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四

大學(xué)衍義補 作者:明·邱濬



▲制刑獄之具

《易蒙》:初六,發(fā)蒙,利用刑人,用說(吐活反)桎梏,以往吝。

程頤曰:“發(fā)下民之蒙,當(dāng)明刑禁以示之,使之知畏,然后從而教導(dǎo)之。自古圣王為治,設(shè)刑罰以齊其眾,明教化以善其俗,刑罰立而后教化行,雖圣人尚德而不尚刑,未嘗偏廢也。”

臣按:桎梏,刑具也。六經(jīng)言刑具,始于《蒙》之初六。

《坎》:上六,系用徽(索三股曰徽)罝(兩股曰釭),置于叢棘,三歲不得,兇。

程頤曰:“上六以陰柔而居險之極,其陷之深者也。以其陷之深取牢獄為喻,如系縛之以徽罝,囚置于叢棘之中。陰柔而陷之深,其不能出矣?!?br />
臣按:坎為刑獄,荀《九家易》坎為叢棘,傳曰“叢棘如今之棘寺”。《蒙》《坎》二卦,圣人作《易》皆取象于刑獄,是知圣人為治不能以不用刑,此蓋天地自然之理,本諸陰陽,合諸爻象,非人為之私也,雖若不得已而為之,而為之亦自不容已。蓋人生不能無欲,欲勝而理微,教之而不從,而不繼之以刑則人欲肆矣。圣人作《易》以扶陽抑陰,而取象于刑獄,豈無意哉?

《噬嗑》:初九,屨校滅趾,無咎。

程頤曰:“九居初,最在下,無位者也,下民之象,為受刑之人,當(dāng)用刑之始,罪小而刑輕。校,木械也。其過小,故屨之于足,以滅傷其趾。人有小過,校而滅其趾,則當(dāng)懲懼不敢進于惡矣?!?br />
上九,何(去聲)校滅耳,兇。

程頤曰:“上過乎尊位,無位者也,故為受刑者,居卦之終,是其間大噬之極也,《系辭》所謂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者也,故何校而滅其耳,兇可知矣。何負也?謂在頸也。”

丘富國曰:“初上無位為受刑之人,初過小而在下,為用獄之始,故以屨校滅趾為象;上惡極而怙終,為用獄之終,故以何校滅耳為象?!?br />
臣按:《易》之作以道陰陽而于天下之事無不備,刑之用非為政之先務(wù),而《易》之于刑屢屢言之,非徒言其理,而刑之具亦無不有焉?!睹伞分趿澡滂?,言械其手足者也;《坎》之上六以徽纆,言系縛其身者也;《噬嗑》之初與上以校,言械其頸與足者也。是知天下之物、人世之用,無一不出于陰陽之理,非但十三卦之制器尚象也。

《舜典》曰:鞭作官刑,撲作教刑。

孔穎達曰:“刑用鞭久矣,《周禮》條狼氏誓大夫曰”敢不關(guān),鞭五百“,《左傳》有鞭徒人費圉人犖,子玉使鞭七人,衛(wèi)侯鞭師曹三百。治官事之刑,有不治者鞭之,量狀加之,未必有數(shù)也。夏楚二物可以撲撻,重者鞭之,輕者撻之?!?br />
《益稷》曰:撻以記之。

蔡沈曰:“撻,撲也,即‘撲作教刑’者。蓋懲之使記而不忘也。”臣按:后世笞刑蓋始于此。《學(xué)記》曰:夏楚二物,收其威也。鄭玄曰:“夏,稻也;楚,刑也?!?br />
《周禮大司寇》:以圜土聚教罷民,凡害人者寘(置也)之圜土而施職事焉,以明刑恥之。其能改者反于中國,不齒三年,其不能改而出圜土者殺。

鄭玄曰:“圜土,獄城也。聚罷民其中,困苦以教之為善也。民不湣作勞,有似于罷。害人,謂其邪惡已有過失麗于法者。以其不故犯法,寘之圜土系教之,庶其困悔而能改也。施職事,以所能役使之。明刑,書其罪惡于大方版,著于背。反于中國,謂舍之還于故鄉(xiāng)里也,司圜職曰:‘上罪三年而舍,中罪二年而舍,下罪一年而舍。’不齒者,謂不得以年次列于平民。出,謂逃亡也?!?br />
臣按:鄭氏謂“圜土,獄城也”,牢獄之見于經(jīng)典者始此。夫古之置獄,所以聚罷憋之人而教之,夜則禁之以困苦其心,晝則役之以困苦其身,使之因患以思往咎而生善念也,非若后世置獄,恐人之逸而禁錮之比也。圜土而為大司寇所親掌,則亦今世刑部自置獄焉。

掌囚(主拘系刑殺者)掌守盜賊,凡囚者。上罪梏鳦(音拱)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王之同族鳦,有爵者桎,以待弊(猶幽也)罪。

鄭玄曰:“凡囚者,謂非盜賊,自以他罪拘者也。鳦者,兩手共一木也。桎梏者,兩手各一木也,在手曰梏,在足曰桎。中罪不鳦,手足各一木耳,下罪又去桎。王同族及命士以上,雖有上罪,或鳦或桎而已?!?br />
賈公彥曰:“五刑之人,三木之囚,重者三木俱著,次者二,下者一。王之同族及有爵祿重罪,亦著一而已,以其尊之故也。”

臣按:三木者,鳦、桎、梏也。重囚兼用其三,輕者惟一桎而已。茲三者之木皆加于手足者也,《易》所謂何(上聲)校則木之在頸者,故謂之何焉。夫刑獄之具加諸囚者,恐其亡逸也。校以滅其耳,使其無所聽聞;梏以系其手,使其不能執(zhí)持;桎以系其足,使其不能行履。先王豈故為是以苦夫人哉?懲夫已犯者,所以戒夫未犯者,而使之不再犯也。

漢高后四年,絳侯周勃有罪,逮詣廷尉詔獄。

臣按:詔獄之名始于此。然其獄猶屬之廷尉,則典其獄者猶刑官也,其后乃有上林詔獄,則是置獄于苑囿中,若盧詔獄則是置獄于少府之屬,不復(fù)典于刑官矣。夫人君奉天討以誅有罪,乃承天意以安生人,非一己之私也,有罪者當(dāng)與眾棄之,國人皆曰可殺然后殺焉,何至別為詔獄以系罪人哉?后世因之,往往于法獄之外別為詔獄,加罪人以非法之刑,非天討之公矣,亦豈所謂與眾棄之者哉?

漢景帝中六年,定棰令。丞相劉舍、御史大夫衛(wèi)綰請:笞者,棰長五尺,其本大一寸,竹也,末薄半寸,皆平其節(jié),當(dāng)笞者笞臀,毋得更人(謂行杖者不得更易人也),畢一罪乃更人。自是笞者得全。

如淳曰:“當(dāng)笞者笞臀,然則先時笞背也。”

臣按:后世用竹為刑具始此,蓋虞時所用以為撲者夏楚也。景帝于即位之初即減笞法,然其數(shù)猶多,或笞未畢而人已死矣。至是又下詔,減三百為二百、二百為一百,因是定棰令,而用二臣之請,更笞背為笞臀,自是笞者得全。嗚呼,自廢肉刑之后,易刀鋸以竹棰,所以全人之身也。景帝定為令,凡笞所用之質(zhì)、所制之度、所行之人、所施之處皆詳悉具著,以示天下后世,以此為防,后世猶有巧為之具、倍為之度,用所不可用之人、施所不當(dāng)施之處,其慘固有甚于肉刑者,此在仁圣之朝所當(dāng)禁革,是亦不忍之政之一端也。

章帝元和元年,詔曰:“律云‘掠(問也)者唯得榜(擊也)、笞、立(立謂立而考訊之)’,又令丙,棰長短有數(shù)。自往者大獄以來,掠考多酷鉆鉆之屬,慘苦無極,念其痛毒,怵然動心,《書》云‘鞭作官刑’,豈云若此?宜及秋冬理獄,明為其禁?!?br />
臣按:章帝居安富尊榮之地,而慮念及于狴犴之苦,且云“念其毒痛,怵然動心”,仁人之言也。

獻帝建安中,議者欲復(fù)肉刑,孔融議曰:“古者淳厖,善否不別,吏端刑清,政無過失,百姓有罪皆自取之。末世陵遲,風(fēng)化壞亂,政撓其俗,法害其人。故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而欲繩之以古刑,投之以殘棄,非所謂與時消息者也。紂斫朝涉之脛,天下謂為無道。夫九牧之地千八百君,若各刑一人,是天下常有千八百紂也,求俗休和,弗可得已。且被刑之人慮不念生,志在思死,類多趨惡,莫復(fù)歸正。夙沙亂齊,伊類禍宋,趙高、英布為世大患,不能止人遂為非也,適足絕人還為善耳。雖忠如鬻拳、信如卞和、智如孫臏、冤如巷伯、才如史遷、達如子政,一離刀鋸,沒世不齒,是太甲之思庸、穆公之霸秦、南雎之骨立、衛(wèi)武之初筵、魏尚之守邊,無所復(fù)施也。漢開改惡之路,凡為此也。故明德之君遠度深惟,棄短就長,不茍革其政者也。”朝廷善其言。

臣按:自文帝廢肉刑,至是蓋三百年,一旦欲復(fù)之,難矣。孔融之議專為惜人,是即所謂雖欲改過自新,其道亡繇者也。肉刑有五,宮居其一,乃其中尤慘者也四,刑止毒其身,宮刑乃絕其世,人之有生,承傳禪續(xù),其來有非一世,而一旦絕之于其身,豈非人生大慘哉?自漢文帝廢肉刑,后有議欲復(fù)之者,仁人君子必痛止之。夫于人之有罪者尚不忍戕其生、絕其世,乃有一種悖天無親之徒,自宮其身以求進,以祖宗百世之脈、云仍萬世之傳而易一身之富寵,歲月如流,人生幾何,胡不思之甚邪?愚民無知而自落陷阱,上之人亦恬然視之而不加禁止,何哉?茲亦斁彝倫、敗風(fēng)化、感傷和氣之一端,有國者所當(dāng)嚴(yán)為之禁而罪其主使用力之人,是亦不忍人之政之大者也。

唐制,囚二十日一訊,三訊而止,數(shù)不過二百。凡杖皆長三尺五寸,削去節(jié)目,訊杖大頭徑三分二厘,常行杖大頭二分七厘、小頭一分七厘,笞杖大頭二分、小頭一分有半。死罪絞而加紐。官品勛階第七者鎖禁之。輕罪及十歲以下、八十以上者,廢疾、侏儒,皆頌(音松)系以待斷。

宋太祖定折杖之制,凡流刑四,加役流脊杖二十、配役三年,流三千里脊杖二十二,千五百里脊杖十八,二千里脊杖十七,并配役一年;凡徒刑五,徒三年脊杖二十,徒二年半脊杖十八,二年脊杖十七,一年半脊杖十五,一年脊杖十三;凡杖刑五,杖一百臀杖二十,九十臀杖十八,八十臀杖十七,七十臀杖十五,六十臀杖十三;凡笞刑五,笞五十臀杖十下,四十、三十臀杖八下,二十臀杖七下。常行官杖長三尺五寸,大頭闊不過二寸,厚及小頭徑不得過九分。徒、流、笞通用常行杖,徒罪決而不役。

臣按:唐虞三代以來俱用肉刑,至漢文帝始廢肉刑用笞,其原蓋權(quán)輿虞刑之鞭撲也,除死罪外,自墨、劓以下率以笞代之。然未為笞令,所棰之具無常物,所棰之處無定在,景帝定棰令,棰之制始用竹,受棰之處專在臀。魏晉南北朝其君臣仁暴不同,其俗尚厚薄不一,其所用刑各有不同,隋文帝始定為今之五刑,凡前代考訊之具若大棒、束杖、車輻、鞋底之類盡除不用。唐宋因之,制為刑具,各有等第。本朝于《大明律》卷首作為橫圖以紀(jì)獄具,笞,大頭徑二分七厘、小頭徑一分七厘;訊杖,大頭徑四分五厘、小頭徑三分五厘,以上皆以荊為之,長俱三尺五寸;枷以干木為之,長五尺五寸,頭闊一尺五寸,死罪重二十五斤,徒、流、杖以下有差杻,長一尺六寸、厚一寸;鐵索長一丈,鐐重二斤。凡為笞杖皆削去節(jié)目,用官降較板較勘如式,然后用之,不許用筋膠諸物裝釘,應(yīng)決者用小頭臀受,其大小厚薄視唐略等,比宋則尤為輕焉。祖宗好生之仁,雖為惡之罪人惟恐或有所傷,而為之薄刑也如此,是以仁恩厚德浹于民心,百年于茲。近年以來,乃有等酷虐之吏恣為刑具,如夾棍、腦袴、烙鐵之類,名數(shù)不一,非獨有以違祖宗之法,實有以傷天地之和,伏乞圣明申明舊制,凡內(nèi)外有因襲承用者,悉令棄毀,然禁之必自內(nèi)始,敢有仍前故用,即以所制者加之,庶使太祖皇帝慎罰之意、恤刑之仁所以著于律文者,萬世之下恒如一日,所以恢皇仁于九有、綿國祚于萬年者,端在于斯。

宋之詔獄本以糾大奸慝,故其事不常見。初,群臣犯法,體大者多下御史臺,獄小則開封府、大理寺鞫治焉。神宗以來,凡一時承詔置推者謂之制勘院,事出中書則曰推勘院,獄已乃罷。自熙寧二年,命都官郎中沈衡鞫知杭州祖無擇于秀州,內(nèi)侍乘驛追逮,自是詔獄屢興。南渡后,秦檜屢興大獄以中異己者,名曰詔獄,實非詔旨也。

臣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刑人于市與眾棄之,天下之法當(dāng)出于一,帝王之心無偏無黨,犯于有司當(dāng)付有司治之。宋人于常獄之外而又有詔獄以糾大奸慝,其后遂使權(quán)臣假之以中傷異己者,一時內(nèi)外臣民知有權(quán)臣而不知有天子,幾至于潛移國祚。嗚呼,國家常制,自有掌刑之官、原設(shè)之獄,罪無大小皆有所司,又何用別開旁門,使權(quán)歸于一人,禍及于百姓哉?然是時猶必經(jīng)中書,事已即休,而猶未至于專設(shè)一司、任一人而又付之以訪緝之權(quán)也。嗚呼,此弊端之最大者,尚幸操得其柄、用得其人而未至于大肆,然圣王立法常為中制,此等之事有之不若無也。

元制,五刑之目凡七下至五十七謂之笞刑,凡六十七至一百七謂之杖刑,其徒法年數(shù)、杖數(shù)相附麗為加減,鹽徒盜賊既決而又鐐之,流則南人遷于遼陽迤北之地、北人遷于南方湖廣之鄉(xiāng),死刑則有斬而無絞,惡逆之極者又有凌遲處死之法焉。

臣按:自隋唐以來除去前代慘刻之刑,死罪惟有斬、絞二者,至元人又加之以凌遲處死之法焉。所謂凌遲處死,即前代所謂剮也,前代雖于法外有用之者,然不著于刑書,著于刑書始于元焉。其笞杖每十?dāng)?shù)必加以七者,其初本欲減以輕刑也,其后承誤反以為加焉。大德間王約上言:“國朝之制,笞杖十減為七,今杖一百者宜止九十七,又不當(dāng)加十也?!眲t其立法之始意可見矣。本朝之制,凡受罪者有《大誥》減一等,事與之同而意與之異,然彼但減杖數(shù)爾,我圣祖之意,蓋憫夫臣民之受罪者不知天理之不可違、王法之不可犯,故罹于刑憲而不自知也,俾其因天書之一帙減罪名之一等,咸知所感發(fā)而益加懲創(chuàng),不至于再犯也。所謂仁人之言其利溥,信乎其然哉!然歷歲既久,名存實亡,殊失圣祖垂訓(xùn)仁民之意,乞敕內(nèi)庭繕寫重刊,頒行天下,凡法司有犯罪者,俱要親寫一本送官收貯,無者加一等,如圣誥所諭。法司積之既多,給與兩監(jiān)監(jiān)生,俾其熟讀以為鑒戒,是亦因刑弼教之一也。

以上制刑獄之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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