级??！?br />
沈存中《筆談》[注13] 云：“前史稱嚴(yán)武為劍南節(jié)度，不法，李白為作《蜀道難》。案孟棨所記：‘白初至京師，賀知章聞名，首詣之，白出《蜀道難》?！瘯r(shí)乃天寶初也。嚴(yán)武為劍南，乃在至德已后肅宗時(shí)，年代甚遠(yuǎn)，蓋小說所記，率多舛誤?！避嫦獫O隱曰：“二說辨證李白《蜀道難》非謂嚴(yán)武作，明白如此，則《新唐史》抵牾無疑。”

苕溪漁隱曰：“老杜《寄李十二白》詩云：‘詩成泣鬼神?！椭蟹秱髡景啄乖疲骸R公知章吟公《烏棲曲》云：此詩可以哭鬼神矣。’李德裕[注14] 《述夢(mèng)詩》云：‘荷靜蓬池膾，冰寒郢水醪?！茖W(xué)士初夏上賜食，(“夏”字原無，今據(jù)舊鈔本校補(bǔ)。)悉是蓬萊池魚膾，夏至頒冰及酒，以酒味濃，和冰而飲，禁中有郢酒坊。古人作詩，類皆摭實(shí)，豈若今人憑空造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