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外之限(下)
《論語》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無也)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衣衿)矣。朱熹曰:“匡,正也。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
臣按:孔子于他章嘗小管仲之器,而于此則大其功,蓋以其事功言也。朱子謂漢高祖、唐太宗未可謂之仁人,然戰(zhàn)國至暴秦其禍極矣,高祖出而平定天下;隋末殘虐尤甚,太宗出而掃除以致貞觀之治,此二君者豈非仁者之功邪?管仲之功亦猶是也。
孟子曰:“周公兼(并之也)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
又曰:“《詩》(《魯頌宮》之篇)曰:‘戎狄是膺(擊也),荊(楚本號)舒(近楚國)是懲,則莫我敢承(當(dāng)也)?!療o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
朱熹曰:“按今此詩為僖公之頌,而孟子以周公言之,亦斷章取義也。”
臣按:《宮》之詩乃魯僖公時頌,而孟子兩引之皆以周公為言,前曰“周公方且膺之”,后又曰“是周公所膺也”,朱子謂其斷章取義,是固然矣。然斷章而取其義,泛言之可也,而孟子乃明白兩指周公而言,意者魯乃周公之后,故頌僖公者因其嘗率車千乘、徒三萬從齊伐楚,故述其始封之祖兼夷狄之功以美之。其下文繼以俾爾昌熾壽富之祝,所謂爾者對祖之言,托為周公之言也,及味其兩是字及莫敢承之語,蓋已然必有之辭,非祝頌期望之意,孟子去圣人時未遠(yuǎn),其或他有所據(jù)歟?
漢高祖四年,北貉、燕人來致梟騎助漢。顏師古曰:“貉在東北方,三韓之屬?!背及矗捍酥袊璞鈬?。
文帝時,賈誼上疏曰:“天下之勢方倒縣(平聲),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上也,今匈奴侮慢侵掠,至不敬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匈奴征令主上共貢,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
胡寅曰:“《易》曰‘首出庶物,萬國咸寧’,賈誼所謂天子天下首者,其有見于此乎,抑其言之偶似也?若夫首不出乎庶物則與物等夷,則無以相長,而爭奪離析之禍起,尚何咸寧之可冀?又況首顧居下,足反居上,亂常逆理,勢若倒懸,偷安目前而不虞后患者哉?”
臣按:誼以漢事匈奴,為天下之勢方倒懸莫之能解,為國無人。當(dāng)文帝之世,開國功臣名將固有存者而誼謂無人,然誼所言如此,則誼必有解縣之術(shù)。誼又謂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于一縣之眾,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惟上之令,今不獵猛獸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xì)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德可遠(yuǎn)施,威可遠(yuǎn)加,而直數(shù)百里外而威令不信(音伸),可為流涕。斯言也,其所以解天下之倒縣者在此乎?雖然,誼少年而未經(jīng)事,前所流涕者得《易》《春秋》之旨,其理萬世而不易,后所流涕者謂行其計則可以系單于之頸,舉其眾以惟上之命,不知帝若用誼,其計之行者果何如也?末云德可遠(yuǎn)施,威可遠(yuǎn)加,直數(shù)百里外而威令不信,毋乃亦欲施德而加威乎?德與威所以施而加之者,其事必有本末,其行必有次第,惜乎誼言之不詳也,使文帝覽其言而有問焉,誼必將有所陳說,擇而用之,安知其無少補(bǔ)乎?
班固曰:“《春秋》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逐水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壅以沙漠,天地所以絕外內(nèi)也。是故圣王不與約誓,不就攻伐,約之則費賂而見欺,攻之則勞師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內(nèi),疏而不戚,故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xiàn)則接之以禮讓,羈靡(與縻同)不絕,使曲在彼,蓋圣王制御外國之常道也?!?
臣按:班固謂圣王之于外國不與約誓,則后世之之通和者非矣;不就攻伐,則后世窮兵出塞者非矣。然則如之何則可?固曰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斯二言者所謂治戎之上策也。若夫使曲在彼之一言,則又真得圣人正義明道之心,躬自厚而薄責(zé)人之道也。
固又曰:“西域諸國與漢隔絕,道里又遠(yuǎn),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盛德在我,無取于彼,故自建武以來西域思漢威德,咸樂內(nèi)屬,圣人遠(yuǎn)覽古今,因時之宜,羈縻不絕,辭而未許,雖大禹之?dāng)⑽魅帧⒅芄尠罪?、太宗之卻走馬,亦何以尚茲?!?
臣按:自古帝王皆以能致外夷以為盛德,殊不知德在華夏文明之地,而與彼之荒落不毛之區(qū)無預(yù)焉,固所謂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盛德在我無取于彼,真知言哉。
范曄曰:“先王疆理九土,判別畿荒,若二漢御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則?先零侵境,趙充國遷之內(nèi)地,當(dāng)煎作寇,馬文淵徙之三輔,貪其暫安之勢,信其馴服之情,計日用之權(quán)宜,忘經(jīng)世之遠(yuǎn)略,夫豈識微者之為乎?”
晉武帝時,郭欽上疏曰:“北部強(qiáng)獷,歷古為患。魏初人寡,西北諸部皆為戎居,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后有風(fēng)塵之警,彼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復(fù)上郡,實馮翊,于平陽以北諸縣募取死罪徒三河,三魏見士四萬家以充之,漸徙平陽、弘農(nóng)、魏郡、京兆、上黨雜胡,峻內(nèi)外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萬世之長策也?!蔽涞鄄患{。
惠帝元康九年,太子洗馬江統(tǒng)作《徙戎論》以警朝廷,曰:“漢建武中,馬援領(lǐng)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余種于關(guān)中,居馮翊、河?xùn)|空地。數(shù)歲之后,族類蕃息,永初叛亂,夷夏俱敝,自此之后,余燼不盡,小有際會輒復(fù)侵叛,魏武帝徙武都氐于秦川以御蜀,蓋權(quán)宜之計,今已受其敝矣。今宜及兵威方盛,因其死亡流散與關(guān)中之人戶為仇仇之際,徙諸羌,著先零、罕幵、析支之地,徙諸氐出還隴右,著陰平、武都之界,廩其道路之糧,令足自致,各附本種,反其舊土,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并州之胡本匈奴桀惡之寇也,建安中使右賢王去卑誘質(zhì)呼廚泉,聽其部落散居六郡,今為五部,戶至數(shù)萬,驍勇便利倍于氐、羌,若有不虞,則并州之域可為寒心。正始中,母丘儉討句驪,徙其余種于滎陽,戶落今以千計,數(shù)世之后必至殷熾。夫為邦者憂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廣、士民之富,豈須此等在內(nèi)然后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遣還其本域,慰彼土思,惠此中國,于計為長也?!背⒉荒苡?。
臣按:郭欽之疏、江統(tǒng)之論,晉人心腹之病也,而不能用之,其后劉、石迭起,率如所料,自長淮之北無復(fù)晉土,而為戰(zhàn)爭之場者幾二百年。嗚呼,后之人主為國家遠(yuǎn)慮者,其尚為子孫計,豫有以杜絕而消弭之哉。
惠帝時,成都王穎表匈奴左賢王劉淵行寧朔將軍、監(jiān)五部軍事,使將兵,以其子聰為積弩將軍,其右賢王劉宣謂其族人曰:“自漢亡以來,我單于徒有虛號,自余王侯降門編戶,今吾眾雖衰,猶不減二萬,奈何斂手受役,奄過百年。左賢王英武邁世,天茍不欲生匈奴,必不虛生此人也,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復(fù)呼韓邪之業(yè),此其時矣?!蹦讼嗯c推淵為大單于,使其黨詣鄴告之,淵白穎請歸會葬,穎弗許,及王浚及東嬴公騰起,淵說穎曰:“今二鎮(zhèn)跋扈,眾十余萬,恐非士卒及近郡士眾所能御也,請還說五部以赴難?!狈f悅,拜淵為北單于、參丞相軍事,淵至右國城,劉宣等上大單于之號,二旬之間有眾五萬,尋稱漢王,又四年稱皇帝。
唐太宗時,突厥既亡,其降唐者尚十萬口,詔群臣議區(qū)處之宜。朝士多言北狄幸而破亡,宜悉徙之河南兗豫之間,分其種落,散居州縣,教之耕織,永空塞北之地。中書侍郎顏師古請皆置之河北,分立酋長,領(lǐng)其部落,則永無患矣。禮部侍郎李百藥以為,突厥雖云一國,然其種類區(qū)分各有酋帥,今宜因其離散,各即本部署為君長,不相臣屬,國分則弱而易制,勢敵則難相吞滅,各自保全,必不能抗衡中國,仍請于定襄置都督府為其節(jié)度,此安邊之長策也。夏州都督竇靜以為,置之中國有損無益,莫若因其破亡之余,假之王侯之號,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權(quán)弱勢分,易為羈制,可使常為藩臣,永保邊塞。溫彥博請準(zhǔn)漢建武故事,置匈奴于塞下,全其部落,順其土俗,以實空虛之地,使為中國捍蔽,策之善者也。魏徵以為,突厥世為寇盜,百姓之仇也,今幸而破亡,陛下以其降附不忍盡殺,宜縱之使還故土。彥博曰:“王者之于萬物,天覆地載靡有所遺,今突厥窮來歸我,奈何棄之而不受乎?孔子曰‘有教無類’,若救其死亡,授以生業(yè),教之禮義,數(shù)年之后悉為吾民,選其酋長使入宿衛(wèi),畏威懷德,何后患之有?”太宗卒用彥博策,處突厥降眾東自幽州、西至靈州,分突厥故所統(tǒng)之地置四川都督府以統(tǒng)其眾,其余酋長至者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殆與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長安者近萬家。
臣按:唐太宗朝群臣承詔議處突厥降者部落,朝士多言欲處之河南兗豫之間,顏師古欲置之河北,溫彥博欲準(zhǔn)漢建武故事,李百藥欲各即本部署為君長,與竇靜之議略同,惟魏徵之議思患豫防之道,太宗散處其民于諸州,用其酋長以為宿衛(wèi),數(shù)年果有結(jié)社率之反,言事者多言突厥留河南不便,乃詔突厥在諸州者并令渡河反其舊部,太宗有“朕不用魏徵言,幾致狼狽”之嘆。由是以觀,為人臣者不可不明《春秋》之義,而議事者當(dāng)援古以證今,昭昭然明矣。
武后時,四夷質(zhì)子多在京師,如論欽陵、阿思德元珍、孫萬榮皆因入侍見中國法度廢弛,及還并為邊害,薛登諫曰:“戎夏不雜,古所戒也。故斥居塞外,有時朝謁,已事則歸,三王之法也,漢魏以來,革襲衣冠,筑室京師,不令歸國,較其利害,三王是而漢魏非,拒邊長而質(zhì)子短。伏見突厥、吐蕃、契丹因往入侍,并被獎遇官,戎狄步黌門,窺圖史成敗,熟山川險易,國家雖有冠帶之名,而狼子孤恩,患必在后。昔申公奔晉,使子狐庸為吳行人,教吳戰(zhàn)陳,使之叛楚;漢遷五部匈奴于汾晉,卒以劉、石作難。竊計秦并天下及劉項用兵,人士凋散,以冒頓之盛,乘中國之虛,而高祖困厄平城,匈奴卒不入中國者,以其生長磧鹵,謂穹廬賢于城郭、氈罽美于章紱,既安所習(xí),是以無窺中國心,不樂漢故也。劉淵五部散亡而能自振者,少居內(nèi)地,明習(xí)漢法,鄙單于之陋,竊帝王之稱,使其未嘗內(nèi)徙,不過劫邊人繒彩曲糵,歸陰山而已。臣謂愿充侍子可一切禁絕,則夷人保疆,邊邑?zé)o爭矣?!?
臣按:昔之忠臣,為國遠(yuǎn)慮者無所不至,薛登斯言是亦思患而豫防之者也。
唐自貞觀以來,任蕃將者如阿史那社{人?。?、契何力皆以忠力奮然,猶不為上將,皆大臣總制之,故上有余權(quán)以制于下。
臣按:自古創(chuàng)業(yè)之君經(jīng)事多而慮患遠(yuǎn),其所創(chuàng)制立法皆有深意,后世子孫所當(dāng)遵守者也。唐玄宗不守太宗之法,專用蕃將,遂成變亂。嗚呼,可不戒哉!
天寶六載,李林甫為相,欲杜邊帥入相之路,乃奏言:“文臣為將怯當(dāng)矢石,不若用寒族胡人,胡人則勇決習(xí)戰(zhàn),寒族則孤立無黨?!鄙蠍偲溲?,始用安祿山,至是諸道節(jié)度使盡用胡人,精兵咸戍北邊,天下之勢偏重,卒使祿山傾覆天下,皆出于林甫專寵固位之謀也。
范祖禹曰:“明皇蔽于吞滅四夷,欲求一切之功,是以林甫得以行其計,人君茍不能以義制欲,迷而不復(fù),何所不至哉?”
臣按:李林甫欲為專寵固位之謀,杜邊將入相之路,奏言文臣為將怯當(dāng)矢石而欲用胡人,夫文臣固怯矢石矣,而豈無武臣乎?當(dāng)世如王忠嗣等流輩固非文臣也,盍用之乎?使玄宗而慮及此,則林甫之奸計不行矣。當(dāng)貞觀時,魏徵為太宗處置突厥,乃為國家遠(yuǎn)慮于數(shù)百年之后,而林甫區(qū)區(qū)乃為一身之謀于年歲之間,君子、小人用心不同如此,而國家安危治亂之所由分也,為人君者可不謹(jǐn)于擇相哉?
天寶十四載,安祿山使副將何千年入奏,請以蕃將二十二人代漢將,韋見素謂楊國忠曰:“祿山久有異志,今又有此請,其反明矣?!泵魅杖胍姡嫌^曰:“卿等疑祿山邪?”見素因極言祿山反已有跡,所請不可許。上不悅,竟從祿山之請。他日,國忠、見素言于上曰:“臣有策可坐消祿山之謀,若除祿山平章事,召詣闕,以賈循、呂知誨、楊光翙分領(lǐng)范陽、平盧、河?xùn)|節(jié)度則勢自分矣。”上從之,已草制而不發(fā),更遣中使輔璆琳以珍果賜祿山,潛察其變。璆琳受祿山厚賂,還盛言祿山無二心,上謂國忠等曰:“朕推心待之,必?zé)o異志,朕自保之,卿等無憂也。”
臣按:自昔帝王用人不系世類,蕃將之中如漢之金日磾、唐之阿史那忠等不可謂無人,然而為治之道當(dāng)循其常、從其多,不可以其一二而廢其千百,以其偶然而遂不信其常然耳。何者?天地生人同此天而各異其地,地有不同則其生智習(xí)性自然殊別,及其混處之久則不知不覺而合為一矣,方當(dāng)無事之秋,聚居而托處,聯(lián)絡(luò)而親比,日染月化,遂認(rèn)并州為故鄉(xiāng)者多矣,彼其感恩思報之心、忠君親上之念固未嘗無,非惟無異夢,指天誓日真如金石之固,死生不渝矣,一旦而有風(fēng)塵之警、疆場之變,我之勢方強(qiáng)、氣方壯、根本方固,彼固不敢有異志,不幸而我弱彼強(qiáng)、我負(fù)彼勝,則彼將持兩端觀成敗以為去留,此等之事不能無也,其甚者若漢之中行說、宋之郭藥師,豈非后世之永鑒哉?然唐之蕃將如執(zhí)失思力出自突厥、契何力生于鐵勒,他如史大奈、李謹(jǐn)行、泉男生、李多祚之倫皆能知義而鷙挺不遷,為《唐史》所稱,其尤著勛名者則有如渾瑊、阿跌光顏者焉,豈可以非華而不用哉?仰惟我祖宗朝,凡諸歸正而建功者往往錫之以封爵,膺之以顯任,惟于五府諸衛(wèi)之長、諸邊總?cè)种蝿t有所限制,而不得以專,蓋有合于唐人不用蕃將為上將之意。夫于任用之中而寓制馭之意,非獨使上之人無所疑于后,而亦俾下之人得以保其全于終也,豈非萬世之良法乎?圣子神孫所當(dāng)遵而行之,萬世而不可輕變者也。
以上內(nèi)外之限(下)
▲慎德懷遠(yuǎn)之道
《舜典》:咨十有二牧(養(yǎng)民之官)曰:“食哉惟時,柔(寬而撫之)遠(yuǎn)能(擾而習(xí)之)邇,惇(厚也)德允(信也)元(仁厚之人),而難(拒絕也)任人(包藏兇惡之人),蠻夷率服?!?
朱熹曰:“凡此五者處之各得其宜,則不特中國順治,雖蠻夷之國亦相率而服從矣?!?
孫覺曰:“夫以堯舜之時,圣賢相會,宜有長策成算以厭伏四夷,然其言專以難任人為本,蓋任人處內(nèi)則主聽眩,主聽眩則任使不明、忠邪雜進(jìn),雖有知勇安所施?任人放遠(yuǎn)則智者竭其智、勇者獻(xiàn)其力,夫如是,則何蠻夷之足慮哉?”
《大禹謨》:益曰:“無怠無荒,四夷來王?!?
朱熹曰:“九州之外,世一見曰王。帝于是以上文八者朝夕戒懼,無怠于心,無荒于事,則治道益隆,四夷之遠(yuǎn)莫不歸往矣。”
臣按:上文所謂“儆戒無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樂,任賢不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罔違道以干百姓之譽(yù),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欲”,是即“無怠無荒”之實也。夫人君儆戒于宮闈之中、朝廷之上、京邑國都之內(nèi),何預(yù)于四夷哉?然而一念不謹(jǐn),萬事為之廢弛,一言有失,四方為之傳播,是故自古鎮(zhèn)服外國之道不在于邊鄙而在于朝廷,雖以舜大圣人而伯益猶以怠荒為戒,良以一人無怠荒之失則四夷有歸往之誠,外無邊患則內(nèi)有善治而吾君享安富尊榮之樂矣。吁,伯益所事者舜也而猶切切儆戒如此,后世人主無帝舜萬分一,乃欲生事四夷,而為其臣者不敢輒出一言諫正,或者又從而從臾之,其臣可謂不忠矣,而其君亦豈智者哉?
三旬,苗民逆命。益贊(佐也)于禹曰:“惟德動天,無遠(yuǎn)弗屆(至也)。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至諴感神,矧茲有苗?!庇戆莶裕ㄊ⒌轮裕┰唬骸坝帷!卑啵ㄟ€也)師振(整也)旅,帝乃誕(大也)敷文德(文命德教),舞干(盾也)羽于兩階(賓主之階),七旬有苗格(至也)。
朱熹曰:“三旬,三十日也。以師臨之閱月,苗民猶不聽服也,是時益蓋從禹出征,以苗負(fù)固恃強(qiáng),未可威服,故贊佐于禹以為惟德可以動天,其感通之妙無遠(yuǎn)不致,蓋欲禹還兵而增修其德也。滿損謙益,即《易》所謂天道虧盈而益謙也。誠感物曰諴,益又推極至誠之道,以為神明亦且感格,而況于苗民乎?言班師七旬而有苗來格也。史臣以禹班師而歸,弛其威武,專尚德教,干羽之舞雍容不迫,有苗之至適當(dāng)其時,故作史者因即其實以形容有虞之德?!?
陳櫟曰:“益之贊禹,謂天道之遠(yuǎn)而德可動,神明之幽而誠可感,苗亦人耳,豈有德之盛、誠之至而不可動者?當(dāng)不煩兵而自服也?!?
臣按:益之贊禹,所謂“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者,若就戰(zhàn)伐言之,小國若能制節(jié)謹(jǐn)度,不敢縱逸,則必得大國賓禮之益,不然,負(fù)其強(qiáng)固,侮慢自賢,則大國必有所不堪者而謀動干戈,所損大矣。大國若能包含遍覆,嘉善而矜不能,必得小國賓貢之益,不然,恃其眾大,非禮侵陵,則小國必有所不堪者,而肆其蜂蠆之毒,豈得無損哉?若是者即《易》所謂虧盈而益謙者,乃天之道也。上之人體天道以字小,下之人奉天道以事大,則上下各得其所而兵戈不興矣。
《旅獒》: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西旅(西方蠻夷國名)底貢厥獒(犬高四尺),大保(召公奭也)乃作《旅獒》,用訓(xùn)于王。曰:“嗚呼,明王慎德,四夷咸賓服,無有遠(yuǎn)邇,畢獻(xiàn)方物(方土所生之物)?!?
蔡沈曰:“九夷八蠻,多之稱也。武王克商之后,威德廣被九州之外,蠻夷戎狄莫不梯山航海而至。曰通道云者,蓋蠻夷來王則道路自通,非武王有意于開四夷,斥大境土?!?
臣按:德而謂之慎者,蓋必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須臾放肆者也。慎德而必歸之明王者,蓋人心虛靈不昧,乃能知所謹(jǐn),彼昏迷蔽塞者烏知所慎哉?德昏而不謹(jǐn),則雖宮禁之中左右使令之人或有以致其怨,京輦之下百官庶姓之眾,或有以激其怒,況四海之外、九夷八蠻之遠(yuǎn)而能得其來賓哉?是故人君之德不可以不明,既明矣而尤不可以不慎也。故明明德于天下者,當(dāng)何如而用功?《大學(xué)》曰:“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
《魯頌》曰:翩彼飛鸮(惡聲之鳥),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桑實),懷我好音。憬(覺悟也)彼淮夷,來獻(xiàn)其?。▽氁玻?,元(大也)龜(尺二寸)象齒,大賂(遺也)南金。
曹居貞曰:“傳曰‘桑黮甘甜,鴟鸮革響’,是知鸮食桑黮則其音變而美也。泮林有黮,鸮來食之,歸我好音,則淮夷被泮宮之化,其有不革面而柔服者哉?”
臣按:《泮水》之詩,說者以為魯侯與群臣燕飲泮宮而作。所謂淮夷之服,蓋無此事,詩人頌禱愿望耳,雖然,學(xué)校者修崇教化之地也,教化修則義理明,義理明則人心固,人心固則士氣作,士氣作則彼蠢然冥頑者亦將惕然感動,幡然歸順矣。
交阯之南有越裳國,周公居攝三年,制禮作樂,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譯而獻(xiàn)白雉,曰:“道路悠遠(yuǎn),山川岨深,音使不通,故重譯而朝?!背赏跻詺w周公,公曰:“德不加焉則君子不饗,其質(zhì)政不施焉則君子不臣其人,吾何以獲此賜也?”其使請曰:“吾受命吾國之黃耇曰‘久矣,天之無烈風(fēng)雷雨,意者中國有圣人乎?有則盍往朝之’?!敝芄藲w之王。
臣按:越裳重譯來朝,可見周之德及乎人,而其所以朝者則曰“久矣,天之無烈風(fēng)雷雨”,可見周之德格乎天矣。
《國語》: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先王之訓(xùn)也,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譴責(zé))不貢,告(以文辭告曉之)不王,于是乎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令,有文告之辭。布令陳辭而又不至,則又增修于德,無勤民于遠(yuǎn),是以近無不聽,遠(yuǎn)無不服。今自大畢、伯士(戎之二君)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示也)之兵,其無乃廢先王之訓(xùn)而王幾(危也)頓(敗也)乎!吾聞夫犬戎樹惇(言其立性淳樸),能帥舊德而守終純固(純專固守而身不移),其有以御我矣?!蓖醪宦?,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
臣按:穆王征犬戎,無故興萬里之師,所費不知幾何,而所得者僅四狼、四鹿而已。嗚呼,損億兆之財,棄千萬人之命,所得不償所失,而又使荒服之君由此而輕我中國,不復(fù)朝貢,則并其先世以來保世之具而失之,其所損又不但財而已。
《論語》:子曰:“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yuǎn)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
朱熹曰:“均謂各得其分,安謂上下相安。內(nèi)治修然后遠(yuǎn)人服,有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亦不當(dāng)勤兵于遠(yuǎn)?!?
臣按:所謂文德者,德即《虞書》“惟德動天”之德,文即《禹貢》“揆文教”之文也。文德與武功對,所謂文德之修即內(nèi)治之有條理者是也。
漢光武建武二十七年,北匈奴求和親,不許。臧宮、馬武上疏曰:“虜今人畜度死,旱蝗赤地,疲困乏力,不當(dāng)中國一郡,萬里死命縣(平聲)在陛下,豈宜固守文德而隳其事乎?今命將臨塞,厚縣(平聲)購賞,諭告高句驪、烏桓、鮮卑攻其左,發(fā)河西四郡、天水、隴西羌胡擊其右,如此,匈奴之滅不過數(shù)年?!痹t報曰:“《黃石公記》曰:‘柔能制剛,弱能制強(qiáng)。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仁之助也,強(qiáng)者怨之歸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樂樂人,無德之君以所樂樂身,樂人者其樂長,樂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謀遠(yuǎn)者勞而無功,舍遠(yuǎn)謀近者逸而有終,逸政多忠臣,勞政多亂人,故曰務(wù)廣地者荒,務(wù)廣德者強(qiáng),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滅之政,雖成必敗。’今國無善政,災(zāi)變不息,百姓驚惶,人不自保,而復(fù)欲遠(yuǎn)事邊外乎?孔子曰:‘吾恐季氏之憂不在顓臾?!冶钡疑袕?qiáng)而屯田警備,傳聞之事恒多失實,誠能舉天下之半以滅大寇,豈非至愿?茍非其時,不如息人。”自是諸將莫敢言兵事者。
戴溪曰:“光武啟中興之運,悼斯民之涂炭,親拯救而撫摩之,初遣馮異入關(guān),戒以征伐非必屠城,要在還定安集之耳。復(fù)遣岑彭擊蜀,告以每一發(fā)兵發(fā)動皓白,常欲置隗囂、公孫述于度外。自隴蜀平后,非警急未嘗復(fù)言軍旅,務(wù)休息群黎而鞏固漢業(yè),其肯遵高祖顛沛之畏涂、蹈武帝虛耗之覆轍而舍近謀遠(yuǎn),爭勝負(fù)于夷狄乎?故二將抗章比伐,詔引黃石公剛強(qiáng)柔弱之說而報之,帝王之道然也?!?
臣按:光武此詔所謂“有德之君以所樂樂人,無德之君以所樂樂身,樂人者其樂長,樂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謀遠(yuǎn)者勞而無功,舍遠(yuǎn)謀近者逸而有終”,又曰“務(wù)廣地者荒,務(wù)廣德者強(qiáng),有其有者安,貪人之有者殘”,與夫人不自保而欲遠(yuǎn)事邊外、傳聞之事恒多失實,凡此皆藥石之格言,無間古今皆所同然也。后世人主有欲勤兵于遠(yuǎn)者,尚其鑒諸。
以上慎德懷遠(yuǎn)之道
▲譯言賓待之禮
《周禮》:懷方氏掌來遠(yuǎn)方之民,致方貢、致遠(yuǎn)物而送逆之,達(dá)之以節(jié),治其委積、館舍、飲食。
鄭玄曰:“懷,來也。遠(yuǎn)方之民,四夷之民也,諭德延譽(yù)以來之?!?
王昭禹曰:“致方貢則遠(yuǎn)方所貢之物,若‘西旅底貢厥獒’是也;致遠(yuǎn)物則致遠(yuǎn)方所獻(xiàn)之物,所謂‘無有遠(yuǎn)邇,畢獻(xiàn)方物’是也。遠(yuǎn)方之有貢,猶六服之貢,則世一見,各以其所貢之寶為摯是也;遠(yuǎn)方有所獻(xiàn)之物,猶六服諸侯之獻(xiàn)國珍是也。送逆之,送往而逆來以為之禮也。達(dá)之以節(jié),達(dá)民以旌節(jié),達(dá)貢物以璽節(jié)也。治其委積,所以備其用也;治其館舍,所以安其居也;治其飲食,所以順其嗜好也?!?
臣按:成周設(shè)官以待外夷之來朝貢者,達(dá)之以節(jié)則其往來關(guān)津道路之間無有留難淹滯之阻,即今給驛卷也;治其委積、館舍、飲食則其日用居止、餼廩、芻秣而無饑寒困乏之憂,即今之館驛廩給及有司饋送是也。凡若此者,皆所以懷遠(yuǎn)人也,名官而謂之懷方氏,豈無意也?
象胥掌蠻夷閩貉戎狄之國使(謂蕃國之使),掌傳王之言而諭說焉以和親之,若以時入賓則協(xié)其禮、與其辭、言傳之,凡其出入送逆之禮節(jié)、幣帛、辭令而賓相之。
鄭玄曰:“通外國之言者曰象胥,凡其出入送逆之禮節(jié)、幣帛、辭令而擯相之,從來至去皆為相而詔侑其禮儀也?!?
朱申曰:“八蠻、四夷、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國遣使來朝貢,不曉中國言語,故象胥傳王言而開諭解說之,如此,則遠(yuǎn)人之心和而不乖、親而不疏也。若蕃國之君,世一見之,其禮不同于中國,象胥則教之使協(xié)于禮,其言不通于中國則傳其言辭,出則送之,入則逆之,禮節(jié)以相接,幣帛以致享,辭令以相與。接賓曰擯,贊禮曰相?!?
臣按:外國之人其拜揖、進(jìn)退、拜伏之禮不同于中國,象胥掌教之以中國之儀,用協(xié)于禮也,夫上有所言則象胥為之傳導(dǎo)而開諭曉說之,然后從而譯其言以達(dá)之于上焉。今制鴻臚寺設(shè)通事官,即周之象胥也。
大行人,九州之外謂之蕃國,世一見,各以其所貴寶為摯。
鄭玄曰:“九州之外,蕃服也。無朝貢之歲,父死子立及嗣王即位乃一來耳,各以其所貴寶為摯,則蕃國之君無執(zhí)玉瑞矣,所貴者若犬戎獻(xiàn)白狼、白鹿是也?!?
《禮記》:中國、夷戎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dá)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
鄭玄曰:“五方之民性不可推移,地氣使之然也?!?
方愨曰:“以言語之不通也則必達(dá)其志,以嗜欲之不同也則必通其欲,必欲達(dá)其志、通其欲,非寄、象、鞮、譯則不可,故先王設(shè)官以掌之。寄言能寓風(fēng)俗之異于此,象言能仿象風(fēng)俗之異于彼,鞮則欲別其服飾之異,譯則欲辨其言語之異,《周官》通謂之象胥,而世俗通謂之譯也?!?
臣按:譯言之官自古有之,然惟譯其言語而已也,彼時外夷猶未有字書,自佛教入中國始有天竺字,其后回回、女直、蒙古、緬甸其國人之黠慧者各因其國俗而自為一種字書,其來朝貢及其陳說、辨訴、求索各用其國書,必加翻譯然后知其意向之所在。唐宋以來雖有潤文、譯經(jīng)使之銜,然惟以譯佛書而已,我文皇帝始設(shè)為八館,曰西天、曰韃韃、曰回回、曰女直、曰高昌、曰西蕃、曰緬甸、曰百夷,初以舉人為之,其就禮部試則以蕃書譯其所作,經(jīng)義稍通者得聯(lián)名于進(jìn)士榜,授以文學(xué)之職,而譯書如故,其后又擇俊民俾專其業(yè),藝成會六部大臣試之,通者冠帶,又三年授以官,蓋重其選也。蓋此一事似緩而實急,似輕而實重,一旦外夷有事上書來言其情,使人人皆不知其所謂,或知之而未盡,則我所以應(yīng)之者豈不至相矛盾哉?非惟失遠(yuǎn)情,而或至啟邊釁者亦有之矣,我文皇帝專設(shè)官以司之,其慮遠(yuǎn)哉。
《明堂位》:九夷之國,東門之外,西面,北上;八蠻之國,南門之外,北面,東上;六戎之國,西門之外,東面,南上;五狄之國,北門之外,南面,東上;九采之國,應(yīng)門之外,北面,東上。四塞世告至。
孔穎達(dá)曰:“按職方云四夷、八蠻、七閩、九貉、五戎、六狄,《爾雅》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數(shù)不同者,文異爾。九州之外,夷狄為四方蕃塞,每世一至,或新王即位及其君嗣立皆來朝也?!?
陸佃曰:“九采之國,所謂要服、荒服歟。四塞,即九夷、八蠻、六戎、五狄也?!?
陳澔曰:“夷蠻戎狄各從其方之門而以右為尊,獨南面東上者不然,方氏以為南面疑于君,故與北面者同其上也。四塞,九州之外夷狄也?!背及矗捍斯耪咿瑖L來朝入門立班之制。
《中庸》:孔子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逼浒嗽蝗徇h(yuǎn)人也。又曰:柔遠(yuǎn)人則四方歸之,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yuǎn)人也。
朱熹曰:“往則為之授節(jié)以送之,來則豐其委積以迎之?!庇衷唬骸斑h(yuǎn)人來至去時有節(jié)以授之,過所在為照,如漢之出入關(guān)者用繻,唐謂之給過所者是也?!?
臣按:《周禮》秋官環(huán)人所掌送逆邦國之通賓客,以路節(jié)達(dá)諸四方,送逆及疆是則為之授節(jié)以送之也;地官遺人所掌邦之委積以待賓客、野鄙之委積以待羈旅,十里有廬,廬有飲食,三十里有宿,宿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候館有積,是則豐其委積以迎之也。舊注以柔遠(yuǎn)人為蕃國,朱注始以為無忘賓旅,蓋以九經(jīng)之次列于懷諸侯之上,以遠(yuǎn)先近非其序也。竊意成周盛時,環(huán)人、遺人之所掌在于道路之間,非特為中國設(shè)也,則雖夷狄之經(jīng)行者亦為之送迎焉,況九經(jīng)之名,其八者各有所指,而此通謂之人,意者凡遠(yuǎn)去其家鄉(xiāng)而出于道途、以朝京闕者皆給之歟?
《漢志》:典客,秦官,掌歸義蠻夷,景帝更名大行令,武帝更名大鴻臚,屬官有行人、譯官。
臣按:此秦漢以來設(shè)官主掌蠻夷之始。所謂大行令,即《周禮》行人之職,譯官即《王制》所謂寄、譯之類也??际?,昭帝用蘇武為典屬國,亦掌夷狄之官,而《百官表》不載,臣以為漢大鴻臚即今鴻臚寺卿,譯官即今通事之職,典屬國其今御前通事之武臣?xì)e?
宣帝時,匈奴呼韓邪單于款五原塞愿朝。三年正月,詔有司議其儀。丞相、御史曰:“單于朝賀,宜如諸侯王,位次在下?!笔捦詾椋骸皢斡诜钦匪?,故稱敵國,宜待以不臣之禮,位在諸侯王上。外夷稽首稱藩,中國讓而不臣,此則羈縻之誼,謙亨之福也。《書》曰‘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如使匈奴后嗣卒有鳥竄鼠伏,闕于朝享,不為畔臣,萬世之長策也。”天子采之,詔曰:“匈奴單于稱北藩,朝正朔其以客禮待之,令單于位在諸侯王上,謁贊稱臣而不名。”
荀悅曰:“《春秋》之義,王者無外,欲一于天下也。戎狄道里遼遠(yuǎn),人跡介絕,故正朔不及,禮教不加,非尊之也?!对姟吩弧员素登迹也粊硗酢?,故要荒之君必奉王貢,若不供職則有辭讓號令加焉,非敵國之謂也。望之之議僭度失序,以亂天常,非禮也?!?
臣按:胡安國謂荀氏為此說,其知內(nèi)外之旨,明于馭戎之道。
《唐志》:主客郎中,掌諸蕃朝見之事。殊俗入貢者始至之州,給牒覆其人數(shù),謂之邊牒,蕃州都督、刺史視品給以衣冠褲褶,初至及辭設(shè)會參曰設(shè)食。
臣按:外夷而來朝給以衣冠、宴食,自古皆然,然《唐志》但謂之會而不以宴名,蓋不備燕享之禮也,然惟主之以禮部之屬,而未嘗專命大臣,后世乃或有用武將待之者,臣竊以為非宜。蓋禮儀非武臣所宜預(yù),將乃吾國之爪牙,止可使敵聞其名,不可使敵識其面,設(shè)或有貌不揚如裴度者,中雖有智,彼惡知之哉?或因此而藐我將相,關(guān)系亦不小也。吁,武將且不可,況內(nèi)侍乎?昔童貫初使遼也,遼人以為宋無人,因此以占宋人失政而啟其輕蔑之心,此前代之明鑒也。
鴻臚寺領(lǐng)典客、司儀二署,凡四夷君長以蕃望高下為簿朝見,辨其等位,諸蕃封命則執(zhí)冊而往,凡獻(xiàn)物皆各執(zhí)以見,駝馬則陳于朝堂,不足進(jìn)者州縣留之。其屬有典客署令,掌四夷歸化朝貢,酋渠首領(lǐng)朝見者給廩食,病則遣醫(yī)給湯藥,喪則給以所須,還蕃賜物則佐其受領(lǐng),教拜謝之節(jié)。
臣按:唐人之待蕃夷之朝貢者,既有宴賜資給,其不幸而病及喪者亦有給賜焉。
宋設(shè)鴻臚寺,掌四夷朝貢宴勞、給賜、送迎之事,凡四夷君長使價朝見,辨其等位以賓禮待之,授以館舍而頒其見辭、賜予宴設(shè)之式,戒有司先期辦具,有貢物則具其數(shù)報四方館引見以進(jìn),諸蕃封冊即行其禮命。
臣按:唐、宋俱有諸蕃封冊之禮。
四夷君長來朝,先遣使迎勞于候館。次日,奉見于乾元殿,設(shè)黃麾仗及宮懸大樂典儀,設(shè)君長位于懸南道西,北阿,又設(shè)其諸官位于后。所司引其國君,服其國服,至明德門外,通事舍人引就位,皇帝服通天冠、絳紗袍即御位,典儀贊拜,國君拜稽首,侍中承制降勞,皆再拜稽首,復(fù)位次。引其國諸官以次入就位,拜如儀。其賜宴與受諸國使表及幣,皆有儀,具載《開寶通禮》。元豐八年,夏使來,詔夏國使見辭儀制依嘉祐八年,見于皇儀殿門外,辭詣垂拱殿。
凡蕃使見辭同日者,先夏國,次高麗,次交阯,次海外蕃客,次蠻夷。
臣按:采人外夷朝見皆于別殿,不在常朝之所,其同日辭見者亦有次第,蓋朝廷之于外夷不能無厚薄,同時待之而各異其禮,固非一視同仁之道,亦恐因此而啟其忿忿不平之心也。
唐太宗貞觀四年,高昌王曲文泰入朝,西域諸國皆因文泰請朝,上令文泰使人迎之,魏徵諫曰:“昔光武不聽西域送侍子、置都護(hù),以為不以蠻夷勞中國。前者文泰之來,緣道供億甚苦,若諸國皆來,將不勝其弊,姑聽其商賈往來與邊民交市則可矣,儻以賓客遇之,非中國之利也。”時所使人已行,上遽止之。
臣按:人君行事當(dāng)務(wù)實不可徇虛名,蠻夷慕義而朝,固是美事,然其中亦有貪中國貨物而假以朝貢為名者,不可不知也。所以待之者要在得其輕重之宜,既不為所欺紿,而又不失其禮可也。
宋哲宗元祐中,學(xué)士院言:“諸蕃初入貢者,請令安撫、鈐轄、轉(zhuǎn)運等司體問其國所在遠(yuǎn)近大小,與見今入貢何國為比保明聞奏,庶待遇之禮不致失當(dāng)。”
臣按:諸蕃初入貢者,前此未有體例,因其所言而制為禮節(jié),欺無失矣。
漢武帝元狩二年,匈奴渾邪休屠王帥眾來降,漢發(fā)車二萬乘迎之,縣官無錢,從民貰馬,民或匿馬,馬不具,上怒,欲斬長安令,右內(nèi)史汲黯曰:“長安令無罪,獨斬臣黯,民乃肯出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漢徐以縣次傳之,何至令天下騷動,罷敝中國之人乎?”上默然。及渾邪王至,賈人與市者坐當(dāng)死五百余人,黯請間曰:“夫匈奴攻當(dāng)路塞,絕和親,中國興兵誅之,死傷者不可勝計而費以巨萬百數(shù)。臣愚以陛下得胡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今反虛府庫賞賜,發(fā)良民侍養(yǎng),譬若奉驕子,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于邊關(guān)乎!陛下縱不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余人,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臣竊為陛下不取也?!?
臣按:此以外夷來降罷敝中國,雖與朝貢者不同,然后世外夷入貢經(jīng)過郡縣,為生民擾害,亦往往有類此者。汲黯論匈奴來降,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臣竊以為外夷朝貢而不為之節(jié)制,則是慕虛名而受實害也,況后世人心不古,非獨中國為然,而外夷尤甚,彼其所以梯山航海而來者,慕華向義之心固不能無,然亦多有貪中國之貨物而欲以轉(zhuǎn)貨他國以取厚利者,此亦不可不知也。今宜為之制,隨其地遠(yuǎn)近立定年限,亦如宋朝立回賜于闐國信分物法,所遣使雖多,止一加賜,又命于闐國使以表章至則間歲聽一入貢,余令于熙、秦州貿(mào)易,及元豐著令西南五姓蕃每年許一貢,期限不及者不許,如此,,則朝廷既得懷柔外夷之道,而我之百姓亦不至罷敝于道路矣。
宋哲宗元祐中,禮部尚書蘇軾言:“高麗人每次入貢朝廷及淮、浙兩路,賜予饋送燕勞之費約十余萬貫,而修飾亭館、騷動行市、調(diào)發(fā)人船之費不在焉,除官吏得少饋遺外了無絲毫之利,所得貢獻(xiàn)皆是玩好無用之物,而所費皆是帑廩之實、民之膏血也。今來直牒國子監(jiān)收買諸般文字,內(nèi)有《冊府元龜》、歷代史及敕式,國子監(jiān)知其不便,申稟都省,下禮部看詳。謹(jǐn)按《漢書》,東平王來朝,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當(dāng)時大臣以為諸子書或反經(jīng)術(shù)、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縱橫權(quán)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zāi)異、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與。詔從之。臣竊以為,東平王骨肉至親,特以備位藩臣,猶不得賜,而況海外之裔夷乎?臣聞河北榷場禁出文書,其法甚嚴(yán),徒以契丹故也,今高麗與契丹何異?”
臣按:今四夷之好書籍者,惟安南與朝鮮,朝鮮恭順朝廷,歲時覲聘,禮節(jié)無失,所經(jīng)過郡縣無多而貨買止于京師,安南入貢雖疏,然經(jīng)行道路幾至萬里,沿途隨處得以市買,且宋朝書籍版本俱在國子監(jiān),今書籍處處有之。請自今外夷有來朝貢者,非有旨不得與交易,而于書籍一事尤宜嚴(yán)禁,彼欲得之許具數(shù)以聞,下翰林院看詳可否,然后與之。
以上譯言賓待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