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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聽密語傷心驚惡夢 悟往事矢志得真經(jīng)

紅閨春夢 作者:(清)西泠野樵


  卻說聶慧珠私地聽得他母親與宋二娘說話,知道祝公不允,伯青又急出病來,頓時一急昏暈過去,嚇得眾婢忙來告訴王氏。

  王氏正同二娘商議, "這件事仍要去求陳大人從中設(shè)法,救我女兒,除了他找別人更是沒用的"。忽聞使婢來說,慧珠暈了過去,現(xiàn)在不省人事。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忙的與二娘到后面房內(nèi),眾婢正圍著亂喊亂叫;小憐得了信也趕緊過來看視,房中站了烏壓壓一地的人。

  王氏分開人眾,見慧珠目閉唇關(guān),面如白紙,直挺挺睡在床上。王氏走近一摸,四肢冰冷,不禁抱住慧珠痛哭,一聲兒一聲肉叫了起來。二娘與眾婢也慌做一團,毫無主意,惟有幫著王氏一哭而已。倒是小憐有點定見,止住眾人勿哭,叫使婢取了開水,扶起慧珠一面抹著胸口,一面將開水慢慢由口內(nèi)灌下。好半晌,聽慧珠肚內(nèi)由下響了上來, "哼"了一聲,始蘇醒轉(zhuǎn)過,又"哇"的一聲,奔出一口紫血。王氏、二娘不約而同,念了一句佛?! ?。

  慧珠睜開眼來,見眾人都站在床前,問長問短。王氏道:"你好端端的為著甚事暈過去,此時心內(nèi)覺得怎么,可要請了醫(yī)生來看?"慧珠搖頭含淚道: "競可不必,隨他天上神仙,華陀再世也難醫(yī)我這冤業(yè)病。我只好過一日算一日,你也白疼了我一場。"說畢,滾滾淚落,哽噎著倒身朝床里睡下。王氏聽了倍覺傷心,分外不解他說[的]話。二娘心中倒有兩分明白,扯過慧珠貼身的一名使婢細問如何暈絕?未暈之前是怎生的?那使婢道: "大姑娘吃晚飯時說胸口飽悶,起身到天井內(nèi)看月玩耍。后來即至前進去,想是到奶奶那邊。過了半晌,忽然急急回來,進了房一聲'哎喲'即暈倒在地。連我們也不曉得為的什么事?"

  二娘聞?wù)f恍然大悟,對王氏道: "多分我們在房內(nèi)談的話,被他聽去了。"遂走近床前道: "呆孩子,你可不要多心多慮的,你既聽了我們的私話,料也不能瞞你。雖然祝老頭兒咬定不允,他亦是別著一口氣,終久都要隨和的;又有陳大人從中極力調(diào)排,不過遲早些,'不怕他不行。他當(dāng)真忍心看著他兒子船沉么?況你深知祝少爺脾氣,你既著急到這步地位,遙想祝少爺見他老子不允這事,也不知急的什么樣兒,現(xiàn)在已生起病來,難道祝老頭兒只有一個兒子,不擔(dān)心么?必要后悔的,乘他后悔的時候,一說必成。你是個聰明人,我說開了你該明白,切不要自己呆氣,作踐自己的身體。"

  王氏在旁亦插嘴道: "好兒子,二奶奶的話一點不錯,你可打開心腸,不用悲苦了。你須可憐我做娘的,此刻心都急碎。你的妹子又不在我跟前,好歹我只靠你一人,你有個長短,我即不得活了。好兒子,你聽我一句半句罷!"小憐也隨著勸了幾聲。無如慧珠自竊聽他母親與二娘的話,把平日的癡心妄念一齊拋去,惟求此身早死,免得聽了這些話心內(nèi)難過。雖有王氏、二娘諄諄相勸,他絲毫不聞,只睡著飲泣。二娘道: "我們出去罷,讓他躺著歇息片刻,停會再諸個醫(yī)生來診脈,吃兩帖藥自會好的。孩子,·你將我與你母親的話,細細揣摩著,不要尋這些瞎苦惱。"王氏又切囑眾婢一番,小心伺候要湯要水;又邀小憐到前進去吃茶,三人同步出外。

  慧珠見他們已去,吩咐將帳子放下,命眾婢至外間去, "有事再叫你們",眾婢應(yīng)著退出?;壑樗诖仓校笏加蚁胄娜绲陡?,恨不得即尋短見方覺干凈。無如老母年高,妹子遠嫁,我若死了有誰奉侍,豈不是個大罪人么?真乃處此境遇,生死不得,心內(nèi)愈想愈覺凄惶。又自恨偏偏認識個伯青,即生出若干煩惱,不如當(dāng)日不認識的為妙。既能認識,又得同心,即非無因,果真有因,何故支離百出呢?我在這里這般胡思亂想,諒他患病在家也是一樣。轉(zhuǎn)恨天若不生我兩人,豈不省事,天生我兩人,又使我兩人不能遂意,細評起來是天有意絕我兩人了。想到此處,又哭了一會。

  不覺一時身子困倦,蒙嚨睡去。覺得已離了臥房,不辨東西南北,一味的亂走。心中昏昏沉沉,想面見小儒重托他一番。倘祝公允行,自不必說,如仍是不允,我也定無生理,望他憐念我老母,照應(yīng)著[些]。又想去見伯青,與他當(dāng)面講個透澈,即死也嘆目也。待他知道我這顆心,全是為著他的。正躊躇不定之際,忽見迎面來了一人,道巾道服,手執(zhí)拂塵是個道士裝束;外面又罩了一領(lǐng)烈火袈裟,打扮的不僧不道的模樣,面如滿月,唇若丹朱,三綹長髯飄揚腦后,笑嘻嘻的向著慧珠招手道: "要除煩惱的,要知前后因果冤孽緣頭的,可隨我這里來,自有分曉。莫錯了念頭,永墮入無底地獄,把前根盡棄。"說著,即將手內(nèi)拂塵劈面的一掃。

  慧珠見生人同他說話,羞得正欲躲避,又渺渺茫茫的不知身在何處,全不似家中的光景。一望無際,荒草連天,涼風(fēng)瑟瑟,冷霧濛濛的,嚇得肉顫心驚,寸步不敢移動。忽又被那道人打了一拂塵,不禁失聲"哎喲",不顧好歹轉(zhuǎn)身即走。誰知由丹田內(nèi)一股熱氣直透到頂門,猛然精神一爽,心地開朗,隱約間好似前生今生的事一齊明白,但急切體會不出。早知這道士非塵寰中人,心內(nèi)也不害怕了,回身稽首道: "大仙適才說什么要知前因后果冤孽緣頭,能從頭指示,免人墮落。弟子正因有一股冤孽不能解釋,敢求大仙明諭。"

  道人點首道: "可喜你聰慧不散,一提即悟,尚可教也。我此番正為你的冤孽而至,你隨我到前面看一景致,你即了然無礙矣。"說罷,轉(zhuǎn)身向西而走?;壑橐膊粏柎讼岛翁?,亦不知離家多遠,急急的跟著道人同行。約走了三四里路,可憐慧珠鞋弓足小走得前仰后合,香汗淋漓,一步一跌道: "天仙且請緩行,我實在不能走了。"道人回頭道: "前面已至其處,人生都宜努力向前,不可半途退悔要緊。"又向西一指道: "你看那不是到了么!"慧珠隨著他所指望去,果見半里外隱隱一帶房屋,下半截有云霧遮護,看不清楚,只得勉強又跟著道人走去。

  少頃,到了面前,原來是一座宮殿,朱門深鎖,石碣上題著"上坤仙府"四個金碧輝煌斗大的字。道人上前叩門,只聽里面有人答應(yīng),開門出來,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垂髫小鬟,頂中挽著雙髫,身穿水田色衣,腳著紅云小履。問道人道: "仙子命你攜帶那簪花使女元陽至此指示因果,不知來否?"道人指著身后道:"這不是的么,可去察知仙子一聲。"小鬟把慧珠望了幾眼道:"你們且在廊下伺候罷。"即回身入內(nèi)去了。慧珠悄悄問道:"請問大仙,這是什么洞府,將才所云仙子是那一位上仙?"道人道: "此處無上天宮第一世界上坤洞府,乃上坤仙子所居。你少停見了仙子,自知底細。"

  慧珠方欲再問,只聽得正殿內(nèi)鐘磐齊鳴,案上爐煙繚繞,出來十二對女鬟執(zhí)著提爐,羽扇、如意、玉麈等物,排列兩旁,中央端然正坐了一位冠冕秉圭的女仙。道人忙引著慧珠,上殿參見道: "弟子愿仙子圣壽無疆,簪花使女的真魂已經(jīng)帶到,候仙子發(fā)落。"慧珠也隨著道人叩拜,匍匐在地不敢仰視。仙子命女鬟扶起慧珠,又賜他一方軟茵席地坐下,道人亦在下首繡墩上坐了。

  仙子道: "今著非一道者領(lǐng)汝來此,并無別故,因汝宿根具在,。不忍永墮。又知汝目下孽緣當(dāng)前,恐一時昏昧本性,前功盡棄,豈不可惜。汝從此當(dāng)勉力修持,了卻這一世人間因果,可以重證仙班。"遂回頭叫女鬟"將'二教指南寶鑒'取來,與他觀看"。女鬟答應(yīng)入內(nèi),半晌捧著一物出來,交與慧珠。仙子又命賜玉液一盞,使他清澈臟腑方能明白此中因果。

  慧珠起身接茶,甫經(jīng)入咽即冷浸齒牙清芬滿口,似醍醐灌頂表里一暢。再看那寶鑒方圓尺許,正面光華燦爛鑒及秋毫,背后銑著"二教指南寶鑒"六字古篆。見鏡內(nèi)隱隱一座樓臺,如絳宮貝闕相似。忽然樓門大開,中間現(xiàn)出三間正殿,金甍碧瓦。閎壯接云。殿中一男一女對立,那男子嘻嘻的向著女子笑,女子執(zhí)著一朵鮮花向鬢邊插戴,亦轉(zhuǎn)盼含情秋波時溜,對那男子若作欲言之狀。細看那女子十分面善,一時記憶不起,又看那男子面貌竟與伯青形容無二。慧珠方恍然,女子與自己面龐一般。

  正驚訝之際,忽殿后一老嫗策杖走出,滿臉怒容似嗔那男女私相顧盼。恨篤篤舉起手中拄拐,狠命打下,嚇得那男女慌忙伏地哀乞。見殿后又出來一僧二道,止住老嫗。道士袖內(nèi)取出一本簿子,展開與老嫗細看,老嫗方顏色漸霽,復(fù)恨恨的望了那女子幾眼,即麾僧道領(lǐng)了男女出殿。道士引著男子向左,僧人引著女子向右。那男女猶自一步一回頭的,彼此戀戀不舍。行未數(shù)步,那道士用手一招,半天飛下一朵彩云,托著男子升空冉冉而去。僧人將那女子領(lǐng)至空闊所在,取出一幅白綾,光芒四射,上寫著三句二十六字,字有胡桃大小,看得清清白白。是:

  唵,牟尼摩賀牟那曳莎賀;

  唵,逸諦律呢娑不訶;

  唵,侶呢律呢娑縛訶。

  那女子點首若作領(lǐng)會之狀。僧人即用手一指,見平地變了一片汪洋大海。將女子推入海中,隨波而沒。

  慧珠很吃了一驚,再看時忽鏡內(nèi)煙云四起,障滿天地,半晌始滅,依然空空洞洞,朗無一物。慧珠執(zhí)著寶鑒,猶呆呆的觀看,若明若昧,正出神思索。那道人將拂塵倒執(zhí),用木柄在意珠背后使勁一擊道: "還不悟來,等待何時?"慧珠失聲"哎喲",驚出一身冷汗,急開眼看時,殘燈閃爍,墻外更鑼業(yè)已三敲。隱約耳畔猶覺有聲道; "汝要緊記那三句真言,從此堅心持誦,自有超脫出凡之日。"

  慧珠翻身坐起,見自己仍睡在床上,方知適才是一場惡夢。再細想夢中所歷之境,所睹之事,如在目前。心地大半了然明悟,又把三句真言默念了數(shù)遍,緊記在心,覺宿疾頓失,以前那些情癡愁怨一齊掃盡。起身下床,將桌上的燈剔亮,方喚外間眾婢送茶進來。使婢聞慧珠叫喚;眾人忙忙走入,見慧珠坐在椅上,驚問道: "姑娘覺得怎么了?就是要茶也不該起來,仔細窗欞口風(fēng)吹了身子,姑娘還是睡下罷。"慧珠搖頭道: "不妨,我此刻頗為清爽,睡得不耐煩了。你們可先取杯茶來我吃,再到廚房內(nèi)看有什么東西,不問冷暖拿些進來,我心內(nèi)很覺餓得慌。"使婢應(yīng)著出外,一面去取熱茶,一面到前進去告訴王氏。

  王氏還投有睡,獨自坐在燈前,愁煩慧珠的病如何醫(yī)治。我想他是心病,必須遂了他的心愿,方可無礙?!?只可恨祝老頭兒百般扭難,害得我女兒如此。若慧丫頭有點好歹,我拚著一條老命,去與祝老頭兒大鬧一場,橫豎我都是一死。又恨陳小儒十分沒用,堂堂一位總督大人,這點小事都辦不通頭,他還做什么官,管什么百姓?羞也該羞死了。再者他可以外面答應(yīng)著我,并不去與祝老說項,他果真存此心腸,即是他有心害我女兒,只恐天也不容,:有報應(yīng)的"。忽見使婢推門進來說: "姑娘病好了,現(xiàn)在坐在外面,餓的吵著要東西吃呢!我們不敢做主,諸奶奶示下,可給他吃不紿他吃?"

  王氏聽了又驚又喜,急忙抬身同著使婢來至后進,果見慧珠精神抖擻,坐在桌畔,急著罵去的使婢, "怎生去了半會,述不拿東西來我吃,再遲我可是餓不起了"。王氏大步走入房內(nèi)道:"兒呀!你的病雖然好了,仍宜安養(yǎng),不可過于勞動有傷身體,卻不是當(dāng)耍的。你果真餓了,我去叫他們熬點稀飯來你吃。好兒子,你還去睡著罷。"說話間,二娘與小憐也聞信走來詢問?;壑槠鹕硇σ饕鞯溃骸?母親只管放心,我的病一毫都沒得了,不然自己豈不知保養(yǎng),我腹內(nèi)惟覺餓得慌。"又讓二娘、小憐入座。

  二娘細看慧珠臉上有紅有白,全無半分病容,說話的聲音都與好人一般,心內(nèi)也著實詫異,道: "此時半夜三更,那里有現(xiàn)成的食物。我倒熬了些蓮米粥,可取來與大姑娘吃,就是病人吃了,亦不礙的。"王氏點頭稱善,忙命使婢至二娘房內(nèi),取了一大碗蓮米粥來。慧珠一口氣吃下,仍然不夠,又添了半碗。王氏見慧珠吃得香噴,當(dāng)真是沒有病了,暗暗不住謝天謝地?;壑槌援叄忠趦羰?。王氏恐他病后勞乏,再三哄著慧珠睡下,又諄囑了幾聲保重?;壑榈溃海?倒有勞二奶奶與愛卿妹妹了,容我明日親來道謝。"小憐笑道: "一家人何必客氣,姐姐好生安歇罷,我們明早再來看你。"三人出外,小憐即辭別回房。

  二娘道: "你家慧丫頭的這場病,來的奇怪,去的卻也奇怪。怕的其中又有他故,這幾日內(nèi)你倒不可不小心些。"王氏連聲應(yīng)是,轉(zhuǎn)身即悄悄的吩咐眾婢輪流伺候,不可疏懈?!?你們辛苦些罷,我自理會得,斷不白勞了你們"。又跟著腳步站在慧珠窗外細聽,鼻息微微,知已睡穩(wěn),毫無半點動靜,方與二娘各自回房??蓱z王氏被二娘這句話說出心事來,反添了一段愁煩。眼睜睜望著天明,即起身叫人請平日代慧珠看病的醫(yī)生,來診了脈;果然沒病,覺得脈息健旺,不是往日那般虛弱。王氏始放下心來?! ?br />
  隔了數(shù)日,慧珠身體如舊。這日晚間,請了王氏過來道:"母親向來最疼愛女兒的,我有件心事要與母親商量,務(wù)望允了女兒。"王氏道: "你這句話奇得很,平時凡你所說,我無有不從。今日何故要如此甚言其事?你且說出來我聽。"慧珠道:"女兒病中,蒙仙人指點前后因果現(xiàn)已了然,萬不能明知故昧,自貽伊戚。不是女兒說句老面皮的話,情愿終身不嫁,侍奉母親。今生業(yè)已墮劫,正好修為來世了。若再貪戀不醒,定獲天譴。母親若不相信,以為我造作誑言,但看前日病了那般沉重,何以片時即愈?不瞞母親說,當(dāng)夜女兒夢見仙人。"如何幻化前生景象,從頭至尾告訴了王氏一遍,又道: "女兒從此收拾出一間凈室,終日諷念夢授真言,母親如不準女兒所請,我惟有一死。還望母親可憐女兒前生孽重,讓我減心誠意的修持,也是母親疼惜女兒的處在。改日母親可請了伯青來,我當(dāng)面與他說,他亦可由此屏除一切癡迷情性。小儒那邊母親也要去說聲,請他不必為我從中聯(lián)絡(luò),蒙他一番美意,只好再報罷。"

  王氏聽了驚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道: "你說的什么,叫我一毫不解,好端端的忽然說出這些瘋話來。何況夢中渺茫之事,安能相信?無故生了出家念頭,真令人意想不到。好兒子,做娘的這幾日見你病已全好,才算減去二分愁煩,你又何苦慪我!你少年人趁早沒說這些話,不相宜的。好兒子,你切勿盡性呆想,我去請你小憐妹妹來,與你談?wù)劷鈵瀮毫T。至于那祝老頭兒雖說執(zhí)定不允,做娘的情愿與他拚卻老命,都要逼著他上我這路,好遂你的心愿。你耐著性子些,都交在我身上。"

  慧珠聽了,臉一沉道: "母親還當(dāng)著女兒因聽得背后言語,故意說這些別氣的話么?不知女兒實授了仙人指示,得了解脫冤孽的真言,發(fā)誓修行消除罪孽。女兒身子雖活著,我的心早死透了。今日說的這一番話,如有半句更改,天誅地滅,永遠不得翻身。況我雖說修行并不落發(fā),外人也不曉得的。你是我親生老母,尚不知女兒的心,不能相信,還叫女兒和誰說去呢!"說著,哭了起來?! ?br />
  王氏分外沒了主意,連忙道: "好兒子,我相信你的話就是了,你切不要著急。你說了半日話,也該乏了,躺下歇歇罷。你要怎樣,我都依你。我去去再來,你亦當(dāng)自家揣摩定了,不可造次。"又央著慧珠睡下,王氏方出房,即去與二娘,小憐商酌,"如今鬧出這一段事情來,卻怎生是好?"二娘搖首道: "你家這位大姑娘,也算會鬧的。病好了不幾日,又想起出家來。我前日說過,怕的其中另有變故,果然應(yīng)了我的話。我想你若一定阻擋、他,必至又有意外支節(jié),不如將機就機即依著他去干,不過十朝半月,他自然要轉(zhuǎn)念的。當(dāng)真一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子,知道什么叫做修行?不過一時氣忿。況他又與祝少爺那樣好法,除了他誓不另嫁,就舍得修行了么?這'修行'二字不容易的,連我們這般大年紀,尚不敢說修行的話。你此時趁火鬧熱的勸他,必然越勸越認真的,話說老了,反不好收科。你去只管答應(yīng)他,聽他怎么樣,待他過這幾日,心意稍悔,那時三言五句的一勸,即攏岸了。"  

  小憐在旁咂嘴道:"我平日冷眼看著,畹姐姐為人倒是執(zhí)一不二的,只恐說到這里,即要做到這里。這個人多分跳出迷關(guān),看破世情了,但愿他有日改悔罷。"王氏聽說,想了半會,只得照著二娘依樣葫蘆的辦去,過了他沖頭性子,再設(shè)別法。遂嘆口氣道: "都是我這老苦命不好,一生只養(yǎng)了兩個寶貨。小的而今有了著實去處,譬如一只鳥乳毛燥了再不飛回來的。這一位慧姑奶奶,自幼即生性拗強,動不動氣了哭了,鬧得我直至今日,都猜不透他是什么性格。自從結(jié)識了祝少爺,他一心一意只知有姓祝的。離了一年半載,鬧的天翻地覆,尋死覓活。即至見了面,也不過淡淡的那個樣兒。我實在不懂,前日聽得祝家不允親事,急的昏暈過去,令人嚇煞。忽然半夜即沒有事了,又說什么做了一夢,夢見仙人指示他的,現(xiàn)在定要修行??刹皇且荒曛畠?nèi),要鬧出幾十種花樣來。倒是我死了干凈,隨他怎生鬧法,那怕就鬧到外國里去,我也不看見。俗說:眼不見心不煩。"三人談?wù)務(wù)f說,天色大明。

  王氏梳洗已畢,即至后進來,見慧珠早巳起身,端坐在桌前閉目持誦那三句真經(jīng)。王氏見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走近推著慧珠道: "清早窗子口有風(fēng)呢,不要吹壞身體,少停太陽下地再念不遲。當(dāng)真的專心一志做早課么?"慧珠睜開眼,冷笑了聲道: "母親的話倒也好笑,不當(dāng)真的,難不成當(dāng)假的么?"王氏細看房內(nèi),所有華美的物件盡行收過,連那些不沽之物,都一齊搬至內(nèi)間。王氏情知早勸無益,只好由他鬧過這幾日,再作計較,惟說: "修行亦是好事,我也不能攔你。但病后不可過于勞碌,自己要知道保重,你即是體貼做娘的了。"

  慧珠連稱曉得道: "明日可去請祝少爺來,我有話問他呢。他倘或仍然病著不能出門,囑咐他好了即向我家來。"說罷,仍合上了眼涌經(jīng),也不理他母親。王氏應(yīng)著退出,暗忖道: "我倒忘卻了,何妨即去請祝少爺來此勸解勸解,慧丫頭向來是極信他的說話。祝少爺見他修行,定然阻擋,或者他兩人情投意合,依了祝少爺?shù)脑?,亦未可料。我豈不省了無數(shù)煩惱!"想定主見,即忙回臥房換了衣服,又雇了一乘小轎坐著,不敢到祝府去,直奔連兒家來。

  連兒的娘不知聶家到此何故,又不好怠慢他,帶著媳婦迎接王氏入內(nèi)。彼此見了禮坐下,王氏即問道: "連二爺可家?"

  他娘道: "在府里呢,找他有何話說?請說下罷,等他晚間回來告訴他,他到尊府來回信。"王氏道: "我這句話非面說不可,可以著人至府里請聲連二爺罷。"他娘見王氏不肯說,一定要與他兒子面談,想必是件機密,忙命人去喚連兒。

  少頃,連兒來家,見了王氏笑道: "今天什么好風(fēng),難得吹了你來。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多分是來打聽我家少爺病好了沒有?"王氏道: "一則來問少爺?shù)牟?,二則請你二太爺轉(zhuǎn)稟少爺聲,如果身體大好可以出門,請他到我家走一趟。我家慧丫頭,有話要與少爺當(dāng)面說呢。千萬拜托,不可忘卻。"連兒道:"你家火姑娘病可全好了么?少爺正惦記著。你今兒不來,明兒即要打發(fā)我到你家去,你卻來的正好。"王氏笑道:"我家慧珠丫頭病是病的,卻非往日的病可比。明日你同少爺?shù)搅宋壹遥粗懒?,此時我也懶得告訴你。"說罷,起身欲行,連兒的娘再三留下王氏吃了午飯,方告辭回去。

  連兒來至府內(nèi),走進內(nèi)書房,見伯青歪在炕上取了一本書在那里看。連兒道: "適才聶奶奶到我家里,說慧姑娘打發(fā)他來請少爺明日過去,有話說呢。"伯青聽了,放下書本道: "我也想去瞧瞧他,因為老爺連日不人歡喜,我所以懶著出去。你問他慧姑娘的病,近日怎么了?"連兒道: "他說身體業(yè)已照常,不過暫時抑郁,吐了幾曰血,并沒有什么大病,也不曾吃藥,隔一天就好了。"。伯肖點首道: "你明早預(yù)備轎子伺候,老爺問你,即說病中許了一處愿,燒香去的。"連兒應(yīng)著,方欲退出,伯青又喚住道: "老爺才吩咐明日大早接大小姐回來過幾天,這個月內(nèi)大小姐要動身到山東江姑爺任上去。你明早接過大小姐,再跟我出門也不過遲。"連兒下來自去預(yù)備。一宵無話。

  次早,連兒先至江府迎接瓊珍小姐回府,即去喚齊轎夫伺候著,方進來回了伯青。伯青也不換衣履,即是隨身便服,只帶了連兒一人,坐轎向桃葉渡來。到了籬前下轎,伯青走入門內(nèi),見小憐坐在堂前,懷中抱了只虎斑貓兒逗著玩耍。小憐抬頭見是伯青,忙放下貓兒,笑嘻嘻立起道: "姐夫貴恙大好了?"伯青笑道: "賤體久已全愈,倒蒙你惦記著。"又轉(zhuǎn)問了小憐的好。

  王氏聞信,早巳接了出來道: "請少爺里間坐罷。"伯青邀了小憐,一同至后進,見慧珠一手掀著暖簾,立在房門首相待,更覺形容消瘦,翹楚可憐。伯青一陣心酸,幾乎滾下淚來,勉強笑著趨步上前。彼此問了好,進房坐下。王氏向小憐丟了個眼色,二人托故出外。

  伯青道: "愛卿少停還來坐坐。"遂轉(zhuǎn)身陪笑問慧珠道:"日前我聞得你病了,恨不暫時即來,無奈我亦病倒,這幾天方算沒事。正欲過來瞧你;適值你著人去叫我。近日身子可照常了么?"慧珠道: "我本無病,不過一時急火上攻,吐了兩口血。他們就嚷傳出去我病倒了,其實隔夜即沒有事。倒聞得你很病了幾日,我也不便著人去瞧你。昨日叫我母親去請你過來,非為別事,有句話和你商量,稍盡數(shù)年你我契合一場,你必要依我才是。"遂細細將得病這一夜,夢見仙人指示,夢中又見你我前生因果,如何又得了仙人傳授真言,由頭至尾說了一遍。把伯青都聽呆了,看他房內(nèi)不過一床一帳,幾件梳洗的器具而已。桌上擺著香爐、凈瓶、木魚等件。那里是臥房,分明是一所經(jīng)室。再看慧珠與自己說話情形,迥非往日。平時雖見面不大親熱,那骨眼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你戀我慕的神情?,F(xiàn)在我仍如舊的待他,他競滿面冰霜,嚴不可犯,正襟危坐,目不邪視。較初見之時,猶覺疏遠。不禁暗自吃驚,笑問道: "夢幻之事原不可憑,不知你心下以為何如?"慧珠正色道: "你今日也說出胡涂話來了,仙人指示迷途托渚夢寐,豈同尋常夢幻可比。我若不信,也不請你來告訴你了。

  幸而我生性不昧,一經(jīng)仙人點化即猛自回頭,不然永墮塵劫,歷轉(zhuǎn)不已。既跳出迷城,實是天火幸事,若執(zhí)迷不悟,還成個人么!今日我與你一言為決,從此你自為你,我自為我,各了前因。罷罷,你我相好一場,我勸你亦宜急早回頭,不可任性暴棄,墮入情關(guān)。雖然你我來時,你從天上,我入地下。在地下者,也可修為重至天上;在天上者,亦可暴棄入于地下。難得生有根基,何可自廢?我之言盡于此,聽與不聽,皆在你的一心主持,是勉強不來的。嗣后我這地方你可少來,縱然你再來,我也不見你了。"說罷,走至桌前坐下,閉著眼敲著木魚,喃喃的誦經(jīng)不已。

  可憐伯青一團高興來見慧珠,還怕他為前日的事難過,又打點下多少安慰的言語寬解他。夢想不到慧珠忽然說出這一番話來,斬鋼削鐵,毫厘不能挽轉(zhuǎn)。好似當(dāng)頭打了一個焦雷,怔了半會,哽噎著道: "畹秀,何以數(shù)日不見,你竟另換了一副心腸,難為你怎生說得出這樣薄情話來。我也明白了,多分你怪我前日小儒去說拒絕不行,所以你立志修行再不理我。殊不知是我父親從中作梗,為人子者,怎能違逆嚴命,并非我無情拒絕,你可錯怪人了。雖然我豈肯死心,除非我頓時亡化才罷。若活在世間,任憑上天入地,竭盡心力,我都不改初心。平日我的心,想你也該看透一二分,不是那口是心非的人。"說著,不由得放聲大哭。

  王氏、二娘、小憐等人都在外間私相議論,不知伯青用什么話去勸慧珠。初時只聞唧唧噥噥的兩人絮說,猛然聽得伯青大哭起來,眾人很嚇了一跳,不解何故?忙忙的一齊走入,問道:"怎么了?"未知伯青怎生回答眾人,又所哭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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