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653年（永歷七年，順治十年）春天開始，明清雙方在湖南戰(zhàn)場上長期處于相持局面。這是因為雙方都吃了苦頭，實力又大致相當?shù)木壒?。就南明方面來說，孫可望既同李定國鬧磨擦，自己親自指揮的寶慶周家鋪戰(zhàn)役又以敗北告終，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扼守著辰州（沅陵）、沅州、武岡一線，同清軍對峙①。清朝方面也汲取了桂林、衡陽連遭重大挫折的教訓，在湖南的滿漢大員避免重蹈覆轍，力主持重，守著常德、長沙、寶慶地區(qū)，待釁而動。這年（1653）十一月，洪承疇以經(jīng)略大學士的身分到達武昌。在摸清了雙方兵力部署之后，深知自己面臨的局勢相當棘手，憂心忡忡地向清廷奏報：
湖廣地方遼闊，襟江帶湖，山川險阻，為從來形勝之地。今寇亂多年，用兵最久，人皆知逆賊孫可望等抗拒于湖南，而不知郝?lián)u旗、姚黃、一只虎等肆害于湖北。兼以土寇附合，苗賊脅從，群聚搶攘，是湖廣腹里轉(zhuǎn)為沖邊要害。臣今暫駐武昌，見聞最切。如辰、沅、靖州見為孫逆等賊盤踞，水陸不時侵犯。寶慶所屬之新化、城步各縣雖經(jīng)歸附，而孤懸窎遠，屢報危急。永州府地界西粵，瑤賊出沒無常。桂東、桂陽又與江西之袁州、吉安各山縣接壤，有紅頭逆賊結(jié)聚，官兵見在會剿。至常德一府，前逼辰、沅，后通澧州，苗蠻雜處，時常蠢動。即衡州、長沙雖已收服，而逆黨觀望，實繁有徒。此湖南之情形也。以湖北論之，漢陽、黃州、安陸、德安四府粗安，而鄖陽之房縣、?？?、竹山、竹溪四縣有郝?lián)u旗、劉體純、袁宗第等諸寇，窟穴于羊角等寨，每營萬余，虎踞縣界，殺擄肆行。鄖縣、鄖西、上津三縣，前此尚恃一水可隔，今賊竟擄舟渡江，兩岸蹂躪，逼鄖陽僅數(shù)十里。近又自均州槐樹關渡河者萬計。襄陽之宜城、南漳、均州、谷城四州縣有一只虎（李過，即李赤心）養(yǎng)子小李（即李來亨）、馬蹶子（即馬重禧）、黨守素、李世威等諸賊，位于七連坪等處，將居民逼扶（挾？）供糧。光化縣倚山濱江，殘廢無人。荊州府屬之歸州及巴東、興山長陽三縣接連西蜀，雖升補官員，從來未入版圖，無任可到，為姚黃、王二、王三等諸逆老營。而夔州之界，只有賊首譚詣、譚韜諸頭目數(shù)營，俱窟穴于巫山縣等處，游搶于彝陵、■都、遠安、松滋、枝江五州縣地方。鄖陽治臣朱國治屢報賊情緊急，亟圖會剿。此湖北之情形也。計今日官兵分布機宜，湖南見有滿洲大兵、陜西滿兵及提督各總兵等官兵，分駐武岡、衡州、寶慶、常德一帶，可備防御。然各郡窎遠，聯(lián)絡不及，實有首尾難顧之慮。若荊州屬縣，賊孽正熾，倘由澧州而犯常德，或截岳州以犯湘潭，不惟我兵腹背受敵，而大江以南，恐至騷動，此尤當急為籌劃。臣與督臣祖澤遠會商，長沙系湖南、北總會之區(qū)，衡、永、辰、常、寶慶必由之路，即（既）可以接云貴，又可以達廣西，武昌藉以為屏藩，江右倚以為保障，臣必往來駐扎其間，始可回應調(diào)度，相機進取?！?br />
清實錄在記載上引奏疏，底下接著說：洪承疇“又疏言：頃者桂林雖云恢復，其實附郭止臨桂一縣，外郡止靈川、興安、全州三州縣而已。逆賊李定國距省僅二百里，眈眈思逞，滿洲援剿官兵豈能久留？將來恢復州縣，何以分守，兵至則賊退，兵去則賊復合。彼逸我勞，甚犯兵家之忌。又若孫逆探我兵出援，因以靖、沅賊兵截粵西險道，則我首尾難顧，反置孤軍于徼外，種種危形，顯然易見?！雹?br />
身膺經(jīng)略五省重任的洪承疇這樣連篇累牘地叫苦，有他不得已的隱衷。清廷委派他統(tǒng)率從各省抽調(diào)來的“精銳”漢兵經(jīng)營五省，本意是推行以漢制漢政策，順治九年跟隨尼堪、屯齊等出征的大批滿洲八旗兵被牽制在湖南，急需返京休息。所以，清廷在委任洪承疇之時，頗有言聽計從的樣子，實際上是讓歸附清朝的漢族官僚、兵將扮演征服西南未定地區(qū)的主角。然而，洪承疇指定調(diào)集的兵馬只有一萬多人，加上原駐湖廣、廣西、四川的綠營兵也絕對難以同孫可望、李定國等指揮的南明軍隊相匹敵。跟隨他進入湖廣的一個幕僚寫道：“時可望營頭眾盟八十余萬，各省俱備，獨秦人有萬余?！雹賹γ鬈姳鴨T數(shù)估計過高，但南明兵力尚強當系事實。1654年（永歷八年，順治十一年）三月底到四月初，洪承疇帶領調(diào)集的漢兵“精銳”到達湖南，駐防岳州、長沙、寶慶一帶，貝勒屯齊立即班師回京，這支八旗兵的進軍是清朝入關以來損兵折將、被拖住時間最長又最無戰(zhàn)果的一次軍事行動②。屯齊部八旗兵久戍得代以后，洪承疇知道僅僅憑借自己麾下的兵力要對付孫可望直接指揮的湘西、貴州明軍和夔東十三家軍隊不僅不能克敵致勝，連守住湖北彝陵、荊州，湖南常德、長沙、寶慶一線都毫無把握。至于他經(jīng)略范圍內(nèi)的廣西大部分地區(qū)仍為南明大將李定國所控制，就更是力不從心。何況，當時湖南久經(jīng)戰(zhàn)亂之后，地方殘破，“大敵在前，小寇在野。滿兵絡繹，加送迎之煩。而招徠一二難民亦復鼠竄。百姓不來，有司欲去”。經(jīng)略駐節(jié)的長沙“滿城極目蕭條”③，寶慶（今邵陽市）“城內(nèi)城外無民無房，并蔬菜買賣俱無”④。憑借這樣一個爛攤子要同明軍相周旋，確實不容易。在這種情況下，洪承疇一面竭蹶從事，努力組織綠營等漢兵固守地方，一面請求朝廷另遣滿軍助戰(zhàn)，督促清廷命靖南王耿繼茂迅速移鎮(zhèn)廣西梧州，實際意圖是把攻取廣西、牽制李定國部明軍的責任推給廣東當局。①
清廷收到洪承疇的奏疏以后，也知道單靠洪承疇節(jié)制的漢族兵馬難以同明軍一競高低，就在1653年（順治十年）十二月任命固山額真陳泰為寧南靖寇大將軍同固山額真藍拜、濟席哈、護軍統(tǒng)領蘇克薩哈等帶領滿洲八旗兵前往湖北、湖南鎮(zhèn)守。敕諭中說：“爾等公同經(jīng)略輔臣洪承疇悉心商確，擇湖南、湖北扼要之處駐劄，其用兵機宜，悉同經(jīng)略議行?！雹谶@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陳泰被任命為寧南靖寇大將軍雖在1653年底，他統(tǒng)兵南下卻是相當晚的，大約是在屯齊部清軍1654年回京之后方才起行，到1655年（順治十二年）春夏之際陳泰派出的先遣八旗兵固山額真濟席哈（季什哈）和藍拜的軍隊才進入湖南，他本人帶領的軍隊行至湖北監(jiān)利縣境因江水泛濫，河堤沖決，無法前進③，直到病死軍中也未能參加戰(zhàn)斗。二是清廷給他的敕諭措辭上頗有講究，只命他“鎮(zhèn)守”和“駐劄”湖北、湖南的扼要地方，而沒有“進取”、“剿滅”字樣，這充分反映了清廷統(tǒng)治者自知己兵有限，南明軍勢尚強，再也不敢孤注一擲了。清方在周家鋪戰(zhàn)役險勝之后，滿、漢大員屯齊和洪承疇等人滿足于株守湖南腹地，避免同近在咫尺的明軍決戰(zhàn)。明軍方面也同樣偃旗息鼓，毫無作為。孫可望在寶慶失利后自知斬將搴旗非己所長，決定重新起用撫南王劉文秀?？墒?，劉文秀自從保寧戰(zhàn)敗被剝奪兵權后，日趨消極。據(jù)史書記載，他廢居昆明時“益循循，謹訓子（劉震）讀書為儒者風，欲入雞足山學道”①。1654年初在孫可望堅持下他出任“大招討”，由于上面已述的原因，他未能及時領兵出征。直到1655年（永歷九年，順治十二年）春，劉文秀才率領大將盧明臣（或作盧名臣）、馮雙禮等部馬、步兵丁六萬、象四十余只，踏上了東攻湖廣的征途。四月，劉文秀部集結(jié)于湖南辰州（府治在沅陵），計劃先攻占常德，切斷洞庭湖西面湖北、湖南的通道，然后收復長沙、衡陽、岳州，得手后再北攻武昌②。
按照劉文秀的部署，明軍進攻常德采取水陸并進的方針。他派盧明臣率領一支軍隊乘船由沅江前進，自己率軍由陸路進發(fā)。當時，正值漲水季節(jié)，盧明臣的軍隊乘坐一百多艘船只順江而下，四月十七日即攻克桃源縣，活捉清朝知縣李瑢。③可是，劉文秀親自帶領的主力卻因為連日下雨，溪水猛漲，道路泥濘，行進非常困難，“馬步兵滯留數(shù)十日”，根本無法同盧明臣所統(tǒng)水路軍隊配合作戰(zhàn)。
清朝五省經(jīng)略洪承疇和寧南靖寇大將軍陳泰得到劉文秀大軍入湘的消息后，迅速作出對策，除了從衡州等地抽調(diào)軍隊回守省會長沙外，五月初十日，調(diào)遣荊州滿洲八旗兵趕赴常德，加強防御力量①。五月二十三日夜，盧明臣部進至常德城下，遭到優(yōu)勢清軍伏擊，由于得不到陸路明軍的支援，激戰(zhàn)到次日，盧明臣中箭落水犧牲，水路明軍幾乎全軍覆沒。②清軍乘勝加強了面對辰州的防務。劉文秀水、陸兩路夾攻的計劃既告失敗，盧明臣的陣亡又嚴重影響了士氣，他隨即放棄了攻取常德的計劃，帶領軍隊退回貴州。孫可望對劉文秀的舉措深表不滿，又一次解除他的兵權，讓他返回云南昆明閑住。
劉文秀出師失利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他出任大招討就很勉強，缺乏克敵致勝的信心，水師失利之后，他自己統(tǒng)率的主力并沒有同清方對陣即自行撤返。上文說過，陳泰本人帶領的清軍因道路被洪水淹沒受阻于湖北監(jiān)利縣境，此后不久陳泰就病死于軍中。劉文秀在前鋒失利、主力完整的情況下本來還可以尋找戰(zhàn)機，他的不戰(zhàn)而返，說明他無意于此。其次，在戰(zhàn)術上劉文秀沒有考慮到當時的天時、地利。水、陸并舉的方針固然正確，但是在夏汛到來之際應該率陸路兵馬提前行動，然后才出動水師，由于他安排不當，致使水師孤軍深入，陷于呼應不靈的絕境。
孫可望任命劉文秀為大招討，本意是讓他在1654年（順治十一年，永歷八年）率軍由湘出長江，同張名振等會師，奪取江南。當時屯齊部清軍北撤，陳泰部清軍尚未南下，正是一舉擊破清經(jīng)略洪承疇拼湊的漢軍、進取江南的大好時機。由于孫可望的圖謀篡位，劉文秀只好按兵不動，導致東、西會師的計劃全盤擱淺。在幾經(jīng)拖延之后，劉文秀才在1655年五月部署了進攻常德之役。這是原大西軍聯(lián)明抗清以來，最后一次主動出擊的軍事行動。劉文秀無功而返，隨之而來的是圍繞擁戴和取代永歷帝的內(nèi)部傾軋，南明朝廷已經(jīng)無力東顧了。清方在陳泰病死后，于1655年（順治十二年）八月任命固山額真阿爾津接替寧南靖寇大將軍職務①。阿爾津同洪承疇統(tǒng)率的滿、漢官兵在軍事上也沒有取得什么進展，基本上仍是在湖南西部同明軍相持。1656年（順治十三年）三月十七日，洪承疇在奏疏中承認自己奉經(jīng)略之命“將及三年，犬馬之勞不辭，而尺寸之土未恢”②。這種局面直到南明內(nèi)訌，孫可望叛變投降清朝才改觀。
① 順治十一年七月初二日經(jīng)略洪承疇揭帖中說：“孫逆黨眾見占踞辰州、沅州、武岡各處?！币姟睹髑迨妨稀繁帲诙?，第一五○頁。
?、?洪承疇的這件題本收入《清代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資料選編》第一冊（上），第一一九—一二一頁；但這部書的編者將此題本系時于“順治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其實是順治十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同一內(nèi)容摘要見《清世祖實錄》卷七十九，順治十年十一月庚申日，是月癸巳朔，庚申即二十八日。何況，順治九年洪承疇還沒有被任為五省經(jīng)略。
?、?《清世祖實錄》卷七十九。
① 丁大任《入長沙記》，丁當時在偏沅巡撫袁廓宇幕中任職。
?、?順治十一年六月二十六日經(jīng)略洪承疇揭帖中說：“四月初旬，官兵方到各縣，正在安插問，即值貝勒大兵班師?！币姟睹髑迨妨稀繁帲诙?，第一四六—一四八頁。
?、?丁大任《入長沙記》。
?、?順治十一年六月二十六日經(jīng)略洪承疇揭帖，見《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四八頁。
① 《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五○頁，經(jīng)略洪承疇順治十一年七月初二日揭帖。
?、?《清世祖實錄》卷七十九。
?、?順治十二年七月初六日經(jīng)略洪承疇揭帖，見《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六輯，第二六六頁?！肚迨雷鎸嶄洝肪砭攀涰樦问臧嗽隆案镥⒅莸缽垏柯?，以大軍將往荊州，推諉路險難行，不加修葺，貽誤軍機也”，可資旁證。
① 沈佳《存信編》卷四。
?、?康熙二十四年《桃源縣志》卷一《兵燹》記：“乙未十二年，春二月，寇復東下，知縣李瑢被執(zhí)去。劄營邑之鄒市、李家洲等處，尋旋兵。夏五月，寇大舉，水陸俱下，步馬十余萬，象四十余只，列營燕子砦一帶。連雨溪漲，馬、步兵滯留數(shù)十日，以水師前鋒敗死，宵遁。”《清世祖實錄》卷九十二，順治十二年六月寧南靖寇大將軍陳泰疏報，劉文秀、盧明臣、馮雙禮所統(tǒng)兵馬為六萬，船千余艘?！肚迨妨袀鳌肪硭摹蛾愄﹤鳌芬舱f劉文秀、盧明臣、馮雙禮“帥師六萬、樓舮千余，分兵犯岳州、武昌，而文秀以精兵攻常德”。
③ 順治十二年七月初六日經(jīng)略洪承疇“為察報桃源失事情形”揭帖，見《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六輯，第二五八—二六四頁。
?、?經(jīng)略大學士洪承疇揭帖殘件（順治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到）云：“常德府于四月十七日果有賊警，二十三日報到衡州。五月初十日職聞荊州已發(fā)大兵赴常德援剿?！保ā睹髑迨妨稀芳拙?，第四本，第三六一頁）?！肚迨妨袀鳌肪砹短K克薩哈傳》說：“十二年，賊帥劉文秀遣偽將盧明臣、馮雙禮等分兵犯岳州、武昌，蘇克薩哈（時為鑲白旗護軍統(tǒng)領）伏兵邀擊，大敗賊眾。明臣等復遣賊縱艦拒戰(zhàn)，又擊敗之。文秀引兵寇常德，戰(zhàn)艦千余蔽江而下，蘇克薩哈指揮軍士，奮勇截擊，明臣等悉眾抗御，我軍協(xié)力撲剿，六戰(zhàn)皆捷，縱火焚其船，斬獲無算。明臣赴水死，雙禮被刨遁，降其偽副將四十余人，文秀走貴州。”
?、?《清世祖實錄》卷九十二記，大將軍陳泰這年六月奏疏中說：“明臣赴水死。”《清史列傳》卷四《陳泰傳》記常德戰(zhàn)役清軍先后在常德城下，沅江中，德山下?lián)魯∶鬈?，接著在龍陽（今湖南漢壽縣）又敗明軍，盧明臣即在此地“赴水死，（馮）雙禮被創(chuàng)遁”。龍陽靠洞庭湖西，參考清方奏報，劉文秀的戰(zhàn)略意圖很可能是遣盧明臣、馮雙禮率舟師由沅江入洞庭湖，東攻岳州。沈佳《存信編》卷五記，永歷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丙午，“劉文秀、馬進忠與武大定等攻常德，不克。……七月癸未朔，孫可望命劉文秀、馮雙禮、楊國棟、莫宗文、盧明臣等領兵由辰州襲取常德，水陸并進。明臣戰(zhàn)舡夜至常德城下，清將楊□（當為楊遇明）伏兵暗擊之，明臣中箭墮水死，水師遂敗，陸兵走回”。誤將常德戰(zhàn)役寫成五月、七月兩次。
?、?《清世祖實錄》卷九十三。
?、?見《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五六頁。
湖廣地方遼闊，襟江帶湖，山川險阻，為從來形勝之地。今寇亂多年，用兵最久，人皆知逆賊孫可望等抗拒于湖南，而不知郝?lián)u旗、姚黃、一只虎等肆害于湖北。兼以土寇附合，苗賊脅從，群聚搶攘，是湖廣腹里轉(zhuǎn)為沖邊要害。臣今暫駐武昌，見聞最切。如辰、沅、靖州見為孫逆等賊盤踞，水陸不時侵犯。寶慶所屬之新化、城步各縣雖經(jīng)歸附，而孤懸窎遠，屢報危急。永州府地界西粵，瑤賊出沒無常。桂東、桂陽又與江西之袁州、吉安各山縣接壤，有紅頭逆賊結(jié)聚，官兵見在會剿。至常德一府，前逼辰、沅，后通澧州，苗蠻雜處，時常蠢動。即衡州、長沙雖已收服，而逆黨觀望，實繁有徒。此湖南之情形也。以湖北論之，漢陽、黃州、安陸、德安四府粗安，而鄖陽之房縣、?？?、竹山、竹溪四縣有郝?lián)u旗、劉體純、袁宗第等諸寇，窟穴于羊角等寨，每營萬余，虎踞縣界，殺擄肆行。鄖縣、鄖西、上津三縣，前此尚恃一水可隔，今賊竟擄舟渡江，兩岸蹂躪，逼鄖陽僅數(shù)十里。近又自均州槐樹關渡河者萬計。襄陽之宜城、南漳、均州、谷城四州縣有一只虎（李過，即李赤心）養(yǎng)子小李（即李來亨）、馬蹶子（即馬重禧）、黨守素、李世威等諸賊，位于七連坪等處，將居民逼扶（挾？）供糧。光化縣倚山濱江，殘廢無人。荊州府屬之歸州及巴東、興山長陽三縣接連西蜀，雖升補官員，從來未入版圖，無任可到，為姚黃、王二、王三等諸逆老營。而夔州之界，只有賊首譚詣、譚韜諸頭目數(shù)營，俱窟穴于巫山縣等處，游搶于彝陵、■都、遠安、松滋、枝江五州縣地方。鄖陽治臣朱國治屢報賊情緊急，亟圖會剿。此湖北之情形也。計今日官兵分布機宜，湖南見有滿洲大兵、陜西滿兵及提督各總兵等官兵，分駐武岡、衡州、寶慶、常德一帶，可備防御。然各郡窎遠，聯(lián)絡不及，實有首尾難顧之慮。若荊州屬縣，賊孽正熾，倘由澧州而犯常德，或截岳州以犯湘潭，不惟我兵腹背受敵，而大江以南，恐至騷動，此尤當急為籌劃。臣與督臣祖澤遠會商，長沙系湖南、北總會之區(qū)，衡、永、辰、常、寶慶必由之路，即（既）可以接云貴，又可以達廣西，武昌藉以為屏藩，江右倚以為保障，臣必往來駐扎其間，始可回應調(diào)度，相機進取?！?br />
清實錄在記載上引奏疏，底下接著說：洪承疇“又疏言：頃者桂林雖云恢復，其實附郭止臨桂一縣，外郡止靈川、興安、全州三州縣而已。逆賊李定國距省僅二百里，眈眈思逞，滿洲援剿官兵豈能久留？將來恢復州縣，何以分守，兵至則賊退，兵去則賊復合。彼逸我勞，甚犯兵家之忌。又若孫逆探我兵出援，因以靖、沅賊兵截粵西險道，則我首尾難顧，反置孤軍于徼外，種種危形，顯然易見?！雹?br />
身膺經(jīng)略五省重任的洪承疇這樣連篇累牘地叫苦，有他不得已的隱衷。清廷委派他統(tǒng)率從各省抽調(diào)來的“精銳”漢兵經(jīng)營五省，本意是推行以漢制漢政策，順治九年跟隨尼堪、屯齊等出征的大批滿洲八旗兵被牽制在湖南，急需返京休息。所以，清廷在委任洪承疇之時，頗有言聽計從的樣子，實際上是讓歸附清朝的漢族官僚、兵將扮演征服西南未定地區(qū)的主角。然而，洪承疇指定調(diào)集的兵馬只有一萬多人，加上原駐湖廣、廣西、四川的綠營兵也絕對難以同孫可望、李定國等指揮的南明軍隊相匹敵。跟隨他進入湖廣的一個幕僚寫道：“時可望營頭眾盟八十余萬，各省俱備，獨秦人有萬余?！雹賹γ鬈姳鴨T數(shù)估計過高，但南明兵力尚強當系事實。1654年（永歷八年，順治十一年）三月底到四月初，洪承疇帶領調(diào)集的漢兵“精銳”到達湖南，駐防岳州、長沙、寶慶一帶，貝勒屯齊立即班師回京，這支八旗兵的進軍是清朝入關以來損兵折將、被拖住時間最長又最無戰(zhàn)果的一次軍事行動②。屯齊部八旗兵久戍得代以后，洪承疇知道僅僅憑借自己麾下的兵力要對付孫可望直接指揮的湘西、貴州明軍和夔東十三家軍隊不僅不能克敵致勝，連守住湖北彝陵、荊州，湖南常德、長沙、寶慶一線都毫無把握。至于他經(jīng)略范圍內(nèi)的廣西大部分地區(qū)仍為南明大將李定國所控制，就更是力不從心。何況，當時湖南久經(jīng)戰(zhàn)亂之后，地方殘破，“大敵在前，小寇在野。滿兵絡繹，加送迎之煩。而招徠一二難民亦復鼠竄。百姓不來，有司欲去”。經(jīng)略駐節(jié)的長沙“滿城極目蕭條”③，寶慶（今邵陽市）“城內(nèi)城外無民無房，并蔬菜買賣俱無”④。憑借這樣一個爛攤子要同明軍相周旋，確實不容易。在這種情況下，洪承疇一面竭蹶從事，努力組織綠營等漢兵固守地方，一面請求朝廷另遣滿軍助戰(zhàn)，督促清廷命靖南王耿繼茂迅速移鎮(zhèn)廣西梧州，實際意圖是把攻取廣西、牽制李定國部明軍的責任推給廣東當局。①
清廷收到洪承疇的奏疏以后，也知道單靠洪承疇節(jié)制的漢族兵馬難以同明軍一競高低，就在1653年（順治十年）十二月任命固山額真陳泰為寧南靖寇大將軍同固山額真藍拜、濟席哈、護軍統(tǒng)領蘇克薩哈等帶領滿洲八旗兵前往湖北、湖南鎮(zhèn)守。敕諭中說：“爾等公同經(jīng)略輔臣洪承疇悉心商確，擇湖南、湖北扼要之處駐劄，其用兵機宜，悉同經(jīng)略議行?！雹谶@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陳泰被任命為寧南靖寇大將軍雖在1653年底，他統(tǒng)兵南下卻是相當晚的，大約是在屯齊部清軍1654年回京之后方才起行，到1655年（順治十二年）春夏之際陳泰派出的先遣八旗兵固山額真濟席哈（季什哈）和藍拜的軍隊才進入湖南，他本人帶領的軍隊行至湖北監(jiān)利縣境因江水泛濫，河堤沖決，無法前進③，直到病死軍中也未能參加戰(zhàn)斗。二是清廷給他的敕諭措辭上頗有講究，只命他“鎮(zhèn)守”和“駐劄”湖北、湖南的扼要地方，而沒有“進取”、“剿滅”字樣，這充分反映了清廷統(tǒng)治者自知己兵有限，南明軍勢尚強，再也不敢孤注一擲了。清方在周家鋪戰(zhàn)役險勝之后，滿、漢大員屯齊和洪承疇等人滿足于株守湖南腹地，避免同近在咫尺的明軍決戰(zhàn)。明軍方面也同樣偃旗息鼓，毫無作為。孫可望在寶慶失利后自知斬將搴旗非己所長，決定重新起用撫南王劉文秀?？墒?，劉文秀自從保寧戰(zhàn)敗被剝奪兵權后，日趨消極。據(jù)史書記載，他廢居昆明時“益循循，謹訓子（劉震）讀書為儒者風，欲入雞足山學道”①。1654年初在孫可望堅持下他出任“大招討”，由于上面已述的原因，他未能及時領兵出征。直到1655年（永歷九年，順治十二年）春，劉文秀才率領大將盧明臣（或作盧名臣）、馮雙禮等部馬、步兵丁六萬、象四十余只，踏上了東攻湖廣的征途。四月，劉文秀部集結(jié)于湖南辰州（府治在沅陵），計劃先攻占常德，切斷洞庭湖西面湖北、湖南的通道，然后收復長沙、衡陽、岳州，得手后再北攻武昌②。
按照劉文秀的部署，明軍進攻常德采取水陸并進的方針。他派盧明臣率領一支軍隊乘船由沅江前進，自己率軍由陸路進發(fā)。當時，正值漲水季節(jié)，盧明臣的軍隊乘坐一百多艘船只順江而下，四月十七日即攻克桃源縣，活捉清朝知縣李瑢。③可是，劉文秀親自帶領的主力卻因為連日下雨，溪水猛漲，道路泥濘，行進非常困難，“馬步兵滯留數(shù)十日”，根本無法同盧明臣所統(tǒng)水路軍隊配合作戰(zhàn)。
清朝五省經(jīng)略洪承疇和寧南靖寇大將軍陳泰得到劉文秀大軍入湘的消息后，迅速作出對策，除了從衡州等地抽調(diào)軍隊回守省會長沙外，五月初十日，調(diào)遣荊州滿洲八旗兵趕赴常德，加強防御力量①。五月二十三日夜，盧明臣部進至常德城下，遭到優(yōu)勢清軍伏擊，由于得不到陸路明軍的支援，激戰(zhàn)到次日，盧明臣中箭落水犧牲，水路明軍幾乎全軍覆沒。②清軍乘勝加強了面對辰州的防務。劉文秀水、陸兩路夾攻的計劃既告失敗，盧明臣的陣亡又嚴重影響了士氣，他隨即放棄了攻取常德的計劃，帶領軍隊退回貴州。孫可望對劉文秀的舉措深表不滿，又一次解除他的兵權，讓他返回云南昆明閑住。
劉文秀出師失利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他出任大招討就很勉強，缺乏克敵致勝的信心，水師失利之后，他自己統(tǒng)率的主力并沒有同清方對陣即自行撤返。上文說過，陳泰本人帶領的清軍因道路被洪水淹沒受阻于湖北監(jiān)利縣境，此后不久陳泰就病死于軍中。劉文秀在前鋒失利、主力完整的情況下本來還可以尋找戰(zhàn)機，他的不戰(zhàn)而返，說明他無意于此。其次，在戰(zhàn)術上劉文秀沒有考慮到當時的天時、地利。水、陸并舉的方針固然正確，但是在夏汛到來之際應該率陸路兵馬提前行動，然后才出動水師，由于他安排不當，致使水師孤軍深入，陷于呼應不靈的絕境。
孫可望任命劉文秀為大招討，本意是讓他在1654年（順治十一年，永歷八年）率軍由湘出長江，同張名振等會師，奪取江南。當時屯齊部清軍北撤，陳泰部清軍尚未南下，正是一舉擊破清經(jīng)略洪承疇拼湊的漢軍、進取江南的大好時機。由于孫可望的圖謀篡位，劉文秀只好按兵不動，導致東、西會師的計劃全盤擱淺。在幾經(jīng)拖延之后，劉文秀才在1655年五月部署了進攻常德之役。這是原大西軍聯(lián)明抗清以來，最后一次主動出擊的軍事行動。劉文秀無功而返，隨之而來的是圍繞擁戴和取代永歷帝的內(nèi)部傾軋，南明朝廷已經(jīng)無力東顧了。清方在陳泰病死后，于1655年（順治十二年）八月任命固山額真阿爾津接替寧南靖寇大將軍職務①。阿爾津同洪承疇統(tǒng)率的滿、漢官兵在軍事上也沒有取得什么進展，基本上仍是在湖南西部同明軍相持。1656年（順治十三年）三月十七日，洪承疇在奏疏中承認自己奉經(jīng)略之命“將及三年，犬馬之勞不辭，而尺寸之土未恢”②。這種局面直到南明內(nèi)訌，孫可望叛變投降清朝才改觀。
① 順治十一年七月初二日經(jīng)略洪承疇揭帖中說：“孫逆黨眾見占踞辰州、沅州、武岡各處?！币姟睹髑迨妨稀繁帲诙?，第一五○頁。
?、?洪承疇的這件題本收入《清代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資料選編》第一冊（上），第一一九—一二一頁；但這部書的編者將此題本系時于“順治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其實是順治十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同一內(nèi)容摘要見《清世祖實錄》卷七十九，順治十年十一月庚申日，是月癸巳朔，庚申即二十八日。何況，順治九年洪承疇還沒有被任為五省經(jīng)略。
?、?《清世祖實錄》卷七十九。
① 丁大任《入長沙記》，丁當時在偏沅巡撫袁廓宇幕中任職。
?、?順治十一年六月二十六日經(jīng)略洪承疇揭帖中說：“四月初旬，官兵方到各縣，正在安插問，即值貝勒大兵班師?！币姟睹髑迨妨稀繁帲诙?，第一四六—一四八頁。
?、?丁大任《入長沙記》。
?、?順治十一年六月二十六日經(jīng)略洪承疇揭帖，見《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四八頁。
① 《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五○頁，經(jīng)略洪承疇順治十一年七月初二日揭帖。
?、?《清世祖實錄》卷七十九。
?、?順治十二年七月初六日經(jīng)略洪承疇揭帖，見《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六輯，第二六六頁?！肚迨雷鎸嶄洝肪砭攀涰樦问臧嗽隆案镥⒅莸缽垏柯?，以大軍將往荊州，推諉路險難行，不加修葺，貽誤軍機也”，可資旁證。
① 沈佳《存信編》卷四。
?、?康熙二十四年《桃源縣志》卷一《兵燹》記：“乙未十二年，春二月，寇復東下，知縣李瑢被執(zhí)去。劄營邑之鄒市、李家洲等處，尋旋兵。夏五月，寇大舉，水陸俱下，步馬十余萬，象四十余只，列營燕子砦一帶。連雨溪漲，馬、步兵滯留數(shù)十日，以水師前鋒敗死，宵遁。”《清世祖實錄》卷九十二，順治十二年六月寧南靖寇大將軍陳泰疏報，劉文秀、盧明臣、馮雙禮所統(tǒng)兵馬為六萬，船千余艘?！肚迨妨袀鳌肪硭摹蛾愄﹤鳌芬舱f劉文秀、盧明臣、馮雙禮“帥師六萬、樓舮千余，分兵犯岳州、武昌，而文秀以精兵攻常德”。
③ 順治十二年七月初六日經(jīng)略洪承疇“為察報桃源失事情形”揭帖，見《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六輯，第二五八—二六四頁。
?、?經(jīng)略大學士洪承疇揭帖殘件（順治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到）云：“常德府于四月十七日果有賊警，二十三日報到衡州。五月初十日職聞荊州已發(fā)大兵赴常德援剿?！保ā睹髑迨妨稀芳拙?，第四本，第三六一頁）?！肚迨妨袀鳌肪砹短K克薩哈傳》說：“十二年，賊帥劉文秀遣偽將盧明臣、馮雙禮等分兵犯岳州、武昌，蘇克薩哈（時為鑲白旗護軍統(tǒng)領）伏兵邀擊，大敗賊眾。明臣等復遣賊縱艦拒戰(zhàn)，又擊敗之。文秀引兵寇常德，戰(zhàn)艦千余蔽江而下，蘇克薩哈指揮軍士，奮勇截擊，明臣等悉眾抗御，我軍協(xié)力撲剿，六戰(zhàn)皆捷，縱火焚其船，斬獲無算。明臣赴水死，雙禮被刨遁，降其偽副將四十余人，文秀走貴州。”
?、?《清世祖實錄》卷九十二記，大將軍陳泰這年六月奏疏中說：“明臣赴水死。”《清史列傳》卷四《陳泰傳》記常德戰(zhàn)役清軍先后在常德城下，沅江中，德山下?lián)魯∶鬈?，接著在龍陽（今湖南漢壽縣）又敗明軍，盧明臣即在此地“赴水死，（馮）雙禮被創(chuàng)遁”。龍陽靠洞庭湖西，參考清方奏報，劉文秀的戰(zhàn)略意圖很可能是遣盧明臣、馮雙禮率舟師由沅江入洞庭湖，東攻岳州。沈佳《存信編》卷五記，永歷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丙午，“劉文秀、馬進忠與武大定等攻常德，不克。……七月癸未朔，孫可望命劉文秀、馮雙禮、楊國棟、莫宗文、盧明臣等領兵由辰州襲取常德，水陸并進。明臣戰(zhàn)舡夜至常德城下，清將楊□（當為楊遇明）伏兵暗擊之，明臣中箭墮水死，水師遂敗，陸兵走回”。誤將常德戰(zhàn)役寫成五月、七月兩次。
?、?《清世祖實錄》卷九十三。
?、?見《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五六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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