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三十章。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罕，少也。程子曰：“計(jì)利則害義，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em>

　　達(dá)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em>達(dá)巷，黨名。其人姓名不傳。博學(xué)無所成名，蓋美其學(xué)之博而惜其不成一藝之名也。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射乎？吾執(zhí)御矣?！?em>執(zhí)，專執(zhí)也。射御皆一藝，而御為人仆，所執(zhí)尤卑。言欲使我何所執(zhí)以成名乎？然則吾將執(zhí)御矣。聞人譽(yù)己，承之以謙也。尹氏曰：“圣人道全而德備，不可以偏長目之也。達(dá)巷黨人見孔子之大，意其所學(xué)者博，而惜其不以一善得名于世，蓋慕圣人而不知者也。故孔子曰，欲使我何所執(zhí)而得為名乎？然則吾將執(zhí)御矣。”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麻冕，緇布冠也。純，絲也。儉，謂省約。緇布冠，以三十升布為之，升八十縷，則其經(jīng)二千四百縷矣。細(xì)密難成，不如用絲之省約。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臣與君行禮，當(dāng)拜于堂下。君辭之，乃升成拜。泰，驕慢也。程子曰：“君子處世，事之無害于義者，從俗可也；害于義，則不可從也?！?/em>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絕，無之盡者。毋，史記作“無”是也。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執(zhí)滯也。我，私己也。四者相為終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蓋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后，至于我又生意，則物欲牽引，循環(huán)不窮矣。程子曰：“此毋字，非禁止之辭。圣人絕此四者，何用禁止。”張子曰：“四者有一焉，則與天地不相似?！睏钍显唬骸胺侵阋灾ト?，詳視而默識(shí)之，不足以記此?！?/em>

　　子畏于匡。畏者，有戒心之謂。匡，地名。史記云：“陽虎曾暴于匡，夫子貌似陽虎，故匡人圍之?！?/em>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道之顯者謂之文，蓋禮樂制度之謂。不曰道而曰文，亦謙辭也。茲，此也，孔子自謂。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喪、與，皆去聲。馬氏曰：“文王既沒，故孔子自謂后死者。言天若欲喪此文，則必不使我得與于此文；今我既得與于此文，則是天未欲喪此文也。天既未欲喪此文，則匡人其柰我何？言必不能違天害己也?！?/em>

　　大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大，音泰。與，平聲?？资显唬骸按笤?，官名?；騾腔蛩?，未可知也。”與者，疑辭。大宰蓋以多能為圣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em>縱，猶肆也，言不為限量也。將，殆也，謙若不敢知之辭。圣無不通，多能乃其余事，故言又以兼之。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em>言由少賤故多能，而所能者鄙事爾，非以圣而無不通也。且多能非所以率人，故又言君子不必多能以曉之。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em>牢，孔子弟子，姓琴，字子開，一字子張。試，用也。言由不為世用，故得以習(xí)于藝而通之。吳氏曰：“弟子記夫子此言之時(shí)，子牢因言昔之所聞?dòng)腥绱苏?。其意相近，故幷記之?！?/em>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叩，音口。○孔子謙言己無知識(shí)，但其告人，雖于至愚，不敢不盡耳。叩，發(fā)動(dòng)也。兩端，猶言兩頭。言終始、本末、上下、精粗，無所不盡。程子曰：“圣人之教人，俯就之若此，猶恐眾人以為高遠(yuǎn)而不親也。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不如此則人不親，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不如此則道不尊。觀于孔子、孟子，則可見矣?！币显唬骸笆ト酥?，上下兼盡。即其近，眾人皆可與知；極其至，則雖圣人亦無以加焉，是之謂兩端。如答樊遲之問仁知，兩端竭盡，無余蘊(yùn)矣。若夫語上而遺下，語理而遺物，則豈圣人之言哉？”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夫，音扶。鳳，靈鳥，舜時(shí)來儀，文王時(shí)鳴于岐山。河圖，河中龍馬負(fù)圖，伏羲時(shí)出，皆圣王之瑞也。已，止也。張子曰：“鳳至圖出，文明之祥。伏羲、舜、文之瑞不至，則夫子之文章，知其已矣?！?/em>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齊，音咨。衰，七雷反。少，去聲。齊衰，喪服。冕，冠也。衣，上服。裳，下服。冕而衣裳，貴者之盛服也。瞽，無目者。作，起也。趨，疾行也?；蛟唬骸吧伲?dāng)作坐?！狈妒显唬骸笆ト酥?，哀有喪，尊有爵，矜不成人。其作與趨，蓋有不期然而然者?！币显弧按耸ト酥\心，內(nèi)外一者也?！?/em>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jiān)；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喟，苦位反。鉆，祖官反。喟，嘆聲。仰彌高，不可及。鉆彌堅(jiān)，不可入。在前在后，恍惚不可為象。此顏淵深知夫子之道，無窮盡、無方體，而嘆之也。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循循，有次序貌。誘，引進(jìn)也。博文約禮，教之序也。言夫子道雖高妙，而教人有序也。侯氏曰：“博我以文，致知格物也。約我以禮，克己復(fù)禮也?！背套釉唬骸按祟?zhàn)臃Q圣人最切當(dāng)處，圣人教人，惟此二事而已?！?/em>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卓，立貌。末，無也。此顏?zhàn)幼匝云鋵W(xué)之所至也。蓋悅之深而力之盡，所見益親，而又無所用其力也。吳氏曰：“所謂卓爾，亦在乎日用行事之間，非所謂窈冥昏默者?！背套釉唬骸暗酱说匚唬Ψ蛴入y，直是峻絕，又大段著力不得?！睏钍显唬骸白钥捎^善，充而至于大，力行之積也。大而化之，則非力行所及矣，此顏?zhàn)铀晕催_(dá)一閑也?！背套釉唬骸按祟?zhàn)铀詾樯钪鬃佣茖W(xué)之者也。”胡氏曰：“無上事而喟然嘆，此顏?zhàn)訉W(xué)既有得，故述其先難之故、后得之由，而歸功于圣人也。高堅(jiān)前后，語道體也。仰鉆瞻忽，未領(lǐng)其要也。惟夫子循循善誘，先博我以文，使我知古今，達(dá)事變；然后約我以禮，使我尊所間，行所知。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飽，是以欲罷而不能，盡心盡力，不少休廢。然后見夫子所立之卓然，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是蓋不怠所從，必欲至乎卓立之地也。抑斯嘆也，其在請(qǐng)事斯語之后，三月不違之時(shí)乎？”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夫子時(shí)已去位，無家臣。子路欲以家臣治其喪，其意實(shí)尊圣人，而未知所以尊也。病閑，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閑，如字。病閑，少差也。病時(shí)不知，既差乃知其事，故言我之不當(dāng)有家臣，人皆知之，不可欺也。而為有臣，則是欺天而已。人而欺天，莫大之罪。引以自歸，其責(zé)子路深矣。且予與其死于臣之手也，無寧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無寧，寧也。大葬，謂君臣禮葬。死于道路，謂棄而不葬。又曉①之以不必然之故。范氏曰：“曾子將死，起而易簀。曰：‘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勇酚鸱蜃?，而不知無臣之不可為有臣，是以陷于行詐，罪至欺天。君子之于言動(dòng)，雖微不可不謹(jǐn)。夫子深懲子路，所以警學(xué)者也?！睏钍显唬骸胺侵炼庹\，則用智自私，不知行其所無事，往往自陷于行詐欺天而莫之知也。其子路之謂乎？”

　　①“曉”原作“既”，據(jù)清仿宋大字本改。

　　子貢曰：“有美玉于斯，韞并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em>韞，紆粉反。并，徒木反。賈，音嫁。韞，藏也。并，匱也。沽，賣也。子貢以孔子有道不仕，故設(shè)此二端以問也?？鬃友怨坍?dāng)賣之，但當(dāng)待賈，而不當(dāng)求之耳。范氏曰：“君子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士之待禮，猶玉之待賈也。若伊尹之耕于野，伯夷、太公之居于海濱，世無成湯文王，則終焉而已，必不枉道以從人，衒玉而求售也?！?/em>

　　子欲居九夷。東方之夷有九種。欲居之者，亦乘桴浮海之意。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所居則化，何陋之有？

　　子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em>魯哀公十一年冬，孔子自衛(wèi)反魯。是時(shí)周禮在魯，然詩樂亦頗殘闕失次。孔子周流四方，參互考訂，以知其說。晚知道終不行，故歸而正之。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于我哉？”說見第七篇，然此則其事愈卑而意愈切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夫，音扶。舍，上聲。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xù)，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見者，莫如川流。故于此發(fā)以示人，欲學(xué)者時(shí)時(shí)省察，而無毫發(fā)之間斷也。程子曰：“此道體也。天運(yùn)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皆與道為體，運(yùn)乎晝夜，未嘗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強(qiáng)不息。及其至也，純亦不已焉?！庇衷唬骸白詽h以來，儒者皆不識(shí)此義。此見圣人之心，純亦不已也。純亦不已，乃天德也。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只在謹(jǐn)獨(dú)?！庇薨矗鹤源酥疗K，皆勉人進(jìn)學(xué)不已之辭。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em>好，去聲。謝氏曰：“好好色，惡惡臭，誠也。好德如好色，斯誠好德矣，然民鮮能之?！笔酚洠骸翱鬃泳有l(wèi)，靈公與夫人同車，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笨鬃映笾视惺茄?。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jìn)，吾往也?！?em>簣，求位反。覆，芳服反。簣，土籠也。書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狈蜃又?，蓋出于此。言山成而但少一簣，其止者，吾自止耳；平地而方覆一簣，其進(jìn)者，吾自往耳。蓋學(xué)者自強(qiáng)不息，則積少成多；中道而止，則前功盡棄。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也。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語，去聲。與，平聲。惰，懈怠也。范氏曰：“顏?zhàn)勇劮蜃又?，而心解力行，造次顛沛未嘗違之。如萬物得時(shí)雨之潤，發(fā)榮滋長，何有于惰，此群弟子所不及也?！?/em>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jìn)也，未見其止也?！?em>進(jìn)止二字，說見上章。顏?zhàn)蛹人蓝鬃酉е云浞竭M(jìn)而未已也。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shí)者有矣夫！”夫，音扶。谷之始生曰苗，吐華曰秀，成谷曰實(shí)。蓋學(xué)而不至于成，有如此者，是以君子貴自勉也。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em>焉知之焉，于虔反?？鬃友院笊旮涣?qiáng)，足以積學(xué)而有待，其勢可畏，安知其將來不如我之今日乎？然或不能自勉，至于老而無聞，則不足畏矣。言此以警人，使及時(shí)勉學(xué)也。曾子曰：“五十而不以善聞，則不聞矣”，蓋述此意。尹氏曰：“少而不勉，老而無聞，則亦已矣。自少而進(jìn)者，安知其不至于極乎？是可畏也。”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em>法語者，正言之也。巽言者，婉而導(dǎo)之也。繹，尋其緒也。法言人所敬憚，故必從；然不改，則面從而已。巽言無所乖忤，故必說；然不繹，則又不足以知其微意之所在也。楊氏曰：“法言，若孟子論行王政之類是也。巽言，若其論好貨好色之類是也。語之而未達(dá)，拒之而不受，猶之可也。其或喻焉，則尚庶幾其能改繹矣。從且說矣，而不改繹焉，則是終不改繹也已，雖圣人其如之何哉？”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重出而逸其半。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em>侯氏曰：“三軍之勇在人，匹夫之志在己。故帥可奪而志不可奪，如可奪，則亦不足謂之志矣。”

　　子曰：“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衣，去聲。缊，紆粉反。貉，胡各反。與，平聲。敝，壞也。缊，枲著也。袍，衣有著者也，蓋衣之賤者。狐貉，以狐貉之皮為裘，衣之貴者。子路之志如此，則能不以貧富動(dòng)其心，而可以進(jìn)于道矣，故夫子稱之。‘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之豉反。忮，害也。求，貪也。臧，善也。言能不忮不求，則何為不善乎？此衛(wèi)風(fēng)雄雉之詩，孔子引之，以美子路也。呂氏曰：“貧與富交，強(qiáng)者必忮，弱者必求?！?/em>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終身誦之，則自喜其能，而不復(fù)求進(jìn)于道矣，故夫子復(fù)言此以警之。謝氏曰：“恥惡衣惡食，學(xué)者之大病。善心不存，蓋由于此。子路之志如此，其過人遠(yuǎn)矣。然以眾人而能此，則可以為善矣；子路之賢，宜不止此。而終身誦之，則非所以進(jìn)于日新也，故激而進(jìn)之。”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em>范氏曰：“小人之在治世，或與君子無異。惟臨利害、遇事變，然后君子之所守可見也?！敝x氏曰：“士窮見節(jié)義，世亂識(shí)忠臣。欲學(xué)者必周于德?！?/em>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明足以燭理，故不惑；理足以勝私，故不憂；氣足以配道義，故不懼。此學(xué)之序也。

　　子曰：“可與共學(xué)，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可與者，言其可與共為此事也。程子曰：“可與共學(xué)，知所以求之也?？膳c適道，知所往也?？膳c立者，篤志固執(zhí)而不變也。權(quán)，稱錘也，所以稱物而知輕重者也。可與權(quán)，謂能權(quán)輕重，使合義也?！睏钍显唬骸爸獮榧?，則可與共學(xué)矣。學(xué)足以明善，然后可與適道。信道篤，然后可與立。知時(shí)措之宜，然后可與權(quán)?！焙槭显唬骸耙拙咆裕K于巽以行權(quán)。權(quán)者，圣人之大用。未能立而言權(quán)，猶人未能立而欲行，鮮不仆矣?！背套釉唬骸皾h儒以反經(jīng)合道為權(quán)，故有權(quán)變權(quán)術(shù)之論，皆非也。權(quán)只是經(jīng)也。自漢以下，無人識(shí)權(quán)字。”愚按：先儒誤以此章連下文偏其反而為一章，故有反經(jīng)合道之說。程子非之，是矣。然以孟子嫂溺援之以手之義推之，則權(quán)與經(jīng)亦當(dāng)有辨。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yuǎn)而?！?em>棣，大計(jì)反。唐棣，郁李也。偏，晉書作翩。然則反亦當(dāng)與翻同，言華之搖動(dòng)也。而，語助也。此逸詩也，于六義屬興。上兩句無意義，但以起下兩句之辭耳。其所謂爾，亦不知其何所指也。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yuǎn)之有？”夫，音扶。夫子借其言而反之，蓋前篇“仁遠(yuǎn)乎哉”之意。程子曰：“圣人未嘗言易以驕人之志，亦未嘗言難以阻人之進(jìn)。但曰未之思也，夫何遠(yuǎn)之有？此言極有涵蓄，意思深遠(yuǎn)?！?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