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入門里，那送柳相公的仆婦，自然徑自回去。洛鐘是來慣的，在前引著走。黃大媽是初次到此，便留心一路瞧著。前一進(jìn)里坐著一位老太，手里執(zhí)著一根極長的煙袋，放在嘴里，噴出許多煙來，結(jié)成幾個大圓圈兒周身圍繞。房里簾子放著，隱隱綽綽有二三女子竊竊窺伺。黃大媽知是汪府內(nèi)眷，便趕著招呼了再走進(jìn)去。書房是個平列四間大廳，隔著一間，想便是先生師母的臥室?？v縱橫橫，有十幾張書桌。學(xué)生已來的不少，大些的也有十四五歲。初進(jìn)門還聽見書聲，到此便雅雀無聞，大家伸著頭來看新來的學(xué)生。只見何先生仍坐在書案上面，且緩理會洛鐘。見一班學(xué)生忽然不念書，忙喝道：“怎么不開口了！”

　　接著便又聽見一陣書聲，霎時又全息了。何先生又喝道：“怎么不?！币痪湓捨赐?，又齊齊念起來，又陸續(xù)停歇，有掩著嘴笑的，有跳下來喊要小解的，有歪著身子扯皮的，有附著耳朵說話的。何先生卻不暇再來照管，只好站起身，來迎接洛鐘入座。黃大媽將各物一齊放在正中一張方桌上，便回頭來覓麟兒的書桌。旁邊走過孫大，指點他的桌子，卻遠(yuǎn)遠(yuǎn)放在師母房門口。黃大媽先領(lǐng)著麟兒向桌邊坐下，見緊靠著龍兒。龍兒望著麟兒只管嘻嘻的笑。這時候門簾開處，早見美娘伶伶俏俏的捧出一碟子棗糕，遞給黃大媽說：“給你家相公取個吉兆罷?！?br />
　　黃大媽接過來謝了一聲，便將碟子放在麟兒桌上。正要過去點香燭，早見那個孫大忙得煞是利害，香燭早已點好，正把鞭爆散開來，到天井里尋覓畫叉挑掛，一眼看見小媳婦兒站在腰門口，將一個小指頭放在口里，望著孫大笑。孫大笑道：“好人，你也幫我一個忙兒。”小媳婦笑道：“那邊不是畫叉，我恐怕你眼睛放在褲襠里了?！睂O大一笑，便把鞭爆掛上，只見一群學(xué)生，齊打伙兒都把耳朵掩起來。洛鐘便命麟兒來磕頭。麟兒恭恭敬敬在圣人座前行了三叩首禮，又替先生師母行禮。何其甫深深還了一揖，高聲唱道：“罷了，祝你高中頭名?！?br />
　　麟兒站起來。洛鐘又叫他周圍向各生行個平禮，有三五個學(xué)生卻知道還禮，那些怕鞭爆的，兩只手依然還放在耳朵旁邊，那里好來作揖，只好含笑望著麟兒點了點頭。孫大便取了火升起鞭爆，黃大媽把麟兒摟在懷里。鞭爆放畢，孫大將供圣人的糕粽，循例散給學(xué)生每人兩個，還剩了十多個，孫大卻暗暗藏了，想定是留著給小媳婦兒。黃大媽見各事已畢，走至麟兒身邊說：“小官官，你在此好生坐著，停會子我來接你?！摈雰捍藭r已含了兩胞眼淚，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黃大媽進(jìn)房辭了師母，美娘笑道：“回去請你們太太放心，小相公在此，有我照應(yīng)著呢?！秉S大媽點點頭。一步一步才走到那小媳婦兒站的那座腰門，忽然見麟兒高聲喊起來，說：“媽媽，我要同你一齊回去呢?！秉S大媽掉頭一望，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何其甫正同洛鐘閑談，忽的放下臉說：“在書房里不許大聲小氣的?！摈雰郝犚娤壬f他，再看看那副臉色，不由哭起來。依黃大媽便要轉(zhuǎn)回去安慰他，被小媳婦兒推著說：“你還不快走呢，你家相公看見你，越發(fā)要鬧了。”

　　黃大媽悲悲咽咽，硬著頭皮，只好走回去。此處洛鐘過來哄著麟兒，美娘又叫龍兒將他抱下來，送至房里，麟兒才不啼哭。洛鐘轉(zhuǎn)身又坐下來笑道：“小學(xué)生初次上學(xué)，大率如此，過幾日就習(xí)慣了?！庇謱⑦m才在街上遇見的喊冤老婦，告訴何其甫。何其甫道：“真的么？殺人越貨，愍不畏死，真可不教而誅了?！?br />
　　洛鐘方才說這話時，卻留神看見龍兒座后有個大些的學(xué)生，約莫有十五六歲，瘦條條的一個白臉蛋兒。聽洛鐘談這老婦的事，便扯著龍兒低低的談笑，龍兒似乎有替他吃驚的模樣。洛鐘見麟兒已經(jīng)伏在書桌上寫字，冷不防的便別了何其甫。一徑向自己衙門走去。意思也要打聽打聽那老婦的下落。走到甘泉縣衙署，果然見堂上已審問這件案情。那老婦手舞足蹈的數(shù)說不已。甘泉縣在上面也不發(fā)怒，有時點頭，有時微笑。洛鐘正猜不出是個甚么緣故，卻好堂上走下一個禮房來。洛鐘上前，便問這件案怎樣辦法，如何還不見吩咐捕役去截獲盜犯？那禮房笑道：“我們近來的案件，是愈出愈奇了。甚么幾十條人命，不過是只小雞兒。被一個賣湯團(tuán)的燙死了，這賣湯團(tuán)的已經(jīng)溜去，老婦急得哭罵，又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遇見一個甚么小促狹鬼兒，替她寫了一個稟帖，便用了一個白晝鳴鑼盜殺人命一個大題目來喊冤。官問他為甚以輕報重，老婦便說：“那賣湯團(tuán)的手里是不是堂堂的敲著鑼，小雞子不是天地間生命，老婦將他養(yǎng)大了，抱得出小雞，雞復(fù)抱雞，生生不己，老婦的一生養(yǎng)膳全靠著他?，F(xiàn)在生生被人殺死，大老爺不替老婦伸冤，更誰替老婦伸冤。本官也被他鬧得沒法，允賠償他十千文，但追問他這稟帖是誰替你做的。他說昨天遇見一個小相公，憐憫老婦冤屈，是他替我做的，我不曾問他姓名。秦先生你想這不是鬧出新花樣兒來么！哼哼，此風(fēng)一開，怕我這衙門口高門限兒還要踏平了呢?！?br />
　　洛鐘聽了也是好笑。暗中便猜到怕是何其甫書房那個瘦臉學(xué)生所做，當(dāng)晚回家，便詢問著龍兒。龍兒說：“不錯，這學(xué)生名字叫做喬家運，今年也不過才歲，他身段長得高，極會使奸弄滑，同學(xué)的孩子，沒有一個不怕他。他父親是個副貢，慣在鄉(xiāng)間替別人家管管詞訟。喬家運是一向住在他岳家的，所以就近在舅舅那邊上學(xué)。昨日打從他岳家出城看他父親，遇見這事，隨即在鄉(xiāng)下借了一個酒店里紙筆，便替他寫起狀子來?！甭彗姷溃骸斑@點點小孩子，便如此利害，聰明不從正路上用，也算不得聰明。你在書房里少要同他交結(jié)?！?br />
　　龍兒點點頭。洛鐘過了幾日，偶然遇見何其甫，便將此事暗暗告訴了他。那何其甫素性方正，幾曾聽見過這種神通廣大的事，不由怒發(fā)沖冠，回去便將喬家運責(zé)了幾十戒方。喬家運被責(zé)之后，好生氣憤，然而究竟奈何先生不得。這一天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卻好書房天井旁邊，有個小門，小門之內(nèi)，方圓不得六尺，安設(shè)一個尿桶，是專給眾學(xué)生解手的所在。何其甫每夜用的一柄夜壺，早間孫大替他倒在尿桶里，便順手將夜壺擱在一個小花臺子上，日日如此，毫不遷移。喬家運久經(jīng)看在眼里，自此想了一個方法，每次解手，袖里心藏著一柄小錐兒，解手一次，必在夜壺底下錐一次，久而久之，不到三五日功夫，居然漏了一個沙眼，喬家運悄悄的黏了一塊仿紙，用些黑泥涂著，兀自暗暗好笑，依然裝著沒事的樣兒，安穩(wěn)歸坐。何其甫陸續(xù)放了學(xué)生，閑坐無事，笑向美娘道：“今日又是洗澡日期了，快數(shù)三十個銅錢來?！?br />
　　美娘道：“不是光在水里坐一坐，給我很命擦洗擦洗?！焙纹涓πΦ溃骸懊恳淮蜗丛?，都要洗破兩塊皮，你都要千叮萬囑，也不嫌膩煩?！闭f罷迷齊雙眼徑自出去，赴浴堂沐浴去了。原來美娘曾與何其甫約法三章，每隔五天必命他洗澡一次，洗澡之后，大約便許他同衾，以外都是各自裹著一床被困覺。何其甫未娶美娘之先，終年也不沐裕今因有此希冀，所以反把這洗澡日期，牢牢記著。洗澡之后，夫妻們用了晚膳，何其甫每晚必熟讀目耕齋初集五十遍，然后安歇。遇著洗澡這一天，他便一遍不遍，老嚷著渴睡。

　　美娘也知道他的意思，這一晚床上都是疊著一幅衾被。何其甫脫了衣服，先跳入被中，咧著牙呼呼的笑個不住，卻因為喜歡昏了，忘卻命孫大將夜壺攜來。喊了兩聲，也不見孫大答應(yīng)，想已睡熟。思量不去攜這夜壺，平素膀胱氣弱，一夜到天亮至少要撒三次尿，知道美娘膽怯，她也斷不肯黑頭里去拿這骯臟東西。思索再三，不得已只好仍是跳下床來。東磕西撞的，好容易將夜壺取至，放在床下。寢息以后，約莫有二更天氣，何先生第一次撒尿的時候，用手將美娘一推，歪過身子，在床下?lián)浦箟?，才跨上去撒了有一小半的光景，覺得冰冷的透著膝蓋，知道不妙，連忙喊著不好不好，他想要止住不撒，正是不得能彀，好似那舊茅屋遇雨一般，上邊大口只管骨骨骨，下面小孔也就澌澌澌。

　　可憐美娘一生好潔非常，此時睡興正濃，猛聽見何其甫喊叫，驚醒轉(zhuǎn)來，用手一摸半床綿褥，已經(jīng)冰濕，又嚇又氣，很命的坐起來，揀著干處躲避，重新點了煤油燈，罵著何其甫，問是甚么緣故，何其甫此時把個夜壺提得高高的，放在眼睛旁邊，見剛才一泡大尿，一點也沒有存在里面。里面到反露出一點燈光來。何其甫嚷道：“漏了漏了?！?br />
　　美娘急道：“你還不把這勞什子放下來做甚！你看你這下半截浸在這里，如何是好，可不坑死人了?！辈挥煞终f，自己先急急下床另換了一條褲子，抵死再不上床，便在藤榻上睡了一夜。那何其甫到不覺得怎樣，拖過自家衣服墊著，一倒頭仍然酣呼熟睡。次日起身卻累了美娘忙了一早，通床衾褥一一洗曬在天井里。喬家運一到書房，見這光景，知道其計已遂，因此還贏著龍兒一個小小東道。他昨天忽然對龍兒說：“先生明日準(zhǔn)要曬被褥?！?br />
　　龍兒不相信，他便同龍兒拍著手賭十個桃子。龍兒今日果然看見師母曬被褥，心中暗暗稱奇，他卻不知道喬家運弄的這種狡猾。且說麟兒自從何其甫讀書以后，生性聰明，智識亦比別人開的早些。轉(zhuǎn)瞬之間，已是十歲。四書五經(jīng)，已經(jīng)念了大半。此時正在書房中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學(xué)做對子，他同學(xué)中最合式的，除得龍兒之外，便是那個柳家相公，名字叫做柳春。柳春生性懦弱，常常被喬家運欺負(fù)。喬家運要索筆墨，他回家去便買筆墨來送他。喬家運要索紙張，他便買紙張來送他。柳春父親，在綢緞號管事，母親鐘愛此子，要買囑書房里大些的學(xué)生照應(yīng)他，也就明知故送。有一天午飯之后，柳天到書房里比平時稍遲些，何其甫便圓睜怪眼罵著他道：“你這個死畜生，想必在家貪頑，這還了得。”

　　柳春平日最怕先生，猛然見這怪樣，一句話回不出來，急了半天，急出一句話說：“適才下雨，我家屋上忽然掉落一個癩蝦蟆，我在家看癩蝦蟆的?！焙纹涓Φ溃骸鞍]蝦蟆有什么看頭？”柳春暗想不錯，癩蝦蟆真沒有看頭，不得已又勉強說道：“這個癩蝦蟆大得很呢?！焙纹涓Φ溃骸坝卸啻螅俊绷旱溃骸坝袀€洗澡盆大?！焙纹涓湫Φ溃骸斑@個大蝦蟆可以騎得人了?！?br />
　　柳春道：“是騎得人的，我家小妹妹還扒在他背上呢?！北妼W(xué)生聽到此，都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便是美娘坐在房里，也不禁有些哈哈的聲息。何其甫也就不由要笑，腮頰上皺紋，從嘴邊到耳邊已隱隱鼓動。猛一轉(zhuǎn)念，先生是學(xué)生之觀瞻，如何妄自顰笑，暗暗的用指甲掐著掌心，掐得疼了，重又發(fā)出怒容，順手一個耳光，打得柳春要哭又不敢哭。何其甫道：“替我跪在圣人香案前?！?br />
　　柳春含淚便好生跪下?？汕晒虻牡胤诫x喬家運不遠(yuǎn)，喬家運一眼瞧著先生不看見，便用腳踢柳春的腿。柳春忍不住疼不敢叫喊，內(nèi)中惱了一個學(xué)生，這學(xué)生是誰，便是黃大媽的兒子網(wǎng)狗子。秦氏在先送麟兒上學(xué)時候，怕他膽怯，便同黃大媽商議，也將網(wǎng)狗子送去學(xué)堂，順便陪伴麟兒。何其甫是來者不拒，便也答應(yīng)了，不過點幾句書，批幾筆仿，落得每節(jié)多著幾百個錢。網(wǎng)狗子生性強悍，這一日憤著喬家運欺負(fù)柳春，遂拍著書案罵起來說：“狗娘養(yǎng)的雜種，你敢和我斗一場么？”

　　何其甫正低著頭臨館閣印出來的小楷，四圍靜悄悄的，他從不曾在書房里會聽見這極大聲氣，抬頭一望，怒從心起，先撩過一柄界方來，網(wǎng)狗子眼快，把頭偏得一偏，那界方不偏不倚，卻好把圣人桌上一座已經(jīng)缺了口的花瓶打去半截。何其甫更氣得跳起來，拿起界方，不問青紅皂白，先把網(wǎng)狗子打了幾十下手心，才問網(wǎng)狗子為甚叫喚。網(wǎng)狗子便說喬家運如何欺負(fù)柳春，何其甫再望望喬家運，那喬家運早經(jīng)裝著解手，已不在座上。何其甫罵道：“我把你這會說謊話的畜生，喬家運他也不在這里，你便冤賴他。”網(wǎng)狗子急了說道：“他此時不在這里，他先時在這里的。你不信，問問他們大眾。”

　　此時大眾學(xué)生，那里敢多說話，一個也不來替他分辨。何其甫又要動手來打，網(wǎng)狗子哭道：“便是說謊，那柳春是曉得的，看我說謊不說謊?！焙纹涓Ρ銌柫海瑔碳疫\可曾踢你。柳春看見先生打網(wǎng)狗子，已經(jīng)嚇得魂飛天外，及至問到他，他一想先生因為他說了喬家運踢我，才打他，我若再如此說，包管也要打我。況且得罪了喬家運，將來也不得甘休，不如徑自回絕，說喬家運并不曾踢我。何其甫越發(fā)火上燒油?？汕蓡碳疫\解過手進(jìn)來，便命喬家運在院落，尋塊瓦礫，墊著網(wǎng)狗子手背來用刑。喬家運連聲答應(yīng)，特特的揀了一塊三角棱的瓦礫，幫著先生緊緊將網(wǎng)狗子的手壓著，只打得網(wǎng)狗子成了發(fā)昏章第十一。正不得開交，美娘素來不忍心見何其甫亂打?qū)W生，因為累次勸解，會被何其甫呵斥，賭氣不再來理會。今日卻萬忍不住，況且知道網(wǎng)狗子定然是冤枉，那喬家運本不安分，在這幾天之前，何其甫親自到縣學(xué)里繳月課卷子，美娘午后無事，便在房里沐浴，房門是關(guān)得緊緊的，可巧板壁有幾條稀縫，那個喬家運書桌卻好鄰近美娘臥房，瞧看得不亦樂乎?？锤吲d了，大約是情不自禁，忽的用手指頭敲起板壁來。美娘一驚，問是誰。還是龍兒關(guān)切，喬家運如此模樣，替他叫喚起來。因此美娘不愿意喬家運，此時便走出來向何其甫攔阻。何其甫力也使乏了，雖然停刑，卻又?著美娘多事，說婦人家懂得甚么，我到不如不做先生讓你做便了。美娘道：“我有本事做先生，我到不跟著你受氣了?！币幻鎸⒕W(wǎng)狗子攙到他自己桌上，一面又命柳春站起來。何其甫道：“不許?！?br />
　　美娘也生氣說：“不要鬧鬼罷，大不了做個先生。做了皇帝，還不要殺人么?！睗u漸你一句我一句兩不相下，驚動前面汪老太，忙走來笑道：“師生們的事小，夫妻們的事大，不要為這些小事，趕在秋燥天氣出汗來。今兒我高興，聽見我家姑侄硯青來說的，轅門橋大賽盂蘭會，十分熱鬧，我請師娘陪我逛一逛，還要累先生在家里照應(yīng)照應(yīng)大門?！闭f著又高聲喊道：“玉兒美兒，來陪師娘到我們那里坐一坐。”又回頭說：“柳相公你快起來罷，我講人情?！?br />
　　何其甫也便唯唯喏喏，沒有話說。美娘被玉琴姊妹拖著到前面，那淚珠兀自滾滾。汪老太太即也趕得來，勸慰了一番，趁著斜陽如血，清風(fēng)徐來，汪老太便攜著美娘及自己兩個女兒、小媳婦兒，跟在后面，歡喜非常。走不多時，已到那盂蘭會的市口，剛剛上著燈火，萬盞琉璃，爭光奪彩，滿街都是紙扎的十殿閻羅，牛頭馬面，那個無常鬼一頂高帽子有二尺來長，猩紅舌頭，拖到胸口，被風(fēng)括著，一閃一閃的好不難看。

　　一路上游人如蟻，汗氣薰蒸，隱隱便聽見鐃鈸之聲。大小和尚齊齊提著二寶法音震天價響。市東盡處，又高搭著板臺，延著一班巫人唱演新戲。三家五家門前都掛的是些壁燈，畫著無限淫穢的故事。那少年子弟，便故意的指東話西，說給看燈上的婦女聽，以為笑樂。那小媳婦兒不知輕重，墊著腳偏要瞧一瞧?？汕蛇@張燈畫的個老翁扒灰，一個胡子摟著一個年輕女子，胡子模樣偏有些像著孫大，小媳婦兒看得笑起來。冷不防走過一般惡少，團(tuán)團(tuán)的打個圈兒，把汪老太一干人圍在中間，恣意調(diào)笑。嚇得美娘緊緊拖著他姊妹的手，低頭頭一言不發(fā)。

　　那些少年你推我，我推你，歪歪倒倒，幾乎跌到美娘等身上來。汪老太焦怒起來，趕在前面喝道：“諸位讓一讓，我們須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女眷，大家仔細(xì)著?！眱?nèi)中有個少年嚷道：“不錯。諸位弟兄讓一讓。”雙手趁勢在美娘以及汪氏姊妹中間平?jīng)_過來，還在小媳婦兒腿上捏了一把，笑著去了。小媳婦兒剛要開口，忽然一家店鋪里，有人笑著說道：“真是他們?！苯又闳碌溃骸熬四高@里來，舅母這里來?！?br />
　　美娘此時正是來不得去不得，如山如海的人，紛紛擁擠，忽然聽著聲氣，確是秦府的三姑娘，掉頭一望，果然是三姑娘，還同著一簇女人，坐在一家繡貨鋪里。心中大喜，扯著玉琴姊妹，直擠過來。小媳婦兒笑道：“姑太太也在這里呢?！贝藭r麟兒、淑儀都扒在柜臺上。麟兒有些怕師娘，要跳下去。淑儀不許說：“我的先生在這里，我都不怕。你怕師娘做甚？”

　　麟兒低低笑道：“你的先生同我的師娘是一樣，將來若要娶師娘，豈不是反要同我的先生一樣嗎！”淑儀笑道：“呸，我不同你說這些胡話。你看你的師娘，正同我的先生談心呢。”只聽美娘笑道：“好呀，你們都出來看盂蘭會，也不約我一聲兒。麟兒也來了，他的母親呢？原來此處是田府的寶號?！贝汗媚镆驗槭瞧牌偶遥蠹s不好意思到這里來?！蹦且晃皇翘锾堖^來會一會。”說著便見身邊走過一個婦人，穿了一件翠藍(lán)夏布褂子，漿得硬幫幫的，濃濃的抹了一臉脂粉，下頦底下露出一段老黃頸項來。喬著嘴唇，捏著喉嚨，笑道：“諸位太太小姐不嫌棄，到小店里來歇一歇腳。我們親家太太，我是三番五次請著她，她不肯來，想是不放心小媳，獨自在家，這也難怪她。”美娘聽她說話已自好笑，彼此謙遜了兩句，便見三姑娘身旁坐著一位美秀的女子，遂走過來悄悄的問三姑娘這是誰。三姑娘笑道：“這就是儀兒的先生朱二小姐?！?br />
　　美娘立起身來，便來寒暄。玉琴美琴也就上前攀談。那朱二小姐卻淡淡的不大同人款洽，卻顛頭播腦有些吟哦的意思。大家廝并坐著，只見珠釧紈扇，閃鑠交輝。周氏卻甚殷勤，又拿了許多西瓜片子出來。只有何氏三姑娘同汪老太太以及小孩子各人吃了些，美娘一般人卻不慣上口吃這西瓜。周氏卻忙了一身臭汗，一件漿硬的褂子，已變成一搭鼻涕搭在身上，怕人生厭，卻又跑入后面，把那一百銅錢一瓶林文煙香水，灑了些在身上。重坐出來，說這時候正是人多，停會子夜深了，到反清凈，我們?nèi)ヂ牶蜕猩⒒▋喝ィ绞巧鹾?。眾人點點頭，坐了一會，將近二更，果然街上的人不如前時擁擠。麟兒同淑儀已經(jīng)渴睡，你靠著我，我靠著你，四只小眼睛朦朦的要望下合。三姑娘笑道：“偏是這些小孩子討厭，又要出來，又要渴睡?！?br />
　　何氏笑道：“你們要去逛逛只管去，有我在這里伏侍他們?！蓖衾咸残Φ溃骸拔乙炎卟粍?，你們?nèi)ヮB一會罷。”于是周氏率領(lǐng)著美娘、三姑娘、朱二小姐、玉琴、美琴、小媳婦兒，向東市里走去。只見天氣已轉(zhuǎn)了西北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炎盡散，驚沙亂飛。正自覺著非常爽快，還不曾走到那和尚臺面前，猛覺得就地旋了一片狂風(fēng)，把那堆積的銀錠子吹出來，在滿地亂滾。諸人正自用扇掩著臉，接連聽見西邊人聲沸反，許多人邁步狂奔，也不辨是笑是哭，通喊著鬼來了，眾人凝神看去，吃這一驚不校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