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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論新聞?wù)w儼翻專制局?編小說才人例墮奈何天

廣陵潮 作者:(民國)李涵秋 著


  卻說晉芳看見云麟淚痕界面,明知他的心事,卻又不好說出甚么,轉(zhuǎn)拿著別的閑話向云麟道:“你們書房里可看上海的報(bào)紙不看?”云麟道:“報(bào)紙么,我卻在別處偷看過幾次,我們書房里那里許這些犯禁的東西進(jìn)來。先生曾說報(bào)紙這東西,全是洋人想著法兒騙中國錢的,上面沒有一句真話,我們看了最容易敗壞心術(shù)。”

  晉芳道:“這話呢,原也有理。別的還不打緊,就是謠言鬧得利害。前面有一篇甚么論說,據(jù)他說起來,我們中國便像個(gè)大睡獅子,沉沉不醒,你想可發(fā)笑不發(fā)笑。把個(gè)國來比做獅子,難道這國還有個(gè)死活不成,可要算是奇談了。前天還有一段新聞,說得格外可怪,怎么廣東有個(gè)新中舉人,聚集了無數(shù)的士子伏闕上書,請皇上變法,你想這法子怎么變呢?叫我們都改了洋裝,女孩子不許纏足,讀書的不許做八股,簡直說,就是個(gè)事事效法洋人,我不知道這舉人,他可是中國人不是?他這功名可是打八股上來的不是?忽然說出這樣反叛的話來了。哼,哼,我怕這位先生還是外國遣來做奸細(xì)的呢?!?br />
  三姑娘笑道:“難道皇上便聽他的話不成?”晉芳道:“自然是不聽了。要皇上是圣明的,還管教將他問個(gè)妖言惑眾的罪名?!痹器氪鸬溃骸耙谈?,你老人家到不要一味抹煞這位老先生的話。本來中國的八股呢,也可笑極了。在先還說是替圣賢立言,如今的花樣,又不同了,四分五裂,把一個(gè)圣賢的話,好像分了尸首一般,上氣不接下氣的,算做題目,甚么鉤搭釣渡挽,鬧得人一個(gè)發(fā)昏,我卻不大高興弄這個(gè)?!?br />
  朱二小姐點(diǎn)點(diǎn)頭說:“云相公話到是不錯(cuò),我雖然不懂八股的講究,但以這女孩子裹腳而論,也不知害了多少花枝般的小姑娘?!闭f著喝了一口酒,又笑望著晉芳道:“承你的雅愛,滿口夸贊我的腳校至于我這腳小的緣故,你還不知道呢?我雖然排行第二,我當(dāng)初還有一個(gè)二姐姐,15歲就死了,她死的緣故,說也可笑,又是可憐。她12歲上,腳已裹好了,雖不能算是三寸金蓮,也算將就看得過去。有一天到我們一個(gè)親戚家里去,不知道那一位多嘴的,背后議論她的腳樣兒不好,前面像個(gè)生姜,后面像個(gè)鴨蛋。這兩句話,不知怎么又被她聽見了,可憐她這一氣氣得非同小可。歸家之后,便不飲不食,日夜抱住那雙腳痛哭。自從次日起,死也不肯下床,盡管將那一雙腳藏在被里,怕人看見。后來我們母親急了,百般勸解,便是各家親眷輪流著來看視,都譬喻給她聽,說某家女孩兒腳大,也一樣嫁著好人家。某家女孩兒腳大,后來還做到一品夫人。誰知她是有了先入之言,任你們再說得天花亂墜,她老實(shí)給你們個(gè)充耳無聞。母親也沒法,只好聽她一年到頭的躲在床上。你們想想,一個(gè)人終年不見天日,再加上憂愁憤恨,有個(gè)不死的道理么。果不其然,不上三年,肉也落了,骨也枯了,病也沒有救了。可憐她臨死的時(shí)辰,還口口聲怨著母親從小時(shí)候,不替她將腳裹小了。母親便因?yàn)槲叶憬氵@件事,深怕我覆蹈故轍,所以別的都不打緊,遂盡力替我裹腳,算是她做母親的愛憐兒女的道理。你們做男子的看見女人裙底下露著一雙尖瘦瘦的紅菱,只曉得嘖嘖愛玩,你那里知道這紅菱都是淚水兒長出來的呢。雖然這不許纏足的事情,是能說不能行罷咧。如若果然有這一日,到是世界上一件功德事呢?!?br />
  三姑娘笑道:“若是果然不纏足,你這雙金蓮可舍得松放么?但是別的不打緊,只愁做新娘子的那時(shí)候,頭上鳳冠,身上霞帔,裙下一雙腳板大兒,到很不雅相呢。”晉芳笑道:“依我的私兒,嫁給我的人,要小腳,好讓我細(xì)細(xì)賞鑒,留個(gè)紀(jì)念兒。雖是世上沒有的好東西。我有。若是嫁給人的人,我卻情愿她們一例都放成大腳,教女孩子不用受這苦楚?!比媚锿於〗愣夹ζ饋碚f:“呸,你這話到說得不打緊,假如人人都像你存這樣心,包管世界上再?zèng)]有不纏足的日子?!?br />
  云麟聽得也笑了,卻低著頭不敢答言。一霎時(shí)大家飯已吃完,離開座位。三姑娘他們便進(jìn)自己房里去盥洗。晉芳用一根剔牙杖,倚在窗格旁邊剔牙,笑道:“如今報(bào)紙上還有新聞呢。每天后幅,都刻著一種小說,又是甚么偵探,又是甚么科學(xué),這些字面,我都講解不來。那些小說又同我們在先的封神榜、說唐演義等書不同,骨里骨董看去也沒有大意味,到是目下刻著一部言情小說,到還有點(diǎn)情趣,我叫他們?nèi)〉脕砟憧?。?br />
  云麟笑道:“好極了,我卻最喜歡的是看小說,任甚么別的事情都沒有他好頑??上壬艿梦覀兲珖?yán),偶然偷偷的帶一部小說兒到書房,若是被他瞧見了,責(zé)罰還不算,還要將那小說舉火而焚之。不料如今報(bào)紙上公然還刻著小說,叫人家看,可知這也不是甚么不好的事情了?!?br />
  晉芳笑道:“同你先生有甚么解說,我只比他是匹黃牛?!庇趾暗溃骸皝硌?!”外面便跑進(jìn)一個(gè)仆人,晉芳道:“你去我書房里,將連日的報(bào)紙取來。”仆人接連答應(yīng)了幾聲是,不多一刻,早捧來一疊報(bào)紙。晉芳便一張一張的檢交云麟,云麟好生高興,便從頭讀起。剛剛讀到好處,偏又沒了。此時(shí)朱二小姐早已出房,便伏在云麟旁邊,臉靠臉的盡管瞧看云麟。只見他齒白唇紅,肌膚里都掐得出水來。一會(huì)兒望著紙上用神,一會(huì)兒又微微含笑,露出深深兩個(gè)小酒渦兒,把個(gè)朱二小姐看得神迷心醉。不由的低低問道:“這小說可好不好?”

  云麟尚不知有人在此,猛聽見說話,一抬頭便聞得一種口脂香氣,見是朱二小姐,便站起來答道:“很好的小說。”朱二小姐笑道:“依你這聰明,想也該編得出來?!痹器胫还芎?。晉芳也走過來笑道:“果然的,麟兒也編他一種玩玩,有不知道的來請教請教她,她是在小說子上最高明的?!闭f著,便指著朱二小姐。朱二小姐笑握著云麟的手道:“莫信你姨父的話,我是個(gè)門外漢。但你若編得出來,到可以幫著你點(diǎn)綴點(diǎn)綴?!痹器胄Φ溃骸爸慌聸]有事跡可以編得?!?br />
  朱二小姐笑道:“天地間事跡多著呢。你想到那里,就編到那里?!闭f著,又掩口笑道:“你若是編個(gè)才子呢,就把你寫上去妙。你若是編個(gè)佳人呢,就把我家儀兒寫上去妙。你若是編個(gè)員外呢,院君呢,就把你姨父姨娘寫上去?!?br />
  朱二小姐說到此,三姑娘笑道:“虧你說出這些話,被太太聽見了,又是一頓淘氣?!睍x芳也笑道:“麟兒,你若是編個(gè)小丑兒呢,就把她寫上去?!敝於〗阈Φ溃骸罢l人能把我編入小說里,我這個(gè)朱玉蘋的名字,便算千古不磨不與草木同朽,我倒感激他不盡了。只是我怕沒有這福氣?!?br />
  云麟聽見朱二小姐這一番才子佳人的話,又觸起他心事,把適才一團(tuán)高興,又冷了。卻好黃大媽走著進(jìn)來接他,他便辭了晉芳,依他的主意還想進(jìn)去看看淑儀,倒是朱二小姐攔著說:“你明天再來罷。若是小說能編成功,你天天來這里送給我看?!?br />
  云麟只得同黃大媽回去了。秦氏問著他到姨娘那里的情形,云麟也說不出來,只笑了一笑,便回到自己房里,將窗前一盞蘭燈剔得亮亮的,將門掩好,在桌上倒了一杯濃茶,慢慢喝著暗想:今晚窺姨父姨娘的意思,倒頗十分親熱,這親事總該有望。又有朱家的二姐姐從中撮合,其情很是可感。大約今日的變局,全是儀妹妹的祖母作梗。又長嘆道:怪道往??匆娦≌f上講起婚姻的事來,沒有個(gè)不遭多少磨劫,然后才可以遂心,難不成這件事在天地間已成了印板文字,可想古人的話,也不是全編著哄人。我目下所遇的情形,若是編出來,倒還有趣,只是我那里有這種學(xué)問呢?編得不好,徒然又被人家笑話,不如睡覺罷。停了一歇,忽又笑道:“管他呢,我先寫幾句,若是看得過,便送給朱家二姐姐去看。若是不好,我便不拿出去,自己看看也使得?!毕胫悴豢先ニ瑢⒐P硯捧至床邊一張桌上,脫去鞋子,盤膝坐在床上,提起筆便在紙上寫道:“自從盤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前朝后代都不表,且表為官云大人?!睂懙酱擞帜盍艘槐?,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呸,這難道便算做小說不成?統(tǒng)共做了四句,倒全是些舊話,如何又把我的真姓寫入里面。況且我又不曾做官,怎么又稱起大人來了,快些抹去,快些抹去?!北阌霉P五一涂涂得像個(gè)黑杠子,將筆摜在一邊。暗想:我是最喜歡做詩的,像這種彈詞小說,若將他當(dāng)作詩去做,做出來必然流利。書中又萬萬不可用真名真姓,譬如我名字是個(gè)麟字,我就算姓林,我本姓云,我名字就改做霞字,如此閃閃爍爍,才叫人捉摸不定,那時(shí)候便將這個(gè)人說好了,別人也不至疑我自夸。便將這個(gè)人寫壞了,別人也不至笑我自貶。這真是個(gè)好法子。

  云麟想到此處,又快活起來,心中一動(dòng),又將那枝筆拿在手里草草的直望下寫道:殘?jiān)孪挛骼?,水滴銅壺夜漏長。春色惱人眠不得,閑愁新恨費(fèi)思量。安筆硯,按宮商,細(xì)把書中事跡詳。系出何朝都不表,佳人才子又登常維揚(yáng)有個(gè)林公子,霞字為名號碧湘。子建般才潘岳貌,翩翩風(fēng)度綠衣郎。年剛二八多情思,月下花前暗忖量。天地生儂應(yīng)不負(fù),青云得路會(huì)翱翔。逝水年華容易過,撫瑤琴尚虛一曲鳳求凰。陸家姑母閨中女,中表相依姊妹行。兩小無猜騎竹馬,青梅弄子繞匡床。猜啞謎,捉迷藏,瑣事心頭尚未忘。彼此都因年長大,紅閨從此鎖春光。便教偶爾筵前見,一度相逢一斷腸。他是慧質(zhì)靈心年十五,豐姿幽艷體端莊。芳膺未必?zé)o知識(shí),一寸心頭也嵌玉郎。美人名字輕唐突,花下齡官苦畫薔。你若能成就好姻緣,我便一瓣旃檀拜佛前。楊柳瓶中甘露水,忍心不灑并頭蓮。毫無情緒惟思睡。云麟寫到此處,那兩只小眼睛,早朦朦的要閉起來。手里的筆在紙上劃來劃去,漸漸都變成了些墨蛇,再熬不住,一欹身早沉沉睡熟。心中有事,次晨天甫黎明,便揉揉眼睛,跳下了床,見桌上燈焰墨痕,弄得十分狼籍,暗暗好笑。便將小說稿子向懷里一,匆匆盥洗,徑向書房中走來。其時(shí)何其甫尚未起身,云麟將小說稿子取出來,給那幾個(gè)大些的學(xué)生瞧著,互相譏誚,說他思量姨妹,忽的編出這些書來,萬一將來你的姨妹嫁給你,看你怎生有面目,將這小說子給他瞧見,怕不割你的舌頭。云麟笑道:“呸,我是隨意編的,你們有這些胡講?!?br />
  眾學(xué)生又道:“就算是隨意編的,怎么你的姨妹姓伍,你這小說上的表妹,就會(huì)姓陸呢。”說得云麟也笑起來。座中惟有柳春盈盈不語,他是知道前日先生已替他家妹妹做媒聘給云麟。雖然尚未妥實(shí),終究不便再向云麟戲謔。云麟這一天便無心理會(huì)功課,只管伏在書案上偷偷的將小說稿子,親手謄寫,遇有不妥的又修飾了一遍,幾乎被何其甫瞧見,藏匿不迭。旁邊有個(gè)學(xué)生低低笑道:“云大哥,你若是要編小說,你第一要把我們這位先生編進(jìn)去,他發(fā)笑的事多著呢。即如那一年娶我們師母,半夜里下床救火,連褲子都忘記穿了。又是甚么夜壺上有一小孔,他也不理會(huì),夜間拿起來撒尿,便淹了半床騷溺。這都是他老人家稀奇古怪的事跡,你千萬不用忘卻了?!?br />
  云麟笑道:“被他瞧見怎么好呢?我不上你的當(dāng)?!闭f著便將小說子?成一?兒,放在袖里,見天色不早,走至何其甫面前,請了個(gè)假,也不回家,如飛的向朱二小姐處走來。朱二小姐正獨(dú)自坐在書房里,面前放著一本《茶花女》外國小說,見云麟走進(jìn),含笑站起來說道:“怎么今天解館得早?”云麟也是一笑,便向淑儀平時(shí)坐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笑道:“儀妹妹還不曾出來呢?!?br />
  朱二小姐道:“今天略清爽些,只是咳嗽總不能除根,適才還在這里坐了一坐,是我怕她勞神,催著她進(jìn)房去了。你尋常到也不必去見她,她見了你害羞得很。前日的事,你想也該知道些,且緩緩候著,等我來替你們想法?!痹器氪藭r(shí)只管垂著頭一言不發(fā),朱二小姐又笑道:“小說子可曾編得出來?”云麟含笑,從袖子里拿出一疊紙,遞在朱二小姐手里。朱二小姐笑道:“快呀,到編得很多了?!闭f著,便展開來攤在案上,從頭上一句讀起,讀一句,贊一句。讀到芳膺未必?zé)o知識(shí),管許他一寸心頭也嵌玉郎這兩句,不由用手指頭向云麟額上一點(diǎn)笑道:“你到會(huì)冤枉人呢?!弊x完了,又將云麟細(xì)細(xì)一望,說:“這部書不必說,定是你自己寫照了。”云麟羞得面紅耳赤,勉強(qiáng)答道:“這也……也不是?!?br />
  朱二小姐笑道:“這又何必瞞人呢,我敢斷定世間做小說的人,沒有一個(gè)不是心里蘊(yùn)著一件事,說又說不出口,只得想出一個(gè)法子,似是而非的將生平所歷的甜酸苦辣,一齊從那枝筆尖上發(fā)泄出來,可歌可泣可笑可憐。所以讀那小說的人,也不由為他眉飛色舞。若是胸中沒有此事,筆下勉為此文,任是說到十分熱鬧,終是隔一層靴子,搔爬不著痛癢。你這文字,全是打你心坎里發(fā)出來,所以做得很好。但是在這林公子口里敘他家世,還嫌簡略了些,你不要怪我,我來替你添幾句何如?”

  云麟笑道:“這又甚么不可呢,我以后,全望姐姐指教?!敝於〗阈Φ靡恍?,便又坐到自己書案邊,一手提著筆,一手按著紙,正待望下寫。忽然聽見內(nèi)室里一片喧嚷之聲,如潮而起,嚇得朱二小姐及云麟茫無所措。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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