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趙家村的愛國主義

春秋大義 作者:熊逸


  君親無將——同姓公卿和異姓公卿——國家股份公司

  托洛茨基在《被出賣的革命》一書里講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權力轉(zhuǎn)移給國家只是在法律上改變了工人的地位?!?(注釋1)用這句話來套歷史,能套準很多問題。

  我們看看誹謗罪為什么要有割舌頭的特殊待遇,難道誹謗就比殺人放火更可恨嗎?

  誹謗原本一點兒都不可恨,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隨著政治制度的變遷,誹謗就變得越來越可恨了。

  “誹謗”原本是個中性詞,就是“提意見”的意思,不少典籍里都說過舜或者禹的上古圣王時代里廣開言路,設置過所謂“登聞之鼓”和“誹謗之木”什么的,都是群眾們直接向統(tǒng)治者反應意見的東西。“誹謗之木”原本大概只是個一人來高的木棍上插著一塊木牌子,可以讓人寫意見用,后來,也許是統(tǒng)治者越來越重視大家的意見,把這東西越做越大、越做越高,最后就做成了一根兩三丈高的石頭柱子,上邊橫著一個云朵一樣的精美石雕——這就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華表,現(xiàn)在的天安門廣場上就有。

  當“意見”變得越來越不中聽的時候,“意見”就變成了“誹謗”;當統(tǒng)治者的權力越來越大的時候,人民群眾們提意見的權利就越來越小,提意見的風險就越來越高,“服從”就越來越變成人民的天職?!斎藗兺葱募彩子谝粋€遍地虛偽的社會時,他們應該想想,有幾個人天生就是虛偽的呢,有幾個人愿意成天口是心非地過日子呢,還不都是被環(huán)境逼的?更有甚者的是,當他們不再明顯地感到這種環(huán)境逼迫的時候,他們甚至還有可能成為制造虛偽的幫兇。

  是的,越是天下一統(tǒng)、思想一統(tǒng)的時代,人們就越是習慣“真理只有一個”,也越是想當然地認定這個真理掌握在權力者的手中,也扎根在自己的心中。于是,當“另一種聲音”出現(xiàn)的時候,甚至在權力者還沒有下手剿滅之前,人民群眾便已經(jīng)怒不可遏了。想想《孟子他說》第一冊里講過的故事,耶穌基督不就是這么死的嗎?當“真理只有一個”,并且這真理掌握在我們手中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異見便只會成為“誹謗”,而審判、乃至殺戮一個“誹謗者”,難道不是正義的嗎?

  “誹謗者”雖然不一定死在火刑柱上,但人民群眾心頭那“正義的火苗”的威力可絕不比火刑柱更小。

  一個虛偽的社會也許會陷入這種惡性循環(huán),在上下互動之下,虛偽會愈演愈烈,人與人之間也會越發(fā)變得彼此相像。

  有人可能會問:“難道這也是‘春秋大義’嗎?”

  ——當然不是,但是,當顏異事件活生生地上演在大家身邊的時候……

  好啦,我們先把焦點集中在顏異身上吧?!稘h書》里不是說了嗎,官員們從顏異案件中受到了不小的觸動,從此,阿諛奉承、歌功頌德很快就流行起來了。那么,想想看,我們能指責這些官員都是些虛偽的卑鄙小人嗎?反正如果換我,我肯定天天要向朝廷唱贊歌的。

  有人可能繼續(xù)會問:“顏異到底是個朝廷大員,判他死罪如果在《春秋》里邊找不到一點兒依據(jù)的話,這也不大說得過去吧?”

  ——這依據(jù)要找還真能找到,而且,這還是“春秋大義”當中重中之重的一條:“君親無將”,出處就在《公羊傳?莊公三十二年》。

  事情還是前文提到過的慶父和季友的那次政治斗爭,我們回憶一下,魯莊公一共哥兒四個,就是魯莊公、慶父、叔牙、季友。魯莊公快要死了,魯國面臨誰來接班的問題,慶父早就惦記著國君的位子,叔牙明確表態(tài)支持慶父,季友則支持魯莊公的兒子公子般。這種局面一出,誰都知道山雨欲來風滿樓了,肯定會死人,只是個死多死少的問題。

  老四季友先下手為強,逼著三哥叔牙喝了毒酒。《公羊傳》分析說:“《春秋經(jīng)》是把叔牙當作弒君兇手來寫的,可叔牙根本就沒有弒君呀,他只是“將”弒君而已,心里有這個弒君的念頭罷了。那么,為什么把他也當作弒君兇手呢?——原因在于,對于君主和父親,就連‘將’都不行,也就是說,就連心里有個小小的叛逆的念頭都不行,誰要是動了這種念頭那就該殺?!薄覀兊糜涀 豆騻鳌吩睦锏倪@極其重要的八字方針:“君親無將,將而誅焉?!保ㄗ⑨?)

  這里的“君親”指的就是“天地君親師”里的“君親”,也就是國君和父親?!豆騻鳌穱绤栔赋觯簾o論對父親也好,對國君也好,動一點點反叛的念頭都是該殺的?。ㄈ绻嬲者@個標準苛刻一點兒來執(zhí)行的話,青春期的孩子們至少一多半都得沒命,如果再加上一個“腹誹”判例,人類就該絕種了。)

  這時候我們再來想想顏異的“腹誹”,顏大人可不就是對皇帝的政策起了一點點不滿的念頭么?該殺呀,一點兒都不冤枉。

  ——這,這,這是儒家思想么?

  很多人都會有一個誤解,認為永遠是思想在影響著社會。就拿我們正在講的這個儒家思想來說吧,他們會認為是儒家思想占了主導地位,從而深刻影響著世道人心和國家的大政方針。而事實上,并不全是這么回事,因為“思想影響社會”這句話還可以反過來說的。

  我們先來想想,什么“君親無將,將而誅焉”,孔孟那會兒有這個道理嗎?

  《孟子?萬章下》里記錄了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

  齊宣王想讓孟子講講公卿的事情,孟子反問了一句:“您想問的是哪種公卿呀?”

  齊宣王愣了:“公卿難道還有好幾種嗎?”

  孟子說:“有兩種。既有同姓的公卿,也有異姓的公卿。”

  齊宣王問:“同姓的如何呢?”

  孟子說:“同姓的公卿啊,君王如果犯了大錯,他們就會勸阻,如果勸來勸去還是勸不動,那就把君王廢了,另外再立一個。”

  齊宣王的臉“唰”地就白了。

  孟子說:“別太吃驚,呵呵,你問我什么,我就實話實說什么?!?br />
  齊宣王緩了緩,又問:“那,異姓的公卿又如何呢?”

  孟子說:“如果是異姓公卿,君王犯了錯他們就勸,勸來勸去勸不動,那他們就會——”

  赤橙黃綠青藍紫,齊宣王的臉變成霓虹燈了,摒住氣等著孟子。

  孟子等大喘氣完了,接著說:“那他們就會拍屁股走人。”(注釋3)

  上面這一段話,如果說是陳勝、吳廣說的,可能倒有人信,但恐怕很多人都想不到,這竟然出自于一位儒家大宗師之口。再聯(lián)系一下顏異腹誹案,顏大人僅僅是動了動了嘴唇,就被“春秋大義”給判了死刑,要是讓漢武帝和張湯來審孟子,非把老人家給剮了不可!

  孟子時代和漢武帝時代相去并不很遠,可怎么同是儒家,思想的差異竟如此之大呢?——這主要是因為社會形態(tài)變了,政治體制也變了。

  孟子講的同姓公卿和異姓公卿是屬于傳統(tǒng)封建社會的。早期的很多封建小國其實并不比現(xiàn)在的一個村子更大,大點兒的也就相當于一個鎮(zhèn)子吧,再大的有一個縣城那么大的,有一個市那么大的。我們設想一下,有個大村子叫趙家村,村子里主要都是姓趙的,當然了,村長和全體村干部也都姓趙,姓趙的村民們雖然也有不少窮苦人,可跟村長他們都是八竿子打得上的親戚,所有姓趙的人論起來都是一家,他們無論是窮是富,在村子里都有一份政治權利。村子里也有一些外姓人,他們屬于弱勢群體,毫無政治權利可言,只是悶頭干活兒,給趙姓統(tǒng)治者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村子里的情況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外姓人里有一些登上了村子的政治舞臺,能夠負擔起一些“高貴”的工作了,還有一些外村來的政治流亡分子,原本在自己國家里也是貴族,現(xiàn)在就留在趙家村做事了。

  這是一種非常簡化的描述,但大體上還是能夠說明問題的,現(xiàn)在我們只要把“趙家村”這三個字替換為“趙國”就可以了。而所有趙姓的人,無論是貴為公卿(村干部)的還是窮得叮當響的(趙姓村民),在身份上都是貴族,簡單來說,最低等的貴族就是“士”,從士到公卿,大家都有政治權利,大家和國君(村長)都有著或近或遠的血緣關系;而那些外姓干粗活兒的人就都是“民”(注釋4) ,都沒有政治權利,和國君(村長)也沒有血緣關系。

  封建社會實行的是一種貴族民主專政,這個趙國(趙家村)并不是屬于國君(村長)一個人的,而是屬于所有趙姓人的,但是,無論如何,它也絕不是屬于那些外姓人的。明白了這一點,就能明白孟子那番話是怎么回事了。

  這也可以用一個家族公司來打比方,好比有一家趙氏集團公司,各級管理層大多都是趙家的人,他們在公司也都有股份,但公司也從人才市場聘用了一些經(jīng)理。那么,如果公司的最高管理者趙大鬼迷心竅了,非要做出一個對公司利益?zhèn)艽蟮臎Q策,這個時候,如果你是一位趙姓的高管(同姓之卿),你就會再三來勸趙大,可趙大如果能被勸住那就不叫鬼迷心竅了。那該怎么辦呢?這時候,你就會聯(lián)合其他趙家的股東、董事們,罷免趙大,另選一個人出來接替趙大的崗位?!?,非常合情合理是吧?

  可你如果只是被聘用來的一位外姓的經(jīng)理(異姓之卿),盡完你勸告的職責也就夠了,你可不該(也沒資格)罷免老板啊。如果照著孟子的說法繼續(xù)往下做呢,你在勸說無效之后就應該自動離職。

  從孔子到孟子,在國民和國君、國民和國家的關系問題上,強調(diào)的都是一種“互相”的觀念,而這種觀念產(chǎn)生于周代宗法社會的土壤:就趙家村來講,所有的趙姓人和趙家村、和村長是有血緣紐帶的,國事就是家事,儒家的禮治就是以這種血緣紐帶為基礎的,而從血緣紐帶上看,如果一個人和他的家庭成員的關系在血緣紐帶上比他和國家(國君)的關系更要親近,那么,保家先于衛(wèi)國,這就是順理成章的了。“春秋大義”嘉許子報父仇,認為父子倫理超越于國法之上,也正是基于這點。我們?nèi)绻咽ト说倪壿嫈U展一下,可以把國民和國家政權的關系劃分成幾種類型:(1)血緣關系;(2)職員和公司的關系;(3)業(yè)主和物業(yè)公司的關系;(4)奴隸和奴隸主的關系。顯然,國民和國家政權的關系不同,對國家承擔的義務也相應不同,當國家遭受入侵的時候,讓奴隸滿懷愛國主義情懷地去為國捐軀顯然于情于理都是講不通的?!聦嵰彩侨绱?,從西周到春秋,當兵打仗的幾乎都是“士”,這既是他們的義務,也是他們的榮譽,而那些“民”則僅僅承擔物質(zhì)生產(chǎn)和提供給養(yǎng)的工作。

  是呀,奴隸難道也有祖國去愛嗎?——這問題早有人問過,比如周作人,他文縐縐地質(zhì)問道:“而奴于主人,乃言忠愛乎? (注釋5)” 周作人的這篇文章題目叫做《中國人之愛國》,頗有幾分諷刺哦。但就話論話,奴隸之言愛國好像確實有點兒問題,愛國的前提首先是要“有”一個祖國吧?伏爾泰就曾經(jīng)故意刁難地問道:“祖國這個詞在一個不知有米太亞得、也不知有阿熱西拉斯、而僅僅知道自己是土耳其近衛(wèi)軍一名士兵手下的奴隸的希臘人口里涵義是否恰當呢,而且這名土耳其近衛(wèi)軍士兵還是一個奧斯曼帝國大臣手下的奴隸,這位大臣又是奧斯曼帝國皇帝在巴黎我們稱之為大土耳其蘇丹的人手下的奴隸?”(注釋6)

  在現(xiàn)代民約論的意義上,把國家當作股份公司的比喻在一百年前的中國就已經(jīng)有了。1900年,蔡元培的《上皇帝書》寫道:“國者,公司也。民者,出資之股主也。天子者,總辦也。諸侯者,官者,皆總辦所自辟之分辦也?!薄@是現(xiàn)代意義(或者說“理想意義”)上的趙家村,其中只有村民,沒有奴隸,而與蔡元培同時代的陳天華則驚訝地發(fā)現(xiàn)近鄰日本居然已經(jīng)變成這個理想模樣了——他在《警世鐘》里敘述日俄戰(zhàn)爭,說:“日本的國民,現(xiàn)在力逼政府和俄國開戰(zhàn),那國民說道:就是戰(zhàn)了不勝,日本人都死了,也留得一個大日本的國魂在世;不然,這時候不戰(zhàn),中國亡了,日本也要亡的。早遲總是一死,不如在今日死了。(政府又說沒有軍餉,和俄國開不得戰(zhàn)。日本人民皆愿身自當兵,不領糧餉。戰(zhàn)書既下,全國開了一個大會,說國是一定要亡的,但要做如何亡法方好;人人戰(zhàn)死,不留一個,那就是一個好法子了。所以日本預存這個心,極危險的事毫不在意。俄人把守旅順口、九連城一帶如鐵桶一般,都被日本打破。)”

  陳天華這個敘述是否準確,我卻沒法判斷,這已經(jīng)超出我的知識范圍了,不過有鑒于陳前輩在《警世鐘》和《猛回頭》里經(jīng)常犯些歷史錯誤,誰要是有興趣還是核實一下為好。

 ?。ㄗ⑨?)轉(zhuǎn)引自[美]悉尼·胡克:《理性、社會神話和民主》(金克、徐崇溫/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版,第159頁)

  (注釋2)《公羊傳·莊公三十二年》:秋七月癸巳,公子牙卒。何以不稱弟?殺也。殺則曷為不言刺?為季子諱殺也,曷為為季子諱殺?季子之遏惡也,不以為國獄,緣季子之心而為之諱。季子之遏惡奈何?莊公病將死,以病召季子,季子至而授之以國政,曰:“寡人即不起此病,吾將焉致乎魯國?”季子曰:“般也存,君何憂焉?”公曰:“庸得若是乎?牙謂我曰:‘魯一生一及,君已知之矣。慶父也存?!奔咀釉唬骸胺蚝胃??是將為亂乎?夫何敢?”俄而牙弒械成。季子和藥而飲之曰:“公子從吾言而飲此,則必可以無為天下戮笑,必有后乎魯國。不從吾言而不飲此,則必為天下戮笑,必無后乎魯國?!庇谑菑钠溲远嬛嬛疅o傫氏,至乎王堤而死。公子牙今將爾。辭曷為與親弒者同?君親無將,將而誅焉,然則善之與?曰:“然?!睔⑹雷幽傅苤狈Q君者,甚之也。季子殺母兄何善爾?誅不得辟兄,君臣之義也。然則曷為不直誅而鴆之?行誅乎兄,隱而逃之,使托若以疾死,然親親之道也。

 ?。ㄗ⑨?)《孟子·萬章下》: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蓖醪蛔兒跎?。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br />
  同樣的說法在《禮記》里也有,還可以參考龔自珍的名文“賓賓”,其中說道:“異姓之卿,固賓籍也,故諫而不行則去?!饼徸哉渖硖幫砬鍟r代,說這話大有借題發(fā)揮的味道。順便一提,龔自珍還是位公羊?qū)W的專家。

  (注釋4)“民”字到底如何解釋一直是個聚訟紛紜的問題,比較確定的是,封建社會中,不同時代里的“民”意義是不一樣的,這里簡化來說,不作細辨。

  (注釋5)周作人:《中國人之愛國》,收錄于《周作人文類編》第1卷(鐘叔河/編,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5頁,本文原載1907年11月刊《天義報》11、12期),這一段尤其值得一看:“夫吾果亦有愛國之說,特甚有異。俄有勒孟埵夫,生為詩人,摯于愛國,顧其有情,在于草原浩蕩,時見野花,農(nóng)家樸素,頗近太古,非如一般志士之為,盲從野愛,以血劍之數(shù),為祖國光榮,如所謂‘獸性之愛國者’也。夫人情戀其故鄉(xiāng),大抵皆爾,生于斯,歌哭于斯,兒時釣游之地,有畢世不能忘者,天懷發(fā)中然耳。至以兇暴為雄,以自夸美,則仁者恥。雖然,俄之君主,尚為其類,生同部落,系屬較深,知理之士,猶不肯力右其長,俾益榮大,而奴于主人,乃言忠愛乎?”

 ?。ㄗ⑨?)[法]伏爾泰:《哲學詞典》(王燕生/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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