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四海春風(fēng)一曲琴，天涯類聚自相深。
青尊原為酬游志，白眼何須學(xué)苦吟。
俗客應(yīng)難諧益友，癡情還許付知音。
不謀顛倒姻緣簿，翻教才人錯用心。
話說嘉靖年間，有一甲科，姓石名昆，字良玉。乃河南開封府人。因年幼失偶，堅(jiān)執(zhí)不娶。直到五十歲上，念無子嗣，里人勸他娶了個填房李氏。不上一年，生有一子。這日，良玉夢一神人，賜古墨一錠，雕畫金龍，外包著錦繡雙鳳絹兒。云此墨乃延川石液所成。良玉得墨驚醒，聞生此子，不勝欣喜。
又見眉清目秀，容貌不凡，回思夢中之言，知兆應(yīng)在此，就取名為液，字延川，珍如珠玉。
養(yǎng)到五歲上，教他攻書，凡左傳、史策，過目成誦，如舊物相逢，毫不作難。八九歲成文，十一歲時(shí)即入泮宮。入泮之后，父良玉選為江南蘇州府理刑。就將家眷并此生隨帶上任。
凡百內(nèi)務(wù)，俱著此生照管。不幸良玉官未一年，竟先辭世，后李氏亦嗚呼。
余下石生一人，帶領(lǐng)管家，就在蘇洲離城三十余里，買了一所宅子，設(shè)喪陳祭。及丁憂服滿，此時(shí)石生，詩詞歌賦，諸子百家，無不精通。為人喜友好義。揮散宦資，以為糞土；浪結(jié)知心，就當(dāng)性命。每日作文賦詩，會客聯(lián)社于宅中一池亭上。
那朋友見石生神清氣爽，風(fēng)流豪俠，都起他一號，叫做池齋先生。
豈意三年之后，家業(yè)盡為逢迎散去，人情亦隨錢谷疏薄。
石生閉戶落落，忽于詩文之余，因嘆口氣道：“丈夫稟陰陽之氣而有身，賦萬物之靈而成性，必須讀古人已著之書，繼古人未發(fā)之旨，使吾性與古人相守，與后人相接，方稱我生不負(fù)。
必須得個才女，白頭吟哦；得個俠士，終身嘯傲。使吾內(nèi)有琴瑟之歡，外有膠漆之樂，才成百世良緣。奈何年已當(dāng)冠，父母又經(jīng)早喪，親戚無靠，止余一表兄，姓李名景文，字穆如者。
雖是先母嫡侄，卻在北京順天府癢。日前見了些女子，皆是有才不能有貌，有貌不能有才的；結(jié)了些朋友，又是知面不知心，善始不善終的。且世人盡皆肉眼，不識卞璞?！闭f罷，自己不覺墮不淚來。自此欲適城市，反著破碎衣服，故令市井之徒，大驚小怪。石生總不介意。
一日，有個友人姓懷名古，字伊人，是石生舊日同社，住居與石生相近。乃勸道：“吾兄雄才博藝，當(dāng)今無二，何不做番正業(yè)，轟轟烈烈，將平昔之文，行之于世，使眾人一見，自稱奇才?！笔蚵犉溲裕瑢⒓也刈约盒伦?，并批選古人的舊集，盡付之坊中。未幾刻出，東西南北，負(fù)價(jià)者來如云集。不論遠(yuǎn)近地方，皆知石池齋是個才子。就是過往鄉(xiāng)紳士民，也沒個不求文事。
石生自才名一倡，終日營營逐逐，不以為樂，反以為苦。
一日，聞得懷伊人要上河南他表親處打抽豐，遂請相會，思量謝名，作伴同行，到舅家借看表兄為名，隨遇覓訪才女。與懷伊人正在躊躇間，見一管家，手持一書，還拿了二十兩一封銀子，送上道：”這是揚(yáng)州梅翰林家下來的請書，這銀子是折聘禮的?！笔舆^書，取開看時(shí)，乃是一個請啟，一個關(guān)書。
關(guān)書上道：
鄉(xiāng)眷弟梅深頓首拜請大三元池翁石老師臺，教訓(xùn)小兒待臘。
每歲奉酬館谷銀三百兩，節(jié)禮外具。幸毋負(fù)托，叨愛不盡。
石生看罷，見下一鄉(xiāng)字，知梅翰林也是河南。遂對懷伊人道：“這事可去與不去么？”懷伊人道：“甚是該去。吾兄尚且無因他往，要訪才女，揚(yáng)州乃風(fēng)流古地，正當(dāng)借館以圖佳麗?！?br />
遂喜對管家道：“梅老爺人可在外邊么？”那管家道：“梅老爺管家現(xiàn)在外邊。說他叫王文，他老爺叫做梅嶺徹，因告假在家，前在玄墓觀梅，訪得相公是個才人，故到家即著他請相公處館?！笔溃骸翱芍麑W(xué)生多大了？”那老管家道：“聽得他與外人閑講，說梅老爺只有一女一子。子年尚幼，卻不曾說出年紀(jì)數(shù)目?！笔溃骸凹慈蝗绱?，不必寫回書，可封一折飯禮兒與他?；厮热ィ掖蠹s不過數(shù)日即去赴約。”那管家領(lǐng)命去了。半晌進(jìn)來回道：“梅老爺管家已去。折飯禮兒收了。臨行甚是叮囑，叫相公不可失約?！笔勓允樟似竷x，不勝欣喜。
當(dāng)日留懷伊人飲酒，要擇日一同出行。酒未數(shù)巡，懷伊人道：“吾兄借出游以訪才女，固是高人舉止，但恐此處文事，一時(shí)不能謝絕怎好？”石生道：“小弟素性懶于名利，前因懷兄忠告相勸，致于今日，亦是不得已應(yīng)酬。昨有兩篇序紀(jì)，俱草草告成。今日所來，已經(jīng)回過，脫然無累，就是明日即可同行?！睉岩寥说溃骸靶〉苄醒b皆打點(diǎn)停妥，只是明日，恐非吉期。”石生遂叫一書童柏兒，取歷日過來與懷伊人選日。懷伊人接過看道：“明日乃正月十七日也，俗云，七不往。直到后日方是出行吉期。”石生愀然近座道：“出行固要選個吉期，但明日不去，又恐他方紳士拜索筆墨。這番纏擾，卻如何處置？”
懷伊人銜杯半晌道：“有了。此時(shí)春光明媚，玄墓古香亭梅花甚開，四方游人詩士，雅集甚多。明日小弟稍備杖頭，請到玄墓少敘。一以卻拜訪之人，一以領(lǐng)梅花之勝，豈非兩全妙計(jì)?！?br />
石生聞言大喜。二人飲至夕陽西墜，懷伊人方辭回去。正是：閉戶談心休對俗，尋幽酌酒必須花。
到了次日，懷伊人在太湖叫了一只游船，定了兩個吹唱。
吃過早飯后，坐在船上，遂叫管家去請石生。不一時(shí)，石生帶著書童柏兒來到。二人相見禮畢，茶罷，管家擺上酒肴，就叫開船。三懷兩盞，飲了一回，吹唱一回。懷伊人道：“若依吾兄昨日之言，舍此而去，不獨(dú)今日無此一段快樂，且為梅花所笑?！笔溃骸懊坊ü切闵袂?，苦于耐寒，陽回氣足，復(fù)能魁春，乃酣養(yǎng)貞守之士。弟因蝸角淹留，不知以其大者圖之，倒不怕為梅花所笑，恐為梅花所恥耳?！睉岩寥说溃骸拔嵝纸袢罩x名，借處館以訪才女，可謂貞守矣。況今秋鄉(xiāng)試，明春會試，聯(lián)捷在舉步之間，梅花何恥之有。小弟雕蟲小技，且丁母憂，明年此時(shí)，吾兄著錦衣歸來，弟相會抱恥，又當(dāng)何如？”
二人正飲酒閑談間，聽得簫鼓如麻，歌聲聒耳。石生叫人把兩邊垂簾卷起，見玄墓已在面前。岸上游人如蟻，皆傍梅嶺而行。石生同懷伊人一見，心朗意徹，如一幅春景山水相對。
懷伊人向石生道：“此處有佳勝，即俗子市兒，也勉強(qiáng)扭捏兩句歪詩，以酬青帝之意。吾兄名手，斷不可無詩?！彪S叫管家取上筆硯箋紙，擺在案頭。石生也正動詩興，又見紙筆現(xiàn)成，便笑道：“請懷兄先為倡首?！睉岩寥说溃骸敖袢瘴嵝质强汀！?br />
一頭說，一頭研墨。石生取過紙，提起筆，向硯池蘸得飽飽，正待要筆走龍蛇，紙透云煙，把春風(fēng)花鳥搜索一番。
忽見管家進(jìn)艙報(bào)道：“田相公在岸上。”懷伊人不悅道：“他怎知我在此處？”管家道：“方才在簾外見相公說話。”
懷伊人尚不動身。只聽岸上高聲叫道：“懷伊兄如何偏背小弟至此耍子?！睉岩寥酥坏媒凶×舜?，欠身相邀，迎進(jìn)艙門。但
見這人：
頭戴一頂鴨嘴紗巾，身穿一件墨色布衫。年紀(jì)只有三十，面貌卻似百歲?？趽砘捻?，形容不甚儒雅；腳登朱履，強(qiáng)勉賴做斯文。規(guī)規(guī)矩矩，妝成許多道學(xué)：遮遮掩掩，全見一味老誠。
三人相見，禮畢分賓而坐。石生向懷伊人問道：“此位尊姓？”懷伊人道：“姓田，字又玄。與小弟舊曾處鄰，近居城市?！睉岩寥擞洲D(zhuǎn)身對田又玄指石生道：“這就是敝同社石兄，道號池齋者。”田又玄聞言，忙向石生打恭道：“原來就是石公祖令郎，久仰久仰?！睌?。傍邊管家添上鐘箸，大家同飲了數(shù)杯。田又玄就像個不飲的意思，再要斟他，只是告減。
石生道：“田兄，加敬一杯。想是見棄小弟，在這邊故此不飲？”田又玄高聲回道：“豈有見棄之理。不瞞先生講，昨日，徐州一個鐵不鋒兄，慕小弟之名來訪，同本處一位白兄，齊集古香亭觀梅。忽然詩興發(fā)作，做了一回詩，不覺暢飲，因就玄墓歇下，今日尚有余酒未醒?！睉岩寥私涌诘溃骸熬撇豢弦姁?，同敝社友做詩吧。敝社友方才愛玄墓這段好景，十分留意春色，以梅花為題，正在揮毫之際，不期相遇，卻好酬唱?！?br />
說罷，叫管家又取了一幅箋紙，命石生、柏兒捧硯磨墨。
田又玄慌了，把幾杯酒蓋著厚臉，假托看著柏兒道：“此子甚是青年，倒擅磨墨，是懷兄家的嗎？”懷伊人道：“不是，是敝社友之仆?！碧镉中Φ溃骸肮挥泻弥鞅爻龊闷汀！庇謫柊貎旱溃骸澳愣嗌倌昙o(jì)了？”柏兒道：“今年十六歲了?！?br />
田又玄道：“你可識字嗎？”柏兒道：“我不識字?！碧镉中还苄跣踹哆叮瑔査麞|長西短。懷伊人道：“想是墨已濃了，田兄不要閑話。”
田又玄諒著這詩難免不做，反強(qiáng)勉堆下笑容，脫帽露頂，談今論古，胡亂講了一回大話。
提起筆來，也不讓人。搖頭戰(zhàn)足，咬指托腮，做了半日丑態(tài)，捏成一首。放下筆，將詩箋拿在手中道：“弟已告成，候石先生、懷兄韻成，一齊同看?！睉岩寥说溃骸笆衷诖?，小弟不敢放恣。老兄轉(zhuǎn)候石兄吧?！笔?wù)f，提起筆來，如探囊取物，寫了一首。遞與田、懷二人。詩道：一片冰肌接水光，羞隨紅紫獨(dú)為芳。
東風(fēng)團(tuán)月連云瘦，春色籠煙徹骨香。
減卻離魂空著恨，銷殘清粉更成妝。
當(dāng)年高士今何處，值此游人總斷腸。
池齋石液題
二人看罷，但見云箋與花柳齊飛，翰墨共春光并舞。連聲叫妙不止。石生道：“小弟信筆亂書，實(shí)皆俚談，何以當(dāng)?shù)枚筚??！碧镉中溃骸捌鋵?shí)做得好。若有字眼下得不妥，小弟從來最不瞞興，就要把弊病一一說出。這詩做得不但順口，且起頭一句，‘一片冰肌接水光’，把梅花比做冰，冰者白也，梅花又是白的，這就妙起。第七句下個’當(dāng)年’二字，當(dāng)年者，尚論也，又是遠(yuǎn)想的意思。先以目前寓景，后以古人作證，乃真才實(shí)料，恰像唐詩?！笔溃骸靶〉茉菕伌u引玉，請佳作代為遮丑?！睉岩寥穗m與他相認(rèn)，不過舊曾處鄰，并未曾與他文墨往來，也要看他詩句。就將手中詩取過，同石生一看，滿紙胡涂，字如牛毛蝦尾一般。詩上寫道：南枝才放兩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
淡淡著煙濃著月，深深籠水淺籠沙。
石生看罷，知他是抄寫前人白玉蟾的詩句。不好說破，故作贊賞。懷伊人不覺露出一聲道：“這詩做得雖妙，念來就如熟的一般。請?jiān)僭佀木洌猿善哐园司淙绾?？”田又玄忙回道：“這詩皆從心窩里發(fā)出，所以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若是有些假借，便自己的意思，與古人的意思，兩相隔絕，朋友讀著，自然律不和聲，詞不順口了。且有意思的人，作詩只可一首。
再做一首，就為恃才妄動了。豈不知古人說，一之為甚，豈可再乎？”懷伊人又道：“這詩細(xì)細(xì)想來，倒與當(dāng)時(shí)白玉蟾《梅花》詩有些相同哩?！笔Φ溃骸跋胧翘镄峙c古人暗合?！?br />
田又玄亦大笑道：“好個與古人暗合。小弟自幼在父師面前，逢會文作詩之期，往往拿著筆，如行云流水，不加思索，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自不知出自何所。間有父師道‘這是某人舊文’，究竟自己也不知道。石先生所言‘古人暗合’四字，此乃到言也。即如昨日有個不通的女子，做了一首詩，貼在玄墓古香亭上，也是詠梅花的。觀者如堵，并無一個敢上前和她。
就是小弟走上，隨意略寫幾句，眾人一見，驚得掩面伸舌而去，難道那詩也是白玉蟾的不成。”說罷，又向石生道：“小弟胡說而且亂道，先生幸勿見笑。”石生道：“常言’俗子位中留不住，才人到處有逢迎’。田兄既有這般大才，何患弟輩不甘拜下風(fēng)。”懷伊人亦詭道：“田兄之詩全無假借，適才是小弟之戲談。我自罰一杯吧?！彼斐赃^一杯，又向石生招飲。
石生手執(zhí)酒杯，心下想道：“此人說甚么不通的女子，必竟是個才女?！蓖１蛱镉中Φ溃骸斑m所言佳句，與那不通女子詩，可還在古香亭上嗎？”田又玄道：“豈有不在之理。
古香亭乃梅林之大觀，亦詩人之雅聚。凡遠(yuǎn)近游人，往來無阻，任其飲酒賦詩。石先生這詩，到那里也貼將起來。小弟詩現(xiàn)在東粉壁墻上，少不得同去現(xiàn)丑一番。”石生聽了，一心要上古香亭看那女子的詩，酒也不吃，就叫放船前去。一陣清吹低唱，穿湖而入。行末一箭之地，但見：亭臺聳起，人人筆弄清香；粉面參差，個個鳥喚提壺。
對客開樽，錯怪浮生如夢；臨波停泊，亦信春光似畫。也有各攜杖頭，借景陶情；也有獨(dú)抱琵琶，逢場作戲。
石生住了船，同懷伊人、田又玄，叫管家攜著酒肴，帶著吹唱，一直上山。行到古香亭上，舉頭一望，滿壁皆詩，不及遍覽。轉(zhuǎn)過東粉壁墻來，田又玄即指道：“此是小弟拙韻，上面是那不通的女子胡話。”石生微應(yīng)，同懷伊人先看田又玄詩
道：
嬌似雪花白似鵝，枝枝開放向前坡。
占他春景氣癡我，累我吟詩惱殺他。
一朵扭來堪插髻。連根拔起可燒鍋。
明朝只怕山風(fēng)起，雪打群鵝飄滿河。
春日同鐵不鋒白隨時(shí)作也石生看罷，同懷伊人忍笑不止。
田又玄道：“這詩何如？”石生同懷伊人道：“字字典雅，句句新秀，果稱絕技?！碧镉中驳溃骸翱捎行├隙艢馕睹矗俊?br />
石生道：“全是杜體?！碧镉中种改桥釉娕c石生看道：玉笛吹殘花復(fù)生，別離歌曲動江城。
遙依南嶺應(yīng)傳語，笑倚春風(fēng)巧耐情。
雪照疏林酬意冷，夢回東閣旅魂驚。
相思罷吏難歸去，載酒空余索杖名。
凌春女子題
石生看罷，魂靈飄蕩，神思恍惚。暗自想道：“世間有如此女子，豈不令男子羞死。念了一回，復(fù)低聲玩味一遍，玩味一遍，又高聲朗誦一回。徘徊眷戀，情生肺腑。懷伊人亦仰面嚼咀。田又玄用手扯道：“這女子詩一味胡涂，當(dāng)不得細(xì)解，就便解出滋味，也不過是個女流?！闭f罷，將石生詩箋貼在壁上。又道：“我們且席地飲酒，叫吹唱起來賞鑒梅花，不可有負(fù)春色?！笔瑧岩寥酥坏缅e落就坐，各斟滿飲。石生手拿著酒杯，心下沉吟半晌，恍然如失，就要起身告回。
時(shí)天色將暮，田又玄宿酒已醒，正要拚飲。見石生要回，對懷伊人道：“主人之意若何？”懷伊人道：“既石兄要回，聽其自便吧?！碧镉中Φ溃骸斑@是主人慳吝，輸不起酒資了。”
懷伊人道：“非小弟慳吝酒資，因明日石兄有廣陵之行，弟亦有河南之往，久已相約，恐今日過酒，誤了明日吉期?！碧镉中溃骸懊魅漳抢锶サ贸桑褪且?，少不得弟備薄餞，屈留一日玩玩。”石生口中辭謝，定然要回。懷伊人同田又玄遂吩咐管家，將酒肴攜在船上，三人復(fù)下山上船。田又玄別去，石生同懷伊人一路飲回，各皆無言。到了岸時(shí)，懷伊人并眾別去，石生帶著柏兒回家。懷伊人臨別道：“石兄明日須要早起?！?br />
石生悵然回道：“明日再為商議便了?！闭牵簾o端才思相關(guān)切，落得游人滿面愁。
卻說石生，別懷伊人歸家，一心想著那女子詩，如怨如慕，不禁動了個尋訪之念。到次日，廣陵之行告止，寫了兩書，一封托以酒病。令懷伊人先行；一封書煩懷伊人帶至河南，問候表兄李穆如。正要著人送去，不期懷伊人帶著管家、行李，收拾齊備，到石生處相邀同行。
石生聞得，請進(jìn)書房，相見過，懷伊人笑道：“昨日田又玄做那樣胡詩，反笑那女子不通，真實(shí)可恥?！笔顟岩寥俗?，回道：“鄙俗小輩，狂妄無知，何足掛齒?！卑貎荷夙暷蒙喜鑱?。二人茶罷，懷伊人道：“小弟即刻就行，吾兄為何不收拾行裝？”石生道：“昨日弟見那凌春女子詩，豐神逸逸，落筆不俗。弟思想起來，正是良緣覿面，還要往甚么廣陵訪問才女。懷兄且先行吧。”懷伊人道：“吾兄此意，是不往梅老先生家赴館，要在此訪問這女子么？”石生道：“弟就去赴館，也不過為此，豈可才女咫尺，反教錯過。只是有一書，動煩懷兄帶至河南舍表兄處，感愛不盡?！睉岩寥私訒溃骸白匀活I(lǐng)命。但吾兄訪這女子，在此淹留，恐他人又索筆墨，以致兩誤，不如同行吧。”石和愀然道：“弟假以抱病謝交，他務(wù)自卻，懷兄不必過慮”懷伊人作想道：“兄計(jì)固好。弟欲停裝暫為效勞，此時(shí)不能奈何？”石生道：“若懷兄有此意，弟當(dāng)終身佩德，恐懷兄不肯見愛。”懷伊人道：“弟心有余而時(shí)不逮了。
苦今日不行，錯過吉期，后來未必有此佳辰?！笔溃骸凹热蝗绱?，弟不敢苦留，恐誤前途之事。懷兄且長行吧?！睉岩寥酥坏脨澣欢鴦e。臨行道：“吾兄當(dāng)斟酌謀為，弟不日即得會面。倘若這女子訪問不著，還赴梅老先生之館要緊，恐失他人之約，惹人談?wù)??！笔ㄎ☉?yīng)諾，隨即打發(fā)懷伊人長往，要訪這凌春女子。
正是：
原為情而去，又被情所擾。
不是浪用情，天下知情少。
不知石生訪這女子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四海春風(fēng)一曲琴，天涯類聚自相深。
青尊原為酬游志，白眼何須學(xué)苦吟。
俗客應(yīng)難諧益友，癡情還許付知音。
不謀顛倒姻緣簿，翻教才人錯用心。
話說嘉靖年間，有一甲科，姓石名昆，字良玉。乃河南開封府人。因年幼失偶，堅(jiān)執(zhí)不娶。直到五十歲上，念無子嗣，里人勸他娶了個填房李氏。不上一年，生有一子。這日，良玉夢一神人，賜古墨一錠，雕畫金龍，外包著錦繡雙鳳絹兒。云此墨乃延川石液所成。良玉得墨驚醒，聞生此子，不勝欣喜。
又見眉清目秀，容貌不凡，回思夢中之言，知兆應(yīng)在此，就取名為液，字延川，珍如珠玉。
養(yǎng)到五歲上，教他攻書，凡左傳、史策，過目成誦，如舊物相逢，毫不作難。八九歲成文，十一歲時(shí)即入泮宮。入泮之后，父良玉選為江南蘇州府理刑。就將家眷并此生隨帶上任。
凡百內(nèi)務(wù)，俱著此生照管。不幸良玉官未一年，竟先辭世，后李氏亦嗚呼。
余下石生一人，帶領(lǐng)管家，就在蘇洲離城三十余里，買了一所宅子，設(shè)喪陳祭。及丁憂服滿，此時(shí)石生，詩詞歌賦，諸子百家，無不精通。為人喜友好義。揮散宦資，以為糞土；浪結(jié)知心，就當(dāng)性命。每日作文賦詩，會客聯(lián)社于宅中一池亭上。
那朋友見石生神清氣爽，風(fēng)流豪俠，都起他一號，叫做池齋先生。
豈意三年之后，家業(yè)盡為逢迎散去，人情亦隨錢谷疏薄。
石生閉戶落落，忽于詩文之余，因嘆口氣道：“丈夫稟陰陽之氣而有身，賦萬物之靈而成性，必須讀古人已著之書，繼古人未發(fā)之旨，使吾性與古人相守，與后人相接，方稱我生不負(fù)。
必須得個才女，白頭吟哦；得個俠士，終身嘯傲。使吾內(nèi)有琴瑟之歡，外有膠漆之樂，才成百世良緣。奈何年已當(dāng)冠，父母又經(jīng)早喪，親戚無靠，止余一表兄，姓李名景文，字穆如者。
雖是先母嫡侄，卻在北京順天府癢。日前見了些女子，皆是有才不能有貌，有貌不能有才的；結(jié)了些朋友，又是知面不知心，善始不善終的。且世人盡皆肉眼，不識卞璞?！闭f罷，自己不覺墮不淚來。自此欲適城市，反著破碎衣服，故令市井之徒，大驚小怪。石生總不介意。
一日，有個友人姓懷名古，字伊人，是石生舊日同社，住居與石生相近。乃勸道：“吾兄雄才博藝，當(dāng)今無二，何不做番正業(yè)，轟轟烈烈，將平昔之文，行之于世，使眾人一見，自稱奇才?！笔蚵犉溲裕瑢⒓也刈约盒伦?，并批選古人的舊集，盡付之坊中。未幾刻出，東西南北，負(fù)價(jià)者來如云集。不論遠(yuǎn)近地方，皆知石池齋是個才子。就是過往鄉(xiāng)紳士民，也沒個不求文事。
石生自才名一倡，終日營營逐逐，不以為樂，反以為苦。
一日，聞得懷伊人要上河南他表親處打抽豐，遂請相會，思量謝名，作伴同行，到舅家借看表兄為名，隨遇覓訪才女。與懷伊人正在躊躇間，見一管家，手持一書，還拿了二十兩一封銀子，送上道：”這是揚(yáng)州梅翰林家下來的請書，這銀子是折聘禮的?！笔舆^書，取開看時(shí)，乃是一個請啟，一個關(guān)書。
關(guān)書上道：
鄉(xiāng)眷弟梅深頓首拜請大三元池翁石老師臺，教訓(xùn)小兒待臘。
每歲奉酬館谷銀三百兩，節(jié)禮外具。幸毋負(fù)托，叨愛不盡。
石生看罷，見下一鄉(xiāng)字，知梅翰林也是河南。遂對懷伊人道：“這事可去與不去么？”懷伊人道：“甚是該去。吾兄尚且無因他往，要訪才女，揚(yáng)州乃風(fēng)流古地，正當(dāng)借館以圖佳麗?！?br />
遂喜對管家道：“梅老爺人可在外邊么？”那管家道：“梅老爺管家現(xiàn)在外邊。說他叫王文，他老爺叫做梅嶺徹，因告假在家，前在玄墓觀梅，訪得相公是個才人，故到家即著他請相公處館?！笔溃骸翱芍麑W(xué)生多大了？”那老管家道：“聽得他與外人閑講，說梅老爺只有一女一子。子年尚幼，卻不曾說出年紀(jì)數(shù)目?！笔溃骸凹慈蝗绱?，不必寫回書，可封一折飯禮兒與他?；厮热ィ掖蠹s不過數(shù)日即去赴約。”那管家領(lǐng)命去了。半晌進(jìn)來回道：“梅老爺管家已去。折飯禮兒收了。臨行甚是叮囑，叫相公不可失約?！笔勓允樟似竷x，不勝欣喜。
當(dāng)日留懷伊人飲酒，要擇日一同出行。酒未數(shù)巡，懷伊人道：“吾兄借出游以訪才女，固是高人舉止，但恐此處文事，一時(shí)不能謝絕怎好？”石生道：“小弟素性懶于名利，前因懷兄忠告相勸，致于今日，亦是不得已應(yīng)酬。昨有兩篇序紀(jì)，俱草草告成。今日所來，已經(jīng)回過，脫然無累，就是明日即可同行?！睉岩寥说溃骸靶〉苄醒b皆打點(diǎn)停妥，只是明日，恐非吉期。”石生遂叫一書童柏兒，取歷日過來與懷伊人選日。懷伊人接過看道：“明日乃正月十七日也，俗云，七不往。直到后日方是出行吉期。”石生愀然近座道：“出行固要選個吉期，但明日不去，又恐他方紳士拜索筆墨。這番纏擾，卻如何處置？”
懷伊人銜杯半晌道：“有了。此時(shí)春光明媚，玄墓古香亭梅花甚開，四方游人詩士，雅集甚多。明日小弟稍備杖頭，請到玄墓少敘。一以卻拜訪之人，一以領(lǐng)梅花之勝，豈非兩全妙計(jì)?！?br />
石生聞言大喜。二人飲至夕陽西墜，懷伊人方辭回去。正是：閉戶談心休對俗，尋幽酌酒必須花。
到了次日，懷伊人在太湖叫了一只游船，定了兩個吹唱。
吃過早飯后，坐在船上，遂叫管家去請石生。不一時(shí)，石生帶著書童柏兒來到。二人相見禮畢，茶罷，管家擺上酒肴，就叫開船。三懷兩盞，飲了一回，吹唱一回。懷伊人道：“若依吾兄昨日之言，舍此而去，不獨(dú)今日無此一段快樂，且為梅花所笑?！笔溃骸懊坊ü切闵袂?，苦于耐寒，陽回氣足，復(fù)能魁春，乃酣養(yǎng)貞守之士。弟因蝸角淹留，不知以其大者圖之，倒不怕為梅花所笑，恐為梅花所恥耳?！睉岩寥说溃骸拔嵝纸袢罩x名，借處館以訪才女，可謂貞守矣。況今秋鄉(xiāng)試，明春會試，聯(lián)捷在舉步之間，梅花何恥之有。小弟雕蟲小技，且丁母憂，明年此時(shí)，吾兄著錦衣歸來，弟相會抱恥，又當(dāng)何如？”
二人正飲酒閑談間，聽得簫鼓如麻，歌聲聒耳。石生叫人把兩邊垂簾卷起，見玄墓已在面前。岸上游人如蟻，皆傍梅嶺而行。石生同懷伊人一見，心朗意徹，如一幅春景山水相對。
懷伊人向石生道：“此處有佳勝，即俗子市兒，也勉強(qiáng)扭捏兩句歪詩，以酬青帝之意。吾兄名手，斷不可無詩?！彪S叫管家取上筆硯箋紙，擺在案頭。石生也正動詩興，又見紙筆現(xiàn)成，便笑道：“請懷兄先為倡首?！睉岩寥说溃骸敖袢瘴嵝质强汀！?br />
一頭說，一頭研墨。石生取過紙，提起筆，向硯池蘸得飽飽，正待要筆走龍蛇，紙透云煙，把春風(fēng)花鳥搜索一番。
忽見管家進(jìn)艙報(bào)道：“田相公在岸上。”懷伊人不悅道：“他怎知我在此處？”管家道：“方才在簾外見相公說話。”
懷伊人尚不動身。只聽岸上高聲叫道：“懷伊兄如何偏背小弟至此耍子?！睉岩寥酥坏媒凶×舜?，欠身相邀，迎進(jìn)艙門。但
見這人：
頭戴一頂鴨嘴紗巾，身穿一件墨色布衫。年紀(jì)只有三十，面貌卻似百歲?？趽砘捻?，形容不甚儒雅；腳登朱履，強(qiáng)勉賴做斯文。規(guī)規(guī)矩矩，妝成許多道學(xué)：遮遮掩掩，全見一味老誠。
三人相見，禮畢分賓而坐。石生向懷伊人問道：“此位尊姓？”懷伊人道：“姓田，字又玄。與小弟舊曾處鄰，近居城市?！睉岩寥擞洲D(zhuǎn)身對田又玄指石生道：“這就是敝同社石兄，道號池齋者。”田又玄聞言，忙向石生打恭道：“原來就是石公祖令郎，久仰久仰?！睌?。傍邊管家添上鐘箸，大家同飲了數(shù)杯。田又玄就像個不飲的意思，再要斟他，只是告減。
石生道：“田兄，加敬一杯。想是見棄小弟，在這邊故此不飲？”田又玄高聲回道：“豈有見棄之理。不瞞先生講，昨日，徐州一個鐵不鋒兄，慕小弟之名來訪，同本處一位白兄，齊集古香亭觀梅。忽然詩興發(fā)作，做了一回詩，不覺暢飲，因就玄墓歇下，今日尚有余酒未醒?！睉岩寥私涌诘溃骸熬撇豢弦姁?，同敝社友做詩吧。敝社友方才愛玄墓這段好景，十分留意春色，以梅花為題，正在揮毫之際，不期相遇，卻好酬唱?！?br />
說罷，叫管家又取了一幅箋紙，命石生、柏兒捧硯磨墨。
田又玄慌了，把幾杯酒蓋著厚臉，假托看著柏兒道：“此子甚是青年，倒擅磨墨，是懷兄家的嗎？”懷伊人道：“不是，是敝社友之仆?！碧镉中Φ溃骸肮挥泻弥鞅爻龊闷汀！庇謫柊貎旱溃骸澳愣嗌倌昙o(jì)了？”柏兒道：“今年十六歲了?！?br />
田又玄道：“你可識字嗎？”柏兒道：“我不識字?！碧镉中还苄跣踹哆叮瑔査麞|長西短。懷伊人道：“想是墨已濃了，田兄不要閑話。”
田又玄諒著這詩難免不做，反強(qiáng)勉堆下笑容，脫帽露頂，談今論古，胡亂講了一回大話。
提起筆來，也不讓人。搖頭戰(zhàn)足，咬指托腮，做了半日丑態(tài)，捏成一首。放下筆，將詩箋拿在手中道：“弟已告成，候石先生、懷兄韻成，一齊同看?！睉岩寥说溃骸笆衷诖?，小弟不敢放恣。老兄轉(zhuǎn)候石兄吧?！笔?wù)f，提起筆來，如探囊取物，寫了一首。遞與田、懷二人。詩道：一片冰肌接水光，羞隨紅紫獨(dú)為芳。
東風(fēng)團(tuán)月連云瘦，春色籠煙徹骨香。
減卻離魂空著恨，銷殘清粉更成妝。
當(dāng)年高士今何處，值此游人總斷腸。
池齋石液題
二人看罷，但見云箋與花柳齊飛，翰墨共春光并舞。連聲叫妙不止。石生道：“小弟信筆亂書，實(shí)皆俚談，何以當(dāng)?shù)枚筚??！碧镉中溃骸捌鋵?shí)做得好。若有字眼下得不妥，小弟從來最不瞞興，就要把弊病一一說出。這詩做得不但順口，且起頭一句，‘一片冰肌接水光’，把梅花比做冰，冰者白也，梅花又是白的，這就妙起。第七句下個’當(dāng)年’二字，當(dāng)年者，尚論也，又是遠(yuǎn)想的意思。先以目前寓景，后以古人作證，乃真才實(shí)料，恰像唐詩?！笔溃骸靶〉茉菕伌u引玉，請佳作代為遮丑?！睉岩寥穗m與他相認(rèn)，不過舊曾處鄰，并未曾與他文墨往來，也要看他詩句。就將手中詩取過，同石生一看，滿紙胡涂，字如牛毛蝦尾一般。詩上寫道：南枝才放兩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
淡淡著煙濃著月，深深籠水淺籠沙。
石生看罷，知他是抄寫前人白玉蟾的詩句。不好說破，故作贊賞。懷伊人不覺露出一聲道：“這詩做得雖妙，念來就如熟的一般。請?jiān)僭佀木洌猿善哐园司淙绾?？”田又玄忙回道：“這詩皆從心窩里發(fā)出，所以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若是有些假借，便自己的意思，與古人的意思，兩相隔絕，朋友讀著，自然律不和聲，詞不順口了。且有意思的人，作詩只可一首。
再做一首，就為恃才妄動了。豈不知古人說，一之為甚，豈可再乎？”懷伊人又道：“這詩細(xì)細(xì)想來，倒與當(dāng)時(shí)白玉蟾《梅花》詩有些相同哩?！笔Φ溃骸跋胧翘镄峙c古人暗合?！?br />
田又玄亦大笑道：“好個與古人暗合。小弟自幼在父師面前，逢會文作詩之期，往往拿著筆，如行云流水，不加思索，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自不知出自何所。間有父師道‘這是某人舊文’，究竟自己也不知道。石先生所言‘古人暗合’四字，此乃到言也。即如昨日有個不通的女子，做了一首詩，貼在玄墓古香亭上，也是詠梅花的。觀者如堵，并無一個敢上前和她。
就是小弟走上，隨意略寫幾句，眾人一見，驚得掩面伸舌而去，難道那詩也是白玉蟾的不成。”說罷，又向石生道：“小弟胡說而且亂道，先生幸勿見笑。”石生道：“常言’俗子位中留不住，才人到處有逢迎’。田兄既有這般大才，何患弟輩不甘拜下風(fēng)。”懷伊人亦詭道：“田兄之詩全無假借，適才是小弟之戲談。我自罰一杯吧?！彼斐赃^一杯，又向石生招飲。
石生手執(zhí)酒杯，心下想道：“此人說甚么不通的女子，必竟是個才女?！蓖１蛱镉中Φ溃骸斑m所言佳句，與那不通女子詩，可還在古香亭上嗎？”田又玄道：“豈有不在之理。
古香亭乃梅林之大觀，亦詩人之雅聚。凡遠(yuǎn)近游人，往來無阻，任其飲酒賦詩。石先生這詩，到那里也貼將起來。小弟詩現(xiàn)在東粉壁墻上，少不得同去現(xiàn)丑一番。”石生聽了，一心要上古香亭看那女子的詩，酒也不吃，就叫放船前去。一陣清吹低唱，穿湖而入。行末一箭之地，但見：亭臺聳起，人人筆弄清香；粉面參差，個個鳥喚提壺。
對客開樽，錯怪浮生如夢；臨波停泊，亦信春光似畫。也有各攜杖頭，借景陶情；也有獨(dú)抱琵琶，逢場作戲。
石生住了船，同懷伊人、田又玄，叫管家攜著酒肴，帶著吹唱，一直上山。行到古香亭上，舉頭一望，滿壁皆詩，不及遍覽。轉(zhuǎn)過東粉壁墻來，田又玄即指道：“此是小弟拙韻，上面是那不通的女子胡話。”石生微應(yīng)，同懷伊人先看田又玄詩
道：
嬌似雪花白似鵝，枝枝開放向前坡。
占他春景氣癡我，累我吟詩惱殺他。
一朵扭來堪插髻。連根拔起可燒鍋。
明朝只怕山風(fēng)起，雪打群鵝飄滿河。
春日同鐵不鋒白隨時(shí)作也石生看罷，同懷伊人忍笑不止。
田又玄道：“這詩何如？”石生同懷伊人道：“字字典雅，句句新秀，果稱絕技?！碧镉中驳溃骸翱捎行├隙艢馕睹矗俊?br />
石生道：“全是杜體?！碧镉中种改桥釉娕c石生看道：玉笛吹殘花復(fù)生，別離歌曲動江城。
遙依南嶺應(yīng)傳語，笑倚春風(fēng)巧耐情。
雪照疏林酬意冷，夢回東閣旅魂驚。
相思罷吏難歸去，載酒空余索杖名。
凌春女子題
石生看罷，魂靈飄蕩，神思恍惚。暗自想道：“世間有如此女子，豈不令男子羞死。念了一回，復(fù)低聲玩味一遍，玩味一遍，又高聲朗誦一回。徘徊眷戀，情生肺腑。懷伊人亦仰面嚼咀。田又玄用手扯道：“這女子詩一味胡涂，當(dāng)不得細(xì)解，就便解出滋味，也不過是個女流?！闭f罷，將石生詩箋貼在壁上。又道：“我們且席地飲酒，叫吹唱起來賞鑒梅花，不可有負(fù)春色?！笔瑧岩寥酥坏缅e落就坐，各斟滿飲。石生手拿著酒杯，心下沉吟半晌，恍然如失，就要起身告回。
時(shí)天色將暮，田又玄宿酒已醒，正要拚飲。見石生要回，對懷伊人道：“主人之意若何？”懷伊人道：“既石兄要回，聽其自便吧?！碧镉中Φ溃骸斑@是主人慳吝，輸不起酒資了。”
懷伊人道：“非小弟慳吝酒資，因明日石兄有廣陵之行，弟亦有河南之往，久已相約，恐今日過酒，誤了明日吉期?！碧镉中溃骸懊魅漳抢锶サ贸桑褪且?，少不得弟備薄餞，屈留一日玩玩。”石生口中辭謝，定然要回。懷伊人同田又玄遂吩咐管家，將酒肴攜在船上，三人復(fù)下山上船。田又玄別去，石生同懷伊人一路飲回，各皆無言。到了岸時(shí)，懷伊人并眾別去，石生帶著柏兒回家。懷伊人臨別道：“石兄明日須要早起?！?br />
石生悵然回道：“明日再為商議便了?！闭牵簾o端才思相關(guān)切，落得游人滿面愁。
卻說石生，別懷伊人歸家，一心想著那女子詩，如怨如慕，不禁動了個尋訪之念。到次日，廣陵之行告止，寫了兩書，一封托以酒病。令懷伊人先行；一封書煩懷伊人帶至河南，問候表兄李穆如。正要著人送去，不期懷伊人帶著管家、行李，收拾齊備，到石生處相邀同行。
石生聞得，請進(jìn)書房，相見過，懷伊人笑道：“昨日田又玄做那樣胡詩，反笑那女子不通，真實(shí)可恥?！笔顟岩寥俗?，回道：“鄙俗小輩，狂妄無知，何足掛齒?！卑貎荷夙暷蒙喜鑱?。二人茶罷，懷伊人道：“小弟即刻就行，吾兄為何不收拾行裝？”石生道：“昨日弟見那凌春女子詩，豐神逸逸，落筆不俗。弟思想起來，正是良緣覿面，還要往甚么廣陵訪問才女。懷兄且先行吧。”懷伊人道：“吾兄此意，是不往梅老先生家赴館，要在此訪問這女子么？”石生道：“弟就去赴館，也不過為此，豈可才女咫尺，反教錯過。只是有一書，動煩懷兄帶至河南舍表兄處，感愛不盡?！睉岩寥私訒溃骸白匀活I(lǐng)命。但吾兄訪這女子，在此淹留，恐他人又索筆墨，以致兩誤，不如同行吧。”石和愀然道：“弟假以抱病謝交，他務(wù)自卻，懷兄不必過慮”懷伊人作想道：“兄計(jì)固好。弟欲停裝暫為效勞，此時(shí)不能奈何？”石生道：“若懷兄有此意，弟當(dāng)終身佩德，恐懷兄不肯見愛。”懷伊人道：“弟心有余而時(shí)不逮了。
苦今日不行，錯過吉期，后來未必有此佳辰?！笔溃骸凹热蝗绱?，弟不敢苦留，恐誤前途之事。懷兄且長行吧?！睉岩寥酥坏脨澣欢鴦e。臨行道：“吾兄當(dāng)斟酌謀為，弟不日即得會面。倘若這女子訪問不著，還赴梅老先生之館要緊，恐失他人之約，惹人談?wù)??！笔ㄎ☉?yīng)諾，隨即打發(fā)懷伊人長往，要訪這凌春女子。
正是：
原為情而去，又被情所擾。
不是浪用情，天下知情少。
不知石生訪這女子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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