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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jié) 孫可望決策會師長江和計劃被擱置的原因

南明史 作者:顧誠



  這次由當事人精心策劃的會師長江戰(zhàn)役,結(jié)果卻完全令人失望。原因是西南和福建的抗清主力都沒有出動。就西南方面說,孫可望讓姚志卓帶回的信息肯定是許下了從長江中游東下的諾言。當時,他同李定國之間的嫌隙已經(jīng)比較深,定國帶領兵馬向廣東推進,另行開辟戰(zhàn)場。孫可望直接指揮的軍隊駐于貴州和湖南西部的少數(shù)州縣,他一方面想在抗清戰(zhàn)場上取得輝煌戰(zhàn)果,進一步提高自己的威望,另一方面他的政治野心日益膨脹,夢想取代永歷皇帝,需要坐鎮(zhèn)黔、滇,不愿親自統(tǒng)兵東下。于是,孫可望決定起用因保寧戰(zhàn)役失利廢置昆明的撫南王劉文秀。史載1654年(永歷八年,順治十一年)正月,劉文秀被任命為“大招討,都督諸軍,出師東伐”。①幾乎可以斷定這正是孫可望為了配合張名振展開大規(guī)模長江戰(zhàn)役而作出的部署??墒牵聭B(tài)的發(fā)展并不像孫可望想象的那么順利。在安龍的永歷朝廷和在貴陽的秦王“國主”行營之間的危機已經(jīng)處于一觸即發(fā)的階段。永歷帝為了保持自己象征性的地位和生命安全,不得不秘密求助于在廣西的安西王李定國率兵“救駕”。就抗清大業(yè)而言,孫可望拍板定調(diào)決定采納北線長江會師方案;李定國在順治十年(1653)、十一年(1654)致力于南線同福建廈門一帶的鄭成功會師廣東的計劃。永歷八年(1654)朝廷給左僉都御史徐孚遠、兵部司臣張元暢的敕諭中說:“今胡氛漸靖,朕業(yè)分遣藩勛諸師先定楚粵,建瓴東下。漳國勛臣(指漳國公鄭成功)亦遣侯臣張名振等統(tǒng)帥舟師揚帆北上。爾務遙檄三吳忠義,俾乘時響應,共奮同仇,仍一面與勛臣成功商酌機宜,先靖五羊(即廣州),會師楚粵,俟稍有成績,爾等即星馳陛見……”①從表面上看,南北兩線同時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反攻,前景頗為樂觀。然而,作為原大西軍第三號人物的劉文秀清楚地意識到孫可望的驕橫跋扈已經(jīng)嚴重地威脅到西南政局的穩(wěn)定。他立志抗清復明,卻不愿意為孫可望打天下。于是,他“屢辭招討,不獲;從容治裝者月余,乃上道。至黔(指貴陽)時四月矣”。②“行營諸文武郊迎,輒下車揖謝。既至,翊日大宴,可望祭旂纛,授爵授文秀(文字有誤)。文秀言:‘某仗皇上洪福,國主威略,諸公侯將士智勇,庶幾一日克敵,恢復中原。某菲材,誠恐不勝。’諸人聽之皆悅。越數(shù)日,乃自于營中請宴文武諸人,優(yōu)觴半,起謂諸人曰:‘皇上猶佛菩薩也,造金殿玉宇以安之,乃我輩大和尚事。’已啟言:‘營鎮(zhèn)諸將領征,歷經(jīng)戰(zhàn)已久,不患不威勇,當通以忠義謀略,如《百將傳》請書宜各頒付,聽禮延文儒講論?!盅裕骸娛拷裕ó敚┩菩膼巯缱?,諸營鎮(zhèn)不得虐使之,如鞭笞不合道者,我當參治。’”①顯然,這是對孫可望的批評。他奉勸孫可望應該滿足于當好廟中主持、方丈的角色,不要忘乎所以,推倒殿上供奉的佛菩薩,自己爬上寶座,弄得不倫不類,信徒星散。同時針對諸將有勇有謀,卻只知“國主”不知皇帝,提出要加強忠貞教育。孫可望聽不進去,一意孤行,在這年五、六月間由貴陽返回昆明,企圖舉行禪位禮,黃袍加身。關于孫可望在1654年(順治十一年,永歷八年)五、六月間,曾由貴陽赴云南昆明圖謀稱帝事,不僅在野史和地方志中有明確記載②,孫可望本人在途經(jīng)安莊衛(wèi)(今貴州鎮(zhèn)寧縣)白水河大瀑布(即黃果樹瀑布)時觀賞風景,親自撰寫了一篇《望水亭記》,其中說:

  甲午(1654)夏,駐蹕舊亭,臨觀贊賞,俄而潭水且涌數(shù)丈(黃果樹瀑布下有犀牛潭),勢若錢塘怒潮,噴云散霧,左右驚視,良久乃平?;蛟唬捍松裣ъ`徵異也。爰命所司選勝為亭,以備臨眺。亭成而勝益著,因記諸石,以紀厥異云。又題其石壁曰“雪映川霞”。①

  這就為孫可望在1654年五、六月間確實途經(jīng)安順、安莊衛(wèi)往返云、貴提供了最有力的證據(jù)。

  劉文秀眼見孫可望作事乖張,內(nèi)部既醞釀著一場重大的危機,自應以穩(wěn)定政局為首務,“出師東伐”的計劃因此擱淺。五月初七日,劉文秀“以單騎出歷沅、靖諸營,遍觀諸險阻,勞恤軍吏,十日而畢。又訪求能知天文數(shù)術者,夏鴻臚言興隆山中有隱士李石說星數(shù)有驗,遣書往聘之。李石至,密言一日夜,贈之衣金而歸;復以夏鴻臚薦賢謝之金”。②這意味著劉文秀擔心內(nèi)變,一面加強同清方接境地區(qū)的防務,一面針對孫可望周圍那些諂媚之徒編造的“天命在秦”的“輿論”加以驗證。六月,孫可望回到貴陽;七月初六日“大招討劉文秀擇日出師,由平越道,屯于天柱(今貴州天柱縣,與湖南接境)③。在以后的半年里,劉文秀毫無揮軍入楚之意,原因很可能是擔心孫可望發(fā)動宮廷政變。孫可望同李定國、劉文秀之間的矛盾在永歷朝廷內(nèi)成了公開的秘密?!洞嫘啪帯肪砦逵涊d,永歷九年(順治十二年,1655)二月,“撫南王劉文秀駐川南”。同月二十二日,“簡討朱全古兼兵科給事中視師海上。先是,甲午(1654)秋文安之密與全古曰:‘劉、李之交必合,眾志皆與孫離,但未知事機得失如何也。我當以冬還蜀,君可以春還吳楚上下流觀察形勢,各靖其志,無蹈危殆?!仓畬ざ萑牒拢〒u旗)、李(來亨)營中,可望追之不得。是年春,海上有警,行營吏部尚書范鑛請遣使宣諭姚志卓,遂命全古。全古還吳,轉(zhuǎn)渡江,由海門至前山洲,志卓已卒。全古宣敕拜奠。丁酉入楚報命?!?br />
  概括起來說,1654年張名振、張煌言等的三入長江是復明勢力東西會合戰(zhàn)略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個戰(zhàn)略是由內(nèi)地隱蔽著的復明分子錢謙益、姚志卓、朱全古、賀王盛等人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秘密策劃,東西聯(lián)絡后形成的,決策者是掌握永歷朝廷實權(quán)的秦王孫可望,積極執(zhí)行者是定西侯張名振等人。只有弄清整個事件的背景和經(jīng)過,才不致像目前所見各種史籍那樣把張名振、張煌言的三入長江之役看成是一種沒有實際意義的孤立行動,也不至于受親鄭文人的記載影響以為是鄭成功決策發(fā)動了這場戰(zhàn)役。

  南明史籍中一種常見的偏向是以晚節(jié)定論,這并不完全正確,因為歷史的殿堂不等于忠烈祠。清初反清志士王思任有一段話說:“可以死,可以無死,英雄豪杰自知之也。英雄豪杰一死不足了其事,則可以無死;其事已了而死至,則可以死。……使必以一死為貴,則死而死矣,何濟人世事,”①錢謙益、孫可望先后投降了清朝,大節(jié)有虧,自應遭到非議。然而這兩個歷史人物都是非常復雜的,尊重歷史事實就不能簡單對待。錢謙益在弘光朝廷覆亡的時候有茍且貪生之念固然是事實;但他內(nèi)心里念念不忘恢復明朝,實際行動上多次冒殺身之禍從事反清復明活動,也不容抹殺。如果抓住錢謙益1645年投降過清朝,短期被迫出任清禮部侍郎作為定論,那么,王之仁、金聲桓、王得仁、李成棟、姜瓖等人都可以一筆抹殺。孫可望的情況同錢謙益很不一樣,他是實力派人物。在1657年反兵內(nèi)向進攻昆明以前,處理內(nèi)部事務雖有不妥之處,總的說來功大于過。接管和改造南明永歷朝廷,創(chuàng)造一個足以同清廷抗衡局面的是他,而且除他以外沒有任何人做到過。孫可望的缺點在于個人野心太大,特別是在對待永歷帝和原來平起平坐的李定國、劉文秀的關系上舉措失當。迫使李定國率軍由湖廣南下兩廣,雖然在客觀上開辟了抗清的新局面,但已經(jīng)顯示出孫可望“國主”的權(quán)威運轉(zhuǎn)不靈。1654年他決策部署長江戰(zhàn)役是頗具戰(zhàn)略眼光的,如果能以大局為重,不論是由他親自率領大軍東下,還是委托劉文秀為前線總指揮,戰(zhàn)役的進程必有可觀,明、清雙方的勝負尚難預料。可是,在這關鍵時刻孫可望利令智昏,妄圖推倒毫無防范能力的永歷朝廷,結(jié)果激起李定國、劉文秀等人的抵制,蹉跎歲月,事機全失。張名振、張煌言和錢謙益、姚志卓等人翹首以待的會合上游“秦藩”之師奪取江南的恢復大計就此化為泡影。

  南明之不振,關鍵在于從來沒有一個能夠調(diào)動全部抗清力量的權(quán)威核心。清廷內(nèi)部雖然也常有勾心斗角,但大體上能做到令行禁止,賞罰分明。清勝明敗,根本原因不是強弱異形,而是內(nèi)部凝聚力的差異。1654年南明發(fā)動的兩場戰(zhàn)役都是有可能取勝的。在南線的廣東戰(zhàn)場上是西打,東不動;北線的長江戰(zhàn)役是東打,西不動。仗打成這個樣子,還談什么勝券。查繼佐在《罪惟錄》里記載南明幾個朝廷的覆敗都歸之為“天”,其實,完全是人為的。只要鄭成功以主力配合李定國,廣東必下無疑,尚可喜、耿繼茂難逃孔有德的下場。李、鄭聯(lián)軍如能收復廣東全省,明清局勢就將大不一樣。長江戰(zhàn)役中,明軍在水師上占了絕對優(yōu)勢,又有清統(tǒng)治區(qū)內(nèi)大批復明志士的準備接應,西面可以投入的兵力也相當多。除了孫可望指定由劉文秀統(tǒng)軍攻常德或岳州順江東下以外,夔東十三家軍隊所處的地理位置極為有利,戰(zhàn)斗力也非常強。直到清軍進占云南(1661年,順治十八年)以后,張煌言還派職方司吳?去鄖陽同十三家聯(lián)絡力圖扭轉(zhuǎn)敗局①。上文也提及1654年長江戰(zhàn)役時錢謙益同文安之有書信往來,那末,為什么夔東十三家的軍隊沒有采取行動的任何跡象呢?看來也是擁明勢力內(nèi)部由于某種原因不能同心合力,孫可望作為永歷朝廷的實際行使最高權(quán)力的人物,沒有做好協(xié)調(diào)工作當然要負主要責任。

 ?、?沈桂《存信編》卷四。黃宗羲《行朝錄》卷五《永歷紀年》載:“永歷八年甲午正月壬辰朔,上在安龍府?!t以劉文秀為大招討,都督諸軍,出師東伐。”《明末滇南紀略》《慕義開科》記甲午歲(1654)“春末調(diào)蜀王劉文秀帶滇中久練兵士齊赴貴州”,下文即述劉文秀、盧名臣是年七月攻湖南常德。記載有誤,攻常德是次年(1655)的事情,當時劉文秀也尚未封蜀王。

 ?、?陳乃乾、陳洙纂《徐鼒公先生年譜》,在徐孚遠《釣璜堂存稿》一書之首。

 ?、?沈佳《存信篇》卷四。

 ?、?沈佳《存信篇》卷四。

 ?、?康熙三十五年《云南府志》卷五《沿革》記:“六月,孫可望謀僭號,不果,復如貴州。”《云南備征志》卷十七,倪蛻《云南事略》,屈大均《安龍逸史》卷下均有此記載??滴跷迨四辍稘尽肪砣堆馗铩酚洠骸笆荒昙孜缌?,孫可望自貴州還云南,復入貴州。張勝率兵同往。”

 ?、?孫可望《望水亭記》,民國三十五年《鎮(zhèn)寧縣志》卷四,藝文志引舊志稿。按,鎮(zhèn)寧縣在明代為安莊衛(wèi),從未修志;清朝道光至光緒年間修了一部《鎮(zhèn)寧縣志稿》,未刻版印刷。本世紀四十年代地方當局訪得該稿本,修成《鎮(zhèn)寧縣志》。明清之際著名人物孫可望留下了少量奏疏,但他寫的文章極為罕見。他為黃果樹瀑布題的“雪映川霞”四字在瀑布后水簾洞內(nèi),“款識已漫滅”。

 ?、?《存信編》卷四。

 ?、?《存信編》卷四。

  ① 王思任《王季重十種》,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三十五頁《頌節(jié)錄序》。

 ?、?《張蒼水集》第一四八頁《送吳佩遠職方南訪行在兼會師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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