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左東溪，止生一子少山，常帶千金財本，往南京買賣。既而入院毛月華，一年不歸。東溪問于人，知子以嫖故，因貪歡忘返，累以信促之歸。初猶回音，推托以帳未取完，后信往亦不答。東溪聞其財本已費過半矣，心中甚怒。欲自往尋之，又思空行費盤纏，乃帶三百金貨物，雇仆施來祿同往京尋子。

　　人貨到京，早有人報知少山云：“爾父帶貨來賣，兼欲尋汝?！鄙偕铰勓陨鯋?，急呼其媽毛惜卿謀之曰：“家父特來催我歸，爾計能陷他亦嫖，則我在此可久；不然，今須與你別矣?！毕湓唬骸澳愕畈仄溟g，忽與相見，我自有理會。”即遣人邀前院荀榮媽來，托他巧為牢籠。榮媽許諾而去。

　　東溪問在京客伙，知子在毛惜卿家嫖其女月華，徑尋惜卿家來，欲呼子歸。惜卿出而款待甚恭。東溪曰：“小頑少山在你家，我到京十馀日矣，可叫他出來見我。”惜卿悚敬曰：“相公即少山令尊乎？妾幸披云睹日也。令郎前在寒舍兩三個月，今月馀前送別久矣。”即喚女月華出見，指曰：“此爾翁也?！泵掳?。東溪不禮之。又命設(shè)席。東溪曰：“吾為不肖子而來，豈索汝酒食乎？速叫兒與我歸，亦不消你假意相留。”月華曰：“果是前月已去，云欲收帳回家。若果在此，何敢相瞞？”東溪不信，定要究子下落。惜卿曰：“茅舍只數(shù)間，任相公遍搜之。豈能藏得？”月華領(lǐng)東溪入內(nèi)，四下覓之，無蹤。東溪大怒曰：“牙人說在此，如何藏開，說這鬼話？若吾兒不見，是你家謀死，必當(dāng)官告你，著你尋覓！”月華驚曰：“從來院中那有謀人者？相公勿輕易怪人?！睎|溪詬罵而出。

　　行過院前，窗內(nèi)一女將盆水傾出，淋東溪一身，冠服盡濕。時怒未散，問“此是誰人家？”仆來祿曰：“此一行都是樂戶人家。”東溪即入其門指罵。荀榮媽出，驚惶問故，知是女荀慶云誤傾水淋著，即喚出，棒打無數(shù)。慶云哀求勸救，東溪亦不睬。榮媽曰：“你好將新服換與相公，向前叩頭求赦，留在此陪人禮，免后日生禍。”

　　慶云叩頭訖，引入內(nèi)房，取一套新衣與更，跪曰：“我等人家，最怕得罪于人。萬望海度涵容，恕妾罪過?！睎|溪曰：“我原不怪你，只衣濕難行。我今換去，明日即送還矣?！狈饕卤闫?。慶云挽曰：“更有杯酒陪禮。若便去，媽又怪責(zé)我矣?！睎|溪曰：“何消酒？”時筵已排列，慶云曲意陪奉，東溪亦放懷樂飲。至晚欲去，慶云懇留曰：“今半載空房，若不宿而去，真對面不相逢也。你宿則媽歡喜，謂我善留客。此豈費房錢乎？”又飲到二更而睡。東溪思房錢終是還之，且假意不動，以試何如。慶云偎抱撫摩之曰：“君作柳下惠，坐懷不亂耶？是入寶山空手回也。且暮夜無知，誰知爾貞節(jié)男者？”東溪笑而從之。

　　次日近午方起。才梳洗罷，酒席已備，慢慢勸飲，彈唱以奉之?？客恚钟麣w。慶云留曰：“肯宿媽媽甚喜。若一宵而別，真是萍水之逢，落花有意，流水無心也。妾縱奉侍不周，君何不做甘雨，濟我半載旱人？”東溪又為留一夜。第三日，堅要歸，求還舊服。慶云曰：“已遣人送往貴寓矣?！睎|溪曰：“承賜身上服，明日送還。”慶云曰：“只恐不中服，何不收作表記？”又取出一箱玩物，欲擇一件相贈。東溪見箱中皆珠玉寶玩，僅取一牙扇墜。慶云曰：“此不敢奉，此銀的敬奉?！睎|溪曰：“只領(lǐng)你意耳，何必送銀物？”慶云曰：“此牙的是禮部公子所贈，旁刻有號。凡孤老所賜，唯銀得用。若簪甸諸玩物，須存留之。后日有會，問及即在，方表不忘之意，故不敢轉(zhuǎn)贈于人。此銀扇墜，乃預(yù)打造，以回答人者，旁鑄有妾名，故愿相贈也。”東溪受之而歸。

　　明日，謂來祿曰：“看妓家極難做，只誤傾一盆水，費盡小心承奉人，唯恐不當(dāng)人意，我豈可過吃她物？我宿兩晚，又吃四席酒，以銀四兩與之；受一銀扇墜，以金銀玉三枝簪答之，并這身衣服，你送去還他，我不再去。”原來前兩夜來祿亦得婢桂英伴宿，兩人情意綢繆，更相舍不得。臨行囑咐曰：“主人若再來嫖，又得再會。”故來祿只愿得主肯嫖，力勸曰：“前日空手去，也這般相敬；今日有銀有簪送她，她不留宿，豈不留酒乎再吃她何妨？”東溪信之，再與仆往，以銀與簪送之。

　　慶云得了，喜色滿面，持入夸與媽曰：“左相公送我銀四兩、簪三根。非妾趨奉得歡喜，豈送許多禮乎？”荀媽亦大喜，出叩謝曰：“本不當(dāng)受厚禮，既蒙賜，還在寒舍消耍幾日?！睎|溪假辭要回，慶云挽入內(nèi)房，酒席已備。東溪曰：“又煩宴我，后何以報？”慶云曰：“前日止是陪禮，今日所賜銀，已準(zhǔn)后帳?！睎|溪曰：“前銀還前，我若嫖，須從今日算起?！庇墒侨找沽鬟B，忘其時月。來祿亦得再與桂英會，二人喜不自勝，侍奉加殷勤，使喚加聽命。主仆皆樂而忘歸矣。

　　東溪時或謂仆曰：“當(dāng)要知止，銀費去多矣。”來祿便誘曰：“人有金帛，正要追歡買笑。相公掌如許大家，才得此幾月快心，縱此銀用盡，家中何患無吃著？不及趁此未老時行樂，人生寧有百年，何必作守銀虜也？”東溪心本迷戀，又累被來祿勸誘，并不知回頭。不覺半年馀，三百金幾盡。桂英時向來祿索衣服簪珥，來祿轉(zhuǎn)于主，主曰：“亦未知我用多少，須與荀媽算之，然后留盤纏回去?！奔八氵^，已用過三百馀兩，盡貨物還之，尚未夠，盤纏全無辦。來祿曰：“小主本多，可去借些?！睎|溪曰：“不好開口。你去婉轉(zhuǎn)言之。”少山知父本嫖盡，撫掌大笑，令月華設(shè)席請父。及慶云來餞行，然后東溪與子默默同歸。只謂緣遇使然，不知為計所陷。

　　按：尤物移人，麗色傾城，自昔慨之。安有入蠖中而皓然不滓者？東溪非為而來，直欲尋子而歸。其深知妓之迷人與嫖之破家深矣，乃入其中而掘泥揚波，更甚于子。不邇聲色、不溺情欲者既幾人哉！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眲t賢之易色者信難矣。故院中語曰：“不怕深來不乖，只怕深乖不來?！眲t唯勿蹈其地者，可超然樊籠外矣。不然，未有不受其羈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