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中有幾個老成的，便攔著白兔子道：“講頑話兒，不要講出是非來罷?！卑淄米影蜒垡环溃骸拔腋沂菦]有真憑實(shí)據(jù)，赤口白舌，枉說人家的。其實(shí)不與我相干，只是我同田大哥不止一天的交情，很替他有些不服。大家說開了，好讓田大哥防備著?！碧锔６髀牭酱颂帲⑿∠沧油七^一旁，轉(zhuǎn)央著白兔子道：“好哥哥，你告訴我兄弟一聲，你敢是聽見我家出了什么笑話兒了。不瞞諸位說，我那個爛貨見著我像個避鬼似的，我心里就有些犯疑，原來她已看上別人了。好好好，一刀兩段，永斷葛藤，是最爽快不過的?！闭f著忽的從襪統(tǒng)子抽出一柄背厚刃薄，明晃晃的解手尖刀，鏘然向炕背上一戳，馀勁猶自閃閃。大家均吃一嚇，白兔子冷冷的笑道：“你怎么樣，想是要嚇我了，我到不曾見著你這捉奸的，未曾當(dāng)場，先出兇器。便告到官那里，你先免不掉一個白日持刀的罪名。”說得田福恩轉(zhuǎn)有些發(fā)笑。小喜子早把那柄刀拔出來，擱在頭發(fā)上括來括去頑耍。更催著白兔子道：“小兔子，你要說就快快說出來，我們大家聽著熱鬧兒一會。如今小田是不用這刀子了，他只配用兩柄瓜錘，你們看二月二，畫土地廟的那一出金山斗法，那位龜丞相，提著兩柄瓜錘，好不威武，怪道小田適才的牌九，滿口里還嚷著瓜錘瓜錘，原來他早把他的兵器取出來賭了。我看你這位龜丞相賭輸了銀針還是小事，若是瓜錘也被人贏去，那就擺不起你的龜架子了?！痹捨凑f完，引得一屋的人笑聲大作。又有一人笑道：“龜丞相沒有瓜錘，他定然問月宮里兔爺爺借他一銀降魔寶杵，這可又要煩著白兔子了。”白兔子臉上一紅，罵道：“人家講正經(jīng)，要你們嚼蛆。”
田福恩攔道：“不用鬧罷，好哥哥，你快說那姓楊的怎么樣？”白兔子道：“有一天我在城河旁邊蹲著出恭，他悄悄的從背后來侮弄，被我一頓搶白，他哀告著我，便從袖里數(shù)出二百五十文滴大溜光的銅錢給我。我一眼瞧見他包錢的，也不是手帕，也不是汗巾，是人家女眷帶的一個雙扣二籃八結(jié)的粉紅兜肚兒，我隨后便追問他，這是那里來的。他先不肯說，后來我要不依他，他才告訴我，說不可說與旁人知道，這是繡貨鋪?zhàn)永镄∠眿D兒贈他的。在先我也不理會他這些事，后來他又交結(jié)上那個姓黃的小廝，便不來理我了。我越想越氣，所以告訴你，你趕緊回去先將你那小媳婦兒陪嫁過來的兜肚兒查一查，共有若干，若是缺了一個，你便審問著她，是交給誰了，一經(jīng)得了她的口供，你便拿出你那柄刀子，給她一個魚麟剮?！?br />
小喜子罵道：“你不用活作孽罷，教人家這些惡毒主意，我知道你的用心，你恨不得我們女人都死了，讓你替我們陪人家睡覺。但是一層，幸虧兔子不會生產(chǎn)，若是兔子也會生產(chǎn)，那你可以在商部里掛個商標(biāo)，讓你專利二十年，只此一家并無分鋪了?！闭f得眾人拍掌大笑。田福恩被白兔子說了這一篇話，心中很是不樂，一把將小喜子手里的刀奪過來，仍然插入襪統(tǒng)里，別了眾人，一口氣跑回家中，已是夜晚時候，見他父親坐在店里，他也不理，一徑跑入后面，靜悄悄不見一人，桌上點(diǎn)著一盞半明不滅的油燈。耳邊猛然聽見劈拍一聲，像個打著嘴巴一樣，接連便又罵道：“你這賤人，自己頭上帶的首飾，失落了會不知道，你這個骷髏，恐怕將來被人砍了，你也說是不曉得?！闭f著又是劈拍兩聲。這罵的聲音，分明是他母親周氏。他母親又喊道：“你還不替我跪下，我偏要你交代我這東西到那里去了。你不說出來，你今夜便是個死?！庇致犚娎C春大哭哀告道：“娘饒了我罷，委實(shí)是我不小心，我下次再也不敢了?！?br />
周氏重重的向她臉上吐了一臉唾沫，說：“一次不小心，兩次不小心，我沒有這些首飾給你糟蹋?！北銢]頭沒臉又打起來。田福恩此時已跳進(jìn)來，明知為那枝銀針的事，一眼瞧見繡春，想起白兔子的話，心頭大怒，見繡春正跪在地下，他走上前一把將繡春頭發(fā)揪住，向地上一拖，拳足交下，罵道：“娼根你做得好事，我姓田的家里的臉面，被你都丟盡了。你的兜肚兒呢？你送給誰了？”
繡春正被周氏的凌虐，十分悲痛，忽然從外面又跳進(jìn)一個田福恩來，不問青紅皂白，拖住一頓打罵，也不知道所為何事，心中此時正如萬箭攢心，一口氣轉(zhuǎn)不過來，早暈絕在地。田福恩罵道：“你這賤人，還會裝死呢。”正待再打，周氏道：“好兒子，你不要?dú)鈮牧?，你打她反閃了你的手。你適才說的是什么，你先告訴我，饒這賤人便是死了，家私多大禍多大，也沒有不了的事，你可知道她今日好好的將一根銀針丟了。”
田福恩道：“正是呀，這銀針必又是送了她相好姓楊的了?！碧锔６鞅銓⑦m才聽見白兔子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周氏，卻好繡春又悠悠醒轉(zhuǎn)，放聲大哭。周氏冷笑道：“原來你這賤人小小的年紀(jì)，到還會干這些勾當(dāng)。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做婆婆的到?jīng)]有把柄在你手里。你定然是跟你那寡婦母親學(xué)的，你母親守寡有十幾年了，諒情那姘頭兒也不知多少。她在我們面前還假充正經(jīng)呢?！庇滞锔６鞯溃骸澳闾嫖覍⑦@小賤人捆起來，我們細(xì)細(xì)拷問她，怕她不招。”
田福恩真?zhèn)€便來動手，繡春耳中已聽見周氏罵她的母親許多污蔑的話，不由心中火冒，不等田福恩近身，早跳起來一頭向壁上撞去。周氏眼快，早一把將她兩只手奪住，向懷這一扯，罵道：“你拿死來嚇誰？”順手又一摜，將繡春摜在地上，用腳踏著。田福恩早拔過一銀門閂，向繡春下半截痛擊。繡春此時到反不哭了，咬著牙忍痛，已拚一死。房中正在熱鬧，田煥在外面聽見，忙走進(jìn)來看見這樣痛打，心中老大不忍，忙攔著田福恩道：“你怎么是瘋了?！闭f著上前將門閂奪過來，又將周氏推過一旁。繡春睡在地上，再也抬身不得。田煥埋怨田福恩道：“有話好講，怎么便動手動足起來，也不成個樣子。”
田福恩睜圓兩個眼睛跳起來，向田煥罵道：“你知道什么，你情愿做老龜，我這龜名是不情愿的，你問她干的什么事？”田煥笑道：“阿呀，世上的龜難道不是人做的，要這般著急?？祀S我到前面去，有現(xiàn)成的好牛肉，你去吃幾杯燒酒罷。”說著便扯著田福恩去了。
此處周氏見繡春打得十分狼狽，便不再嚼舌，依然氣憤憤的走出房外?？蓱z繡春勉強(qiáng)坐起身來，將散發(fā)盤了一盤，嗚嗚咽咽的，獨(dú)自走入自家小房間里，掩面痛哭。暗念他們母子說的話，卻是一句不懂。又聽見肚兜兩個字，猛然想起一事，是前兩月里，曾將漿洗過的衣服，曬在后面小院子里，晚間去收拾，便不見了一個肚兜。這院子墻矮，是同隔壁窯貨鋪?zhàn)涌赏ǖ?，疑惑他家什么女人貪小偷去了，也便不曾提起。今日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想是被這冤家看見了。總之我的命苦，也不必怨著旁人。便從是夜，等周氏他們都睡了，一燈如豆，綠沉沉的，遙聽街更，正敲三鼓。自己哭了一會，便從抽屜內(nèi)尋出一柄新磨的剪子，自己對著菱鏡，看了又看，嘆道：“繡春繡春，可憐你今年才得一十五歲，便不許你在世上了?！眲傉f到此，陡覺窗外一陣寒風(fēng)，透人肌骨，那燈光更縮得像豆子一般。繡春平時最是膽小，到此卻一毫不怕，更將燈芯挑得一挑，提起那一把剪子在手，暗念我那兄弟，此時不知可曾由泰州回來，你這一躺回來，可再也莫想看見你薄命姐姐了。又想我母親此時定已安睡，你那里料得到你的女兒一霎時間便要幽明永隔，你明日若是聽見你女兒的死信，準(zhǔn)要肝腸寸裂，便是跑到這里，我那里還能親親熱熱的叫著你一聲母親呢。繡春萬轉(zhuǎn)千回，想到此處，那一把珍珠眼淚，不由紛紛而下。手里一柄剪子，便撲地落下來，哽咽得十分難受。隔房周氏聽見繡春房里悉悉率率，也防著繡春自尋短見，又不肯下這一口氣，轉(zhuǎn)高聲罵道：“賤人還不早早挺尸，半夜三更，嚎什么喪呢！”
繡春一嚇，忍著眼淚，和衣入衾，心中總因?yàn)榉拍赣H不下，不肯就死。又念周氏性情雖惡，究竟是我的婆婆，我若是一死，難保兩家不別生風(fēng)波，那時候我便死在九泉之下，也是不安的。因此上轉(zhuǎn)想著睡了。次日起身，仍然照常料理各事，卻因?yàn)樯砩贤闯?，行動有些艱苦，依然被周氏罵了幾頓。繡春含淚忍受，過了幾日，周氏正命繡春在后門外面一個井上汲水。繡春身量本不甚高，提那桶水很是吃力，猛見那窯貨鋪?zhàn)雍箝T呀的開了，走出一個后生，白瘦臉兒，嘴尖眼滑。迎著繡春掀起前面衣服，向著她小解。嚇得繡春魂飛天外，急忙掉轉(zhuǎn)身子不理他。轉(zhuǎn)眼之間，忽見一雙手腕，從自家身后向胸前抄得來，繡春阿呀一聲，那手里水桶撲的直墜下井。繡春也顧不得，邁步飛奔入門里，緊緊將門閉了，心頭小鹿兀的突突亂跳又念那桶落在井里，這一樁禍?zhǔn)乱菜悴恍?，又該要吃周氏打罵，急得掩面痛哭。正在十分為難，忽然前面跑入一個小官來，望著繡春笑道：“春姑娘，你快到里面望望去，你家兄弟坐著大轎來了，好不威武呢。”
繡春忙收了眼淚問道：“真是他來了不是？”小官笑道：“誰還哄你呢！”繡春心里一喜。便三腳兩步的跑出來，果然見云麟穿著海水花袍，天青外褂，立在一張大紅氈條上，向田煥夫婦行禮，忙得夫婦二人還禮不迭。田福恩遠(yuǎn)遠(yuǎn)的躲在房里，云麟要請他出來相見，他死也不肯出來。云麟一笑，也只得罷了。便向周氏問道：“請問太親母，家姐在那里呢？”周氏支著牙齒笑道：“阿呀我的少爺，你這尊稱小婦人實(shí)在不敢當(dāng)，你的家姐在后面會童子呢，等小婦人去喚他出來。”
繡春聽見周氏這話，急忙走出來。云麟見繡春面有爪痕，鬢發(fā)散亂，心里很不放心，便也望繡春行了禮，便有跟來的那個孫大將紅氈收了。周氏一定要留云麟坐一坐，繡春也便立在一旁，問道：“你幾時回家的？”云麟道：“前天便到家了，母親為我的事很忙，命我來接姐姐回去走走?！敝苁闲Φ溃骸笆沟檬沟谩！庇滞C春道：“姑娘你也坐下，可憐你的腳小，那里能夠久站在地上呢?！?br />
繡春便答應(yīng)坐在云麟旁邊。云麟又問道：“姐姐你臉上怎么有重重疊疊的傷痕？”周氏忙接口道：“不瞞你少爺說，你的家姐，前日晚上坐在燈下做針黹，不知那里來了一只瘟貓，冷不防的抓了她一把，把小婦人都肉疼死了。你少爺想想，若不是這畜生放肆，誰還敢欺負(fù)你們家姐呢?！痹器氡阋残α艘恍?。繡春心中十分希罕，覺得周氏今日不知何以對著自己忽然憐惜起來，便趁這個當(dāng)兒說道：“娘呀，適才我在井上，猛不防將水桶掉在井里了。”
周氏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本來不慣做這些粗生活，往常都是我去，今日我懶了一懶，到反嚇了你了，叫你公公趕快去設(shè)法弄上來，你不用操心罷。你進(jìn)房收拾收拾，我停會著人送你回去，見你家母，替我請安問好?！碧餆▽χ器?，正自手足無措，卻好聽見周氏叫他去取水桶，他假裝著謙遜了兩句，飛也似的向后邊去了。云麟歇了一歇，也便辭周氏而去。繡春好生高興，走入房里盥洗，輕勻薄粉，略抹胭脂，轉(zhuǎn)覺得那幾條血痕，猩紅的更增嫵媚，走出來命外面小官替她雇了一乘小車，便著這小官相送，笑吟吟的向周氏面前說了一聲。周氏猛沉下那副青臉，望著繡春大聲喝道：“你敢是快快回去，說我的壞話?！?br />
繡春一嚇，忙答應(yīng)：“娘待我沒有什么不好，我敢背后議論著娘?！敝苁侠湫Φ溃骸澳阕屑?xì)著，我是順風(fēng)耳，若是你敢迸出個不字，看我揭你的皮?！崩C春諾諾連聲，把適才一團(tuán)的高興，又送入東洋大海。一到了家，見舅母的婆媳同著三姨娘都在這里，忙著染喜蛋，包喜封，十分熱鬧，只不見著淑儀。秦氏見了繡春，好生歡喜笑道：“春丫頭你老實(shí)不想家了。簡直有幾個月不曾回來，不是你兄弟今日去接你，你還不曉得捱到那一天呢。”
繡春微微一笑，轉(zhuǎn)又低著頭，含了兩眶眼淚，只管捻著袖子。又想今日是兄弟的喜事，忙忍著眼淚，向三姑娘問道：“儀妹妹呢？為何不同姨娘一路來，她如今是不想我了，聽見我回家也不來會會?！焙问闲Φ溃骸皟x姑娘害羞呢，他們的舅舅，替他們做媒，你想她還肯來?！崩C春笑道：“這真好了，我母親膝下卻少一個女孩子，將來儀妹妹嫁得過來，我便是死了，也放心?！闭f著眼又一紅。三姑娘久已聞得周氏凌虐繡春，看繡春情形，知道她心里委屈，便搭訕道：“儀兒也不是一定為此，她見她麟哥哥進(jìn)學(xué)，她轉(zhuǎn)發(fā)憤用心，日夜纏著她先生什么對對子，做詩呀，鬧得人頭疼。姑娘，你這一向還好。”
繡春點(diǎn)點(diǎn)頭說：“托姨娘的福庇，各事都還安靜?！闭f著，秦氏從廚房里走出來，端了幾碟點(diǎn)心，大家便隨意坐著，見云麟已從外面拜客回來，匆匆卸了衣服，也便坐在繡春肩下笑道：“姐姐你那個婆太太，真是發(fā)笑，說的話，全然叫人不解，對著我稱你做家姐，對著你又稱母親做家母，這也罷了，怎么我問姐姐，他說你們家姐在后面會童子呢。這童子是誰？”
繡春聽了，臉上飛紅，疑惑周氏知道她今早遇見那個男子的事情，又想并不曾看見周氏到著后面，正自回答不出，勉強(qiáng)說道：“我不曉得她說的是什么？我在井邊汲水，什么童子不童子呢。”三姑娘拍掌大笑說：“我猜著了，你那個太親母，是同你通文，他以為井上兩個字不雅相，俗語說井上的神，叫做井泉童子，他便說是去會童子了?！北娙艘幌?，真是不錯，不由都笑起來。云麟更是笑得發(fā)喘，說：“不錯不錯，他今日通文通得實(shí)是利害，他稱我少爺不算，他又自稱為小婦人，可是不倫不類。”說罷眾人又是大笑。三姑娘笑道：“都是你這秀才做壞了，帶累他也酸溜溜的起來，真是奇怪。”
此處大家熱鬧了一日，當(dāng)天繡春便不曾回去，一直等麟兒在何先生處訂了一個吉期，開賀，將刻成的試草，刷好的報條，一封一封雇著人沿家分散，便是茶水爐子，以及開剃頭鋪?zhàn)拥?，都來索一張喜報，貼在墻壁上，光輝光輝。那些庵觀寺院的和尚尼姑，更不消說了，屁滾尿流的，送著大份錢封兒，來孝敬本坊秀才老爺。這一天麟兒家里，也收到有一百多塊洋錢，除酬謝何先生以外，尚賺得許多。秦氏歡喜自不必說，說也奇怪，世界上貧寒子弟，當(dāng)那未曾發(fā)科發(fā)甲之先，便似狗屎一般的臭，斷不會有人理會。偶然不識高低，向一向人家提起姻事，誰也不裂開笑口，說這窮念書的，有什么長進(jìn)，我家嬌生慣養(yǎng)的女兒，難不成肯白望著他火坑里葬送。你要想娶媳婦兒，可是老實(shí)些買一只黃母雞，家里去生蛋罷。所以任你這些窮念書的，盡管捧著那本孟子，顛來倒去，說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還說是不孝有三，沒錢為大呢。像云麟在尋常子弟之中，也算得是個翩翩濁世的佳公子了。然而當(dāng)那未曾進(jìn)學(xué)之先，除得那一天在柳春家會課的時辰，他那柳春母親說曾愛著他，喚進(jìn)內(nèi)室，問了他一聲可曾定了親事不成，以外就沒有人向云麟提過這句話。誰知云麟自進(jìn)了學(xué)，紅鸞星便跟著他發(fā)動了。大家伙兒約齊了，你一張庚帖，我一張庚帖，不住的向著他家送，那香爐底下，密層層的擱了有四五張，好像是人家有女兒的，都該送給新秀才賞鑒賞鑒。不是在下說無聊的話，云麟不是今日才生長的，怎么在先便沒有娶親的資格兒，今日要娶起來，便這樣擁擠不開呢！
云麟好生得意，又生得一副標(biāo)致面孔，照著鏡子，暗暗歡喜。今日東家要看女婿，他便搖搖擺擺的送過東家來。明天西家要看女婿，他又搖搖擺擺送過西家去。今日穿這件舊衣服，明日添那件新鞋襪，忙個不住，秦氏溺愛，卻便聽其所為。連黃大媽住在鄉(xiāng)里，那些鄉(xiāng)里的土財主，也都一般托黃大來關(guān)說，要想新秀才去做個女婿。其實(shí)云麟心里，明知道自己的婚姻是在儀妹妹身上，再沒有另聘他姓之理。只是少年豪興，落得同那些人戲耍戲耍。三姑娘聽見這個消息，也深愁把一個心愛的女婿，被人家奪去，幾次催著晉芳向洛鐘處去請他做媒，你想秦氏有個不答應(yīng)的道理嗎？加著繡春又從中慫恿，便擇了一個好日子，將兩人的年庚送給一個極高明的命課先生去合婚。別人家的年庚，容或還有個屬相不配，時日犯沖，至于云麟同淑儀，諸君料也該記得他們這小兩口兒，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誰還有個參差呢。那命課先生便老老實(shí)實(shí)批了一個上婚，連合巹開面的喜期喜辰，都老早擇定了。
兩家好不高興，都忙著過茶下聘。繡春也甚是歡喜，因?yàn)樘锛矣謥斫舆^三五次，便先自回去，說定了等兄弟下聘過禮那一天，再回家來幫忙。那淑儀在家聽見這個信息，面子上裝著不曾知道一般，其實(shí)那小心窩里，也兀自暗暗的跳躍。偏偏事有湊巧。這一天伍家門房里，用的那個老頭子，因?yàn)樗麅鹤影㈨樀昧艘粋€童子癆，病勢十分沉重，聽著人說，請了一位算命瞎先生，替他用符退退惡星煞。正在門房里七搭八搭的瞎說，便有內(nèi)里的仆婦們瞧見這個熱鬧，無意中講給卜氏知道。卜氏偶然高興，便命人將瞎子喚得進(jìn)來，算算流年。不多一會，早見那瞎子扶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進(jìn)來，那小孩子一手提著一面小紅旗兒，東倒西歪，寫了幾個大字，是山東李鐵嘴，算命如神。一手提著一柄小銅鑼兒，顫巍巍的將瞎子扶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便有仆婦們倒了一杯茶遞給瞎子。瞎子喝了一口，翻著那鮮紅眼眶兒，撅著嘴問道：“太太們?nèi)魡柫髂?，我瞎子是從不奉承的，直言休怪?！?br />
卜氏笑道：“要這樣才好呢?！庇滞媚镄Φ溃骸澳阋菜阋凰恪！比媚镄α艘宦?，便先替卜氏報了年月日時，那瞎子說了一遍福壽雙全的話。三姑娘也自己報了，瞎子又說是旺夫旺子。算過之后，卜氏猛觸起一件心事。便把云麟的八字，請瞎子推算推算，還說了一句話：“這是我們親戚家的一位相公，你先生看他將來怎么樣？”瞎子便先將八字在嘴里嘰哩咕嚕念了一遍，又咳嗽兩聲，說道：“太太休怪，照這個命是最好不過了，兩重金，兩重水，金水相生，不不剝，又有文昌輔佐，貴官祿財，我瞎子保定他將來是一位封疆大臣，至少也有個狀元游街的分兒。”
卜氏笑道：“真?zhèn)€如此，將來我叫他替你揚(yáng)名。”此時三姑娘樂得只是點(diǎn)頭，那瞎子又接著說道：“阿呀，這相公命主九宮，硬得好利害呀。將來同人家論婚，至少也有個三妻之命?！痹捨凑f完，三姑娘重重哼了一口，說：“先生查清楚些，不用嚼這些?！?br />
瞎子又把眼皮翻了幾翻，擠得水淋淋的，急道：“怎么罵我嚼舌，我是照命上直說的。我李鐵嘴說的話，能彀刻在石版上。這位小相公若是娶了親，不出一年半截，那披麻煞包管進(jìn)門，你記著我的話，如有半字虛浮，你來割我這張鐵嘴去換糖吃去?！贝藭r只把三姑娘氣得臉上鐵青，便連旁邊仆婦們一個個都搓手咂舌，竊竊私語。偏生卜氏卻聽得十分出神，還只管催著瞎子講。瞎子又原原本本說了一大篇話，卜氏十分不高興，便開發(fā)李鐵嘴走了。婆媳相對，默然無語。卻好伍晉芳一手挽著淑儀，從前面笑嘻嘻的走得進(jìn)來。卜氏再忍不住，喊了一聲道：“晉芳，我適才替云府的相公算過命了，我們這親事怕結(jié)不得，趁兩家還不曾過禮，你去告訴你舅爺一聲罷?！闭f著便將瞎子的話說了一遍，淑儀早躲入房里去了。
晉芳大笑起來：“我母親你老人家也太迷信了，瞎子有什么見識，趁著嘴亂說，他有本事能斷人吉兇生死，他便早該算到他眼睛幾時會瞎，怎么不想個法兒來醫(yī)治呢？麟兒命硬，我家儀兒同他的八字一樣的，怕不也硬，以硬配硬，這有什么不好？況如今兩家的喜事，都預(yù)備差不多齊全了，平白地去回人家，怕不成個笑話?！?br />
卜氏聽見晉芳侃侃而談，含譏帶諷，心中十分不快，便沉著臉說道：“女兒呢，原是你們養(yǎng)的，論理我也犯不著替你們做主，但儀兒總算是我伍家一代的人，我總不能眼巴巴的看著她?！闭f到此卜氏也不忍再望下說，轉(zhuǎn)流下幾行眼淚來。晉芳也怕母親生氣，便陪笑道：“既然母親不愿意結(jié)這類親事，我們商量著辦也好?！闭f著便走入自己房里，三姑娘也跟進(jìn)來。晉芳冷笑了幾聲說：“這是從那里說起？怎么好好事體，被你們弄著這瞎子，鬧出天大的笑話兒來了?！?br />
三姑娘笑道：“都是母親鬧的。但是這些話，也不可不相信，我也有些替儀兒耽心。好在年紀(jì)都還小，老實(shí)等一二年再說罷?！比媚镆幻嬲f著，一面拿眼去瞟淑儀。早見淑儀低頭無語，兩點(diǎn)眉尖壓著有無限新愁，將褲帶上兩根大紅須兒，扭成一個花模樣。晉芳嘆了一口氣，也再不言語。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田福恩攔道：“不用鬧罷，好哥哥，你快說那姓楊的怎么樣？”白兔子道：“有一天我在城河旁邊蹲著出恭，他悄悄的從背后來侮弄，被我一頓搶白，他哀告著我，便從袖里數(shù)出二百五十文滴大溜光的銅錢給我。我一眼瞧見他包錢的，也不是手帕，也不是汗巾，是人家女眷帶的一個雙扣二籃八結(jié)的粉紅兜肚兒，我隨后便追問他，這是那里來的。他先不肯說，后來我要不依他，他才告訴我，說不可說與旁人知道，這是繡貨鋪?zhàn)永镄∠眿D兒贈他的。在先我也不理會他這些事，后來他又交結(jié)上那個姓黃的小廝，便不來理我了。我越想越氣，所以告訴你，你趕緊回去先將你那小媳婦兒陪嫁過來的兜肚兒查一查，共有若干，若是缺了一個，你便審問著她，是交給誰了，一經(jīng)得了她的口供，你便拿出你那柄刀子，給她一個魚麟剮?！?br />
小喜子罵道：“你不用活作孽罷，教人家這些惡毒主意，我知道你的用心，你恨不得我們女人都死了，讓你替我們陪人家睡覺。但是一層，幸虧兔子不會生產(chǎn)，若是兔子也會生產(chǎn)，那你可以在商部里掛個商標(biāo)，讓你專利二十年，只此一家并無分鋪了?！闭f得眾人拍掌大笑。田福恩被白兔子說了這一篇話，心中很是不樂，一把將小喜子手里的刀奪過來，仍然插入襪統(tǒng)里，別了眾人，一口氣跑回家中，已是夜晚時候，見他父親坐在店里，他也不理，一徑跑入后面，靜悄悄不見一人，桌上點(diǎn)著一盞半明不滅的油燈。耳邊猛然聽見劈拍一聲，像個打著嘴巴一樣，接連便又罵道：“你這賤人，自己頭上帶的首飾，失落了會不知道，你這個骷髏，恐怕將來被人砍了，你也說是不曉得?！闭f著又是劈拍兩聲。這罵的聲音，分明是他母親周氏。他母親又喊道：“你還不替我跪下，我偏要你交代我這東西到那里去了。你不說出來，你今夜便是個死?！庇致犚娎C春大哭哀告道：“娘饒了我罷，委實(shí)是我不小心，我下次再也不敢了?！?br />
周氏重重的向她臉上吐了一臉唾沫，說：“一次不小心，兩次不小心，我沒有這些首飾給你糟蹋?！北銢]頭沒臉又打起來。田福恩此時已跳進(jìn)來，明知為那枝銀針的事，一眼瞧見繡春，想起白兔子的話，心頭大怒，見繡春正跪在地下，他走上前一把將繡春頭發(fā)揪住，向地上一拖，拳足交下，罵道：“娼根你做得好事，我姓田的家里的臉面，被你都丟盡了。你的兜肚兒呢？你送給誰了？”
繡春正被周氏的凌虐，十分悲痛，忽然從外面又跳進(jìn)一個田福恩來，不問青紅皂白，拖住一頓打罵，也不知道所為何事，心中此時正如萬箭攢心，一口氣轉(zhuǎn)不過來，早暈絕在地。田福恩罵道：“你這賤人，還會裝死呢。”正待再打，周氏道：“好兒子，你不要?dú)鈮牧?，你打她反閃了你的手。你適才說的是什么，你先告訴我，饒這賤人便是死了，家私多大禍多大，也沒有不了的事，你可知道她今日好好的將一根銀針丟了。”
田福恩道：“正是呀，這銀針必又是送了她相好姓楊的了?！碧锔６鞅銓⑦m才聽見白兔子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周氏，卻好繡春又悠悠醒轉(zhuǎn)，放聲大哭。周氏冷笑道：“原來你這賤人小小的年紀(jì)，到還會干這些勾當(dāng)。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做婆婆的到?jīng)]有把柄在你手里。你定然是跟你那寡婦母親學(xué)的，你母親守寡有十幾年了，諒情那姘頭兒也不知多少。她在我們面前還假充正經(jīng)呢?！庇滞锔６鞯溃骸澳闾嫖覍⑦@小賤人捆起來，我們細(xì)細(xì)拷問她，怕她不招。”
田福恩真?zhèn)€便來動手，繡春耳中已聽見周氏罵她的母親許多污蔑的話，不由心中火冒，不等田福恩近身，早跳起來一頭向壁上撞去。周氏眼快，早一把將她兩只手奪住，向懷這一扯，罵道：“你拿死來嚇誰？”順手又一摜，將繡春摜在地上，用腳踏著。田福恩早拔過一銀門閂，向繡春下半截痛擊。繡春此時到反不哭了，咬著牙忍痛，已拚一死。房中正在熱鬧，田煥在外面聽見，忙走進(jìn)來看見這樣痛打，心中老大不忍，忙攔著田福恩道：“你怎么是瘋了?！闭f著上前將門閂奪過來，又將周氏推過一旁。繡春睡在地上，再也抬身不得。田煥埋怨田福恩道：“有話好講，怎么便動手動足起來，也不成個樣子。”
田福恩睜圓兩個眼睛跳起來，向田煥罵道：“你知道什么，你情愿做老龜，我這龜名是不情愿的，你問她干的什么事？”田煥笑道：“阿呀，世上的龜難道不是人做的，要這般著急?？祀S我到前面去，有現(xiàn)成的好牛肉，你去吃幾杯燒酒罷。”說著便扯著田福恩去了。
此處周氏見繡春打得十分狼狽，便不再嚼舌，依然氣憤憤的走出房外?？蓱z繡春勉強(qiáng)坐起身來，將散發(fā)盤了一盤，嗚嗚咽咽的，獨(dú)自走入自家小房間里，掩面痛哭。暗念他們母子說的話，卻是一句不懂。又聽見肚兜兩個字，猛然想起一事，是前兩月里，曾將漿洗過的衣服，曬在后面小院子里，晚間去收拾，便不見了一個肚兜。這院子墻矮，是同隔壁窯貨鋪?zhàn)涌赏ǖ?，疑惑他家什么女人貪小偷去了，也便不曾提起。今日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想是被這冤家看見了。總之我的命苦，也不必怨著旁人。便從是夜，等周氏他們都睡了，一燈如豆，綠沉沉的，遙聽街更，正敲三鼓。自己哭了一會，便從抽屜內(nèi)尋出一柄新磨的剪子，自己對著菱鏡，看了又看，嘆道：“繡春繡春，可憐你今年才得一十五歲，便不許你在世上了?！眲傉f到此，陡覺窗外一陣寒風(fēng)，透人肌骨，那燈光更縮得像豆子一般。繡春平時最是膽小，到此卻一毫不怕，更將燈芯挑得一挑，提起那一把剪子在手，暗念我那兄弟，此時不知可曾由泰州回來，你這一躺回來，可再也莫想看見你薄命姐姐了。又想我母親此時定已安睡，你那里料得到你的女兒一霎時間便要幽明永隔，你明日若是聽見你女兒的死信，準(zhǔn)要肝腸寸裂，便是跑到這里，我那里還能親親熱熱的叫著你一聲母親呢。繡春萬轉(zhuǎn)千回，想到此處，那一把珍珠眼淚，不由紛紛而下。手里一柄剪子，便撲地落下來，哽咽得十分難受。隔房周氏聽見繡春房里悉悉率率，也防著繡春自尋短見，又不肯下這一口氣，轉(zhuǎn)高聲罵道：“賤人還不早早挺尸，半夜三更，嚎什么喪呢！”
繡春一嚇，忍著眼淚，和衣入衾，心中總因?yàn)榉拍赣H不下，不肯就死。又念周氏性情雖惡，究竟是我的婆婆，我若是一死，難保兩家不別生風(fēng)波，那時候我便死在九泉之下，也是不安的。因此上轉(zhuǎn)想著睡了。次日起身，仍然照常料理各事，卻因?yàn)樯砩贤闯?，行動有些艱苦，依然被周氏罵了幾頓。繡春含淚忍受，過了幾日，周氏正命繡春在后門外面一個井上汲水。繡春身量本不甚高，提那桶水很是吃力，猛見那窯貨鋪?zhàn)雍箝T呀的開了，走出一個后生，白瘦臉兒，嘴尖眼滑。迎著繡春掀起前面衣服，向著她小解。嚇得繡春魂飛天外，急忙掉轉(zhuǎn)身子不理他。轉(zhuǎn)眼之間，忽見一雙手腕，從自家身后向胸前抄得來，繡春阿呀一聲，那手里水桶撲的直墜下井。繡春也顧不得，邁步飛奔入門里，緊緊將門閉了，心頭小鹿兀的突突亂跳又念那桶落在井里，這一樁禍?zhǔn)乱菜悴恍?，又該要吃周氏打罵，急得掩面痛哭。正在十分為難，忽然前面跑入一個小官來，望著繡春笑道：“春姑娘，你快到里面望望去，你家兄弟坐著大轎來了，好不威武呢。”
繡春忙收了眼淚問道：“真是他來了不是？”小官笑道：“誰還哄你呢！”繡春心里一喜。便三腳兩步的跑出來，果然見云麟穿著海水花袍，天青外褂，立在一張大紅氈條上，向田煥夫婦行禮，忙得夫婦二人還禮不迭。田福恩遠(yuǎn)遠(yuǎn)的躲在房里，云麟要請他出來相見，他死也不肯出來。云麟一笑，也只得罷了。便向周氏問道：“請問太親母，家姐在那里呢？”周氏支著牙齒笑道：“阿呀我的少爺，你這尊稱小婦人實(shí)在不敢當(dāng)，你的家姐在后面會童子呢，等小婦人去喚他出來。”
繡春聽見周氏這話，急忙走出來。云麟見繡春面有爪痕，鬢發(fā)散亂，心里很不放心，便也望繡春行了禮，便有跟來的那個孫大將紅氈收了。周氏一定要留云麟坐一坐，繡春也便立在一旁，問道：“你幾時回家的？”云麟道：“前天便到家了，母親為我的事很忙，命我來接姐姐回去走走?！敝苁闲Φ溃骸笆沟檬沟谩！庇滞C春道：“姑娘你也坐下，可憐你的腳小，那里能夠久站在地上呢?！?br />
繡春便答應(yīng)坐在云麟旁邊。云麟又問道：“姐姐你臉上怎么有重重疊疊的傷痕？”周氏忙接口道：“不瞞你少爺說，你的家姐，前日晚上坐在燈下做針黹，不知那里來了一只瘟貓，冷不防的抓了她一把，把小婦人都肉疼死了。你少爺想想，若不是這畜生放肆，誰還敢欺負(fù)你們家姐呢?！痹器氡阋残α艘恍?。繡春心中十分希罕，覺得周氏今日不知何以對著自己忽然憐惜起來，便趁這個當(dāng)兒說道：“娘呀，適才我在井上，猛不防將水桶掉在井里了。”
周氏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本來不慣做這些粗生活，往常都是我去，今日我懶了一懶，到反嚇了你了，叫你公公趕快去設(shè)法弄上來，你不用操心罷。你進(jìn)房收拾收拾，我停會著人送你回去，見你家母，替我請安問好?！碧餆▽χ器?，正自手足無措，卻好聽見周氏叫他去取水桶，他假裝著謙遜了兩句，飛也似的向后邊去了。云麟歇了一歇，也便辭周氏而去。繡春好生高興，走入房里盥洗，輕勻薄粉，略抹胭脂，轉(zhuǎn)覺得那幾條血痕，猩紅的更增嫵媚，走出來命外面小官替她雇了一乘小車，便著這小官相送，笑吟吟的向周氏面前說了一聲。周氏猛沉下那副青臉，望著繡春大聲喝道：“你敢是快快回去，說我的壞話?！?br />
繡春一嚇，忙答應(yīng)：“娘待我沒有什么不好，我敢背后議論著娘?！敝苁侠湫Φ溃骸澳阕屑?xì)著，我是順風(fēng)耳，若是你敢迸出個不字，看我揭你的皮?！崩C春諾諾連聲，把適才一團(tuán)的高興，又送入東洋大海。一到了家，見舅母的婆媳同著三姨娘都在這里，忙著染喜蛋，包喜封，十分熱鬧，只不見著淑儀。秦氏見了繡春，好生歡喜笑道：“春丫頭你老實(shí)不想家了。簡直有幾個月不曾回來，不是你兄弟今日去接你，你還不曉得捱到那一天呢。”
繡春微微一笑，轉(zhuǎn)又低著頭，含了兩眶眼淚，只管捻著袖子。又想今日是兄弟的喜事，忙忍著眼淚，向三姑娘問道：“儀妹妹呢？為何不同姨娘一路來，她如今是不想我了，聽見我回家也不來會會?！焙问闲Φ溃骸皟x姑娘害羞呢，他們的舅舅，替他們做媒，你想她還肯來?！崩C春笑道：“這真好了，我母親膝下卻少一個女孩子，將來儀妹妹嫁得過來，我便是死了，也放心?！闭f著眼又一紅。三姑娘久已聞得周氏凌虐繡春，看繡春情形，知道她心里委屈，便搭訕道：“儀兒也不是一定為此，她見她麟哥哥進(jìn)學(xué)，她轉(zhuǎn)發(fā)憤用心，日夜纏著她先生什么對對子，做詩呀，鬧得人頭疼。姑娘，你這一向還好。”
繡春點(diǎn)點(diǎn)頭說：“托姨娘的福庇，各事都還安靜?！闭f著，秦氏從廚房里走出來，端了幾碟點(diǎn)心，大家便隨意坐著，見云麟已從外面拜客回來，匆匆卸了衣服，也便坐在繡春肩下笑道：“姐姐你那個婆太太，真是發(fā)笑，說的話，全然叫人不解，對著我稱你做家姐，對著你又稱母親做家母，這也罷了，怎么我問姐姐，他說你們家姐在后面會童子呢。這童子是誰？”
繡春聽了，臉上飛紅，疑惑周氏知道她今早遇見那個男子的事情，又想并不曾看見周氏到著后面，正自回答不出，勉強(qiáng)說道：“我不曉得她說的是什么？我在井邊汲水，什么童子不童子呢。”三姑娘拍掌大笑說：“我猜著了，你那個太親母，是同你通文，他以為井上兩個字不雅相，俗語說井上的神，叫做井泉童子，他便說是去會童子了?！北娙艘幌?，真是不錯，不由都笑起來。云麟更是笑得發(fā)喘，說：“不錯不錯，他今日通文通得實(shí)是利害，他稱我少爺不算，他又自稱為小婦人，可是不倫不類。”說罷眾人又是大笑。三姑娘笑道：“都是你這秀才做壞了，帶累他也酸溜溜的起來，真是奇怪。”
此處大家熱鬧了一日，當(dāng)天繡春便不曾回去，一直等麟兒在何先生處訂了一個吉期，開賀，將刻成的試草，刷好的報條，一封一封雇著人沿家分散，便是茶水爐子，以及開剃頭鋪?zhàn)拥?，都來索一張喜報，貼在墻壁上，光輝光輝。那些庵觀寺院的和尚尼姑，更不消說了，屁滾尿流的，送著大份錢封兒，來孝敬本坊秀才老爺。這一天麟兒家里，也收到有一百多塊洋錢，除酬謝何先生以外，尚賺得許多。秦氏歡喜自不必說，說也奇怪，世界上貧寒子弟，當(dāng)那未曾發(fā)科發(fā)甲之先，便似狗屎一般的臭，斷不會有人理會。偶然不識高低，向一向人家提起姻事，誰也不裂開笑口，說這窮念書的，有什么長進(jìn)，我家嬌生慣養(yǎng)的女兒，難不成肯白望著他火坑里葬送。你要想娶媳婦兒，可是老實(shí)些買一只黃母雞，家里去生蛋罷。所以任你這些窮念書的，盡管捧著那本孟子，顛來倒去，說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還說是不孝有三，沒錢為大呢。像云麟在尋常子弟之中，也算得是個翩翩濁世的佳公子了。然而當(dāng)那未曾進(jìn)學(xué)之先，除得那一天在柳春家會課的時辰，他那柳春母親說曾愛著他，喚進(jìn)內(nèi)室，問了他一聲可曾定了親事不成，以外就沒有人向云麟提過這句話。誰知云麟自進(jìn)了學(xué)，紅鸞星便跟著他發(fā)動了。大家伙兒約齊了，你一張庚帖，我一張庚帖，不住的向著他家送，那香爐底下，密層層的擱了有四五張，好像是人家有女兒的，都該送給新秀才賞鑒賞鑒。不是在下說無聊的話，云麟不是今日才生長的，怎么在先便沒有娶親的資格兒，今日要娶起來，便這樣擁擠不開呢！
云麟好生得意，又生得一副標(biāo)致面孔，照著鏡子，暗暗歡喜。今日東家要看女婿，他便搖搖擺擺的送過東家來。明天西家要看女婿，他又搖搖擺擺送過西家去。今日穿這件舊衣服，明日添那件新鞋襪，忙個不住，秦氏溺愛，卻便聽其所為。連黃大媽住在鄉(xiāng)里，那些鄉(xiāng)里的土財主，也都一般托黃大來關(guān)說，要想新秀才去做個女婿。其實(shí)云麟心里，明知道自己的婚姻是在儀妹妹身上，再沒有另聘他姓之理。只是少年豪興，落得同那些人戲耍戲耍。三姑娘聽見這個消息，也深愁把一個心愛的女婿，被人家奪去，幾次催著晉芳向洛鐘處去請他做媒，你想秦氏有個不答應(yīng)的道理嗎？加著繡春又從中慫恿，便擇了一個好日子，將兩人的年庚送給一個極高明的命課先生去合婚。別人家的年庚，容或還有個屬相不配，時日犯沖，至于云麟同淑儀，諸君料也該記得他們這小兩口兒，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誰還有個參差呢。那命課先生便老老實(shí)實(shí)批了一個上婚，連合巹開面的喜期喜辰，都老早擇定了。
兩家好不高興，都忙著過茶下聘。繡春也甚是歡喜，因?yàn)樘锛矣謥斫舆^三五次，便先自回去，說定了等兄弟下聘過禮那一天，再回家來幫忙。那淑儀在家聽見這個信息，面子上裝著不曾知道一般，其實(shí)那小心窩里，也兀自暗暗的跳躍。偏偏事有湊巧。這一天伍家門房里，用的那個老頭子，因?yàn)樗麅鹤影㈨樀昧艘粋€童子癆，病勢十分沉重，聽著人說，請了一位算命瞎先生，替他用符退退惡星煞。正在門房里七搭八搭的瞎說，便有內(nèi)里的仆婦們瞧見這個熱鬧，無意中講給卜氏知道。卜氏偶然高興，便命人將瞎子喚得進(jìn)來，算算流年。不多一會，早見那瞎子扶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進(jìn)來，那小孩子一手提著一面小紅旗兒，東倒西歪，寫了幾個大字，是山東李鐵嘴，算命如神。一手提著一柄小銅鑼兒，顫巍巍的將瞎子扶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便有仆婦們倒了一杯茶遞給瞎子。瞎子喝了一口，翻著那鮮紅眼眶兒，撅著嘴問道：“太太們?nèi)魡柫髂?，我瞎子是從不奉承的，直言休怪?！?br />
卜氏笑道：“要這樣才好呢?！庇滞媚镄Φ溃骸澳阋菜阋凰恪！比媚镄α艘宦?，便先替卜氏報了年月日時，那瞎子說了一遍福壽雙全的話。三姑娘也自己報了，瞎子又說是旺夫旺子。算過之后，卜氏猛觸起一件心事。便把云麟的八字，請瞎子推算推算，還說了一句話：“這是我們親戚家的一位相公，你先生看他將來怎么樣？”瞎子便先將八字在嘴里嘰哩咕嚕念了一遍，又咳嗽兩聲，說道：“太太休怪，照這個命是最好不過了，兩重金，兩重水，金水相生，不不剝，又有文昌輔佐，貴官祿財，我瞎子保定他將來是一位封疆大臣，至少也有個狀元游街的分兒。”
卜氏笑道：“真?zhèn)€如此，將來我叫他替你揚(yáng)名。”此時三姑娘樂得只是點(diǎn)頭，那瞎子又接著說道：“阿呀，這相公命主九宮，硬得好利害呀。將來同人家論婚，至少也有個三妻之命?！痹捨凑f完，三姑娘重重哼了一口，說：“先生查清楚些，不用嚼這些?！?br />
瞎子又把眼皮翻了幾翻，擠得水淋淋的，急道：“怎么罵我嚼舌，我是照命上直說的。我李鐵嘴說的話，能彀刻在石版上。這位小相公若是娶了親，不出一年半截，那披麻煞包管進(jìn)門，你記著我的話，如有半字虛浮，你來割我這張鐵嘴去換糖吃去?！贝藭r只把三姑娘氣得臉上鐵青，便連旁邊仆婦們一個個都搓手咂舌，竊竊私語。偏生卜氏卻聽得十分出神，還只管催著瞎子講。瞎子又原原本本說了一大篇話，卜氏十分不高興，便開發(fā)李鐵嘴走了。婆媳相對，默然無語。卻好伍晉芳一手挽著淑儀，從前面笑嘻嘻的走得進(jìn)來。卜氏再忍不住，喊了一聲道：“晉芳，我適才替云府的相公算過命了，我們這親事怕結(jié)不得，趁兩家還不曾過禮，你去告訴你舅爺一聲罷?！闭f著便將瞎子的話說了一遍，淑儀早躲入房里去了。
晉芳大笑起來：“我母親你老人家也太迷信了，瞎子有什么見識，趁著嘴亂說，他有本事能斷人吉兇生死，他便早該算到他眼睛幾時會瞎，怎么不想個法兒來醫(yī)治呢？麟兒命硬，我家儀兒同他的八字一樣的，怕不也硬，以硬配硬，這有什么不好？況如今兩家的喜事，都預(yù)備差不多齊全了，平白地去回人家，怕不成個笑話?！?br />
卜氏聽見晉芳侃侃而談，含譏帶諷，心中十分不快，便沉著臉說道：“女兒呢，原是你們養(yǎng)的，論理我也犯不著替你們做主，但儀兒總算是我伍家一代的人，我總不能眼巴巴的看著她?！闭f到此卜氏也不忍再望下說，轉(zhuǎn)流下幾行眼淚來。晉芳也怕母親生氣，便陪笑道：“既然母親不愿意結(jié)這類親事，我們商量著辦也好?！闭f著便走入自己房里，三姑娘也跟進(jìn)來。晉芳冷笑了幾聲說：“這是從那里說起？怎么好好事體，被你們弄著這瞎子，鬧出天大的笑話兒來了?！?br />
三姑娘笑道：“都是母親鬧的。但是這些話，也不可不相信，我也有些替儀兒耽心。好在年紀(jì)都還小，老實(shí)等一二年再說罷?！比媚镆幻嬲f著，一面拿眼去瞟淑儀。早見淑儀低頭無語，兩點(diǎn)眉尖壓著有無限新愁，將褲帶上兩根大紅須兒，扭成一個花模樣。晉芳嘆了一口氣，也再不言語。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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