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蕙娶親之后，過了兩月，早是八月中秋了。賈政、賈蘭、桂芳到了晚夕，都下了衙門回來。賈政便率領(lǐng)了子侄賈璉、賈環(huán)、賈蘭、桂芳、賈蕙、杜若、賈祥、賈禧在凸碧山莊玩月家宴。王夫人便帶了平兒、李紈、寶釵、馬氏、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綠綺、秋水、綠云在凹晶館擺席。時桂花正開，大家賞桂玩月。秋芳道：“這花與月倒是個好詩題呢，咱們妯娌們就唱和兩首罷。”宛蓉、冠芳都笑著不好答應(yīng)。李紈聽見了，說道：“你們且先議定了是那幾個做，今兒已遲了，明兒早些做罷?！睂氣O道：“明兒十六，一樣好月，再遲了月就不圓了。你們都沒見填過詞，何不就把這“花月即事”，各填小令一闋也好。就是你們六個人罷，也不必要他們來做了。我們老妯娌兩個做主試，好不好？”李紈道：“就是這么著，也還就在這凹晶館里頭，這月亮、桂花映著水，分外有趣些?！?
于是，大家猜枚行令，直到三更天方散。
到了次日，晚上月色剛上，王夫人睡得早，也不喜鬧，都不敢請。單約了平兒、馬氏過來賞月，備了兩桌碟子擺在凹晶館檐前，臨水月光正照兩旁，桂花香氣襲人。大家坐下，各有筆硯在旁，都擺在各人面前一張花梨茶幾之上，一面喝酒，一面拈筆起草。
李紈道：“倒是這么樣很好呢，原是即席賦詩。況且，不做詩的一樣喝酒，也不見向隅，可不是雅俗共賞的有趣么?！?
平兒向馬氏道：“我們不會做詩的，只會喝酒。他就笑我們是鄉(xiāng)愚了，我們要罰他呢?！瘪R氏道：“可不是，這可不要依他，要罰他三大杯呢?！崩罴w笑道：“我說的是‘向隅’，你不懂得，錯認了是‘鄉(xiāng)愚’。你罰不得我，我倒要罰你呢。”平兒笑道：“寶二太太在旁邊聽得明白，可不是他說的是鄉(xiāng)愚，這會子他還要賴呢，你說句公道話罷?！睂氣O笑道：“他原說的是‘向隅’，你們不懂得就認做是‘鄉(xiāng)愚’了，兩下都不用罰酒就是了。”平兒笑道：‘向隅’是怎么說呢？”月英道：“‘一人向隅，滿座不樂’，大娘說的，這原是現(xiàn)成的一句話。媽媽不知道就認錯了?！睂氣O笑道：“可見該罰你的，倒還不如你女孩兒明白了。這向隅的話，是說一桌子的人坐著喝酒，人人都對著席上坐的，這一個人倒背過臉去，對著墻角兒淌眼淚去了，所以滿座的人見了都不樂了。大嫂子他說你們不會做詩的，又吃不著東西，就氣的躲在墻角兒那里哭去了?！闭f的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不一時，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綠綺、秋水六人的詞都做起來了，一齊呈上，李紈與寶釵兩個同看。開先卻是綠綺的，只見上面寫道是：《凹晶館玩月賞桂即景》下寫著《調(diào)寄搗練子》：花在眼，月當頭，喜煞平分一段秋。金粟如來香世界，玉京宮殿水明樓。
李紈道：“氣派雄麗，將來要成老手的。他今年才得十三歲，算他至小呢?！睂氣O道：“他自來的聰明就比別人好些，這也在乎各人呢?！彼煊帜闷鹨粡垇砜矗瑓s是月英的，只見上寫著《調(diào)寄如夢令》是：徙倚桂陰香靄，人在清虛世界。疑向廣寒游，萬里清光一派?？皭郏皭?，飄落天香云外。
寶釵道：“他這首的意思也好，單就‘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兩句里頭翻出來的。”李紈點頭，遂又取過一張來看，卻是秋水的，寫著是一調(diào)《減字木蘭花》：可人良夜，一個素蟾窺樹罅。秋色平分，黃雪盈盈欲斷魂。秋風(fēng)裊裊，聲起梧桐吹綠筱。池面蕭疏，客亦知夫水月乎。
李紈看了道：“現(xiàn)成之句，巧湊的有趣呢?！睂氣O道：“前半調(diào)句法意思也就很清麗，后半調(diào)除了現(xiàn)成之句，還不及前半調(diào)呢?！币蛴秩∑鹨粡垇砜?，卻是宛蓉的，乃是一調(diào)《菩薩蠻》秋風(fēng)裊裊吹青桂，移時明月生衣袂?；ㄔ伦疃嗲?，冰壺濯魄清。香飄金粟蕊，池館閑臨水。秋色凈無塵，銀河沒點云。
李紈道：“這首更好，真是辛、蘇之筆了?！睂氣O道：“這《菩薩蠻》與《減字木蘭花》兩調(diào)皆是換韻的，頓挫鏗鏘聲調(diào)流麗，易于動聽，再能句法清新，就格外見好呢。”秋芳道：“這換韻的詞，就猶如曲中的北曲一樣。詩中的七古也是因換韻，而聲調(diào)頓挫有致。曲中北曲流麗鏗鏘，其最易動人者，亦全在犯調(diào)、出調(diào)之字，抑揚好聽。可見是同一理也?！睂氣O笑道：“你這不是舉一隅以三隅反，竟是告諸往而知來者?？芍^：芳也，始可與言詞已矣。”李紈、秋芳等大家都笑了。因又看底下的，卻是冠芳的，乃是一調(diào)《望江南》小令：秋光好，花月總奇觀。十里桂香金?匝，一輪月滿玉團圓，良夜覺清寒。
李紈道：“這首詞，句雖短，卻句法老練，有咫尺千里之勢?！?
寶釵道：“這正所謂：‘寸鐵殺人’呢。不見那‘傷易則誕，傷繁則支’么?！币蚩催€有一張，便拿起來看時，卻是秋芳的，上寫《調(diào)寄西江月》，念道：金粟盈盈香滿，玉盤影影光寒。算來何處可盤桓，第一凹晶之館。
寶釵念到這里道：“好啊，這本地風(fēng)光的有趣。所謂：“隨手拈來，頭頭是道’呢。”因又念那下半調(diào)道：良夜月明有約，秋風(fēng)蹴水無端。可人領(lǐng)略且憑欄，秋色三分在眼。
寶釵念完了，道：“這后半也好，到底是老手不同，要算后來居上了?！崩罴w道：“他們的也都還強，沒有什么過弱的呢?！?
說著，月光照滿，舉室皆明。李紈便教折一枝桂花來，“咱們傳花飲酒，花到誰手中，誰唱一支曲子，不會唱的便說一個笑話兒，兩宗俱不能的，喝三大杯就是了”。于是，雙命丫頭們?nèi)×梭系压陌暹^來，又拿了一面花腔小鼓，命丫頭在屏后起鼓。
那鼓聲忽緊忽慢，前面花恰恰傳到馬氏手中，那鼓聲忽然住了。秋芳便取過笛子來，道：“三嬸娘唱什么呢？”馬氏道：“我這兩天嗓子很不好，唱個‘強對南熏’罷?！鼻锓嫉溃骸皢纬@一支么？”馬氏道：“這還是勉強呢，唱出來你就知道了?！庇谑?，秋芳吹著，馬氏便唱了一支《懶畫眉》。令過復(fù)又起鼓，這回花到宛蓉手里，鼓聲住了。宛蓉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江頭金桂》的“怪得你”。大家都說：“這曲牌名兒，倒很對景?！闭f著，令過又起鼓,又到了綠綺手中，鼓聲住了。
綠綺便唱了一支《油葫蘆》，《醉打山門》里頭的“俺笑著”。
大家都說：“他唱的這大喉嚨的曲子，倒很好呢?！?
寶釵道：“這《山門》里的曲子都好，開頭兒是‘樹木槎??’，那后頭的一支《寄生草》還更好呢。他說‘慢?h英雄淚，相隨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管，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頭里林妹妹還在的時候，我就說過這支曲子的。那會子還沒人會唱呢?！本G綺道：“這一支‘慢?h英雄淚’我也會唱的，等過會子花再到了我的手里，鼓聲若住了，我就唱這一支罷。”
說著，鼓聲又起，這回花卻到了平兒手中，鼓聲忽然住了。
馬氏道：“你唱什么呢？”平兒笑道：“你可看見我唱過沒有？少不得說個笑話兒罷了?！崩罴w道：“說的不笑，是要罰酒的。”平兒笑道：“我還沒說呢，你怎就知道不笑么？”因說：“有一個捐納的官府，坐堂審事，那原告被告上來回話，各人總說的是各人有理，這官府斷不下來，因說道：‘你們說的話本縣都不明白，我先據(jù)原告的話，把被告的打他二十個板子。
那被告說的話也還有理，再把原告的也打他二十個板子?！@一件事馬上就結(jié)了案了。官府正要退堂，那書辦、衙役上來告假。那官府便問道：‘為什么事，要告假呢？’那書辦、衙役回道：‘告假回家害眼睛去?！枪俑摺艘宦暤溃骸铱茨銈兌际呛煤脙旱膬蓚€眼睛，怎么說是回家害眼睛去呢？’那書辦、衙役回道：‘老爺?shù)难劬粗〉膫兪敲髅靼装椎模〉膫兊难劬粗蠣攨s是糊里糊涂的呢?！闭f著，大家都笑了。
令過，鼓聲又起，這回卻到秋水手中住了。秋水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小春香”。令過，復(fù)又起鼓，花到月英手中，鼓聲住了。月英道：“我唱什么好呢？”秋芳道：“你的曲子很多，隨你揀著愛唱什么，就唱什么罷了，有誰點戲呢么？”于是，月英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正剛唱完了，只聽那高處山上有人說道：“唱的實在很好！我可唱不上來。二哥，你還可以呢?！贝蠹衣犚?，驚疑不定，都說道：“這時候，怎么有人在山上說話呢？”忙命丫頭們出去看去。平兒道：“這聲音很像寶二爺說話，大月下，回家來走走，也不可定呢！”李紈道：“我們都出去看看去著，要是他，可不請他下來坐坐呢?！庇谑?，一起走到外邊，只見那先出來的丫頭說道：“我們一出來，就像凸碧山莊的月臺上有兩個人坐著似的，看不明白。這會子都不見了?！逼絻河纸腥俗叩酵贡躺角f里頭，四處看了一番，并不見有一個人影兒。
月英道：“寶二叔他老人家又說人唱的好，他又不肯給人見見他。我們這里好些人都沒見過他呢！”平兒道：“頭里我們奶奶在的時候，幾回家大月下像是見鬼，這會子，大月下竟是見仙了?！睂氣O道：“夜已深了，咱們也大家散了罷?！崩罴w笑道：“想是寶二爺?shù)阶约何堇锶チ?，你們快些回去，說說話兒去罷。也叫他出來，會會我們才好，先給我們請安問好罷。”
寶釵笑道：“他要是到自己屋里去，才剛兒他就答應(yīng)著下來了。你沒聽見是兩個人么，那一個就是柳二爺了。想諒他們必是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因為大月下，所以到園子里逛逛，聽見唱曲子就聽住了。既然驚動了人，他們還不走做什么呢？”
馬氏道：“既然聽曲子的人都走了，咱們也散了罷?！庇谑牵蠹腋髯曰厝ゲ活}。
原來寶玉果然是與湘蓮二人，到賈母這里來的。頭一天在都城隍府里過了中秋，次日晚上月色更明，二人出來步月，便順道來到大觀園內(nèi)。寶玉道：“這看月要在高處，這里惟有個凸碧山莊最好。當初起造的時候，原為玩月而設(shè)。”于是，二人便上了凸碧山莊，在月臺上憑欄而坐，卻望見底下凹晶館里眾人傳花擊鼓，飲酒唱曲。寶玉道：“我們頭里還沒有他們這會子會玩兒呢，我還記得在馮紫英家里，曾唱過‘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那會子我的板眼也記不清，又沒常唱，都不過是瞎鬧罷了。二哥，你的曲子是好的?！毕嫔彽溃骸拔視囊灿邢蓿ぷ右膊淮蠛?。這曲子是要常唱的才好呢。你沒聽見說，‘曲不離口’么。”說著，只聽綠綺在那里唱“俺笑著”呢。
湘蓮道：“寶兄弟，你聽這曲子很有趣。”于是，聽他唱完了這一支《油葫蘆》湘蓮道：“這《山門》的北曲最好聽的，是誰唱呢？”寶玉道：“這是我們賈蘭侄兒的女孩兒，他叫綠綺，這孩子很聰明呢?！?
說著，只聽寶釵說起“慢?h英雄淚”的《寄生草》來。寶玉聽見了道：“二哥，你聽你弟媳說起這《山門》的《寄生草》來，可記得我常和你說過的，‘謝慈悲剃度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頭里就因為這幾句才想著出家的。那里知道，后來倒應(yīng)了這幾句話了。”湘蓮道：“那會子，全是做和尚的心念，就給我出家的一般。這會子，我們兩個人全然換過了，也算得是兩世人呢?！睂氂竦溃骸熬瓦@會子看起來，也還是‘來去無牽掛’的好呢?！毕嫔彽溃骸澳泐^里要那些姊妹們看著你化灰，還要化成一股煙，被風(fēng)一吹就吹散了。可知道，那就是不能‘來去無牽掛’的緣故么？”寶玉道：“可不是的?！?
說著，又聽秋水唱“小春香”。湘蓮道：“這曲子也唱的很好呢?！辈灰粫r，秋水唱完了。少頃，又聽見月英唱“抵多少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了。湘蓮道：“這又是誰唱呢？嗓子很好?！?
寶玉道：“這是璉二哥的女孩兒，我們的侄女兒呢?！闭牭盟炅?，寶玉就大聲的說道：“唱的實在很好！我可唱不上來。二哥，你還可以唱得來呢?！边@一聲，早驚動了他們，走出來看。湘蓮道：“他們都知道了，我們走罷?！?
于是，二人便離了大觀園，仍然回到都城隍府中，見了賈母、賈夫人，寶玉便把上項事情細細說了一遍。賈母道：“他們后來的這些人，倒都會唱的，有趣兒。你們頭里都沒聽見誰學(xué)過呢?！毕嫔彽溃骸袄咸膶O女兒、重孫女兒都唱的很好呢。聽見說，都會做詩寫字，一個個的都是聰明極了的人，可真難得呢！”賈母笑道：“他們這些人，一個個的都到我這里來磕頭，我是都認得他們的，只是他們卻總認不得我呢?！闭f著，林如海、賈珠進來，大家又談了一會，方才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賈珠卻約了馮淵、崔子虛、秦鍾陪湘蓮、寶玉在花園里頭賞月飲酒。中間寶玉說起，“頭里在望湖亭喝酒，也是咱們這幾個人，就只沒崔大哥呢”。湘蓮笑道：“雖然少著崔大哥，卻又多著兩個媳婦呢?！辟Z珠笑道：“那是馮大嫂和薛大嫂，兩個也不知誰是誰了。”說著，大家哈哈大笑。馮淵笑道：“你們兩個薛大嫂，都給我有瓜葛。頭里在芙蓉城，見了你們甄氏薛大嫂，他可也認不得我，我也認不得他了。他倒養(yǎng)了個好兒子呢，前兒他和你們家的子侄們到這兒來給老太太、姑太太磕頭，我見了的。”秦鍾道：“他給我們這一輩兒的弟兄，和我的姐丈，常時都是在一塊兒的，只恨我不能夠和他們說說話兒，看著怪悶的，怎么樣呢？”崔子虛道：“這原是不得齊的事，咱們這會子在這里相聚，他們要是知道了，也是白想著不能夠的。正所謂：‘易地則皆然’呢?！?
寶玉道：“咱們今兒弄個什么新鮮酒令兒玩玩罷?！鼻劓R道：“寶二叔有什么好酒令，就說出來，咱們行罷了?！睂氂竦溃骸拔蚁肫痤^里在馮紫英家行的那個酒令兒，倒很有些意思。那是要說女兒悲、愁、喜、樂四樣，咱們?nèi)缃癜雅畠焊淖髡煞?，這是酒面，還有酒底是要唱一支曲子，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罷。就先人我起，說不上來的罰三大杯?！币蛘迤痖T杯，就說道：“丈夫悲，季子無顏下地歸。丈夫愁，詩書未可博封侯。丈夫喜，忽地題名金榜里。丈夫樂，談笑且傾金鑿落。”
眾人都道：“好?！睂氂耧嬃碎T杯，便仍然把“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的曲子又唱了一遍。令過，下家便是柳湘蓮。
湘蓮也斟起門杯，便說道：“丈夫悲，唾壺擊碎寸心摧。丈夫愁，襟懷抑郁撫吳鉤?！睂氂竦溃骸傲缡歉锌脑?，豪放的很呢。”湘蓮道：“我也不過是順口瞎說罷了?！币蛴终f底下的道：“丈夫喜，遨游任意夸仙體。丈夫樂，苦趣全無多快活?！憋嬃碎T杯，便唱了一支“一漢鍾離”。大家都叫好！
下家便挨著秦鍾。
秦鍾道：“我只怕說不上來呢?！币蛳肓艘幌氲溃骸罢煞虮?，少年夭折咎誰歸。”寶玉道：“這就很好么，你就照這么說就是了?！鼻劓R又道：“丈夫愁，玉人何日始梳頭。”寶玉笑道：“你為他是光頭啊，這會子是梳了頭了，不用愁了。”
說著，大家都笑了。秦鍾又道：“丈夫喜，舊雨重逢如愿矣。
丈夫樂，嬌妻久已拋衣缽。”湘蓮也笑道：“拋了衣缽，才能梳頭呢?？偸桥f雨重逢如了愿的好，還有什么不喜，什么不樂的呢？”秦鍾飲了門杯，便唱了一個“聽他一聲兩聲”。大家贊好。下家便該馮淵了。
斟了門杯，馮淵便說道：丈夫悲，埋沒陰曹是也非。丈夫愁，白發(fā)星星欲上頭。丈夫喜仇讎解釋婚姻起。太夫樂，閨房小語鳴弦索?！辟Z珠道：“他這后兩句，倒比前兩句好?！瘪T淵飲了門杯，道：“我大曲兒不會唱，唱個小調(diào)兒罷?！辟Z珠道：“只要唱的好，不然是要罰的?！瘪T淵便唱了“一個小耗子上燈臺”的京柁子。秦鍾笑道：“這是馮大嬸娘教的，我也不知聽他唱過多少回數(shù)了。怪不得‘閨房小語鳴弦索’呢，原來就是教你唱了這個小調(diào)兒了?！毕率讌s該崔子虛。
子虛便說道：“丈夫悲，拆散鴛鴦兩處飛。丈夫愁，義不孤生負好逑。丈夫喜，孟光俟我黃泉里。丈夫樂，團圓永遠無蕭索?！睂氂竦溃骸昂?，到底是崔大哥，文品雙高的人，不同呢！”子虛飲了門杯，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寶玉道：“原是不會唱的，便說笑話兒。崔大哥，你的笑話兒必是與眾不同，就請教罷了?！贝拮犹摰溃骸坝幸粋€先生教小學(xué)生對對子，那先生出的是‘云開’兩個字，那學(xué)生說：‘云開了，就有太陽出來了?！銓α藗€‘日出’兩個字。那先生見了，道：‘也還罷了。’便又出了個‘和尚’兩字，那學(xué)生說：‘這是出家的男人，我便對出家的女人就是了?！銓懥恕峁谩瘍勺帧Ｄ窍壬殖隽恕嗌健?，那學(xué)生便對了‘白水‘二字。那先生便把這六字一連，添上一字湊成一句道是：‘云開和尚青山去。’那學(xué)生便也添上一字道是：‘日出尼姑白水來?！闭f著，大家哈哈大笑，都身秦鍾說道：“你明兒就把這‘云開和尚’做個別號，倒很有趣兒呢?！鼻劓R也笑著向崔子虛道：“崔大叔，你老人家怎么著拿我來取笑么，這要罰你三大杯呢?！贝拮犹撘残Φ溃骸拔沂且粫r出于無心，就忘了忌諱。這說笑話是最難的事，說的不笑又嫌不好，說的人笑了又容易犯人忌諱，偏是聽笑話兒的人，又慣會吹毛求疵，所以難了?！绷嫔彽溃骸拔矣袀€道理，這三大杯罰酒，平分一半，我給你轉(zhuǎn)敬秦鯨卿，就賀他這‘云開和尚’的別號，你們說好不好？”賈珠、馮淵、寶玉齊說道：“很好，這評的平允而有趣兒，還有什么說呢？“于是，子虛、秦鍾兩人分喝了三大杯酒。令過，下家輪該賈珠。
賈珠斟上門杯，便說道：“丈夫悲，將生白發(fā)此心灰。丈夫愁，花月空留舊畫樓。丈夫喜，故鄉(xiāng)不異他鄉(xiāng)里。丈夫樂，自在逍遙殊不惡。”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嘆雙親”。大家都說：“好！”于是令完，已是三更多天了，撤過酒席，又看了一會月色，便大家散了。
次日，又是馮淵請，接著崔子虛、秦鍾各請了一回。于是，又鬧了幾天方才回芙蓉城去。下文如何，請觀后卷。
于是，大家猜枚行令，直到三更天方散。
到了次日，晚上月色剛上，王夫人睡得早，也不喜鬧，都不敢請。單約了平兒、馬氏過來賞月，備了兩桌碟子擺在凹晶館檐前，臨水月光正照兩旁，桂花香氣襲人。大家坐下，各有筆硯在旁，都擺在各人面前一張花梨茶幾之上，一面喝酒，一面拈筆起草。
李紈道：“倒是這么樣很好呢，原是即席賦詩。況且，不做詩的一樣喝酒，也不見向隅，可不是雅俗共賞的有趣么?！?
平兒向馬氏道：“我們不會做詩的，只會喝酒。他就笑我們是鄉(xiāng)愚了，我們要罰他呢?！瘪R氏道：“可不是，這可不要依他，要罰他三大杯呢?！崩罴w笑道：“我說的是‘向隅’，你不懂得，錯認了是‘鄉(xiāng)愚’。你罰不得我，我倒要罰你呢。”平兒笑道：“寶二太太在旁邊聽得明白，可不是他說的是鄉(xiāng)愚，這會子他還要賴呢，你說句公道話罷?！睂氣O笑道：“他原說的是‘向隅’，你們不懂得就認做是‘鄉(xiāng)愚’了，兩下都不用罰酒就是了。”平兒笑道：‘向隅’是怎么說呢？”月英道：“‘一人向隅，滿座不樂’，大娘說的，這原是現(xiàn)成的一句話。媽媽不知道就認錯了?！睂氣O笑道：“可見該罰你的，倒還不如你女孩兒明白了。這向隅的話，是說一桌子的人坐著喝酒，人人都對著席上坐的，這一個人倒背過臉去，對著墻角兒淌眼淚去了，所以滿座的人見了都不樂了。大嫂子他說你們不會做詩的，又吃不著東西，就氣的躲在墻角兒那里哭去了?！闭f的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不一時，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綠綺、秋水六人的詞都做起來了，一齊呈上，李紈與寶釵兩個同看。開先卻是綠綺的，只見上面寫道是：《凹晶館玩月賞桂即景》下寫著《調(diào)寄搗練子》：花在眼，月當頭，喜煞平分一段秋。金粟如來香世界，玉京宮殿水明樓。
李紈道：“氣派雄麗，將來要成老手的。他今年才得十三歲，算他至小呢?！睂氣O道：“他自來的聰明就比別人好些，這也在乎各人呢?！彼煊帜闷鹨粡垇砜矗瑓s是月英的，只見上寫著《調(diào)寄如夢令》是：徙倚桂陰香靄，人在清虛世界。疑向廣寒游，萬里清光一派?？皭郏皭?，飄落天香云外。
寶釵道：“他這首的意思也好，單就‘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兩句里頭翻出來的。”李紈點頭，遂又取過一張來看，卻是秋水的，寫著是一調(diào)《減字木蘭花》：可人良夜，一個素蟾窺樹罅。秋色平分，黃雪盈盈欲斷魂。秋風(fēng)裊裊，聲起梧桐吹綠筱。池面蕭疏，客亦知夫水月乎。
李紈看了道：“現(xiàn)成之句，巧湊的有趣呢?！睂氣O道：“前半調(diào)句法意思也就很清麗，后半調(diào)除了現(xiàn)成之句，還不及前半調(diào)呢?！币蛴秩∑鹨粡垇砜?，卻是宛蓉的，乃是一調(diào)《菩薩蠻》秋風(fēng)裊裊吹青桂，移時明月生衣袂?；ㄔ伦疃嗲?，冰壺濯魄清。香飄金粟蕊，池館閑臨水。秋色凈無塵，銀河沒點云。
李紈道：“這首更好，真是辛、蘇之筆了?！睂氣O道：“這《菩薩蠻》與《減字木蘭花》兩調(diào)皆是換韻的，頓挫鏗鏘聲調(diào)流麗，易于動聽，再能句法清新，就格外見好呢。”秋芳道：“這換韻的詞，就猶如曲中的北曲一樣。詩中的七古也是因換韻，而聲調(diào)頓挫有致。曲中北曲流麗鏗鏘，其最易動人者，亦全在犯調(diào)、出調(diào)之字，抑揚好聽。可見是同一理也?！睂氣O笑道：“你這不是舉一隅以三隅反，竟是告諸往而知來者?？芍^：芳也，始可與言詞已矣。”李紈、秋芳等大家都笑了。因又看底下的，卻是冠芳的，乃是一調(diào)《望江南》小令：秋光好，花月總奇觀。十里桂香金?匝，一輪月滿玉團圓，良夜覺清寒。
李紈道：“這首詞，句雖短，卻句法老練，有咫尺千里之勢?！?
寶釵道：“這正所謂：‘寸鐵殺人’呢。不見那‘傷易則誕，傷繁則支’么?！币蚩催€有一張，便拿起來看時，卻是秋芳的，上寫《調(diào)寄西江月》，念道：金粟盈盈香滿，玉盤影影光寒。算來何處可盤桓，第一凹晶之館。
寶釵念到這里道：“好啊，這本地風(fēng)光的有趣。所謂：“隨手拈來，頭頭是道’呢。”因又念那下半調(diào)道：良夜月明有約，秋風(fēng)蹴水無端。可人領(lǐng)略且憑欄，秋色三分在眼。
寶釵念完了，道：“這后半也好，到底是老手不同，要算后來居上了?！崩罴w道：“他們的也都還強，沒有什么過弱的呢?！?
說著，月光照滿，舉室皆明。李紈便教折一枝桂花來，“咱們傳花飲酒，花到誰手中，誰唱一支曲子，不會唱的便說一個笑話兒，兩宗俱不能的，喝三大杯就是了”。于是，雙命丫頭們?nèi)×梭系压陌暹^來，又拿了一面花腔小鼓，命丫頭在屏后起鼓。
那鼓聲忽緊忽慢，前面花恰恰傳到馬氏手中，那鼓聲忽然住了。秋芳便取過笛子來，道：“三嬸娘唱什么呢？”馬氏道：“我這兩天嗓子很不好，唱個‘強對南熏’罷?！鼻锓嫉溃骸皢纬@一支么？”馬氏道：“這還是勉強呢，唱出來你就知道了?！庇谑?，秋芳吹著，馬氏便唱了一支《懶畫眉》。令過復(fù)又起鼓，這回花到宛蓉手里，鼓聲住了。宛蓉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江頭金桂》的“怪得你”。大家都說：“這曲牌名兒，倒很對景?！闭f著，令過又起鼓,又到了綠綺手中，鼓聲住了。
綠綺便唱了一支《油葫蘆》，《醉打山門》里頭的“俺笑著”。
大家都說：“他唱的這大喉嚨的曲子，倒很好呢?！?
寶釵道：“這《山門》里的曲子都好，開頭兒是‘樹木槎??’，那后頭的一支《寄生草》還更好呢。他說‘慢?h英雄淚，相隨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管，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頭里林妹妹還在的時候，我就說過這支曲子的。那會子還沒人會唱呢?！本G綺道：“這一支‘慢?h英雄淚’我也會唱的，等過會子花再到了我的手里，鼓聲若住了，我就唱這一支罷。”
說著，鼓聲又起，這回花卻到了平兒手中，鼓聲忽然住了。
馬氏道：“你唱什么呢？”平兒笑道：“你可看見我唱過沒有？少不得說個笑話兒罷了?！崩罴w道：“說的不笑，是要罰酒的。”平兒笑道：“我還沒說呢，你怎就知道不笑么？”因說：“有一個捐納的官府，坐堂審事，那原告被告上來回話，各人總說的是各人有理，這官府斷不下來，因說道：‘你們說的話本縣都不明白，我先據(jù)原告的話，把被告的打他二十個板子。
那被告說的話也還有理，再把原告的也打他二十個板子?！@一件事馬上就結(jié)了案了。官府正要退堂，那書辦、衙役上來告假。那官府便問道：‘為什么事，要告假呢？’那書辦、衙役回道：‘告假回家害眼睛去?！枪俑摺艘宦暤溃骸铱茨銈兌际呛煤脙旱膬蓚€眼睛，怎么說是回家害眼睛去呢？’那書辦、衙役回道：‘老爺?shù)难劬粗〉膫兪敲髅靼装椎模〉膫兊难劬粗蠣攨s是糊里糊涂的呢?！闭f著，大家都笑了。
令過，鼓聲又起，這回卻到秋水手中住了。秋水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小春香”。令過，復(fù)又起鼓，花到月英手中，鼓聲住了。月英道：“我唱什么好呢？”秋芳道：“你的曲子很多，隨你揀著愛唱什么，就唱什么罷了，有誰點戲呢么？”于是，月英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正剛唱完了，只聽那高處山上有人說道：“唱的實在很好！我可唱不上來。二哥，你還可以呢?！贝蠹衣犚?，驚疑不定，都說道：“這時候，怎么有人在山上說話呢？”忙命丫頭們出去看去。平兒道：“這聲音很像寶二爺說話，大月下，回家來走走，也不可定呢！”李紈道：“我們都出去看看去著，要是他，可不請他下來坐坐呢?！庇谑?，一起走到外邊，只見那先出來的丫頭說道：“我們一出來，就像凸碧山莊的月臺上有兩個人坐著似的，看不明白。這會子都不見了?！逼絻河纸腥俗叩酵贡躺角f里頭，四處看了一番，并不見有一個人影兒。
月英道：“寶二叔他老人家又說人唱的好，他又不肯給人見見他。我們這里好些人都沒見過他呢！”平兒道：“頭里我們奶奶在的時候，幾回家大月下像是見鬼，這會子，大月下竟是見仙了?！睂氣O道：“夜已深了，咱們也大家散了罷?！崩罴w笑道：“想是寶二爺?shù)阶约何堇锶チ?，你們快些回去，說說話兒去罷。也叫他出來，會會我們才好，先給我們請安問好罷。”
寶釵笑道：“他要是到自己屋里去，才剛兒他就答應(yīng)著下來了。你沒聽見是兩個人么，那一個就是柳二爺了。想諒他們必是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因為大月下，所以到園子里逛逛，聽見唱曲子就聽住了。既然驚動了人，他們還不走做什么呢？”
馬氏道：“既然聽曲子的人都走了，咱們也散了罷?！庇谑牵蠹腋髯曰厝ゲ活}。
原來寶玉果然是與湘蓮二人，到賈母這里來的。頭一天在都城隍府里過了中秋，次日晚上月色更明，二人出來步月，便順道來到大觀園內(nèi)。寶玉道：“這看月要在高處，這里惟有個凸碧山莊最好。當初起造的時候，原為玩月而設(shè)。”于是，二人便上了凸碧山莊，在月臺上憑欄而坐，卻望見底下凹晶館里眾人傳花擊鼓，飲酒唱曲。寶玉道：“我們頭里還沒有他們這會子會玩兒呢，我還記得在馮紫英家里，曾唱過‘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那會子我的板眼也記不清，又沒常唱，都不過是瞎鬧罷了。二哥，你的曲子是好的?！毕嫔彽溃骸拔視囊灿邢蓿ぷ右膊淮蠛?。這曲子是要常唱的才好呢。你沒聽見說，‘曲不離口’么。”說著，只聽綠綺在那里唱“俺笑著”呢。
湘蓮道：“寶兄弟，你聽這曲子很有趣。”于是，聽他唱完了這一支《油葫蘆》湘蓮道：“這《山門》的北曲最好聽的，是誰唱呢？”寶玉道：“這是我們賈蘭侄兒的女孩兒，他叫綠綺，這孩子很聰明呢?！?
說著，只聽寶釵說起“慢?h英雄淚”的《寄生草》來。寶玉聽見了道：“二哥，你聽你弟媳說起這《山門》的《寄生草》來，可記得我常和你說過的，‘謝慈悲剃度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頭里就因為這幾句才想著出家的。那里知道，后來倒應(yīng)了這幾句話了。”湘蓮道：“那會子，全是做和尚的心念，就給我出家的一般。這會子，我們兩個人全然換過了，也算得是兩世人呢?！睂氂竦溃骸熬瓦@會子看起來，也還是‘來去無牽掛’的好呢?！毕嫔彽溃骸澳泐^里要那些姊妹們看著你化灰，還要化成一股煙，被風(fēng)一吹就吹散了。可知道，那就是不能‘來去無牽掛’的緣故么？”寶玉道：“可不是的?！?
說著，又聽秋水唱“小春香”。湘蓮道：“這曲子也唱的很好呢?！辈灰粫r，秋水唱完了。少頃，又聽見月英唱“抵多少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了。湘蓮道：“這又是誰唱呢？嗓子很好?！?
寶玉道：“這是璉二哥的女孩兒，我們的侄女兒呢?！闭牭盟炅?，寶玉就大聲的說道：“唱的實在很好！我可唱不上來。二哥，你還可以唱得來呢?！边@一聲，早驚動了他們，走出來看。湘蓮道：“他們都知道了，我們走罷?！?
于是，二人便離了大觀園，仍然回到都城隍府中，見了賈母、賈夫人，寶玉便把上項事情細細說了一遍。賈母道：“他們后來的這些人，倒都會唱的，有趣兒。你們頭里都沒聽見誰學(xué)過呢?！毕嫔彽溃骸袄咸膶O女兒、重孫女兒都唱的很好呢。聽見說，都會做詩寫字，一個個的都是聰明極了的人，可真難得呢！”賈母笑道：“他們這些人，一個個的都到我這里來磕頭，我是都認得他們的，只是他們卻總認不得我呢?！闭f著，林如海、賈珠進來，大家又談了一會，方才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賈珠卻約了馮淵、崔子虛、秦鍾陪湘蓮、寶玉在花園里頭賞月飲酒。中間寶玉說起，“頭里在望湖亭喝酒，也是咱們這幾個人，就只沒崔大哥呢”。湘蓮笑道：“雖然少著崔大哥，卻又多著兩個媳婦呢?！辟Z珠笑道：“那是馮大嫂和薛大嫂，兩個也不知誰是誰了。”說著，大家哈哈大笑。馮淵笑道：“你們兩個薛大嫂，都給我有瓜葛。頭里在芙蓉城，見了你們甄氏薛大嫂，他可也認不得我，我也認不得他了。他倒養(yǎng)了個好兒子呢，前兒他和你們家的子侄們到這兒來給老太太、姑太太磕頭，我見了的。”秦鍾道：“他給我們這一輩兒的弟兄，和我的姐丈，常時都是在一塊兒的，只恨我不能夠和他們說說話兒，看著怪悶的，怎么樣呢？”崔子虛道：“這原是不得齊的事，咱們這會子在這里相聚，他們要是知道了，也是白想著不能夠的。正所謂：‘易地則皆然’呢?！?
寶玉道：“咱們今兒弄個什么新鮮酒令兒玩玩罷?！鼻劓R道：“寶二叔有什么好酒令，就說出來，咱們行罷了?！睂氂竦溃骸拔蚁肫痤^里在馮紫英家行的那個酒令兒，倒很有些意思。那是要說女兒悲、愁、喜、樂四樣，咱們?nèi)缃癜雅畠焊淖髡煞?，這是酒面，還有酒底是要唱一支曲子，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罷。就先人我起，說不上來的罰三大杯?！币蛘迤痖T杯，就說道：“丈夫悲，季子無顏下地歸。丈夫愁，詩書未可博封侯。丈夫喜，忽地題名金榜里。丈夫樂，談笑且傾金鑿落。”
眾人都道：“好?！睂氂耧嬃碎T杯，便仍然把“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的曲子又唱了一遍。令過，下家便是柳湘蓮。
湘蓮也斟起門杯，便說道：“丈夫悲，唾壺擊碎寸心摧。丈夫愁，襟懷抑郁撫吳鉤?！睂氂竦溃骸傲缡歉锌脑?，豪放的很呢。”湘蓮道：“我也不過是順口瞎說罷了?！币蛴终f底下的道：“丈夫喜，遨游任意夸仙體。丈夫樂，苦趣全無多快活?！憋嬃碎T杯，便唱了一支“一漢鍾離”。大家都叫好！
下家便挨著秦鍾。
秦鍾道：“我只怕說不上來呢?！币蛳肓艘幌氲溃骸罢煞虮?，少年夭折咎誰歸。”寶玉道：“這就很好么，你就照這么說就是了?！鼻劓R又道：“丈夫愁，玉人何日始梳頭。”寶玉笑道：“你為他是光頭啊，這會子是梳了頭了，不用愁了。”
說著，大家都笑了。秦鍾又道：“丈夫喜，舊雨重逢如愿矣。
丈夫樂，嬌妻久已拋衣缽。”湘蓮也笑道：“拋了衣缽，才能梳頭呢?？偸桥f雨重逢如了愿的好，還有什么不喜，什么不樂的呢？”秦鍾飲了門杯，便唱了一個“聽他一聲兩聲”。大家贊好。下家便該馮淵了。
斟了門杯，馮淵便說道：丈夫悲，埋沒陰曹是也非。丈夫愁，白發(fā)星星欲上頭。丈夫喜仇讎解釋婚姻起。太夫樂，閨房小語鳴弦索?！辟Z珠道：“他這后兩句，倒比前兩句好?！瘪T淵飲了門杯，道：“我大曲兒不會唱，唱個小調(diào)兒罷?！辟Z珠道：“只要唱的好，不然是要罰的?！瘪T淵便唱了“一個小耗子上燈臺”的京柁子。秦鍾笑道：“這是馮大嬸娘教的，我也不知聽他唱過多少回數(shù)了。怪不得‘閨房小語鳴弦索’呢，原來就是教你唱了這個小調(diào)兒了?！毕率讌s該崔子虛。
子虛便說道：“丈夫悲，拆散鴛鴦兩處飛。丈夫愁，義不孤生負好逑。丈夫喜，孟光俟我黃泉里。丈夫樂，團圓永遠無蕭索?！睂氂竦溃骸昂?，到底是崔大哥，文品雙高的人，不同呢！”子虛飲了門杯，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寶玉道：“原是不會唱的，便說笑話兒。崔大哥，你的笑話兒必是與眾不同，就請教罷了?！贝拮犹摰溃骸坝幸粋€先生教小學(xué)生對對子，那先生出的是‘云開’兩個字，那學(xué)生說：‘云開了，就有太陽出來了?！銓α藗€‘日出’兩個字。那先生見了，道：‘也還罷了。’便又出了個‘和尚’兩字，那學(xué)生說：‘這是出家的男人，我便對出家的女人就是了?！銓懥恕峁谩瘍勺帧Ｄ窍壬殖隽恕嗌健?，那學(xué)生便對了‘白水‘二字。那先生便把這六字一連，添上一字湊成一句道是：‘云開和尚青山去。’那學(xué)生便也添上一字道是：‘日出尼姑白水來?！闭f著，大家哈哈大笑，都身秦鍾說道：“你明兒就把這‘云開和尚’做個別號，倒很有趣兒呢?！鼻劓R也笑著向崔子虛道：“崔大叔，你老人家怎么著拿我來取笑么，這要罰你三大杯呢?！贝拮犹撘残Φ溃骸拔沂且粫r出于無心，就忘了忌諱。這說笑話是最難的事，說的不笑又嫌不好，說的人笑了又容易犯人忌諱，偏是聽笑話兒的人，又慣會吹毛求疵，所以難了?！绷嫔彽溃骸拔矣袀€道理，這三大杯罰酒，平分一半，我給你轉(zhuǎn)敬秦鯨卿，就賀他這‘云開和尚’的別號，你們說好不好？”賈珠、馮淵、寶玉齊說道：“很好，這評的平允而有趣兒，還有什么說呢？“于是，子虛、秦鍾兩人分喝了三大杯酒。令過，下家輪該賈珠。
賈珠斟上門杯，便說道：“丈夫悲，將生白發(fā)此心灰。丈夫愁，花月空留舊畫樓。丈夫喜，故鄉(xiāng)不異他鄉(xiāng)里。丈夫樂，自在逍遙殊不惡。”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嘆雙親”。大家都說：“好！”于是令完，已是三更多天了，撤過酒席，又看了一會月色，便大家散了。
次日，又是馮淵請，接著崔子虛、秦鍾各請了一回。于是，又鬧了幾天方才回芙蓉城去。下文如何，請觀后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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