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全世界眾多君主的無數(shù)名言當中,再沒有哪一句能比路易十四的"朕即國家"更牛、更強、更有代表意義了。孟子的時代雖然已經(jīng)接近了專制時代的開端,他的思想?yún)s畢竟是在封建社會的脈絡中萌芽成長的。以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孟子的民本思想雖然還很幼稚,甚至是--我們在后面就會慢慢看到,是為一個光輝的目標設計了一條愚蠢的路線,但以他的時代來講,確實是了不起的。到后來孔孟之道成了專制體制下的正統(tǒng)學說的時候,人們卻大多專注于孟子思想中有關心性的內(nèi)容,而忽略了更有意義的民本精神--這恐怕也是無可奈何,因為既然都"朕即國家"了,提什么民本思想豈不是大逆不道么?而且,延續(xù)到后世的民本主張也和孟子的本意很不一樣了,這一點后面再講。
就這么,孟子的思想精華常常被忽視,被歪曲。對于古代很多需要熟讀四書五經(jīng)來應付科舉考試的人來說,我有時會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認真讀書了。如果也"以今度之,想當然耳"一番,從我們身邊的例子來看,馬克思的思想真是非常精彩的,但當它成了官方學術的時候,味道就開始不對了,比如,有些人為了當官發(fā)財,就得先入黨,為了能入黨,就總得先學點兒馬列,那么這個時候的馬列就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馬列了。當然了,我說的這只是非常個別的現(xiàn)象和非常個別的人,主流還是好的,呵呵。
古人會歪讀孟子,但至少還是讀了,現(xiàn)代人歪批孟子,不少人卻根本沒讀過。很多年來,一講孔孟之道,好像就是腐朽沒落什么什么,就是站在統(tǒng)治者一邊跟老百姓過不去什么什么,現(xiàn)在看看,批錯了不是?但現(xiàn)在好像又出來一種新歪--歪捧,矯枉過正,又把孔孟之道捧到老高,捧上天了,說這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對現(xiàn)代社會有多大多大的作用和意義等等,附和者居然還很多。其實就我自己的體會,中國歷史上這么多大圣人、小圣人,這么多什么浙學、洛學,聽上去好像很高深莫測,好像很了不起,可是,多數(shù)內(nèi)容要是拿現(xiàn)在的眼光看看,其實都是很無聊的。了解這些東西的意義是在于了解歷史,而不是拿出這些東西武裝頭腦、學以致用--就我們現(xiàn)代人來說,不了解他們的無聊和有聊,就不容易了解歷史,我們要知道,我們的先人們會這么做、那么做,是因為他們都受到兩條河流的影響,一條是歷史的河流,一條是思想的河流,這兩條河里有不少圣水,有不少清水,更有不少臟水。我們想要了解歷史,就什么水都得趟趟,但是,趟了臟水不見得就有理由把臟水當成清水乃至圣水,不見得就非要喝一肚子。單就思想的河流而論,我倒覺得中國歷史上還真是沒出過什么非常閃光的思想,無論是孔孟還是老莊,還是二程、朱熹、王陽明,大多如此,即便星光一閃,可火苗沒著起來便又熄了,把他們捧得太高實在沒有必要。前段時間看到一篇文章,由江西鵝湖寫到朱熹和陸九淵兄弟的鵝湖之會,筆調(diào)激動,渲染這是中國思想史上具有何等重要意義的一次會面,雙方的學術討論如何如何精彩紛呈。唉,怎么說呢,從歷史來看,鵝湖之會確實意義非凡,可是,我們要是以現(xiàn)代人的知識和理性去聽聽這幫圣人們在那里你來我往地爭論著的到底是些什么樣的所謂的學術問題,那真能把鼻子氣歪了。倒是比較晚近的王夫之和顧炎武他們才真正有點兒意思。我的體會是,中國歷史上思想的發(fā)展,大體是兩頭強,中間弱,就是說,真正精彩紛呈的一是先秦諸子他們,一是明末清初的幾位大家,但是,真要說能光輝、切實、具體到"三權分立"和"看不見的手"那樣的超級偉大到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思想,在中國歷史上好像從來還沒有過。
這種"沒有"恐怕也和漫長的專制傳統(tǒng)有關,比如,還是說《孟子》這段內(nèi)容,這里所表達的民本思想還僅僅是個苗頭,實質(zhì)性內(nèi)容到后面還會陸續(xù)出現(xiàn)。但是,對于專制社會來講,這哪怕一點點的苗頭也是萬分可恨的,于是,前面提到過的篡改教科書的主謀朱元璋和幫兇劉三吾不是已經(jīng)把義利之辨那段給刪掉了么,現(xiàn)在我們談的這與民同樂的一段也在被刪之列。劉三吾的理由是:孟子本來說靈臺什么什么的,也倒還過得去,可引用《湯誓》里那么一個惡毒的比喻,這實在太過分了。--這也難怪劉三吾,我們讀讀明史就知道他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這么多年來,朱元璋一直都在接二連三地大搞白色恐怖事件呢,所以呢,對朱元璋恨之入骨、盼著能跟朱元璋同歸于盡的人恐怕比當年盼著跟夏桀同歸于盡的人更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