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拉大旗,做虎皮,打著紅旗反紅旗

孟子他說 作者:熊逸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顧鴻鴈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jīng)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于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孟子才一見梁惠王,就來了個偷換概念的把戲,可是,別以為孟子就這兩下子,他老人家的絕活兒可多著呢。馬上,孟子在和梁惠王的第二段對話里就又露了一小手。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這個"沼"可不是沼澤的意思,不是說梁惠王吃飽了撐的跑到沼澤地上去玩極限挑戰(zhàn)去了,這個"沼"指的是池塘,而且是園林式的池塘,好比后來頤和園里的昆明湖,或者北海和中南海。也就是說,孟子這回見到梁惠王的時候,梁惠王正在游園。

  梁惠王欣賞著池塘里的麋鹿和鳥兒,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問了孟子一個奇怪的問題:"賢者也好這口兒嗎?"

  梁惠王不再問什么"有利于吾國"之類的軍國大事了,既像是觸景生情隨口一問,又像是存心惡搞孟子一回--你這老小子不是滿口仁義道德圣人做派么,嘿嘿,看我拿這個問題刁難住你!

  這問題確實有些惡搞的嫌疑,怎么回答呢?照我們常人的思路,如果沿著仁義道德的路線來說,好像該回答說:"賢者不搞這一套,賢者要做的是勵精圖治。既然勵精圖治,每天自然要憂國憂民,哪還有心思玩這些呢?"--梁惠王大概也以為孟子會這么來回答吧?

  可孟子到底是孟子,要論思辨能力之強,要論腦筋反應(yīng)之活,在當(dāng)時那么多著名的國際推銷員里他真得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孟子要是活在現(xiàn)代,肯定能在"幸運52"之類的節(jié)目上拿大獎的。面對梁惠王的惡搞,孟子的這個回答,和上一段里的義利之辨一樣,在他的全部思想主張當(dāng)中也有著開宗明義之功和避實就虛之巧。孟子答道:"人只有在先成為賢者之后才能體會到這種游園的快樂,而不賢之人即便是有了這么漂亮的花園也享受不到。"

  --孟子的回答是不是讓人覺得有些奇怪?上一段講義利之辨的時候,他的話是看似有理其實是在偷換概念,而這一段回答卻是猛一聽上去就覺得違反常識的,想想,像慈禧太后之類的人物無論從哪兒論起都和"賢者"挨不上邊,不是照樣在頤和園里折騰得挺舒坦么?

  孟子往下解釋了,先來一招引經(jīng)據(jù)典:"《詩經(jīng)》上說:'開始建造靈臺,文王巧妙安排,群眾齊心協(xié)力,工程進(jìn)展飛快。文王本不著急,群眾上趕而來。文王游覽靈臺,鹿兒多么可愛。鹿兒肥肥胖胖,鳥兒羽毛潔白。文王玩到靈沼,魚兒跳出水來'。"

  請大家原諒,我把優(yōu)美的《詩經(jīng)》翻譯成數(shù)來寶了,不過呢,《詩經(jīng)》里的很多篇章本來確實都屬于民間小調(diào),時間一久,原來的俗就變成雅了,說不定兩千年以后,數(shù)來寶也會成為當(dāng)時人們心目中的高雅藝術(shù)呢。

  五四時期以后,要諷刺一個守舊的人,時常用的話就是說這人"滿口子曰詩云",這個"詩云"就是孟子這時候所說的這個"詩云"。在那個時代里,《詩經(jīng)》意義非凡,那些詩歌都是上流社會里最通行的交際語言,我們看那時候的東西,某某人說著說著就會來上一段"詩云",那感覺有點像是《簡·愛》時候的法語,其潛臺詞是告訴對方:"別小看我哦,我很牛的哦,我可是一位有修養(yǎng)的高尚人士哦!"現(xiàn)在我們再要表達(dá)同樣意思的潛臺詞的時候,用的就是村上春樹、杜拉斯和王家衛(wèi)什么的了。

  好了,孟子已經(jīng)表示了自己比較牛,說話又是有依據(jù)的,然后接著解釋說:"周文王動用民力來營建花園,人民群眾卻干得很爽,給臺子取名叫靈臺,給池塘取名叫靈沼,還覺得這園子里面有那么多的鹿啊鳥啊什么的是件很令人高興的事。"

  梁惠王這時肯定在想:這都是些什么人啊,可真夠賤的!

  孟子接著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周文王做到了與民同樂,所以自己才能在園林里盡情享受啊。嘿嘿,引經(jīng)據(jù)典只引一回不算本事,看我老孟再引一段!《湯誓》里說:'你這個日頭什么時候完蛋哪,我情愿跟你同歸于盡啊!'看,像這樣的統(tǒng)治者,人民群眾都惦記著要跟他玩命了,他就算有再好的園林鳥獸,一個人能玩高興了嗎?"

  孟子這里引述的《湯誓》是后來成為五經(jīng)之一的《尚書》里的一篇。我在讀先秦時代種種資料的時候,對那個時代的人產(chǎn)生過一種奇怪的羨慕之情。大家看完這本《孟子》就會發(fā)現(xiàn),孟子很會引經(jīng)據(jù)典,但翻來覆去所引征的不是《詩經(jīng)》就是《尚書》--那個時候,書籍還是很少的,像孟子這樣只要讀熟兩本書就能在國際社會里混個頭臉出來了,甚至就能成圣人了!可我們現(xiàn)在單純是想讀一讀他老人家這本《孟子》就需要有海量的書來做參考??!

  翻回頭來,《湯誓》里被這么惡狠狠詛咒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他,就是夏代最著名的暴君夏桀,是整個中國歷史上和商紂王并列的頭號壞典型。好了,孟子的又一個經(jīng)典話語模式出現(xiàn)了:拉大旗,做虎皮,打著紅旗反紅旗。

  為什么這么說呢?讀完《孟子》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位老先生是很會樹典型的,我們知道有一句名言叫做"言必稱堯舜",這就是孟子的夫子自道。當(dāng)他要提出自己的思想主張的時候,通常都要拉來古代圣賢這面大旗,意思是:你們看,我這些話可不是拍腦門瞎說的,是從堯圣人和舜圣人那里推演出來的,是周文王的思想路線,難道堯圣人和舜圣人還會錯嗎,我們跟著堯、舜和周文王這些個圣賢天子難道還會錯嗎?

  孟子想批評誰的時候,經(jīng)常也祭出這面大旗:你的做法是不合于堯、舜和周文王之道的!那么,我們知道了,堯、舜和周文王屬于正面典型,可是,經(jīng)驗告訴我們,單有正面典型是不夠的,我們不光需要雷鋒和歐陽海,我們還需要劉文采和周扒皮。于是,劉文采和周扒皮的角色扮演就落到桀、紂這二位身上了。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我們經(jīng)常能見到這樣的議論:一說圣賢之道,就言必稱堯舜,一舉壞典型,就言必稱桀紂。堯、舜和周文王在孟子時代人們心中的地位就有些像新中國的馬克思,而桀、紂呢,就像是資本主義,所以,上綱上線扣帽子的招數(shù)由來已久,孟子早就玩過了。

  于是,孟子對梁惠王的這段回答我們還可以這樣來翻譯:"大王啊,馬克思說過,統(tǒng)治者要與民同樂,而不是自己一個人躲在私家花園里沒事偷著樂,你以為你是貧嘴張大民吶?怎么著,你還給我擺臉子?不服氣是不是?叫板?跟我叫板可以,可你敢跟馬克思他老人家叫板?……就是就是,別看你是大王,料你也不敢……大王啊,您可要小心了,您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可有點兒往資本主義那邊靠了,您可要留神哦,別做咱們魏國最大的走資派哦!您要是做了走資派,全國人民都饒不了您,您還想在這花園里偷著樂?別做夢了,到那時候,您哭都沒地方哭去!"

  對孟子這種回答,梁惠王能怎么辦?不滿意吧,可又不好反對,因為一提反對意見就等于公然反對馬克思主義,就等于成了魏國最大的現(xiàn)行走資派!唉,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拉大旗,做虎皮,打著紅旗反紅旗,這是孟子的經(jīng)典論辯技術(shù),但說到這一段里所表達(dá)的與民同樂的思想,那還是相當(dāng)精彩的。孟子的民本主義精神在這里已經(jīng)露頭了,但是,無論在戰(zhàn)國時代還是在以后的專制時代里,構(gòu)筑這樣的與民同樂的烏托邦又怎么可能呢?至于對周文王營建靈臺一事的引述,聽上去是如此動人,可事實真的是那樣嗎?堯、舜的時代真的是一個美輪美奐的黃金時代嗎?

  --誰也不知道!

  那么久遠(yuǎn)的歷史,幾乎是無據(jù)可考的,但現(xiàn)實社會是如此的令人郁悶,那就不妨憧憬一下遙遠(yuǎn)的理想國吧。而且,如果理想國不僅僅是存在于人們的想像之中,而是當(dāng)真曾經(jīng)在古史里面出現(xiàn)過,那不是就意味著那是我們曾經(jīng)達(dá)到過的一個理想的社會水平嗎?既然曾經(jīng)達(dá)到過,那我們現(xiàn)在努努力,再達(dá)到一次,這豈不是可能性很大的一件事嗎?

  --孟子的拉大旗,做虎皮,其意義恐怕正在這里。若有哪個不識趣的家伙非要孟子拿出這些理想國的扎扎實實的史料證據(jù)出來,那肯定是會無功而返的,并且,以實證的態(tài)度破壞許多世代里和許多人心目中的那個永恒的美好夢想,這一定不會招人待見的。漢代大學(xué)者王充就曾經(jīng)人單力孤地這樣做過,但他還不是實證,只是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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