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亮傳

白話宋史 作者:元·脫脫等


  陳亮字同父,婺州永康人。陳亮出生時,目有光芒,成人后,才氣超凡。陳亮喜歡談論兵事,且思維敏捷,論議風生,數(shù)千言的文章可一揮而就。陳亮曾經(jīng)用心考察古人用兵成敗之得失,并著有《酌古論》??な刂芸x此書后,主動與陳亮商討,從而發(fā)現(xiàn)了陳亮的才華,他預言不久的將來,陳亮定為國士,于是將陳亮請為府中上客。后來周葵擔任執(zhí)政,凡遇朝士稟事,必令其拜會陳亮,陳亮因得結交一時之俊杰,并可以淋漓盡致地發(fā)表自己的議論。周葵還將《中庸》、《大學》薦與陳亮,說:“讀此書,可以精通有關性命之學說?!标惲两邮艽藭?,經(jīng)過研究而達到極高的造詣。

  隆興初年(1163),宋與金議和,天下之人雖有悲傷之情,但也只好無奈地認可這個事實。然而,只有陳亮不以為然。他在獲鄉(xiāng)試第一名后,向朝廷上《中興五論》,未受重視,之后,陳亮退修于家,許多學士都聚其門下。他在家中講學著書達十年之久。

  起初,陳亮曾環(huán)視錢塘江水,并發(fā)出感嘆“:城可灌也?!币驗殄X塘之地下水與西湖相連。淳熙五年(1178),孝宗即位已有十七年之久,陳亮改名陳同,并赴朝廷上書曰:

  “唯我中國,稟天地之正氣,為天命所鐘愛,為人心所向往,是衣冠禮樂之精萃所在,百代帝王相承之所。現(xiàn)在,其雖擁有衣冠禮樂之萃,卻不得不偏安一隅,雖天命人心未失,然豈能以此為可久安無事的保證呢?天地之正氣久已被蒙埋而不得馳張,勢必有所發(fā)泄,況且,天命人心并非偏安一隅而可以長久保持的。

  “國家擁有二百年太平之基礎,這是三代所不及的,徽、欽二帝被俘之痛,也是漢、唐所不曾有的。遙想南渡之初,君臣上下皆痛心疾首同仇敵愾,誓不與金賊共存,因而能夠于奔敗之際而戰(zhàn)勝強悍之敵。至秦檜倡邪議以阻抗金行動,大批忠臣義士屈死南方,而天下之剛氣因此而怠惰了。三十多年來,雖然從西北、中原遷移東南的人們尚在茍且為生,但對君父之大仇也已淡忘了。自非金海陵送死淮南,也不知道兵戈為何等事物。更不談期望他們能憤故國之恥,而同心協(xié)力執(zhí)戈放箭了。

  “如果說靖康之恥業(yè)已久遠的話,那么,海陵之禍則發(fā)生在陛下即位前一年。只有陛下一個奮不自顧,發(fā)誓要重振國威,但天下之人安然自得,若無其事,且發(fā)一些奇談怪論,認為陛下好大喜功,不計后果。在這種情勢下,作為皇帝陛下也不能以崇高之勢去力挽狂瀾,只得隱忍于今,其間經(jīng)歷了十七年。

  “春秋時期,君臣父子之間有相互戕殺之禍,但整個社會尚為安定。但孔子獨以為,三綱既已不復存在,則人也異化而為禽獸了??鬃訛榇吮甲吆籼?,卻始終找不到共鳴之聲,因而立志寫《春秋》,希望以此書扼制亂臣賊子?,F(xiàn)今社會淡忘君父之仇,此非長治久安之道。應使學者學習孔子之道,陛下應有所作為,而不是茍安無為。南師之不出擊,于今有多年了,難道是沒有一位豪杰能勇于擔此重任嗎?不是的。因為豪杰要有所表現(xiàn)也必須選擇一定的時機。如果國家不能主動奮起抗敵,一旦時機成熟,必將由豪杰自覺起來抗敵。朝廷不可仗恃有衣冠禮樂之文明,祖宗積累之深基,就以為可以久賴天命人心而居安無事?!侍鞜o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自三代以來的圣人都非常清楚這個道理。

  “春秋之末,齊、晉、秦、楚皆衰落了,而吳、越之國興于小邦,一度處于主宰其他諸侯的地位。黃池之會,孔子感到甚為痛心,因為它似乎表明中原國家無能人。這是現(xiàn)今儒者所不談的事情。現(xiàn)在金朝根基已固,我們不可能輕易將其消滅,而且國家也沒有在這方面做充分的準備,也不可輕率地大舉出擊。勸陛下積財養(yǎng)兵,以待時機。臣以為,通和之約,造成上下之人的茍安心態(tài),兩次割地之舉,也為人們所首肯。宋金和議,至今已有十多年,凡今日之籌劃方略者,他日因老邁只能運籌帷幄,而今日紈绔少年,他日將用以決戰(zhàn)疆場,府庫充盈,無非財也,介胄鮮明,無非兵也,假使發(fā)生戰(zhàn)爭,我方必敗無疑。為什么呢?因為人才只有使用才知道是否有能力。坐談能力是不足以依恃的。軍備到用時才知夠不夠,平常裝滿府庫不足仗恃。陛下此時慶幸無事,庸俗吏員都可以當官號令,執(zhí)行陛下使命,而陛下也認為這些人好使喚,致使許多有才之士不能施展其才能,隨著歲月流逝,他們就將老而無奈了。臣因此說:通和之約,造成上下之人的茍安心態(tài),也使割地之舉變得順理成章。

  “東晉百年之間,南北之間不曾通和議,所以其大臣將領能東西馳騁,涌現(xiàn)了許多可用之才?,F(xiàn)在,如果不通和好,人們總有敵兵壓境的感覺,因而唯恐通和被破壞。即便是陛下,也不得不順應這種潮流。過去金人草居野處,往來無常,使我方不知如何戒備。它可隨時出兵騷擾我方?,F(xiàn)在情況不同了,金朝城郭宮室,政教號令皆同于中國,點兵聚糧,文書往返,動則需相當長的時間,若一方有警,也能引起三方騷動。這種狀況就制約它不能輕易出兵侵擾我方。然而,如果朝野之士真有敵兵壓境的警覺,這未嘗不是國家之福氣。朝廷應善于起用英雄,使之為國爭天下,而不應以通和怠惰其心志。

  “晉、楚兩國交戰(zhàn)于必阝,欒書認為:‘楚國自從攻克庸以來,其國君時常訓戒國人說:民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不可怠惰戒懼之心。國君還時常訓戒士兵說:勝利不可常保,紂王雖戰(zhàn)功卓著,但因其忘乎所以,最終也落得喪命無后的下場?!髞?,晉、楚休戰(zhàn)于宋國,子罕認為‘:戰(zhàn)爭能威鎮(zhèn)邪惡而維護文德,圣人能很好地利用它,而亂臣總是因懼怕而廢棄它,這一興一廢之間,能展示出存亡昏明之心術。如一味舍棄戰(zhàn)爭,就是一種毀道和欺蒙諸侯的行為。’人心是不能驕惰的,軍威是不可廢棄的,故雖成、康擁有太平之世,仍保留有所謂四征不庭、張皇六師。這也就是李沆極力反對真宗與遼議和的原因所在。況且現(xiàn)今南北成抗衡之勢,如廢兵以惰人心,使人們安于忘記君父之大仇,而置中原大地于不顧,就只能投合昏庸之人的意愿,執(zhí)政者之失策將因此而更加嚴重。陛下為什么不能倡明大義,而斷然與金決裂呢?

  “貶損車駕,坐正殿,陛下當痛自悔責,發(fā)誓復仇,以此激勵群臣,振作天下之士氣,鼓舞中原之人心。如此一來,雖未出兵,而人心不敢自惰了;東征西討,就會涌現(xiàn)大批人才,盈虛相輔,軍糧就有了保證。那些狂妄之辭就會不攻自破,懦庸之人就會不斥而自退。有才之人紛紛而出,只待陛下起用。云合響應之形勢,非安坐可以得來。臣請為陛下陳說國家立國之本末,且策劃今日大有為之方略,論述天下形勢之消長,而提出今日大有為之機謀,愿陛下細聽之。

  “唐朝自肅宗、代宗之后,朝廷漸漸失去權柄,而藩鎮(zhèn)割據(jù)勢力大長,他們專有土地和人民,自用甲兵財賦。官爵由其自命,致使許多人才盡心為其效命,終于造成一種君弱臣強、正統(tǒng)數(shù)易之禍亂。宋太祖當朝后,四方諸國被先后平定,節(jié)度使也自愿接受朝廷統(tǒng)制。各州郡也直接受制于京師,以京官權知其事,且規(guī)定三年一換官,地方財稅,統(tǒng)收于漕司,而兵士各歸于郡縣。朝廷以一紙之令下于郡國,如臂之使指,莫敢有違。凡小官微職,概由朝廷任命,天下之勢遂歸一統(tǒng)。京師重地,以重兵把守,郡國也各有禁軍,此乃天子使其自守其地的方法。兵皆天子之兵,財皆天子之財,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綱紀總攬,法令明備,郡縣不得以一事自專。士以標準錄取,官以資格晉升,不求意外之奇才,不慕絕世之奇功。天子晝夜憂勤于其上,以義禮廉恥正士大夫之心,以仁義公恕厚百姓之生,全天下皆處于規(guī)矩準繩之中,因而才奠定了二百年太平之基。

  “然而契丹遂得以猖狂放肆,敢與中國抗衡,儼然是南北兩朝,而無主從之區(qū)別。小小澶淵一戰(zhàn),中國之勢力被削弱,根本雖厚而不可穩(wěn)立。因此,慶歷年間增加對契丹的歲幣一事,富弼認為是朝廷之奇恥大辱,因而終身不敢自論功勞。因為契丹下征令,是主子的威風,天子供貢,乃臣下之禮節(jié)也。契丹之所以能取勝中國,是其力量長期積蓄的結果。它在立國之初,勢力的發(fā)展就顯現(xiàn)出征兆。為此,我祖宗皇帝常嚴廟堂而尊重大臣,常寬郡縣而重信守令。在法度之內,不曾為難天下之富商大賈,在常規(guī)之外,大力褒獎天下之英俊豪杰,這些措施有助于造成立國之大勢,能夠防備內外憂患的出現(xiàn)。

  “慶歷年間,諸大臣也曾憤中國之大勢不振,然而,其新政舉措使群臣爭相發(fā)表自己的觀點,法令也為之變易,這樣一來,朝廷就失去了威嚴;另外,加重按察使的權力,使之邀功生事,便又降減了郡縣的地位。雖然章得象、陳執(zhí)中等人對之有所阻止,但因他們本身無所主張,無所建樹,也難免遭他人的排擠與彈劾。慶歷新政中,有關破除舊例、不拘一格選用人才、勸農(nóng)桑、務寬大等措施有合理的因素,但其主要的改革思路和措施是錯誤的。這也就是它不能洗契丹平視中國之恥,枉費仁宗皇帝一片苦心的原因所在。

  “王安石以正法度之說,迎合圣意,但其變法的實質是要收天下之兵盡歸朝廷,另行教練以達強兵之目的;是要括郡縣之利盡入朝廷,別行度算以達富國之目的。其青苗之法,唯恐富民之不困乏;均輸之法,唯恐商賈之不損折。罪無大小,動則興獄,士大夫因畏罪只好緘口不言;西北兩邊軍政皆委派其親信統(tǒng)轄,豪杰英偉因而恥于受其役使,王安石的聚斂措施使神宗皇帝誤以為兵財之數(shù)巨大,遂毅然決定南北征伐,結果不僅圣意不能實現(xiàn),天下之勢也毫無振興。王安石的錯誤在于:他不知道朝廷之所以沒有立國之勢,癥結在于文法太密,事權太分,郡縣太輕于下而委瑣不足依恃,兵財太集于上而重遲不易舉發(fā)。神宗誤用上述四點以助其勢,而王安石也竭之不遺余力。所以說,不知立國之本末者,真不足以謀國也。元..(1086~1094)、紹圣(1094~1098)一反一復,正好為金人侵侮于我提供了幫助和機會,哪里還能指望其能振興中國以威懾四方呢?

  “南渡以來,朝廷大抵遵循祖宗之舊法和遺訓,雖小有因革增損,但無關舉足輕重,如趙鼎等人本來就不懂變通之理,秦檜更無恥事仇,矯飾太平,欺瞞君臣,其罪可殺。陛下憤王業(yè)之屈辱于東南一隅,厲志復仇,難免想憑借天下之兵以為強盛,想搜括郡縣之利以達富裕。加惠百姓,而使富人無五年之積蓄,不重征稅,而使大商無巨萬之家藏,國勢也日益困竭。臣擔心尺籍之兵,府庫之財,不足以支危急之用。陛下日思夜想,期達中興日月之功,以純墨取士,以文法處事,圣斷裁制于朝野,而大臣空有其名,胥吏只知坐行條令,官僚機構相互推諉責任,致使人才變得日益卑微和卑鄙。臣以為靠文取士,依資格升官,不足以受重用。當初太祖制定天下之大政方針,到太宗時已不能全然應用。陛下如能依太祖之意行事,即可開社稷數(shù)百年之基礎,如果不是這樣,便難以維持社稷國家,臣擔心祖宗留下的積累也要失去了。陛下如聽臣之建議,則能知曉今日大有為的方略了。

  “五代時的吳國與蜀國皆稟天地之偏氣,錢塘更為吳國之一角,唐朝衰落時,錢艫在此地潛心經(jīng)略,終于建立了吳越國,因為他認為吳國較小,不可能完全獨立,所以常朝事于中原大國,宋朝建立后,其子錢亻叔以其家入開封,并主動獻出國土。因此,錢塘之地在五代時遭兵難最少,因而在宋立國后的二百年間,此地的人物日益繁盛,終于獨領東南之風騷。到了建炎(1127~1130)、紹興(1131~1162)年間,錢塘曾為六軍所駐之地。當時就有人認為錢塘之地不足以擴張形勢而圖恢復大業(yè),而秦檜卻于此擴充官僚機構以展禮樂。其實,錢塘這個地方的風俗本來就崇尚華靡,加之士大夫再建園囿臺榭,以樂其生于干戈之際,上下晏安,終使錢塘成為小小樂園。彈丸之地本不足以容萬乘,而坐鎮(zhèn)且五十年,所以錢塘的山川之氣業(yè)已消耗殆盡。其谷粟、桑麻絲之利,一年不如一年,禽獸、魚鱉、草木之生,一天不如一天,而上下之人皆不以為異。公卿將相大多為江、浙、閩、蜀之人,而人才也日益枯竭。官場之士以十萬數(shù),而文墨小有成就也足以稱雄其間。陛下?lián)X塘已衰之氣,用閩、浙日衰之士,而想鼓動東南茍安脆弱之眾,向北恢復中原,這將是十分困難的事情。

  “荊州、襄陽之地,在春秋時,楚國據(jù)此以虎視齊國和晉國,而齊、晉不能屈服。及戰(zhàn)國之際,獨能與秦國爭雄。其后三百年,光武帝興起于南陽,與之共事的大多為南陽故人。又過了二百多年,荊、襄遂為三國交據(jù)之地。諸葛亮由此起輔劉備,荊楚之士從者如云,而劉備賴以復存于蜀;周瑜、魯肅、呂蒙、陸遜、陸抗、鄧艾、羊祜等人皆以其地聞名。再過百余年,晉氏南渡,荊、襄常雄于東南,而東南也往往倚之以為強,蕭梁竟以此地而替代齊國。待荊、襄之氣消耗無余時,隋、唐以來它便成為偏方下州。五代之際,高氏獨常臣事諸國。本朝二百年之間,荊、襄降為荒落之邦。北連許、汝二州,人煙稀少,土產(chǎn)卑薄,有名之人可謂寥若晨星。建炎、紹興之際,群盜出沒其間,而橫遭踐踏,到如今,此地雖為宋、金分劃交據(jù),但往往不被看重。因為糧食不能由此產(chǎn)生,軍隊也不可據(jù)此而推進,議者也許以此為憂,而不知其勢足可利用。臣以為,荊、襄之地雖為偏方,然而,沒有偏方之氣五、六百年都不發(fā)泄的情況,何況其東通吳地,西連巴蜀,南及湖湘,北控關洛,左右伸縮,皆足以為進取之用。現(xiàn)今如能開墾其地,洗新其人,以發(fā)泄其氣而用之,使足以接關洛之氣,則可以爭衡于中國了。荊、襄之地是形勢消長的關鍵所在。

  “陛下應慨然移都建業(yè),官僚機構皆從草創(chuàng),軍國之儀皆從簡略,又做行宮于武昌,以示不敢安居建業(yè)之意;平常以江、淮之軍防備金人入侵,而精心挑選一位有勇有謀、有膽有識之人,委以經(jīng)略荊、襄之重任,寬其文法,聽其廢置,勵精圖治三、五年,則國家之勢有望形成。

  “石晉喪失盧龍,釀成開運之禍,太祖皇帝起初從郭太祖征討,最終平定了天下。其后,契丹在甲辰(1004)敗于澶淵,而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真宗皇帝東封泰山,西祀汾陰,以告太平,為本朝極盛之時。又過六十年,神宗皇帝以丁未(1067)歲即位,國家之形勢開始改變,又過六十年,丙午、丁未(1026~1027),遂為靖康之禍。也是在禍臨之年,天降大任于陛下,且啟發(fā)陛下北向復仇之志。今天距靖康之禍僅有十年。天道六十年一變,陛下當努力以應其變,不可茍安以磋砣歲月。

  “臣非奸佞,從小有馳騁四方之志,曾多次到行都。行都雖有人物如林,但其議論皆不足以啟發(fā)人意,臣由此感到陛下有為之志無人理會。辛卯、壬辰之間(1169),始退而窮天地造化之源,考古今沿革之變,以推及皇帝王伯之道,而得漢、魏、晉、唐長短之由,天人之際昭昭然可考而知矣。開始覺悟到,今世自以為得正心誠意之學的儒士,實際上都是些風痹不知痛癢者,舉國上下安于君父之仇,而這些儒士還在那里拱手作揖空談性命,真不知何者謂之性命。陛下容納他們但不任用他們,臣因此而佩服陛下之仁;今世自以為懂富國強兵之術的所謂才臣,實際都是些狂妄蠱惑之人,他們平時不講究立國之本末,而喜歡信口開河闊論富強,真不知何者謂之富強。陛下洞察他們而不盡用他們,臣因此而佩服陛下之明。陛下勵志復仇足以感天命,篤于仁愛足以收民心,而擁有仁明更足以照臨群臣偏極之論,此可謂百代之明君。然而到現(xiàn)在,皇帝陛下委任庸人,籠絡小儒,以拖延大有為之歲月,臣因此不勝憤懣,也就不顧卑賤而進獻愚策了?!?br />
  陳亮上奏后,孝宗皇帝赫然震動,打算將其奏章張貼于朝堂,以勵群臣,并仿用種放受召之舊事,召陳亮上殿,準備起用陳亮。左右大臣不知如何是好,唯曾覿理解陳亮,并想會見陳亮。因曾覿名聲不好,故陳亮恥于見他,最后越墻而逃。曾覿因陳亮拒見自己,顯得很不高興,其他大臣特別厭惡陳亮的直言不諱,因而交相沮抑陳亮,乃有都堂審查之命。宰相按皇上旨意,找陳亮詢問情況,因話不投機而產(chǎn)生隔閡。

  陳亮待命十日,再次赴朝上書曰:

  “恭惟皇帝陛下勵志復仇,不肯即安東南一隅,是有大功于國家的。然而,錢塘為浮華奢侈之角落,如欲據(jù)此以圖恢復中原是十分困難的,加之東南之民多安于現(xiàn)狀,如欲依靠他們以圖進取則更不容易。財止于府庫,則不足以通天下有無,兵止于尺籍,則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怯。由此而產(chǎn)生了拖延之計,陛下原有之宏略大志也變樣了。臣對此種狀況不勝憂憤,因而虔誠做書,獻于廟堂,希望能當面向皇帝陛下陳述立國之本末,而開大有為之方略;論天下形勢之消長,而定大有為之機謀,力求符合太祖經(jīng)略天下之本意。然而,臣待命八日,未得如愿以償。臣擔心天下豪杰胡亂猜測陛下之意向,從而影響云合響應之大勢的形成。”

  陳亮又上書說:

  “臣臆想國家維持之計,至今已日見困窮,而太祖皇帝所制定的大政方針,至今猶可恃以長久,如能依其本意變通行事,則恢復大業(yè)不足為奇。然而變通之道有三種:有可以拖延數(shù)十年之策;有可以為一百五、六十年之計;有可以復開數(shù)百年之機。形勢明朗而效果非常,非陛下聰明超越百代不能達成。臣不敢泄機于大臣面前,然大臣們拱手稱旨求問,臣只好取其大體之可言者三事以答之。

  “其一曰:徽、欽二帝被俘之痛,乃國家之奇恥大辱,曾引起天下之人的公憤。五十多年來,雖然天下之氣漸漸頹墮,不再牢記奇恥大辱,但陛下當與大臣共同振作其精神,以發(fā)泄其仇恨,使人人如報私仇,此乃《春秋》寫衛(wèi)人殺州吁之用意所在。

  “其二曰:國家之氣候,是使天下人循規(guī)蹈矩以行事,群臣只求無過,哪有心思施展才華求意外之功呢?

  “其三曰:太祖皇帝用天下之士人,取重文輕武的策略,所以本朝是以儒立國,儒道之振興,獨優(yōu)于前代。今天下之士萎靡不振,實在令人厭惡,陛下當與大臣們反其道而教之,使其振作,一旦有急,便不至于缺乏人才,這樣做也不違背太祖之本意,而東西馳騁以定禍亂,也不必??课涑剂?。

  “臣所以為大臣論者,其意大致如此?!?br />
  陳亮上書后,皇帝打算起用他,但他笑著說:“我上書是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而非為了博取一官半職?!彼旌芸於山鴼w。歸家后,陳亮整天落魄醉酒,與鄉(xiāng)邑之狂士長飲不止,醉酒后說些大話胡話,有犯上之嫌。有一士想陷害陳亮,將其醉酒之后所說的話密報刑部。刑部侍郎何澹曾為考官,沒有錄取陳亮,陳亮憤憤不平,所以多次罵過何澹,何澹因此懷恨在心,當他得到密報后,即立案審查。陳亮因而入獄,被打得體無完膚,落了個圖謀不軌的罪名。孝宗得知這一情況后,曾密遣左右查訪其事。及奏入取旨時,孝宗說:“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并拋其牘于地,陳亮遂得免罪。

  陳亮住在家里不多久,其家僮犯殺人之罪,恰巧被殺者曾經(jīng)侮辱陳亮的父親陳次尹,因而懷疑為陳亮的指使。此事告于官府后,家僮被打得死去活來,反復數(shù)次,仍不服。陳亮也被囚于州監(jiān)獄。屬臺官言陳亮罪情嚴重,移陳亮于大理寺。當時的丞相察覺皇帝有救亮之心,加之辛棄疾、羅點稱贊陳亮有才,所以竭力護佑陳亮,陳亮再次免于一死。

  陳亮屢遭大獄后,歸家勵志讀書,所學十分廣博。其學自孟子后惟推崇王通。他曾說:“研究義理之精微,以辨析古今之同異于分秒尺寸之間,推心論禮,以積累為工,以涵養(yǎng)為正,憔悴面容,彎腰駝背,則于諸儒誠有愧疚。至于堂堂之陳,正正之旗,風雨雷電交發(fā)而并至,龍蛇虎豹變幻而出沒,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自以為尚欠火候?!标惲林獯蟾攀侵钢祆?、呂祖謙等云。宋高宗駕崩后,金朝遣使前來吊唁,但金使態(tài)度傲慢,不以禮對宋。光宗由舊宅判臨安府,陳亮感孝宗之知遇,赴金陵視察形勢。之后,陳亮上疏說:

  “有非常之人才,然后可以建立非常之功業(yè)。要建非常之功,而只用一般人才,擬平常之計劃,做平常之事情,是不能達到目的的。

  “秦檜以通和于金而誤國二十余年,天下之精氣已索然無余。陛下慨然有削平宇內之志,已有二十余年,天下之士始知奮斗方向,其有功于社稷者,可謂數(shù)說不盡。高宗皇帝年邁時,陛下不想大舉北伐,以免驚動高宗慈顏,只能壓抑心思,俯首敬老。陛下孝道之盛,可謂史無前例?,F(xiàn)在,高宗皇帝已經(jīng)駕崩,天下之英雄皆仰首以觀陛下之舉動,陛下隱忍仇恨二十年,且積聚了天下之精氣,能夠在頃刻間消失嗎?

  “天下是不可能坐著等來的,軍隊也不可能只勝不敗,馳騁奔戰(zhàn)不宜于年高德尊之人。太子居內為監(jiān)國,行外曰撫軍,陛下為什么不在此時冊命太子為撫軍大將軍呢?讓他巡視建業(yè),兼統(tǒng)諸司,盡護諸將,設置長史司馬以專其勞;而陛下在宮廷操制人才,協(xié)調天下,以不變應萬變,這就是肅宗冊命廣平王之原因所在。

  “高宗與金朝有父兄之仇,生時不能報仇,則死時必寄望于子孫?,F(xiàn)在,宋對金禮義有加,且不斷奉送金帛寶貨;而金朝在高宗駕崩后,僅派一使前來吊唁,其使來后,態(tài)度傲慢,如臨小邦,所致之哀悼之辭也寥寥數(shù)語,且不恭不敬,仁人義士對此痛切心骨,豈能因陛下圣明智勇而咽下這口氣呢?

  “陛下若以大義為正道,以撫軍之言為可行,就應當先經(jīng)營建業(yè),然后派太子親臨此地。今年底策劃北伐之謀,為了經(jīng)營好建業(yè),振作天下之士氣,陛下當與金決裂。如此一來,陛下的復仇之志將很快得以實現(xiàn)。希望陛下能聽一聽臣的意見,用其喜怒哀樂之權來鼓動天下。”

  陳亮這篇奏疏的用意在于刺激孝宗恢復信心,而此時孝宗將內禪光宗,陳亮的意見被擱置一旁,朝廷中許多人將陳亮視為狂怪。

  先是,鄉(xiāng)人會宴,特置胡椒于陳亮面前的盤碗中,這是其對待怪異之人的一種方法。宴后,與陳亮同坐一起的人回家后突然暴死,人們懷疑死者是吃了有毒的食物,遂報官備案。當時,呂興、何念四毆打呂天濟將死。呂天濟恨曰“:陳亮指使他們殺我?!笨h令王恬認為有此事,臺官指使監(jiān)司選酷吏刑訊逼供,但終無所獲,陳亮被移往大理寺,眾人都以為陳亮必死無疑。少卿鄭汝諧在看了陳亮的辯詞之后,驚奇地說:“陳亮乃天下奇才。國家如果殺無罪之士,就將上干天和,下傷國脈?!辈⑶覙O力陳說于光宗,在光宗的干預下,陳亮遂死里逃生。

  不久,光宗策考進士,問以禮樂刑政之要義,陳亮以君道師道對答,說“:臣下以為陛下在孝宗皇帝當政的二十八年時間里,無時不在為父皇分憂解難,而問安視寢之余,察言觀色,了解到父皇的心思及抱負甚多,并將重大方針身體力行,哪里僅僅是一周看望父皇四次做給京城人看的呢?”當時,光宗因不朝拜皇華宮,正受到群臣進諫,光宗十分反感。陳亮的答卷讓光宗喜不自禁,因為陳亮認為光宗是善處父子關系的。本來陳亮獲進士策考第三名,但光宗因偏愛這份答卷,將其擢升第一名,后來光宗得知第一名為陳亮,大喜曰:“朕之眼力果然不錯?!毙⒆谠谀蟽?,光宗在東宮,聞陳亮獲第一名,皆感歡喜,所以賜第告詞說“:你早以藝文首賢能之書,后以論奏動圣上之聽,親閱答卷,嘉獎其一貫所為,擢置進士第一,此乃上天有意遺留于朕也?!敝螅惲帘皇趦L書建康府判官廳公事,還未到任,即突然去世。

  陳亮中進士第回家的時候,其弟陳充前來迎拜,兄弟倆相擁而泣。陳亮對弟說“:假如將來有一天我富貴了,當首先報恩于你,我死的時候也可使先人含笑九泉了。”聽者感到黯然神傷。陳亮一生志存經(jīng)濟,講求信義,與人肝膽相見。與人交談,必本于君臣父子之義,雖為布衣,卻積極推薦人才。陳亮家境一般,但見奇人寒士就接濟衣食,一直堅持這樣做。他去世后,吏部侍郎葉適奏請朝廷,破例命補陳亮一子為官。端平初年(1234),賜陳亮謚號曰“文毅”,又提拔其一子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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