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恩從至處生煩惱，詩到愁來總怨哀。
寄語深閨非戀色，撫琴相訪亦因才。
豈知錯里翻成約，不忍情中更見猜。
自是美緣天有分，何須冰月作良媒。
卻說石生，那日信白隨時之言，別過田又玄，喜長途風(fēng)送，不日到淮。先將行李發(fā)在湖嘴飯店，即問清涼寺住居。問畢，暫別主人，帶著柏兒，行未半里，見青柳成行，白云如堵，無數(shù)樓臺殿閣，隱隱高聳其中。石生從一草橋而入，傍花隨柳，找尋至前，果然有一大寺。面對湖水蕩漾，綠草煙迷，內(nèi)聞鳥鵲聲喧，山門緊閉。
石生自旁一小門緩步進(jìn)去。見一僧衲衣草履，迎到客寮，二人揖畢，分賓坐下，各道名號。
原來那僧號湛然，乃客居清涼寺的。祖家在北京河南會館旁邊圓通寺里，特來淮募緣修寺，見石生斯文之輩，兩相投洽。
又引見主持師傅普明。石生道：“學(xué)生從南來，風(fēng)塵勞頓，心下不爽，欲借定剎客房半間，少息數(shù)日，奉送香資，不識二位老師意下若何？”普明聞見有香資，連聲應(yīng)諾。石生隨叫柏兒，外面封了一兩銀子，送與普明。并飯店行李總代取來，就寺住了。
這晚，普明備了茶果，令淇然陪飲。茶將數(shù)巡，石生道：“這寺旁可有一姓畢者么？”湛然道：“貧衲初來，不知細(xì)里。聞道有一畢監(jiān)生，名冷金，字守謙。富推敵國，選至杭州府通判，尚未赴任。相公問他卻有何事？”石生道：“聞得他有一令愛，善賦詩文，學(xué)生曾在玄墓見一道梅花詩，那詩頗覺清新，即其手著，適偶爾相問，非有他意。”湛然道：“果然。向日畢老爺，帶小姐至玄墓觀梅，得病歸來，曾許一愿在此，尚未還哩！”石生佯笑道：“訪梅乃人之韻事，何反得?。俊闭咳坏溃骸爸灰虍吚蠣攩势?，小姐每日作文賦詩，哀挽母親，久矣擾思成病，今春方覺爽利。故畢老爺恐她憔悴芳姿，帶往玄墓觀梅散心。不期又受風(fēng)寒，復(fù)成大恙。如今痊愈，想是愿心目下也好還了?！笔溃骸霸瓉砣绱恕！倍苏劻艘粫?，吃過晚齋，湛然自歸禪房。
石生秉燭獨坐，前思后想，直到四鼓時，正欲抵案而臥，聽得金雞三唱，法鼓齊鳴。石生清晨整衣，同柏兒就走到畢小姐前門窺視。只見職事兩列，多少衙役在門伺候。石生近前問道：“這是那里官長？”衙役道：“是現(xiàn)任徐州錢老爺來拜畢老爺?shù)?。”石生聽說，帶著柏兒，又閑閑走到后門。見墻上石勒先春園三字。石生正自玩索，只見一花婆，手提花藍(lán)，從門內(nèi)走出，向斜路徑往清涼寺后去了。石生欲要叫他，回思無味，俟他去后，潛走入園內(nèi)看時，悄無人聲。但見：綠淺紅肥，鶯啼鵲噪。檻憑青草池塘，緊靠太湖一石；簾卷東風(fēng)繡閣，卻傍沙柳叢陰。陽和春暖，花香撲鼻；心靜琴響，蘭味襲人，漢宮當(dāng)曉，無般嬌媚，原非畫工幻想；青皇濫設(shè)，多少芳菲，盡是恨人愁緒。
石生拂衣，就石坐下。目顧群芳，心營萬慮。知柳中高閣，是畢小姐藏修之處，不癡不呆，沉吟半響?；腥凰朴腥顺觯否斩?。忽聞嚦嚦聲音叫翠云。石生側(cè)立在柳樹梢下，聞得琴聲嘹亮，隨聽彈道：勝如花明窗靜，梳玉斜，鬼病懨纏瘦怯。只落得清粉銷殘；說甚么籠香骨徹。想起這愁恨難絕。
石生聽罷，低聲自語道：“‘清粉銷殘，籠香骨徹’，分明道我梅花詩上，’春色籠煙，銷殘清粉’之句?！庇纸白谑霞?xì)聽道：
減新妝，湘裙半遮；逗離魂，春光頓賒。竟夜傷嗟。
為憐才心切，不是奴意兒癡邪。羨文君不戀豪奢。
石生聽罷，又低聲自語道：“小姐琴音，有重我石池齋之意。信乎白隨時數(shù)中道‘三五月團(tuán)圓’之句，且白隨時言她才美兼?zhèn)?，諒不虛矣。但我游梅見小姐詩句在正月十七也，必然小姐游梅在先，何我詩句她怎記得？”又轉(zhuǎn)念想道：“小姐數(shù)百里到玄墓游梅，豈有一見即返之理?；蛘呔鸵捲⒐畔阃づ裕瑫r時觀玩，后復(fù)見我之詩句，亦未可知。我回去將她原筆詩句，央托那花婆傳入，看她認(rèn)與不認(rèn)，自知就里。”想罷，意欲再聽，琴已絕響。遂帶柏兒出了先春園門。只見錢知州別過畢監(jiān)生，上轎喝道而行。石生避了，竟徑往清涼寺來。
吃過午飯，令柏兒到寺后覓訪花婆，假以買花插瓶，叫她進(jìn)寺。柏兒應(yīng)諾去了。少頃，帶引花婆進(jìn)了寺門，見過石生，石生就叫取茶。茶婆打開花籃，遞與石生揀選。石生手揀著花問道：“老媽尊姓？”花婆道：“老身姓陸?！笔值溃骸斑@花是何處折來的？”花婆道：“是東邊畢老爺家先春園里的?！?br />
石生道：“畢家花如何送與你賣？”花婆道：“有個原故，當(dāng)時畢奶奶在時，待我甚好，如今畢奶奶去世，未存一子，只余下一個小姐，小姐念先人舊愛，不忍視我孤貧，因此，把這花叫我賣了度日?！笔鷨柫T，選了兩枝大花，插在瓶內(nèi)。柏兒拿出幾碗果子，提了一壺茶擺在案上。石生即令斟茶，陪花婆坐下?；ㄆ诺溃骸袄仙碓醺覕_相公。”石生道：“我有一心事，要與陸媽商議，若要得，我做衣服，備重禮相謝。”花婆笑道：“相公卻有何事？”石生道：“就是畢小姐事?！被ㄆ朋@道：“若是說畢小姐事，萬不能做了?！笔溃骸霸趺匆姷貌荒茏??！被ㄆ诺溃骸跋喙f畢小姐三字，不過就是為婚姻之事。那畢小姐雖年方十七，文推過目，生得面如花朵，有許多刁鉆古怪性格。就是畢老爺時常說及選婿一事，她就不悅，要才貌中她意的人兒，方才說得。相公此舉料想不成?！笔Φ溃骸斑@件事，卻是中她意的現(xiàn)成事。我二人雖未會面，兩下事體，卻都盡知。如今所煩無別，有首詩兒，是我在蘇州得來的，煩陸媽轉(zhuǎn)達(dá)小姐妝次，問個詳細(xì)，可是小姐做的？是與不是，回我一信。先送茶資一兩，后日再煩別事，仍加厚謝?！被ㄆ呕剜磷飨驳溃骸斑@個使得，只是要遲兩日方好?！笔溃骸叭ケ憔腿?，為何又遲兩日？”花婆道：“相公有所不知，畢老爺有個舊友姓錢，現(xiàn)任徐州知州，今日拜他。聞徐州出賊，上司叫他急急趕去上任拿賊。畢老爺備了兩席酒，叫了一班戲，與他送行。小姐也請了幾位女客，在簾后看戲?？置χ胁槐阏f及相公事情?！笔溃骸斑@個不妨。我將詩箋與你悄悄帶去，乘便取出就是?！彪S取了一兩銀子作茶資，外一錢銀子作花價，并詩箋放在花藍(lán)內(nèi)，對花婆道：“此事重托，千萬不可泄漏?！?br />
花婆不好辭得，只得應(yīng)諾，茶畢散去。石生道：“倘得周旋，決不負(fù)陸媽成就之德?！被ㄆ乓晃稇?yīng)承而去。
石生送至寺門?；ㄆ藕龌剞D(zhuǎn)笑道：“相公尊姓不曾問得?！?br />
石生道：“我姓石，道號池齋，你可緊緊記著。”花婆道：“石相公與畢小姐二人，可有甚么遺記沒有？”石生道：“沒有甚么遺記，止有小姐琴中彈的一曲?！被ㄆ诺溃骸跋喙珜憗砼c我拿去，她就沒得推卻，老身又好中間調(diào)停?！笔鷱?fù)回房中，寫出那琴中之曲，付與花婆。又叮囑一遍，方才各別。正是：全憑紫燕傳佳語，坐待春風(fēng)聽好音。
卻說花婆別過石生，手提花籃，夾帶詩箋，竟往畢小姐先春園來，謀為此事。怎奈事不湊巧，恰恰撞見畢監(jiān)生親自選折瓶花。一見花婆問道：“今日花賣了多少錢？”花婆道：“不曾賣得多少。”畢監(jiān)生無心將花籃揭開。花婆慌忙將手遮著銀子，被畢監(jiān)生早已看見詩箋。問花婆道：“這是甚么詩箋？”
花婆道：“是小姐與我鈿花的?！碑叡O(jiān)生將詩箋捏在手中道：”閨中詩句，以后不可亂向外傳。”花婆應(yīng)聲，滿臉通紅。
提著花籃，徑到樓上。見過小姐，道聲恭喜。畢小姐道：“有甚恭喜，想是爹爹不日上任么？”花婆道：“不是?！碑呅〗愕溃骸凹热徊皇?，想是陸媽的喜，故來反說。”花婆道：“我有何喜？”畢小姐道：“陸媽今日滿臉春色，喜氣融融，想是賣花撿著銀子回來了?！被ㄆ判Φ溃骸拔邑毱抛蛹?，那討得甚么銀子拾。適才拾著一張字紙兒，請小姐念與我聽聽，看是什么話說?！碑呅〗懔罨ㄆ抛拢舆^看罷，驚問道：“這是我在深閨做的《勝如花》曲，怎被外人抄尋著？”花婆道：“我走得困倦，在清涼寺門首坐歇，見風(fēng)吹出個字紙，我就拾將起來，那曉得甚么勝如花曲不勝如花曲。”畢小姐道：“那寺中有人住么？”花婆道：“只蘇州來的一位相公，叫做石池齋，再無別人?！碑呅〗泱@疑半晌道：“聞得蘇州石池齋是個名士，卻怎么到淮安來哩?！被ㄆ庞f就是，為那詩句被畢監(jiān)生拿去，欲言又止。畢小姐道：“那石池齋認(rèn)得你么？”花婆道：“他倒不識認(rèn)得我，想是倒識得小姐哩！”畢小姐粉臉頓紅，問道：“他如何識認(rèn)得我？”花婆挑道：“他既不識認(rèn)得小姐，小姐如何曉得他是個名士？”畢小姐道：“當(dāng)日我在蘇州游玄墓，聞得他是個少年飽學(xué)，又在古香亭見他親筆詩句，故此曉得。陸媽如何說他識認(rèn)得我？”花婆道：“他也是見小姐詩句，知小姐才情，故此不面而識。”畢小姐道：“我之詩句俱閨中暗室所作，石生卻從何處得去？”花婆道：“說起那石相公，在蘇州就見小姐詩句，因而千里之遠(yuǎn)，特來訪問。適才著管家請我到寺中買花吃茶時，談及小姐。他道：“我與小姐雖未會面，兩下事體，卻都盡知。’復(fù)與我一詩箋”并這曲，他道：“詩箋是蘇州得來的，這曲是小姐琴中所彈的?！灰鈦淼綀@內(nèi)，撞見畢老爺，將那詩箋拿去。那相公還要候我回話，卻如何處置？”
畢小姐道：“我之詩句，并未傳至蘇州，想是他誤認(rèn)別詩了。”
說罷，叫翠云道：“你向老爺那邊，取陸媽拿的詩句來。”翠云應(yīng)諾下樓。花婆道：“小姐差矣。若是誤認(rèn)詩句，并這曲亦不是了，若是這曲是小姐做的，他既知小姐閨中之曲，豈有不知小姐閨中之詩么？”畢小姐作羞慚道：“陸媽之論，似乎近理。但那生迢遠(yuǎn)而來，在他可謂真誠矣；在我深閨之人，不當(dāng)招認(rèn)，若一稍通儀節(jié)，便近淫奔，若不應(yīng)酬，又屬負(fù)義，此時卻勢處奈何之地?！被ㄆ诺溃骸靶〗阒?，真上人高見。然那生不宜留他久住。今小姐當(dāng)贈之遺記，使他暫回江南，俟后，或鳴之老爺，以圖此美事方好?！碑呅〗阆肓讼氲溃骸拔矣幸话子窈?，在前邊書房箱內(nèi)，煩陸媽轉(zhuǎn)致。令那生且回南去，不識好否？”花婆道：“這是絕妙的遺記，可著翠云取來?！碑呅〗阌窒肓讼氲溃骸敖袢照埦朴惺?，不便去取。俟爹爹外出時，乘空取出，煩陸媽寄去吧?！碑呅〗阃ㄆ旁挭q未終，見翠云走上樓回道：“那詩老爺放在書房中，一時忘記，便尋不著，請小姐收拾衣裝，城內(nèi)女客轎將到了?！碑呅〗懵勓裕_箱更衣，花婆就要辭過。畢小姐留道：“爹爹赴任日期將近，要打點一切事務(wù)，并還清涼寺舊愿。你陪我家中料理料理，那事遲日不妨?！被ㄆ乓驘o實據(jù)，不好因石生的話，就乘勢住下。畢小姐見天暮，叫翠云掌燈。先拿了些酒菜，安排花婆自酌自斟，就改妝下樓，迎接女客去了。正是：異客孤燈空對夢，玉人簫管不知愁。
按下畢小姐今晚宴客不題。卻說石生別花婆之后，千思萬慮，望到夕陽，不見回話。自寬自解，以為畢家這日請酒。不期一連過了一二十天，杳無消息。石生使柏兒到花婆家問，又不見音信。心下疑疑惑惑，因帶著柏兒向寺外芳草之地閑游散悶。只見兩個穿小袖色衣的人，近前扯住石生道：“相公原來在這邊，我家老爺請相公處館，誰知相公弄個不通的去抵冒，致小的們又往返尋到蘇州，蘇州又尋到淮安?！笔徽J(rèn)道：“我認(rèn)得你家老爺是誰？說甚么不通的抵冒！”那一管家道：“我是揚(yáng)州梅老爺家的王文。當(dāng)日到蘇州請相公處館，現(xiàn)有關(guān)書聘金。相公姓石，號叫池齋，怎么不認(rèn)？”石生拂衣仰天笑道：“你還不放手，這等你錯認(rèn)了，我是姓齊的?！眱蓚€管家齊道：“我們在蘇州到相公家訪問，那看門老者說得不明不白。后到碼頭上，見一船戶，他道石相公往淮來了。小的沿路問來，又有一船戶，說相公在湖嘴飯店住歇。小的及到飯店，店家說到清涼寺來了。如今遇著相公，相公又推三阻四，是明明害小的們了?！比苏谒峦鉅幷?，只見湛然和尚走出問道：“為甚么事情？”石生忙接口道：“他錯認(rèn)我齊相公做姓石的。”
那兩管家道：“我家老爺請相公處館，不意相公竟到淮來。老爺特差小的們來訪，若相公不去，小的們就要領(lǐng)責(zé)。”湛然見無大事，向那管家道：“這相公今日方到寺中，明日就要北行。你們休得錯認(rèn)?！蹦枪芗矣謱⒁宦吩L來原由說了一遍。湛然故想了一想，詭道：“怪不得你們，向日果有一石相公，在寺中宿了一夜就上北京去了?！蹦枪芗曳畔率婷嫦嘁?，慚愧半晌道：“我們且到別處再訪一訪吧?！钡瓜蚴懔嗽S多不是去了。
石生同湛然復(fù)歸寺內(nèi)。湛然有事，自回禪室，不及細(xì)問就里。石生獨做客房，見諸事不遂，愈覺神昏意慵。正欲就寢，恍然如畢小姐來的一般。方才著枕，又自驚覺。見柏兒手持玉簫進(jìn)房向石生道：“這是花婆送來的。叫相公回江南去吧。”石生忙起問道：“花婆哪里？”柏兒道：“花婆正待進(jìn)來，見后面畢家有人來寺，她就交付與我去了。”石生道：“那詩可曾說是畢小姐做的嗎？”柏兒道：“她說是畢小姐做的。”石生令柏兒出去。獨坐明窗下，手持玉簫沉吟道：“小姐既贈我以簫，何叫我又回江南？”只管如夢如癡，狐疑不決。遂援筆以《楊柳枝》興懷，作詞十首，以配玉簫。其名樂府，可備管弦。
詞云：
年來何處寄殷勤，暮雨朝煙總未分。
空余弱質(zhì)誰為主，獨傍長亭更念君。
金閶有客客清涼，淮水河邊夾道長。
垂枝不解東風(fēng)意，兩地相逢一斷腸。
憔悴枝枝又別離，堪悲玉笛向君披。
陶家舊日千條好，今日翻為兩皺眉。
江南漫漫花已然，青帝何曾淡著煙。
到來春色傷同調(diào)，未許垂絲別院牽。
曉開南北石峰寒，忍教芳露滴春顏。
行人多少鶯啼處，莫把相逢陌上看。
當(dāng)初折柳隋煬堤，曾聽鷓鴣別路迷。
當(dāng)日柳青無可折，鷓鴣猶復(fù)舊時啼。
裘馬江天入翠微，裊裊輕絲夢未歸。
青娥喜傍樓頭月，春色何時上客衣。
病后何曾休了休，人戀東君君不留。
折來俱是昭陽夢，只恐君歸又病愁。
兀做高林思悄然，陽春一曲寄當(dāng)年。
多情不識淮南柳，野客攜鋤只屬田。
潦倒長途百感生，手挽絲絲酒未醒。
相依愿逐東風(fēng)去，不留芳景付無情。
做罷，到夜三鼓時分，人聲悄寂。石生獨備一觴，將玉簫吹和起來，其音凄惋，不忍盡調(diào)。
忽一人推開房門，就側(cè)坐下。石生抬頭一看，乃是湛然和尚。石生愀然向湛然道：“老師何今夜肯向愁旅一顧也？”湛然皺眉道：“適貧衲聞簫中有斷腸之聲，抵枕不能寐。特來請問相公，何以悲憤一至于此？”石生挑燈，不覺淚語道：“學(xué)生遠(yuǎn)從南來，忝居老生愛下，已將事一月矣。今日，忽得知己贈一白玉簫。因思天下有一美物，眾皆悅慕。于此得之，必于彼失之。夫失之者，非愿失也，以為托以知己而與，不托以知己而遂不與；而我得之者，亦非泛得也，以為知己之物而取，茍非知己之物而亦不取。今余取矣，是以彼與之者為知己；而與之者以我為知己而贈，不以我為知己贈？而我遂不知。兩兩牽牽，寧不令人心碎乎！”湛然聞言慰道：“相公固乃熱腸寓世之人，但令人情反復(fù)，世態(tài)叵測，愿相公如意則取，不如意則不取，可也?！笔Z道：“學(xué)生有不得不取之勢?！闭咳坏溃骸昂我砸妱莶坏貌蝗?？”石生道：“舍彼則我無知己，舍我則彼無知己，故為之勢處不得不取?！闭咳坏溃骸罢堁灾赫吆稳耍俊笔徊徽Z。湛然近座道：“相公說我得知，我或能解疑，亦未可知?！笔跍I道：“知己者，向日所言畢小姐也。玉簫即畢小姐所贈也。”湛然驚問道：“畢小姐與相公因何遂成知己。”石生道：“學(xué)生自從玄墓古香亭見她詩句，知她才冠群英；復(fù)晤一醫(yī)生，知她貌壓眾艷。學(xué)生特棄揚(yáng)州梅翰林之館而來，豈非以畢小姐為知己而訪之乎？不意使通之畢小姐，蒙畢小姐答我一簫，似乎亦以學(xué)生為知己也。來人又令我早回江南，此意不明不白。是以我為知己而贈，不以我為知己而贈？而我遂茫然不辨。在老師處此，亦料難自解?！?br />
說罷又自掩淚。
湛然道：“原來先時那管家就為此事。既然相公棄館而來，在畢小姐今日贈簫，諒必亦慕相公之才貌，知相公之苦心。又令相公回江南者，此必有說存焉，來人獨未達(dá)其意乎？”石生道：“來人不曾會面，且會后即難逢之人。”湛然沉吟半晌道：“相公且自保重。明日貧衲有一計，或能稍通音信?！笔溃骸袄蠋熡泻蚊钣嫞以囇灾??！闭咳坏溃骸巴頃r，畢家有人來吩咐普明收拾佛殿，明日還愿。畢老爺要來拈香。俟貧衲備一茶，請相公陪他談?wù)?。或兩下道義相投，有一機(jī)會，事亦難料?！?br />
石生聞?wù)f，回嗔作謝。湛然遂別，石生就寢。
正是：
只因恩愛愁多染，不為情癡恨亦無。
卻說石生聞?wù)咳恢嫞裁咭灰?。到次日清晨，梳洗已畢，候會畢監(jiān)生。果然早茶時，湛然來請。石生喜不自勝。隨到前房，向畢監(jiān)生施禮畢，各分賓主而坐。石生道：“晚生久仰先生大名，幾欲登堂請教，恐妨公冗，故疏晉接之儀?！碑叡O(jiān)生道：“適湛然師父道及兄長高雅，聞知且善詞賦，今日老夫何幸得遇輩中人也?！笔t道：“晚生少年菲才，何敢望附驥尾。”畢監(jiān)生笑道：“老夫近因新受杭州通判之職，把詩詞疏失了許多。前一敝友錢姓者，祖籍九江，現(xiàn)任徐州刺史，來拜老夫，酒席間就索新作。只道老夫仍是當(dāng)日窗下之豪興，卻不知近日為官之事，與那詩賦不同?！笔溃骸罢恰９旁品歉F愁不能著書?！碑叡O(jiān)生道：“兄長住居寂寞蕭寺，近日想多新作。”石生道：“有兩首詞句，著價取來獻(xiàn)丑?！碑叡O(jiān)生忙道：“不消取來，自然是妙的。”石生道：“晚生自當(dāng)請教?！彪S叫柏兒到房中去取那《楊柳枝》詞。普明、湛然擺下茶果，四人方舉茶杯，見一個管家手持一書，向畢監(jiān)生道：“徐州錢老爺有書在此?！碑叡O(jiān)生將書拆開，看了半晌，笑道：“昨夜過酒，今日眼昏，煩石兄代老夫細(xì)述一遍?！笔舆^書啟，念道：“眷盟弟錢呂直頓首上守翁老仁臺書。前者，晉候臺教，過承盛款。別來就任，清誨之音猶在耳右。昨蒙上行，仰除土冠，托庇僅獲一卒，迄今余黨尚無覓處，誠庸才碌碌，不及向知己盡述也。茲有癢生鐵紇，字不鋒者，昨于江南游學(xué)歸，拜弟門下。欲過淮謁玉，懇書轉(zhuǎn)為介紹。幸老盟翁推分，加意栽植，叨光不獨鐵生也。專此代面，無任瞻仰?！?br />
念罷，畢監(jiān)生接去，忙問管家道：“鐵相公如今在那里？”
管家道：“現(xiàn)在家中廳上坐著。”畢監(jiān)生放下茶盞，就起身而別。
石生道：“晚生拙詞，求帶去斧正?！碑叡O(jiān)生道：“再來領(lǐng)教吧?！?br />
二人說話之間，柏兒將詞已拿到面前。石生乘勢遞與畢監(jiān)生入袖。送到寺門，四人遂別。
石生悶悶不快，同湛然復(fù)回前房。湛然道：“相公遭際不遇，這般一件巧事，偏又不能接談。畢老爺雖居咫尺，這寺一年來不得一次。此會虛過，再難得會了。”石生抱悶不語。湛然又寬慰道：“相公，古人云，謀事在人，成事成天，且將新茶再吃一盅?！笔咳怀粤吮?，少頃，柏兒取午飯至。
見一管家，拿一拜匣，取出一書，向湛然道：“我家老爺請石相公哩！”湛然同石生驚喜，將書看道：刻下敬置一觴，恭候臺教。眷弟畢冷金頓首拜。
石生看罷，對湛然低語道：“想是那詞被小姐看見，故來請我?！闭咳幌仓Z。石生受下請啟，令那管家回去。同湛然吃過午飯，隨即更衣，專候赴席。湛然笑道：“此事若成，真文章有用了?！笔辔⑿Χ鴳?yīng)。正是：
否極常逢泰，愁深恨自除。
好事不易得，易得亦成虛。
不知石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恩從至處生煩惱，詩到愁來總怨哀。
寄語深閨非戀色，撫琴相訪亦因才。
豈知錯里翻成約，不忍情中更見猜。
自是美緣天有分，何須冰月作良媒。
卻說石生，那日信白隨時之言，別過田又玄，喜長途風(fēng)送，不日到淮。先將行李發(fā)在湖嘴飯店，即問清涼寺住居。問畢，暫別主人，帶著柏兒，行未半里，見青柳成行，白云如堵，無數(shù)樓臺殿閣，隱隱高聳其中。石生從一草橋而入，傍花隨柳，找尋至前，果然有一大寺。面對湖水蕩漾，綠草煙迷，內(nèi)聞鳥鵲聲喧，山門緊閉。
石生自旁一小門緩步進(jìn)去。見一僧衲衣草履，迎到客寮，二人揖畢，分賓坐下，各道名號。
原來那僧號湛然，乃客居清涼寺的。祖家在北京河南會館旁邊圓通寺里，特來淮募緣修寺，見石生斯文之輩，兩相投洽。
又引見主持師傅普明。石生道：“學(xué)生從南來，風(fēng)塵勞頓，心下不爽，欲借定剎客房半間，少息數(shù)日，奉送香資，不識二位老師意下若何？”普明聞見有香資，連聲應(yīng)諾。石生隨叫柏兒，外面封了一兩銀子，送與普明。并飯店行李總代取來，就寺住了。
這晚，普明備了茶果，令淇然陪飲。茶將數(shù)巡，石生道：“這寺旁可有一姓畢者么？”湛然道：“貧衲初來，不知細(xì)里。聞道有一畢監(jiān)生，名冷金，字守謙。富推敵國，選至杭州府通判，尚未赴任。相公問他卻有何事？”石生道：“聞得他有一令愛，善賦詩文，學(xué)生曾在玄墓見一道梅花詩，那詩頗覺清新，即其手著，適偶爾相問，非有他意。”湛然道：“果然。向日畢老爺，帶小姐至玄墓觀梅，得病歸來，曾許一愿在此，尚未還哩！”石生佯笑道：“訪梅乃人之韻事，何反得?。俊闭咳坏溃骸爸灰虍吚蠣攩势?，小姐每日作文賦詩，哀挽母親，久矣擾思成病，今春方覺爽利。故畢老爺恐她憔悴芳姿，帶往玄墓觀梅散心。不期又受風(fēng)寒，復(fù)成大恙。如今痊愈，想是愿心目下也好還了?！笔溃骸霸瓉砣绱恕！倍苏劻艘粫?，吃過晚齋，湛然自歸禪房。
石生秉燭獨坐，前思后想，直到四鼓時，正欲抵案而臥，聽得金雞三唱，法鼓齊鳴。石生清晨整衣，同柏兒就走到畢小姐前門窺視。只見職事兩列，多少衙役在門伺候。石生近前問道：“這是那里官長？”衙役道：“是現(xiàn)任徐州錢老爺來拜畢老爺?shù)?。”石生聽說，帶著柏兒，又閑閑走到后門。見墻上石勒先春園三字。石生正自玩索，只見一花婆，手提花藍(lán)，從門內(nèi)走出，向斜路徑往清涼寺后去了。石生欲要叫他，回思無味，俟他去后，潛走入園內(nèi)看時，悄無人聲。但見：綠淺紅肥，鶯啼鵲噪。檻憑青草池塘，緊靠太湖一石；簾卷東風(fēng)繡閣，卻傍沙柳叢陰。陽和春暖，花香撲鼻；心靜琴響，蘭味襲人，漢宮當(dāng)曉，無般嬌媚，原非畫工幻想；青皇濫設(shè)，多少芳菲，盡是恨人愁緒。
石生拂衣，就石坐下。目顧群芳，心營萬慮。知柳中高閣，是畢小姐藏修之處，不癡不呆，沉吟半響?；腥凰朴腥顺觯否斩?。忽聞嚦嚦聲音叫翠云。石生側(cè)立在柳樹梢下，聞得琴聲嘹亮，隨聽彈道：勝如花明窗靜，梳玉斜，鬼病懨纏瘦怯。只落得清粉銷殘；說甚么籠香骨徹。想起這愁恨難絕。
石生聽罷，低聲自語道：“‘清粉銷殘，籠香骨徹’，分明道我梅花詩上，’春色籠煙，銷殘清粉’之句?！庇纸白谑霞?xì)聽道：
減新妝，湘裙半遮；逗離魂，春光頓賒。竟夜傷嗟。
為憐才心切，不是奴意兒癡邪。羨文君不戀豪奢。
石生聽罷，又低聲自語道：“小姐琴音，有重我石池齋之意。信乎白隨時數(shù)中道‘三五月團(tuán)圓’之句，且白隨時言她才美兼?zhèn)?，諒不虛矣。但我游梅見小姐詩句在正月十七也，必然小姐游梅在先，何我詩句她怎記得？”又轉(zhuǎn)念想道：“小姐數(shù)百里到玄墓游梅，豈有一見即返之理?；蛘呔鸵捲⒐畔阃づ裕瑫r時觀玩，后復(fù)見我之詩句，亦未可知。我回去將她原筆詩句，央托那花婆傳入，看她認(rèn)與不認(rèn)，自知就里。”想罷，意欲再聽，琴已絕響。遂帶柏兒出了先春園門。只見錢知州別過畢監(jiān)生，上轎喝道而行。石生避了，竟徑往清涼寺來。
吃過午飯，令柏兒到寺后覓訪花婆，假以買花插瓶，叫她進(jìn)寺。柏兒應(yīng)諾去了。少頃，帶引花婆進(jìn)了寺門，見過石生，石生就叫取茶。茶婆打開花籃，遞與石生揀選。石生手揀著花問道：“老媽尊姓？”花婆道：“老身姓陸?！笔值溃骸斑@花是何處折來的？”花婆道：“是東邊畢老爺家先春園里的?！?br />
石生道：“畢家花如何送與你賣？”花婆道：“有個原故，當(dāng)時畢奶奶在時，待我甚好，如今畢奶奶去世，未存一子，只余下一個小姐，小姐念先人舊愛，不忍視我孤貧，因此，把這花叫我賣了度日?！笔鷨柫T，選了兩枝大花，插在瓶內(nèi)。柏兒拿出幾碗果子，提了一壺茶擺在案上。石生即令斟茶，陪花婆坐下?；ㄆ诺溃骸袄仙碓醺覕_相公。”石生道：“我有一心事，要與陸媽商議，若要得，我做衣服，備重禮相謝。”花婆笑道：“相公卻有何事？”石生道：“就是畢小姐事?！被ㄆ朋@道：“若是說畢小姐事，萬不能做了?！笔溃骸霸趺匆姷貌荒茏??！被ㄆ诺溃骸跋喙f畢小姐三字，不過就是為婚姻之事。那畢小姐雖年方十七，文推過目，生得面如花朵，有許多刁鉆古怪性格。就是畢老爺時常說及選婿一事，她就不悅，要才貌中她意的人兒，方才說得。相公此舉料想不成?！笔Φ溃骸斑@件事，卻是中她意的現(xiàn)成事。我二人雖未會面，兩下事體，卻都盡知。如今所煩無別，有首詩兒，是我在蘇州得來的，煩陸媽轉(zhuǎn)達(dá)小姐妝次，問個詳細(xì)，可是小姐做的？是與不是，回我一信。先送茶資一兩，后日再煩別事，仍加厚謝?！被ㄆ呕剜磷飨驳溃骸斑@個使得，只是要遲兩日方好?！笔溃骸叭ケ憔腿?，為何又遲兩日？”花婆道：“相公有所不知，畢老爺有個舊友姓錢，現(xiàn)任徐州知州，今日拜他。聞徐州出賊，上司叫他急急趕去上任拿賊。畢老爺備了兩席酒，叫了一班戲，與他送行。小姐也請了幾位女客，在簾后看戲?？置χ胁槐阏f及相公事情?！笔溃骸斑@個不妨。我將詩箋與你悄悄帶去，乘便取出就是?！彪S取了一兩銀子作茶資，外一錢銀子作花價，并詩箋放在花藍(lán)內(nèi)，對花婆道：“此事重托，千萬不可泄漏?！?br />
花婆不好辭得，只得應(yīng)諾，茶畢散去。石生道：“倘得周旋，決不負(fù)陸媽成就之德?！被ㄆ乓晃稇?yīng)承而去。
石生送至寺門?；ㄆ藕龌剞D(zhuǎn)笑道：“相公尊姓不曾問得?！?br />
石生道：“我姓石，道號池齋，你可緊緊記著。”花婆道：“石相公與畢小姐二人，可有甚么遺記沒有？”石生道：“沒有甚么遺記，止有小姐琴中彈的一曲?！被ㄆ诺溃骸跋喙珜憗砼c我拿去，她就沒得推卻，老身又好中間調(diào)停?！笔鷱?fù)回房中，寫出那琴中之曲，付與花婆。又叮囑一遍，方才各別。正是：全憑紫燕傳佳語，坐待春風(fēng)聽好音。
卻說花婆別過石生，手提花籃，夾帶詩箋，竟往畢小姐先春園來，謀為此事。怎奈事不湊巧，恰恰撞見畢監(jiān)生親自選折瓶花。一見花婆問道：“今日花賣了多少錢？”花婆道：“不曾賣得多少。”畢監(jiān)生無心將花籃揭開。花婆慌忙將手遮著銀子，被畢監(jiān)生早已看見詩箋。問花婆道：“這是甚么詩箋？”
花婆道：“是小姐與我鈿花的?！碑叡O(jiān)生將詩箋捏在手中道：”閨中詩句，以后不可亂向外傳。”花婆應(yīng)聲，滿臉通紅。
提著花籃，徑到樓上。見過小姐，道聲恭喜。畢小姐道：“有甚恭喜，想是爹爹不日上任么？”花婆道：“不是?！碑呅〗愕溃骸凹热徊皇?，想是陸媽的喜，故來反說。”花婆道：“我有何喜？”畢小姐道：“陸媽今日滿臉春色，喜氣融融，想是賣花撿著銀子回來了?！被ㄆ判Φ溃骸拔邑毱抛蛹?，那討得甚么銀子拾。適才拾著一張字紙兒，請小姐念與我聽聽，看是什么話說?！碑呅〗懔罨ㄆ抛拢舆^看罷，驚問道：“這是我在深閨做的《勝如花》曲，怎被外人抄尋著？”花婆道：“我走得困倦，在清涼寺門首坐歇，見風(fēng)吹出個字紙，我就拾將起來，那曉得甚么勝如花曲不勝如花曲。”畢小姐道：“那寺中有人住么？”花婆道：“只蘇州來的一位相公，叫做石池齋，再無別人?！碑呅〗泱@疑半晌道：“聞得蘇州石池齋是個名士，卻怎么到淮安來哩?！被ㄆ庞f就是，為那詩句被畢監(jiān)生拿去，欲言又止。畢小姐道：“那石池齋認(rèn)得你么？”花婆道：“他倒不識認(rèn)得我，想是倒識得小姐哩！”畢小姐粉臉頓紅，問道：“他如何識認(rèn)得我？”花婆挑道：“他既不識認(rèn)得小姐，小姐如何曉得他是個名士？”畢小姐道：“當(dāng)日我在蘇州游玄墓，聞得他是個少年飽學(xué)，又在古香亭見他親筆詩句，故此曉得。陸媽如何說他識認(rèn)得我？”花婆道：“他也是見小姐詩句，知小姐才情，故此不面而識。”畢小姐道：“我之詩句俱閨中暗室所作，石生卻從何處得去？”花婆道：“說起那石相公，在蘇州就見小姐詩句，因而千里之遠(yuǎn)，特來訪問。適才著管家請我到寺中買花吃茶時，談及小姐。他道：“我與小姐雖未會面，兩下事體，卻都盡知。’復(fù)與我一詩箋”并這曲，他道：“詩箋是蘇州得來的，這曲是小姐琴中所彈的?！灰鈦淼綀@內(nèi)，撞見畢老爺，將那詩箋拿去。那相公還要候我回話，卻如何處置？”
畢小姐道：“我之詩句，并未傳至蘇州，想是他誤認(rèn)別詩了。”
說罷，叫翠云道：“你向老爺那邊，取陸媽拿的詩句來。”翠云應(yīng)諾下樓。花婆道：“小姐差矣。若是誤認(rèn)詩句，并這曲亦不是了，若是這曲是小姐做的，他既知小姐閨中之曲，豈有不知小姐閨中之詩么？”畢小姐作羞慚道：“陸媽之論，似乎近理。但那生迢遠(yuǎn)而來，在他可謂真誠矣；在我深閨之人，不當(dāng)招認(rèn)，若一稍通儀節(jié)，便近淫奔，若不應(yīng)酬，又屬負(fù)義，此時卻勢處奈何之地?！被ㄆ诺溃骸靶〗阒?，真上人高見。然那生不宜留他久住。今小姐當(dāng)贈之遺記，使他暫回江南，俟后，或鳴之老爺，以圖此美事方好?！碑呅〗阆肓讼氲溃骸拔矣幸话子窈?，在前邊書房箱內(nèi)，煩陸媽轉(zhuǎn)致。令那生且回南去，不識好否？”花婆道：“這是絕妙的遺記，可著翠云取來?！碑呅〗阌窒肓讼氲溃骸敖袢照埦朴惺?，不便去取。俟爹爹外出時，乘空取出，煩陸媽寄去吧?！碑呅〗阃ㄆ旁挭q未終，見翠云走上樓回道：“那詩老爺放在書房中，一時忘記，便尋不著，請小姐收拾衣裝，城內(nèi)女客轎將到了?！碑呅〗懵勓裕_箱更衣，花婆就要辭過。畢小姐留道：“爹爹赴任日期將近，要打點一切事務(wù)，并還清涼寺舊愿。你陪我家中料理料理，那事遲日不妨?！被ㄆ乓驘o實據(jù)，不好因石生的話，就乘勢住下。畢小姐見天暮，叫翠云掌燈。先拿了些酒菜，安排花婆自酌自斟，就改妝下樓，迎接女客去了。正是：異客孤燈空對夢，玉人簫管不知愁。
按下畢小姐今晚宴客不題。卻說石生別花婆之后，千思萬慮，望到夕陽，不見回話。自寬自解，以為畢家這日請酒。不期一連過了一二十天，杳無消息。石生使柏兒到花婆家問，又不見音信。心下疑疑惑惑，因帶著柏兒向寺外芳草之地閑游散悶。只見兩個穿小袖色衣的人，近前扯住石生道：“相公原來在這邊，我家老爺請相公處館，誰知相公弄個不通的去抵冒，致小的們又往返尋到蘇州，蘇州又尋到淮安?！笔徽J(rèn)道：“我認(rèn)得你家老爺是誰？說甚么不通的抵冒！”那一管家道：“我是揚(yáng)州梅老爺家的王文。當(dāng)日到蘇州請相公處館，現(xiàn)有關(guān)書聘金。相公姓石，號叫池齋，怎么不認(rèn)？”石生拂衣仰天笑道：“你還不放手，這等你錯認(rèn)了，我是姓齊的?！眱蓚€管家齊道：“我們在蘇州到相公家訪問，那看門老者說得不明不白。后到碼頭上，見一船戶，他道石相公往淮來了。小的沿路問來，又有一船戶，說相公在湖嘴飯店住歇。小的及到飯店，店家說到清涼寺來了。如今遇著相公，相公又推三阻四，是明明害小的們了?！比苏谒峦鉅幷?，只見湛然和尚走出問道：“為甚么事情？”石生忙接口道：“他錯認(rèn)我齊相公做姓石的。”
那兩管家道：“我家老爺請相公處館，不意相公竟到淮來。老爺特差小的們來訪，若相公不去，小的們就要領(lǐng)責(zé)。”湛然見無大事，向那管家道：“這相公今日方到寺中，明日就要北行。你們休得錯認(rèn)?！蹦枪芗矣謱⒁宦吩L來原由說了一遍。湛然故想了一想，詭道：“怪不得你們，向日果有一石相公，在寺中宿了一夜就上北京去了?！蹦枪芗曳畔率婷嫦嘁?，慚愧半晌道：“我們且到別處再訪一訪吧?！钡瓜蚴懔嗽S多不是去了。
石生同湛然復(fù)歸寺內(nèi)。湛然有事，自回禪室，不及細(xì)問就里。石生獨做客房，見諸事不遂，愈覺神昏意慵。正欲就寢，恍然如畢小姐來的一般。方才著枕，又自驚覺。見柏兒手持玉簫進(jìn)房向石生道：“這是花婆送來的。叫相公回江南去吧。”石生忙起問道：“花婆哪里？”柏兒道：“花婆正待進(jìn)來，見后面畢家有人來寺，她就交付與我去了。”石生道：“那詩可曾說是畢小姐做的嗎？”柏兒道：“她說是畢小姐做的。”石生令柏兒出去。獨坐明窗下，手持玉簫沉吟道：“小姐既贈我以簫，何叫我又回江南？”只管如夢如癡，狐疑不決。遂援筆以《楊柳枝》興懷，作詞十首，以配玉簫。其名樂府，可備管弦。
詞云：
年來何處寄殷勤，暮雨朝煙總未分。
空余弱質(zhì)誰為主，獨傍長亭更念君。
金閶有客客清涼，淮水河邊夾道長。
垂枝不解東風(fēng)意，兩地相逢一斷腸。
憔悴枝枝又別離，堪悲玉笛向君披。
陶家舊日千條好，今日翻為兩皺眉。
江南漫漫花已然，青帝何曾淡著煙。
到來春色傷同調(diào)，未許垂絲別院牽。
曉開南北石峰寒，忍教芳露滴春顏。
行人多少鶯啼處，莫把相逢陌上看。
當(dāng)初折柳隋煬堤，曾聽鷓鴣別路迷。
當(dāng)日柳青無可折，鷓鴣猶復(fù)舊時啼。
裘馬江天入翠微，裊裊輕絲夢未歸。
青娥喜傍樓頭月，春色何時上客衣。
病后何曾休了休，人戀東君君不留。
折來俱是昭陽夢，只恐君歸又病愁。
兀做高林思悄然，陽春一曲寄當(dāng)年。
多情不識淮南柳，野客攜鋤只屬田。
潦倒長途百感生，手挽絲絲酒未醒。
相依愿逐東風(fēng)去，不留芳景付無情。
做罷，到夜三鼓時分，人聲悄寂。石生獨備一觴，將玉簫吹和起來，其音凄惋，不忍盡調(diào)。
忽一人推開房門，就側(cè)坐下。石生抬頭一看，乃是湛然和尚。石生愀然向湛然道：“老師何今夜肯向愁旅一顧也？”湛然皺眉道：“適貧衲聞簫中有斷腸之聲，抵枕不能寐。特來請問相公，何以悲憤一至于此？”石生挑燈，不覺淚語道：“學(xué)生遠(yuǎn)從南來，忝居老生愛下，已將事一月矣。今日，忽得知己贈一白玉簫。因思天下有一美物，眾皆悅慕。于此得之，必于彼失之。夫失之者，非愿失也，以為托以知己而與，不托以知己而遂不與；而我得之者，亦非泛得也，以為知己之物而取，茍非知己之物而亦不取。今余取矣，是以彼與之者為知己；而與之者以我為知己而贈，不以我為知己贈？而我遂不知。兩兩牽牽，寧不令人心碎乎！”湛然聞言慰道：“相公固乃熱腸寓世之人，但令人情反復(fù)，世態(tài)叵測，愿相公如意則取，不如意則不取，可也?！笔Z道：“學(xué)生有不得不取之勢?！闭咳坏溃骸昂我砸妱莶坏貌蝗?？”石生道：“舍彼則我無知己，舍我則彼無知己，故為之勢處不得不取?！闭咳坏溃骸罢堁灾赫吆稳耍俊笔徊徽Z。湛然近座道：“相公說我得知，我或能解疑，亦未可知?！笔跍I道：“知己者，向日所言畢小姐也。玉簫即畢小姐所贈也。”湛然驚問道：“畢小姐與相公因何遂成知己。”石生道：“學(xué)生自從玄墓古香亭見她詩句，知她才冠群英；復(fù)晤一醫(yī)生，知她貌壓眾艷。學(xué)生特棄揚(yáng)州梅翰林之館而來，豈非以畢小姐為知己而訪之乎？不意使通之畢小姐，蒙畢小姐答我一簫，似乎亦以學(xué)生為知己也。來人又令我早回江南，此意不明不白。是以我為知己而贈，不以我為知己而贈？而我遂茫然不辨。在老師處此，亦料難自解?！?br />
說罷又自掩淚。
湛然道：“原來先時那管家就為此事。既然相公棄館而來，在畢小姐今日贈簫，諒必亦慕相公之才貌，知相公之苦心。又令相公回江南者，此必有說存焉，來人獨未達(dá)其意乎？”石生道：“來人不曾會面，且會后即難逢之人。”湛然沉吟半晌道：“相公且自保重。明日貧衲有一計，或能稍通音信?！笔溃骸袄蠋熡泻蚊钣嫞以囇灾??！闭咳坏溃骸巴頃r，畢家有人來吩咐普明收拾佛殿，明日還愿。畢老爺要來拈香。俟貧衲備一茶，請相公陪他談?wù)?。或兩下道義相投，有一機(jī)會，事亦難料?！?br />
石生聞?wù)f，回嗔作謝。湛然遂別，石生就寢。
正是：
只因恩愛愁多染，不為情癡恨亦無。
卻說石生聞?wù)咳恢嫞裁咭灰?。到次日清晨，梳洗已畢，候會畢監(jiān)生。果然早茶時，湛然來請。石生喜不自勝。隨到前房，向畢監(jiān)生施禮畢，各分賓主而坐。石生道：“晚生久仰先生大名，幾欲登堂請教，恐妨公冗，故疏晉接之儀?！碑叡O(jiān)生道：“適湛然師父道及兄長高雅，聞知且善詞賦，今日老夫何幸得遇輩中人也?！笔t道：“晚生少年菲才，何敢望附驥尾。”畢監(jiān)生笑道：“老夫近因新受杭州通判之職，把詩詞疏失了許多。前一敝友錢姓者，祖籍九江，現(xiàn)任徐州刺史，來拜老夫，酒席間就索新作。只道老夫仍是當(dāng)日窗下之豪興，卻不知近日為官之事，與那詩賦不同?！笔溃骸罢恰９旁品歉F愁不能著書?！碑叡O(jiān)生道：“兄長住居寂寞蕭寺，近日想多新作。”石生道：“有兩首詞句，著價取來獻(xiàn)丑?！碑叡O(jiān)生忙道：“不消取來，自然是妙的。”石生道：“晚生自當(dāng)請教?！彪S叫柏兒到房中去取那《楊柳枝》詞。普明、湛然擺下茶果，四人方舉茶杯，見一個管家手持一書，向畢監(jiān)生道：“徐州錢老爺有書在此?！碑叡O(jiān)生將書拆開，看了半晌，笑道：“昨夜過酒，今日眼昏，煩石兄代老夫細(xì)述一遍?！笔舆^書啟，念道：“眷盟弟錢呂直頓首上守翁老仁臺書。前者，晉候臺教，過承盛款。別來就任，清誨之音猶在耳右。昨蒙上行，仰除土冠，托庇僅獲一卒，迄今余黨尚無覓處，誠庸才碌碌，不及向知己盡述也。茲有癢生鐵紇，字不鋒者，昨于江南游學(xué)歸，拜弟門下。欲過淮謁玉，懇書轉(zhuǎn)為介紹。幸老盟翁推分，加意栽植，叨光不獨鐵生也。專此代面，無任瞻仰?！?br />
念罷，畢監(jiān)生接去，忙問管家道：“鐵相公如今在那里？”
管家道：“現(xiàn)在家中廳上坐著。”畢監(jiān)生放下茶盞，就起身而別。
石生道：“晚生拙詞，求帶去斧正?！碑叡O(jiān)生道：“再來領(lǐng)教吧?！?br />
二人說話之間，柏兒將詞已拿到面前。石生乘勢遞與畢監(jiān)生入袖。送到寺門，四人遂別。
石生悶悶不快，同湛然復(fù)回前房。湛然道：“相公遭際不遇，這般一件巧事，偏又不能接談。畢老爺雖居咫尺，這寺一年來不得一次。此會虛過，再難得會了。”石生抱悶不語。湛然又寬慰道：“相公，古人云，謀事在人，成事成天，且將新茶再吃一盅?！笔咳怀粤吮?，少頃，柏兒取午飯至。
見一管家，拿一拜匣，取出一書，向湛然道：“我家老爺請石相公哩！”湛然同石生驚喜，將書看道：刻下敬置一觴，恭候臺教。眷弟畢冷金頓首拜。
石生看罷，對湛然低語道：“想是那詞被小姐看見，故來請我?！闭咳幌仓Z。石生受下請啟，令那管家回去。同湛然吃過午飯，隨即更衣，專候赴席。湛然笑道：“此事若成，真文章有用了?！笔辔⑿Χ鴳?yīng)。正是：
否極常逢泰，愁深恨自除。
好事不易得，易得亦成虛。
不知石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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