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眾人在暖香塢吃過了飯，薛姨媽便與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四人斗牌。平兒、馬氏、蔣氏、胡氏便到秋爽齋來閑話，因也斗起牌來。這里探春問道：“你們都有了幾首了？”史湘云道：“我才有了兩首，要不是吃飯也就得了?！睂氣O道：“我們是兩起交卷，還是一起交卷呢？”探春道：“作兩起的好?！?

　　李紈道：“一起攪雜，就看不清爽了?！闭f著，邢岫煙早已交卷。接著，傅秋芳、寶釵也有了。史湘云道：“你們都有了么？我只好草草塞責(zé)了呢！”因趕著，便也完了。探春、巧姐接著都完了。李紈道：“我只就交卷的先后，挨著看了?！币蛳劝研厢稛煹娜∵^來看時(shí)，只見上面寫著是：霽雪邢岫煙

　　朝來喜聽鵲聲聲，日映銀沙照銀明。

　　料得今朝消不盡，知他待伴始同行。

　　殘雪

　　留與梅花伴歲寒，庭隅猶有雪平安。

　　劇憐玉潤冰清質(zhì)，珍重還思幾日看。

　　李紈道：“老手的意思，不消說是好的了?！币蛴职迅登锓嫉哪眠^來看時(shí)，只見上面寫道是：聽雪傅秋芳

　　寂寂無聲夜閉門，增寒不信火猶溫。

　　偶聞窗竹生微響，知是姍姍玉蝶魂。

　　看雪

　　試看寒林化玉龍，四圍白滿射雙瞳。

　　須知天地?zé)o私處，人在瓊樓玉宇中。

　　大雪

　　千山萬徑少人蹤，知否天公玉戲工。

　　傾倒玉塵三萬斛，亂飛宇宙斗雌雄。

　　踏雪

　　欣然踏雪出柴門，特為尋梅過遠(yuǎn)村。

　　愛煞銀沙鋪滿地，悔教屐齒破新痕。

　　煮雪

　　掃取梅花枝上雪，竹爐松火趁煎茶。

　　休言當(dāng)酒消良夜，風(fēng)味全然勝黨家。

　　殘雪

　　乘有經(jīng)年雪未消，銀沙猶覆沁芳橋。

　　東風(fēng)切莫輕吹去，留取鴻泥伴寂寥。

　　李紈道：“這《聽雪》、《大雪》、《踏雪》、《煮雪》四首都好，惟有《殘雪》里頭‘銀沙猶覆沁芳橋’這是本地風(fēng)光，不可為典，未免俳諧，近于打油體了。”史湘云道：“興到筆隨，偶一為之，還不為過。這《聽雪》的‘偶聞窗竹生微響，知是姍姍玉蝶魂’，那《踏雪》的‘愛煞銀沙鋪滿地，悔教屐齒破新痕’真是杰作，我要擱筆呢！”李紈因又挨著看了寶釵的，念道：看雪薛寶釵

　　一望乾坤玉琢成，光搖銀海欠分明。

　　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

　　踏雪

　　飛雪初停興頗饒，獨(dú)來深處踏瓊瑤。

　　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

　　煮雪

　　手把茶鐺下玉階，竹爐煮雪趁幽懷。

　　良宵湯沸車聲急，燭影光中墮紫釵。

　　春雪

　　六出花飛五出花，依然遍地玉無瑕。

　　東風(fēng)有意催新綠，一夜吹融萬里沙。

　　李紈笑道：“到底是他的不同，沉著痛快的很呢！”史湘云道：“好個(gè)‘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推開一層，說出大道理來，好的了不得。諒想《看雪》總要讓這一首的了。

　　并且‘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這樣搖曳曲折，還不是登峰造極之句么！”李紈笑道：“且等看完了，再細(xì)細(xì)兒的評(píng)論?！币蛴挚词废嬖频?，只見上面寫道：欲雪史湘云

　　北風(fēng)連夜吼空林，天壓云低覆遠(yuǎn)岑。

　　最是一年冬景好，詩情畫意兩關(guān)心。

　　聽雪

　　模糊細(xì)響欠分明，不是瀟瀟暮雨成。

　　恰似蟹沙聲漸急，擁爐靜夜隔窗聽。

　　立雪

　　獨(dú)立衡門看雪飛，愛他梅瘦漸添肥。

　　講筵不綴人忘倦，也學(xué)程門是也非。

　　臥雪

　　黑甜一枕裹寒衣，栩栩魂隨玉蝶飛。

　　夢(mèng)到袁安僵臥宅，芭蕉窗外果然肥。

　　李紈道：“你這《聽雪》、《臥雪》兩首，就很好，怎么還說是草草塞責(zé)呢？”寶釵道：“你這《聽雪》的一首，給蘭大奶奶的都不相上下呢！總好這《臥雪》的一首，想頭更好，用筆玲瓏，竟是無出其右的了。”李紈因又看探春的，只見上面寫道：看雪賈探春

　　無數(shù)青山盡白頭，擁爐鎮(zhèn)日裹重裘。

　　試舒冷眼憑高望，好濯塵懷上玉樓。

　　踏雪

　　踏遍瓊瑤宇宙寬，緩行袖手不知寒。

　　騎驢只怕山橋滑，且訪梅花慢步看。

　　李紈笑道：“這兩首都好，怎么你也只作了兩首么？”探春道：“我昨兒雖然擬了題目，并沒想到先作。今兒作的時(shí)候，本打量還做兩首呢，因見他們都交了卷了么，還作什么呢？”李紈又看巧姐的，見是《大雪》、《積雪》兩首，因念道：大雪賈巧姐

　　雪滿空山大地平，林封沒髁少人行。

　　何當(dāng)乘興扁舟夜，好寄當(dāng)年訪戴情。

　　積雪

　　山色全然改卻青，空林玉樹得佳名。

　　天寒最喜消難盡，何只書窗一夜明。

　　李紈笑道：“這算難為他了，竟很去得呢！我近來久不作詩，只怕還沒有他這個(gè)想頭呢。這里頭《看雪》、《聽雪》、《踏雪》、《大雪》、《煮雪》五個(gè)題目都有重著的。《看雪》是寶妹妹的第一了，次之就算三妹妹。《聽雪》是史大妹妹，次之就算我們媳婦?！短ぱ肥菍毭妹玫谝唬沃退闳妹煤臀覀兿眿D，這三首都好。《大雪》是我們媳婦，次之就算巧姑娘了?！吨笱返膬墒锥己茫幌嗌舷隆Ｍ雌饋?，是寶妹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三妹妹第四，我們媳婦第五，巧姑娘第六。你們看公道不公道呢？”史湘云道：“別人倒也罷了，只是屈了你們媳婦了呢?！碧酱盒Φ溃骸捌牌旁瓫]個(gè)公然高夸媳婦的道理，他這謙處卻也怪不得他。依我公論，蘭大奶奶第三，邢姐姐第四。”邢岫煙道：“不錯(cuò)，三妹妹評(píng)的公道。我的那兩首詩，還不及三妹妹的兩首呢。三妹妹第四才是?！睂氣O道：“那是已經(jīng)定了的，二嫂子，你也不用謙虛了?！崩罴w道：“日天短了，今兒已不早了，還有一個(gè)題目呢，我是已有了四句了，你們?cè)趺礃樱俊痹诩叶颊f：“一首還容易，我們也就作罷?！?

　　于是，大家都拈筆尋思。不一時(shí)，李紈早先有了。接著，史湘云、寶釵也有了。又等了一會(huì)，邢岫煙、傅秋芳也有了。

　　因催著探春、巧姐完了，謄出來大家公看。只見李紈的，上面寫道：消寒會(huì)即事李紈

　　寒氣頗侵人，嚴(yán)冬負(fù)好晨。

　　聚談堪祛俗，促坐可相親。

　　綠酒能消冷，紅爐即是春。

　　香山與洛社，難辨主同賓。

　　大家都說：“好。”史湘云道：“稻香老農(nóng)，如今越發(fā)老了。

　　你看他竟公然要學(xué)香山九老、洛社耆英呢！”大家都笑了。于是，又看史湘云的，見是：消寒會(huì)即事史湘云

　　唐有王元寶，暖寒作會(huì)佳。

　　追蹤懷古哲，繼美到吾儕。

　　酒滿浮金盞，春生遍小齋。

　　頓然忘凜冽，疑有避寒釵。

　　大家都說：“這首更好了?！碧酱旱溃骸扒逍驴∫?，只怕這首要壓卷呢！但只是結(jié)句‘疑有避寒釵’是給寶姐姐玩呢！這‘避寒釵’可不是‘寶釵’么？寶姐姐要罰你的?！毕嬖频溃骸靶殴P所到，就講不起避諱。況且，并沒說他什么壞處。我知道，寶姐姐他是不怪我的?！睂氣O笑道：“云妹妹，他自來說話都沒什么忌諱的，再看別人的罷?！庇谑牵蠹矣挚?，卻是寶釵的。大家因爭著念道：消寒會(huì)即事薛寶釵

　　置酒群高會(huì)，消寒興不孤。

　　蓮燈燃綠蠟，獸炭紅爐。

　　詩思留風(fēng)雪，冰心在玉壺。

　　本來原耐冷，此際也吹竽。

　　大家都說：“到底是他的，與別人不同，另開生面，果是高手。

　　“邢岫煙道：“后四句足見襟懷曠達(dá)，風(fēng)雅宜人。寶姐姐真是詞壇赤幟了呢！”大家隨又看邢岫煙的，只見上面寫道：消寒會(huì)即事邢岫煙

　　嚴(yán)寒消不得，袖手苦逡巡。

　　白雪去苛政，紅輪來故人。

　　會(huì)同人似玉，談笑座生春。

　　廣廈與大被，千秋語尚新。

　　大家都說：“這首高古，也不亞于蘅蕪君之作?！币蛴挚锤登锓嫉模蠹夷畹溃合畷?huì)即事傅秋芳

　　炎涼天世態(tài)，酷冷作何消。

　　綠酒螺杯注，紅爐獸炭燒。

　　消寒征好句，說快賭良宵。

　　慚愧狐裘士，居然竟續(xù)貂。

　　大家都說：“這首意思又好，聲調(diào)也高?！币蛴挚刺酱旱?，見是：消寒會(huì)即事賈探春

　　風(fēng)雪原佳境，其如苦太寒。

　　消他三斗酒，會(huì)我一身安。

　　覓句心情暖，擁爐笑語歡。

　　好張?jiān)茲h畫，相賞共盤桓。

　　大家都說：“這首風(fēng)味自然，結(jié)句清麗，也是好的?！币蛴挚辞山愕?，只見上面寫道：消寒會(huì)即事賈巧姐

　　共擁薰籠坐，冬閨集艷時(shí)。

　　避寒憑好會(huì)，生暖借新詞。

　　玉膾金齏列，紅燈綠酒宜。

　　偶思龜手藥，善用始稱奇。

　　大家都說：“這首也不弱，看起來今兒這題目的詩，總都很好。

　　“李紈道：“依我看，這幾首詩又還是寶妹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你們看我評(píng)的公道不公道？”眾人都說：“這評(píng)的很是。除了三鼎甲之外，那就各有各的佳句，都算不相上下了?！?

　　說著，只見平兒、馬氏、蔣氏、胡氏一起笑著進(jìn)來了。寶釵道：“你們都到那里去的，怎么這半天都沒見你們呢？”平兒笑道：“你們沒了事，都尋著去煩心玩兒。我們雖不會(huì)做詩，也學(xué)你們?nèi)ぶ鵁┬娜ネ鎯耗?！”馬氏笑道：“我和他們都到我那里去閑坐的，因說白閑著做什么，不如咱們也斗牌罷，因此咱們四個(gè)人就斗了半天的牌?！崩罴w道：“怎么倒歇了場了么，誰贏了呢？”馬氏笑道：“璉二嫂子一個(gè)人贏了，他贏了就不來了?！逼絻旱溃骸拔遗律项^太太們歇了牌，好上去伺候的，故此早些歇了。”李紈道：“這倒也說的是的，沒有個(gè)太太們歇了牌，你們還沒歇的道理。平丫頭贏了多少錢兒，明兒可要拿出來做個(gè)東道。”平兒笑道：“通共贏了十來串錢，還做什么東道呢？”李紈笑道：“你明兒把錢都交給我，我給你辦就是了?！闭f著，人回太太們牌也歇了，問你們?cè)娍勺魍炅藳]有？打量要坐席了。

　　于是，大家一同到里邊來，原來薛姨媽、邢、王二夫人都輸了，只有尤氏一個(gè)人贏了。當(dāng)下見眾人都進(jìn)來了，王夫人因問：“你們?cè)姸甲鐾炅嗣?？誰做的好呢？”李紈道：“也不過大家玩兒，都也差不多兒，沒有什么高低?！币騿枺骸耙虌尳駜翰暑^好，贏了多少呢？”薛姨媽笑道：“我和你們兩位太太都輸了，就只是你大嫂子一個(gè)人贏了。我們漸漸兒的都老了，那里還是他們少年人的對(duì)手呢！”尤氏笑道：“那是姨媽讓我呢，我自來斗牌武藝兒就平常，今兒虧得是手氣還好，牌也上張，要不然也是要輸?shù)??！闭f著，人回酒席都齊備了，請(qǐng)示怎么擺？王夫人道：“還給早上一樣擺就是了，你們還照先前坐罷?！庇谑?，還是薛姨媽、邢、王二夫人、探春、巧姐在里邊坐了一席，余人在外邊坐了兩席。席散之后，薛姨媽、邢夫人、蔣氏、尤氏、胡氏俱各回去了。岫煙、湘云、探春、巧姐就在暖香塢里住了。四人談了半夜的詩，方才收拾歸寢。

　　次早起來，梳洗已畢，同到王夫人上房走了一回，便仍回到園中，先往怡紅院來。大家坐定，史湘云道：“到底寶姐姐的學(xué)問高，你看詩社回回都是他的出色。最妙是昨兒《看雪》的‘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是何等胸襟！那《踏雪》的‘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是何等的風(fēng)味！”傅秋芳笑道：“我還有兩首詩沒呈政呢！”因取出來，與眾人公看。湘云忙接了過來，打開給大家同看。湘云便念道：踏雪

　　愛從無影月中來，幾度蹣跚踏鳳鞋。

　　忽地凌波羅襪冷，不禁狂笑墮金釵。

　　煮雪

　　只疑天女散瓊花，飛滿盧仝處士家。

　　料得不須勞出汲，好炊玉液旋烹茶。

　　湘云念完了，道：“這詩倒清空，一氣堆砌全無，卻不像大奶奶你的口氣呢！”

　　傅秋芳笑道：“這原不是我做的?！碧酱旱溃骸安皇悄阕龅?，卻是誰做的呢？或者從前的人原有這詩也未可知？”寶釵笑道：“那都不是的，這必是我們秋水姑娘做的。他學(xué)詩不久，心地空靈，卻句法清麗，往往有出藍(lán)之意。真是詩有別裁呢！”

　　探春道：“是的呀！你前兒就說他會(huì)做詩的，我只道他不過學(xué)做罷了。早要知道他的詩這么好，昨兒就該請(qǐng)他的呢！”傅秋芳笑道：“姑媽言重的緊了，他那里當(dāng)?shù)钠鹉?！”探春道：“什么話，任他是誰，有了這樣的聰明，總該另眼相待的。這孩子很好，他沒在這里么？”傅秋芳道：“他在家看屋子呢?！?

　　寶釵道：“明兒再當(dāng)社的時(shí)候，叫他入社就是了?！毕嬖频溃骸斑@要到幾時(shí)才當(dāng)社呢？”傅秋芳道：“難得三姑媽、史大姑媽、薛二舅母都這么興頭，我明兒在我那里就請(qǐng)一社使得么？”

　　大家都說：“這就好的很了，明兒添了秋水姑娘，又多了一個(gè)人了。你打算做什么題目呢？”傅秋芳道：“我打量還是‘詠雪’十二題。”湘云道：“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币蠹以趺凑f，且聽下回細(xì)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