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律令之制(下)
景帝中六年,詔曰:“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畢,朕甚憐之,其減笞三百曰二百、笞二百曰一百,又笞者所以教之也,其定棰令?!?
孝武即位,征發(fā)頻數(shù),百姓貧耗,窮民犯法,酷吏擊斷,奸軌不勝,于是進(jìn)張湯、趙禹之屬條定法令,作見知故縱、監(jiān)臨部主之法(見知人犯法不舉為故縱而所監(jiān)臨部主有罪并連坐),緩深故之罪,急縱出之誅。其后奸猾巧法,轉(zhuǎn)相比況,禁罔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決事比(比,以例相比況也)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
臣按:漢祖入關(guān)約法三章,后蕭何廣為九篇,叔孫通又增為十八篇。自高帝世至武帝時(shí)僅五六十年間爾,乃增至三百五十九章,其大辟乃有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其決事比乃至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何禁網(wǎng)之密一至此哉?觀呂步舒治一淮南獄,死者數(shù)萬人,由是推之,則當(dāng)時(shí)死者不知凡幾千百萬也。意其當(dāng)世之民舉手動(dòng)足即陷刑辟,大者可誅,小者可論,其不聊生也甚矣,國之不亡蓋亦幸爾。我朝自圣祖定律之后百有余年,條律之中存而不用者亦或有之,未嘗敢有擅增一條者,《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我列圣有焉。
宣帝時(shí),涿郡太守鄭昌上疏言:“圣王立法明刑者,非以為治,救衰亂之起也。今明王躬垂明聽,雖不置廷平,獄將自正,若開后嗣,不若刪定律令。律令一定,愚民知所避,奸吏無所弄矣。今不正其本而置廷平以理其末也,政衰聽怠,則廷平將招權(quán)而為亂首矣?!?
臣按:圣人制刑以弼教輔治,而使之不至于衰亂。有虞之刑必得皋陶以為士,有周之刑必得蘇公以敬獄,蓋為政在人,人必與法而兼用也。鄭昌乃謂刑法非以為治,救衰亂之起;明王垂聽,不必置廷平;無律令而有廷平,政衰聽怠,廷平將招權(quán)而為亂首。是乃一偏之見也。夫治國而無律令固不可,有律令而無掌用之人亦不可,人君雖有聰明之資,亦無不用人用法而自垂聽之理。
元帝初,下詔曰:“夫律令者,所以抑暴扶弱,欲其難犯而易避也。今律煩多而不約,自典文者不能分明,而欲羅元元之不逮,斯豈刑中之意哉?其議律令可蠲除輕減者條奏,惟是使安百姓而已?!?
臣按:律令之設(shè)蓋懸法以示人,使人知所避而不犯,非故欲為是以待天下之罪人,如人設(shè)網(wǎng)羅以待禽獸也。后世之律往往文深而義晦,比擬之際彼此可以旁通,下人不知所守而舞智之吏得以輕重其罪,誠有如此詔所謂“今律煩多而不約,自典文者不能分明,而欲羅元元之不逮”者。所謂不逮者,解者謂不逮言意識(shí)所不及也。噫,蚩蚩之民不能皆讀律令,及其讀之又有所不逮者,則其不幸而陷于罪者,豈非上之人之過哉?然則后世有制律者當(dāng)何如?亦曰淺易其語,顯明其義,使人易曉,知所避而不犯可也。今之律文蒙唐之舊文,以時(shí)異,讀者容或有所不逮者,伏乞圣明簡命儒臣之通法意者為之解釋,必使人人易曉,不待思索考究而自有以得于言意之表,則愚民知所守而法吏不得以容情賣法矣,斯世斯民不勝大幸。
成帝河平中,詔曰:“《甫刑》云‘五刑之屬三千,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今大辟之刑千有余條,律令煩多,百余萬言,奇請(qǐng)它比,日以益滋。其令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及明習(xí)律令者議減死刑及可蠲除約省者,令較然易知條奏?!稌凡辉坪酰┬讨粼铡?,其審核之,務(wù)準(zhǔn)古法,朕將盡心覽焉。”
臣按:漢之律百有余萬言,可謂煩多矣,而大辟之刑至千有余條,視成周時(shí)蓋數(shù)倍焉,元成之世奇請(qǐng)它比又日益滋多,成帝下詔,令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及明習(xí)律令者議減死刑及可蠲除省約者,可謂知所先務(wù)矣。所謂奇請(qǐng)它比者,奇請(qǐng)謂常文之外別有所謂以定罪也,它比謂引它類以比附之,不主正律也。分破律條,妄生端緒,舞弄文法,巧詆文致,意所欲生即援輕比,意欲其死即引重例,上不知其奸,下莫明其故,此民所以無所措手足,網(wǎng)密而奸不塞,刑繁而犯愈多也。我朝律文比前代為省約,其條止四百六十,其死罪止二百二十,用之余百年于茲,其中固有不用者矣,未聞?dòng)兴釉鲆?。特所謂例者出于一時(shí)之建請(qǐng)、權(quán)宜以救時(shí)弊者也,歲月既久,積累日多,朝廷未聞公有折衷,是以刑官猶得以意為去取,伏乞特下明詔如漢人所云者,命在廷大臣及翰林儒臣會(huì)三法司官,將洪武元年以來至于成化丁未以前事例通行稽考,會(huì)官集議,取其可為萬世通行者,節(jié)其繁文,載其要語,分類條列,以為一書頒布中外,與《大明律》并行。其成化丁未以后有建請(qǐng)者,或救時(shí)弊或達(dá)民情,則別為一書,以俟他日之裁擇。如此,則民知所遵守、吏不能為奸矣。
光武時(shí),桓譚上疏曰:“今法令、決事輕重不齊,或一事殊法同罪異論,奸吏得因緣為市,所欲活則出生議,所欲陷則予死比,是為刑開二門也。今可令通義理明、習(xí)法律者校定科比,一其法度,班下郡國,蠲除故條,如此,天下知方而獄無冤濫矣?!?
臣按:成帝之詔令博士及明律令者議,桓譚之請(qǐng)亦欲令通義理、明法律者校定,蓋博士,明經(jīng)者也,經(jīng)者禮義之所自出,人必違于禮義然后入于刑法,律令者刑法之所在也,議而校定,必禮義、法律兩無歉焉,本是以立天下之法,用是以酌生民之情,無間然矣。后世乃謂儒生迂拘,止通經(jīng)術(shù)而不知法意,應(yīng)有刑獄之事止任柱后惠文冠而冠章甫衣縫掖者無與焉。斯人也非獨(dú)不知經(jīng)意,而其所謂律意者蓋有非先王之所謂者矣。漢世去古未遠(yuǎn),猶有古意,此后世所當(dāng)取法者也。
和帝時(shí),廷尉陳寵汋校律令條法,溢于《甫刑》(即《呂刑》)者除之,曰:“臣聞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故《甫刑》大辟二百,五刑之屬三千。禮之所去,刑之所取,失禮則入刑,相為表里者也。今律令死刑六百一十,罰罪千六百九十八,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溢于《甫刑》者千九百八十九,其四百一十大辟、千五百耐罪、七十九贖罪。宜令三公、廷尉平定律令,應(yīng)經(jīng)合義者,可使大辟二百而耐罪、贖罪二千八百并為三千,悉刪除其余令,與禮相應(yīng),以易萬人視聽,以致刑措之美,傳之無窮。”未及施行,及寵免,其子忠略依寵意,奏上二十三條為決事比,以省請(qǐng)讞之弊。又上除蠶室刑,解贓吏三世禁錮,狂易殺人得減重論,母子、兄弟相代聽,赦所代者,事皆施行。
臣按:漢去古未遠(yuǎn),論事往往主于經(jīng)義,而言刑者必與禮并,其原蓋出于《呂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陳寵論刑必欲大辟二百、耐罪以下二千八百,并為三千以合于禮,固似乎泥,然其所平定惟取其應(yīng)經(jīng)合義者,則百世定律之至言要道也。至其子忠為決事比,請(qǐng)除蠶室刑、解贓吏三世禁錮、狂易殺人得減死論、母子兄弟相代聽赦所代者,蓋有補(bǔ)于世教,可謂克肖其父矣。
晉武帝時(shí),有邵廣者坐盜官物當(dāng)棄市,其二幼子宗、云撾登聞鼓乞恩,求自沒為奚官奴以贖父命,議者欲特聽減廣死罪為五歲刑,宗等付奚官為奴,而不為永制。尚書右丞范堅(jiān)駁之曰:“自淳樸既散,刑辟乃加,刑之所以止刑,殺之所以止殺,雖時(shí)有赦過宥罪、議獄緩死,未有行不忍而輕易典刑者也。且既許宗等宥廣罪,若復(fù)有宗比而不求贖父者,豈不擯絕人倫,同之禽獸耶?今聽宗等而不為永制,臣以為王者之作,動(dòng)關(guān)盛衰,顰笑之間尚慎所加,今之所以宥廣正以宗等爾,人之愛父誰不如宗?今既許之,將來訴者何獨(dú)匪人。特聽之意未見其益,不以為例交興怨讟,此為施一恩于今而開萬怨于后也?!睆闹?。
臣按:人君所舉即以為例,故凡事謀始,事茍不可繼于后,即必不可創(chuàng)于前也。
元康中,朝臣務(wù)以苛察相高,每有疑議,群下各立私意,刑法不一,獄訟繁滋,裴頠表言:“先王刑賞相稱,輕重?zé)o二,故下聽有常,群吏安業(yè)。先因風(fēng)落廟闕屋瓦數(shù)枚,免太常荀寓事輕責(zé)重,有違常典。其后主者懲懼前事,雖知小事而按劾難測,搔擾驅(qū)馳,各競免負(fù)。夫刑書之文有限而舛違之故無方,故有臨時(shí)議處之制,不能皆得循常也。至于此等,皆為過當(dāng),恐奸吏因緣得為深淺?!眲㈨炆鲜柩裕骸敖婪ǘ嚅T,令不一,吏不知所守,下不知所避,奸偽者因以售其情,居上者難以檢其下,事同議異,犴獄不平。夫君臣之分各有所司,法欲必奉,故令主者守文;理有窮塞,故使大臣釋滯;事有時(shí)宜,故人主權(quán)斷。主者守文,若釋之執(zhí)犯蹕之平也;大臣釋滯,若公孫弘斷郭解之獄也;人主權(quán)斷,若漢祖戮丁公之為也。天下萬事,非此類不得出意妄議,皆以律令從事,然后法信于下,人聽不惑,吏不容奸,可以言政矣?!?
臣按:裴珣謂“刑書之文有限,舛違之故無方,故有臨時(shí)議處之制”,劉頌謂“法欲必奉,令主者守文;理有窮塞,使大臣釋滯;事有時(shí)宜,請(qǐng)人主權(quán)斷,非此類不得出意妄議,皆以法令從事”,二臣之言可以為后世議處刑獄之法。
隋定律令,置十惡之條,多采齊之制而頗有損益,一曰謀反,二曰謀大逆,三曰謀叛,四曰惡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義,十曰內(nèi)亂。十惡及故殺人,獄成者雖會(huì)赦猶除名。
臣按:十惡之名非古也,起于齊而著于隋,唐因之。所謂謀反、大逆及叛、大不敬,此四者有犯于君臣之大義;所謂惡逆、不孝、不睦、內(nèi)亂四者,有犯于人道之大倫;所謂不道、不義二者,有犯于生人之大義,是皆天理之所不容、人道之所不齒、王法之所必誅者也,故常赦在所不原。
自隋以前死刑有五,曰磬、絞、斬、梟、裂,而流徒之刑鞭笞兼用,數(shù)皆逾百。至隋始定為笞刑五,自十至于五十;杖刑五,自六十至于百;徒刑五,自一年至于三年;流刑三,自千里至于三千里;死刑二,絞、斬,除其鞭刑及梟首、丱裂之酷。
臣按:笞、杖、徒、流、死,此后世之五刑也,始于隋而用于唐以至于今日,萬世之下不可易也。
唐之刑書有四,曰律、令、格、式。令者,尊卑、貴賤之等,治國家之制度也;格者,百官有司之所常行之事也;式者,其所常守之法也凡邦國之政必從事于此三者,其有所違及人之為惡而入于罪戾者,一斷以律。律之為書,因隋之舊為十有二篇,一曰《名例》、二曰《衛(wèi)禁》、三曰《職制》、四曰《戶昏》、五曰《廄庫》、六曰《擅興》、七曰《盜賊》、八曰《斗訟》、九曰《詐偽》、十曰《雜律》、十一曰《捕亡》、十二曰《斷獄》。其用刑有五,一曰笞,笞之為言恥也,凡過之小者棰撻以恥之,漢用竹,后世更以楚,《書》曰撲作教刑是也;二曰杖,杖者持也,可持以擊也,《書》曰“鞭作官刑”是也;三曰徒,徒者奴也,蓋奴辱之,《周禮》曰“其奴,男子入于罪隸,任之以事,置之圜土而教之,量其罪之輕重,有年數(shù)而舍”;四曰流,《書》曰“流宥五刑”,謂不忍刑殺,宥之于遠(yuǎn)也;五曰死,乃古大辟之刑也。唐因隋制,高祖入京師,約法十二條,后詔裴寂等更撰律令,凡律五百,麗以五十三條,流罪三皆加千里、居作三歲至二歲半者悉為一歲,余無改焉。太宗即位,詔長孫無忌、房玄齡等復(fù)定舊令,玄齡等與法司增損隋律,降大辟為流者九十二、流為徒者七十一以為律,定令一千五百四十六條以為令,又刪武德以來敕三千余條為七百條以為格,又取尚書省列曹及諸等監(jiān)十六衛(wèi)計(jì)帳以為式。
臣按:自魏李悝作《法經(jīng)》六篇,蕭何加以三篇為九章,后世作律者本以為宗。劉劭衍漢律為魏,賈充參魏律為晉,唐長孫無忌等聚漢、魏、晉三家,擇可行者定為十二篇,自《名例》至《斷獄》是也。本朝洪武六年,命刑部尚書劉惟謙等重定諸律以協(xié)厥中,而近代比例之繁、奸吏可資以出入者咸痛革之,每一篇成輒繕寫上奏,揭于西廡之壁,圣祖親御翰墨為之裁定。明年書成,篇目一準(zhǔn)于唐之舊,采用已頒舊律二百八十八條,讀律百二十八條,舊令改律三十六條,因事制律三十一條,掇唐律以補(bǔ)遺一百二十三條,合六百有六,分為十三卷,其間或損或益、或仍其舊,務(wù)合輕重之宜。其后,以其比類成篇,分合無統(tǒng),復(fù)為厘正,定為吏、戶、禮、兵、刑、工六類,析十八篇以為二十九,約六百六條以為四百六十,析《戶昏》以為《戶役》《昏姻》,分《斗訟》以為《斗毆》《訴訟》,《廄庫》一也則分廄牧于兵、倉庫于戶焉,《職制》一也則分公式于吏、受贓于刑焉,《名例》舊五十七條今止存其十有五,《賊盜》舊五十三條今止存其二十八,名雖沿于唐而實(shí)皆因時(shí)以定制、緣情以制刑,上稽天理、中順時(shí)宜、下合人情,立百世之準(zhǔn)繩,為百王之憲度,自有法律以來所未有也。且又分為六部,各有攸司,備天下之事情,該朝廷之治典,統(tǒng)宗有綱,支節(jié)不紊,無比附之勞,有歸一之體,吏知所守而不眩于煩文,民知所避而不犯于罪戾,誠一代之良法,圣子神孫所當(dāng)遵守者也。然臣于此竊有見焉,蓋刑法雖有一定不易之常而事情則有世輕世重之異,方天下初定之時(shí),人稀事簡,因襲前代之后政亂人煩,今則承平日久,生齒日繁,事久則弊生,世變則俗改,是以周人象魏之法每歲改懸,三典之建隨世輕重,蓋前日之要策乃今日之芻狗,此必然之勢,亦自然之理也。今法司于律文之中往往有不盡用者,律文如此而所以斷罪者如彼,罪無定科,民心疑惑,請(qǐng)下明詔會(huì)官計(jì)議,本之經(jīng)典,酌諸事情,揆之時(shí)宜,凡律文于今有窒礙者明白詳著于本文之下,若本無窒礙而所司偶因一事有所規(guī)避遂為故事者則改正之,仍敕法司,自時(shí)厥后,內(nèi)外法司斷獄一遵夫成憲,若事有窒礙,明白具奏集議,不許輒引前比,違者治以專擅之罪。如此,則法令畫一,情罪相當(dāng)而民志不惑矣。
唐自房玄齡等更定律、令、格、式,訖太宗世用之無所變改。高宗時(shí),又詔長孫無忌等增損格敕,其曹司常務(wù)曰《留司格》,頒之天下曰《散分格》。其后武后時(shí)有《垂拱格》,玄宗時(shí)有《開元格》,憲宗有《開元格后敕》,文宗有《太和格》,又有《開成詳定格》,宣宗又以刑律分類為門而附以格敕,為《大中刑律統(tǒng)類》。
歐陽修曰:“《書》曰‘慎乃出令’,令在簡,簡則明,行之在久,久則信,而中材之主、庸愚之吏常莫克守之,而喜為變革,至其繁積,雖有精明之士不能遍習(xí),而吏得上下以為奸,此刑書之弊也?!?
臣按:我朝之律僅四百六十條,頒行中外,用之余百年于茲,列圣相承,未嘗有所增損,而于律之外未嘗他有所編類如唐宋格敕者,所謂簡而明、久而信,真誠有如歐陽氏所云者,萬世所當(dāng)遵守者也。
高帝時(shí),趙冬曦言隋著律曰:“犯罪而律無正條者,應(yīng)出罪則舉重以明輕,應(yīng)入罪則舉輕以明重,立夫一言而廢其數(shù)百條,自是迄今竟無刊革,遂使死生罔由乎法律,輕重必因夫愛憎。蓋立法貴乎下人盡知?jiǎng)t天下不敢犯耳,何必飾其文義簡其科條哉?夫科條省則下人難知,文義深則法吏得便。下人難知?jiǎng)t暗陷機(jī)阱矣,安得無犯法之人;法吏得便則比附而用之矣,安得無弄法之臣。請(qǐng)律、令、格、式直書其事,無假文飾,其以準(zhǔn)加減、比附、量情及舉輕以明重、不應(yīng)為而為之之類皆勿用之,使愚夫愚婦聞知必悟,則相率而遠(yuǎn)之矣,亦安肯知而故犯哉?故曰法明則人信,法一則主尊?!?
臣按:冬曦之言謂立法貴乎下人盡知,何必飾其文義、簡其科條,請(qǐng)更定科條,直書其事,毋假文飾,其以準(zhǔn)加減、比附、量情皆勿用之,使愚夫愚婦聞之必悟,切中后世律文之弊。臣愚以為,今之律文多蒙于唐,唐之律則蒙隋也,冬曦所論者雖曰隋唐之失,然自隋以至于今,古今一律。切考今律為卷三十、為條四百六十,必欲不簡其科條、不飾其文義,惟直書其事,顯明其義,用世俗淺近之言,備委曲詳盡之義,所謂以準(zhǔn)加減等文皆即實(shí)以書,明白著其文曰該得某罪、該杖幾十,所加者何罪、所減者幾何,使天下有目者所共見,有耳者所共聞,粗知文義者開卷即了其義,不待思索議擬而皆了然于心目之間,昭然于見聞之頃,則民知所趨避,不陷于機(jī)阱矣。說者若謂祖宗成憲不敢有所更變,臣非敢欲有所更變也,特欲于本文之下分書其所犯之罪、所當(dāng)用之刑,或輕或重、或多或少、或加或減皆定正名,皆著實(shí)數(shù),所讀律者不用講解、用律者不致差誤爾。儻以臣言為可采,乞命法官集會(huì)儒臣同加解釋,標(biāo)注其于四百六十之條,不敢一毫有所加減,惟于卷帙稍加增耳。夫制為一代之律,以司萬人之命、垂萬世之憲,非他書比,今天下書籍支辭蔓語,費(fèi)楮何啻千萬,顧于律書簡約如此,無乃詳于古而略于今、重乎詞而輕乎法哉,迂儒過慮。死罪死罪,伏惟圣明矜察。
宋法制因唐律、令、格、式而隨時(shí)損益則有編敕,一司、一路、一州、一縣又別有敕,神宗以律不足以周事情,凡律所不載一斷以敕,乃更其目曰敕、令、格、式,而律恒存乎敕之外,曰禁于未然之謂敕,禁于已然之謂令,設(shè)于此以待彼之謂格,使彼效之之謂式。凡入笞、杖、徒、流、死,自《名例》以下至《斷獄》十有二門,麗刑名輕重皆為敕;自《品官》以下至《斷獄》三十五門,約束禁止者皆為令;命官之等十有七,吏、庶人之賞等七十有七,又有倍全分厘之級(jí)凡五等,有等級(jí)高下者皆為格,表奏、帳籍、關(guān)諜、符檄之類,有體制??邽槭健?
臣按:唐有律,律之外又有令、格、式,宋初因之,至神宗更其目曰敕、令、格、式,所謂敕者兼唐之律也。我圣祖于登極之初洪武元年,即為《大明令》一百四十五條,頒行天下,制曰:“惟律令者治天下之法也,令以教之于先,律以齊之于后。古者律令至簡,后世漸以煩多,甚至有不能通其義者,何以使人知法意而不犯哉?民既難知,是啟吏之奸而陷民于法,朕甚閔之。今所定律令芟繁就簡,使之歸一直言其事,庶幾人人易知而難犯?!稌吩唬骸唐谟跓o刑’。天下果能遵令而不蹈于律,刑措之效亦不難致。茲命頒行四方,惟爾臣庶體予至意?!彼沽钜采w與漢高祖初入關(guān)約法三章、唐高祖入京師約法十二條同一意也。至六年,始命刑部尚書劉惟謙等造律文,又有《洪武禮制》《諸司職掌》之作,與夫《大誥》三編及《大誥武臣》等書,凡唐宋所謂律、令、格、式與其編敕皆在是也,但不用唐宋之舊名爾。夫律者刑之法也,令者法之意也,法具則意寓乎其中,方草創(chuàng)之初未暇詳其曲折,故明示以其意之所在,令是也;平定之后,既已備其制度,故詳載其法之所存,律是也。伏讀《祖訓(xùn)》訓(xùn)告之辭,有曰“子孫做皇帝時(shí)止守律與《大誥》”而不及令,而《諸司職掌》于刑部都官科下具載,死罪止載律與《大誥》中,所條者可見也。是《誥》與律乃朝廷所當(dāng)世守、法司所當(dāng)遵行者也。事有律不載而具于令者,據(jù)其文而援以為證,用以請(qǐng)之于上可也,此又明法者之所當(dāng)知。
徽宗崇寧元年,臣僚言:“三省六曹所守者法,法所不載然后用例,今類引例而破法,此何理哉?請(qǐng)取前后所用例以類編修,與法妨者去之?!?
臣按:法者祖宗所制百世之典,例者臣僚所建一時(shí)之宜,法所不載而后用例可也,既有法矣,何用例為?若夫其間世異勢殊,人情所宜、土俗所異,因時(shí)救弊,不得不然,有不得盡如法者,則引法與例取裁于上可也。宋之臣僚請(qǐng)取前后所用例以類編修,與法有妨者去之,在今日亦宜然。
以上論定律令之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