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劉廷現(xiàn)

　　卷二

　　壬辰冬，大雪，友人數(shù)輩圍爐小酌，客有惠以《說鈴叢書》者。予曰：此即古之所謂小說也。小說至今日濫筋極矣，幾于《六經(jīng)》史函相坪，但鄙穢不堪寓目者居多。蓋小說之名雖同，而古今之別，則相去天淵。

　　自漢、魏、晉、唐、宋、元、明以來不下數(shù)百家，皆文辭典雅，有紀其各代之帝略官制，朝政宮嶺，上而天文，下而輿土，人物歲時，禽鳥花卉，邊塞外國，釋道神鬼，仙妖怪異，或合或分，或詳或略，或列傳，或行紀，或舉大綱，或陳瑣細，或短章數(shù)語，或連篇成峽，用佐正史之未備，統(tǒng)日歷朝小說。讀之可以索幽隱，改正誤，助詞藻之麗華，資談鋒之銳利，更可以暢行文之奇正，而得敘事之法焉。降而至于《四大奇書》，則專事稗官，取一人一事為主宰，旁及支引，累百卷，或數(shù)十卷者。

　　如《水滸》，本施耐庵所著，一百八人，人各一傳，性情面貌，裝束舉止，儼有一人跳躍紙上。天下最難寫者英雄，而各傳則各色英雄也。天下更難寫者英雄美人，而其中二三傳則別樣英雄、別樣美人也。串插連貫，各具機抒，真是寫生妙手。金圣嘆加以句讀字斷，分評總批，覺成異樣花團錦簇文字。以梁山泊一夢結(jié)局，不添蛇足，深得剪裁之妙。雖才大如海，然所尊尚者賊盜，未免與史遷《游俠列傳》之意相同。

　　再則《三國演義》。演義者，本有其事而添設敷演，非無中生有者比也。蜀、吳、魏三分鼎足，依年次序，雖不能體《春秋》正統(tǒng)之義，亦不肯效陳壽之詢私偏側(cè)。中間敘述曲拆，不乖正史，但桃園結(jié)義，560

　　戰(zhàn)陣回合，不脫稗官案臼。杭永年一仿圣嘆筆意批之，似屬效肇，然亦有開生面處。較之《西游》，實處多于虛處。

　　蓋《西游》為證道之書，丘長春借說金丹奧旨，以心猿意馬為根本，而五眾以配五行，平空結(jié)構(gòu)，是一唇樓海市耳。此中妙理可意會不可言傳，所謂語言文字，僅得其形似者也。乃汪檐漪從而刻畫美人唐突西子，其批注處，大半摸索皮毛，即通書之太極無極何能一語道破耶？

　　若深切人情世務，無如《金瓶梅》，真稱奇書。欲要止淫，以淫說法；欲要破迷，引迷人悟。其中家常日用，應酬世務，奸詐貪狡，諸惡皆作，果報照然。而文心細如牛毛繭絲，凡寫一人，始終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讀之，但道數(shù)語，便能默會為何人。結(jié)構(gòu)鋪張，針線填密，一字不漏，又豈尋常筆墨可到者哉！彭城張竹坡為之先總大綱，次則逐卷逐段分注批點，可以繼武圣嘆，是恁是勸，一目了然。惜其年不永，段后將刊板抵償夙通于汪蒼孚，蒼孚舉火焚之，故海內(nèi)傳者甚少。

　　磋乎！四書也，以言文字，誠哉奇觀，然亦在乎人之善讀與不善讀耳。不善讀《水滸》者，狠庚悖逆之心生矣。不善讀《三國》者，權(quán)謀狙詐之心生矣。不善讀《西游》者，詭怪幻妄之心生矣。欲讀《金瓶梅》，先須體認前序，內(nèi)云："讀此書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讀此書而生效法心者，禽獸也。"然今讀者多肯讀七十九回以前，少肯讀七十九回以后，豈非禽獸哉！

　　近日之小說，若《平山冷燕》、《情夢拆》、《風流配》、《春柳鶯》、《玉嬌梨》等類，佳人才子，慕色慕才，已出之非正，猶不至于大傷風俗。若《玉樓春》、《宮花報》，稍近淫佚。與《平妖傳》之野，《封神傳》之幻，《破夢史》之僻，皆堪捧腹。至《燈月圓》、《肉蒲團》、《野史》、《浪史》、《快史》、《媚史》、《河間傳》、《癡婆子傳》則流毒無盡。更甚而下者，《宜春香質(zhì)》、《棄而釵》、《龍陽逸史》，悉當斧碎棗梨，遍取已印行世者，盡付祖龍一炬，庶快人也。然而作者本寓勸懲，讀者每至流蕩，豈非不善讀書之過哉！

　　天下不善讀書者百倍于善讀書者。讀而不善，不如不讀；欲人不讀，不如不存?？滴跷迨甓Y臣欽奉上諭云："膚惟治天下，以人心風俗為本，而欲正人心，厚風俗，必崇尚經(jīng)學，而嚴絕非圣之書，此不易之理也。近見坊肆間多賣小說淫詞，荒唐鄙理，讀亂正理；不但誘惑愚民，即絡紳子弟未免游目而蠱心焉。敗俗傷風所系非細，應即通行嚴禁"等諭九卿議奏通行直省各官，現(xiàn)在嚴查禁止。大哉王言，煌煌綸悖，臣下自當實力奉行，不獨矯枉一時，詢可垂訓萬祀焉。

　?。〒?jù)《申報館叢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