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xiāng)村與城市

湖上閑思錄 作者:錢穆


  就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中之人生而論,大體說來,似乎人常從自然走向文化,從孤獨走向大群,從安定走向活動。自然、孤獨與安定,如木之根,水之源。文化、大群與活動,如木之枝,水之流。若文化遠離了自然,則此文化必漸趨枯萎。若大群泯失了孤獨,此大群必漸成空洞。若活動損害了安定,此活動也必漸感怠倦,而終于不可久。

  鄉(xiāng)村是代表著自然、孤獨與安定的,而城市則是代表著文化、大群與活動。鄉(xiāng)村中人無不羨慕城市,鄉(xiāng)村也無不逐漸地要城市化。人生無不想擺脫自然,創(chuàng)建文化,無不想把自己的孤獨投進大群,無不想在安定中尋求活動。但這里有一限度,正如樹木無不想從根向上長,水無不想從源向前流。但若拔了根,傾了源,則枝亦萎了,流亦竭了。沒有自然,哪來文化?沒有個人,哪來群眾?沒有安定,哪來活動呢?人的心力體力,一切智慧情感,意志氣魄,無不從自然中汲取,從孤獨而安定中成長。人類挾著這些心力體力智慧情感意志氣魄,才能創(chuàng)建出都市,在大群中活動,來創(chuàng)造出文化,而不斷上進,不斷向前。但使城市太與自然隔絕了,長在城市居住的人,他們的心力體力也不免會逐漸衰頹。人在大群中,易受感染模仿,學(xué)時髦,卻湮沒他的個性。職業(yè)不安定,乃至居處不安定,在活動中會逐漸感到匆忙,敷衍,勉強,不得已。因此精力不支,鼓不起興趣,于是再向外面求刺激,尋找興奮資料,乃至于神經(jīng)過敏,心理失常,種種文化病,皆從違離自然,得不到孤獨與安定而起。

  一個鄉(xiāng)里人走向城市,他帶著一身的心力體力,懷抱著滿腔的熱忱與血氣,運用他的智慧情感意志氣魄來奮斗,來創(chuàng)造。他能忍耐,能應(yīng)付。他的生活是緊張的,進取的,同時卻也是來消散精力的。一個城里人走向鄉(xiāng)村,他只覺得輕松解放,要休息,要遺忘。他的生活是退嬰的,逃避的。他暫時感到在那里可以不再需要智慧,不再需要情感,不再需要意志與氣魄。他也不再要緊張、奮斗與忍耐。然而他卻是來養(yǎng)息精力的。在他那孤獨與安定中,重與大自然親接,他將漸漸恢復(fù)他的心力體力,好回頭再入城市。

  人類斷斷不能沒有文化,沒有都市,沒有大群集合的種種活動。但人類更不能沒有的,卻不是這些,而是自然、鄉(xiāng)村、孤獨與安定。人類最理想的生命,是從大自然中創(chuàng)造文化,從鄉(xiāng)村里建設(shè)都市,從孤獨中集成大群,從安定中尋出活動。若在已成熟的文化,已繁華的都市,已熱鬧的大群,已定形的活動中討生活,那只是掙扎。覓享用,那只是墮退。問前途,也恐只有毀滅。想補救,只有重返自然,再回到鄉(xiāng)村,在孤獨的安定中另求生機,重謀出路。

  因此人類文化之最大危機,莫過于城市僵化,與群體活動之僵化。城市僵化了,群體活動僵化了。再求文化之新生,則必在徹底崩潰中求得之,此乃人類文化一種莫大之損失。大都市易于使城市僵化。嚴格的法治主義易于使群體僵化。近代托拉斯企業(yè),資本勢力之無限集中,與夫機械工業(yè)之無限進展,易于使工商業(yè)生產(chǎn)種種活動之僵化。此乃近代文化之大隱憂。百萬人以上喧囂混雜的大都市,使人再也感不到孤獨的情味,再也經(jīng)驗不到安定的生活。在資本主義絕對猖獗之企業(yè)組織中,人人盡是一雇員,再也沒有個性自由。而又兼之以機械的盡量利用,每一雇員,同時以做機械的奴隸之身份而從事,更沒有個性自由之余地。個性窒息,必使群體空乏。在個性未全窒息,各自奔競著找出路,?聚到幾百萬人以上的大都市中,在嚴格法治與科學(xué)的大組合,以及機械的無人情的使用中,人與人相互間,必然會引申出種種沖突來?,F(xiàn)世界的不安,其癥結(jié)便在此。

  譬如一個武士,用全副重鎧披戴起來,他勢必找一敵人來決斗一番,否則便將此全副披戴脫卸,再否則他將感到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寢不入夢,老披戴著這一副武裝,勢必病狂而死。目前的世界,幾乎對外盡在找敵人廝殺,對內(nèi)又盡在努力求脫卸此一身重鎧,同時亦盡在坐立不寧寢食不遑的心情中走向病狂之路。但我們須知,正因其是一武士,所以能披戴上這一副重鎧。并不是披戴上了這一副重鎧,而遂始成其為武士的。而沒有披戴上這一副重鎧的人,卻因于懼怕那武士之威力,而急求也同樣尋一副重鎧披戴上,而他本身又是一羸夫,則其坐立不寧寢食不遑將更甚。其走向病狂之路將更速。若使遇到一敵人廝殺,其仍歸于同一的死亡絕命,也就不問可知了。

  人類從自然中產(chǎn)出文化來,本來就具有和自然反抗決斗的姿態(tài)。然而文化終必親依自然,回向自然。否則文化若與自然隔絕太甚,終必受自然之膺懲,為自然所毀滅。近代世界密集的大都市,嚴格的法治精神,極端的資本主義,無論其為個人自由的,抑或階級斗爭的,乃至高度機械工業(yè),正猶如武士身上的重鎧,這一個負擔(dān),終將逼得向人類自身求決戰(zhàn),終將逼得不勝負擔(dān)而脫卸。更可憐的,則是那些羸夫而亦披戴上這一副不勝其重的鎧胄,那便是當(dāng)前幾許科學(xué)落后民族所遭的苦難。這正猶如鄉(xiāng)里人沒有走進城市去歷練與奮斗,而徒然學(xué)得了城市人的奢侈與狡猾。

  鄉(xiāng)里人終需走進都市,城市人終需回歸鄉(xiāng)村??茖W(xué)落后的民族,如何習(xí)得科學(xué),建設(shè)新都市,投入大群體而活動。城市人如何調(diào)整科學(xué)發(fā)展過度的種種毛病,使僵化了的城市,僵化了的群體生活,依然回過頭來重親自然,還使人享受些孤獨與安定的情味。這是現(xiàn)代人所面遇的兩大問題。而其求解決困難的方法與途徑各不同。這里需要各自的智慧,各自的聰明,誰也不該學(xué)步誰,誰也不須欣羨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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