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臨江有一座迎江賓館,是個極宏麗極高大的旅寓。這一天卻逢端陽佳節(jié),忽然來了一個洋裝少年。只提了一個皮包,匆匆走入寓里。身邊掏出一疊鈔票,擱在柜上,要覓一個僻靜些房間暫住幾日,銀錢多寡,卻不計較。那個柜里的先生年紀(jì)約莫有五十多歲,瘦臉鼠須,一望便曉得他是個老奸巨滑。況且在這熱鬧碼頭多年,他這事業(yè),又是個迎新送舊,慕楚朝秦的事業(yè)。閱歷既多,磨煉愈老,有甚么不省得,疾忙含笑起身,在帳桌上扯過一個紙簿子,將一枝毛筆,夾在耳朵上面,向那少年平聲靜氣的問道:“少爺尊姓?”那少年道:“咱姓巫?!蹦窍壬阆蚨渖先∠鹿P來,在簿上寫了。又問道:“便請教官櫻”那少年道:“咱是行三,名字便叫巫三?!蹦窍壬ζ饋碚f道:“少爺會鬧頑笑得緊,這并不是敝館有意留難,實(shí)因為近來人心澆薄,良莠不齊,這紙簿子是叫做循環(huán)簿子,打從關(guān)道那里發(fā)下來的,敝館照例要填明白了,繳到警察局,像少爺這名字,怕上頭要駁下來。少爺分明是位正經(jīng)客人,豈不是反叫人疑惑少爺不明不白,打從甚么邪路上來的了?!蹦巧倌昀湫α艘宦曊f:“好好大清國沒有別的甚么整頓,轉(zhuǎn)是這些上面是最講究的。你且放下筆讓我來寫?!蹦巧倌暾f著,便奪過筆來,在簿上寫了幾句,是巫振飛,年三十歲,直隸正定人,留學(xué)日本法科。寫完了,遞給那先生,那先生接過去送至眼邊,看了幾遍,又望了巫振飛幾眼,才招呼了一個茶房過來,說快點(diǎn)將樓上第七十四號房間打開,同著這位少爺進(jìn)去。那個茶房答應(yīng)了一聲,便趕先上樓去了,巫振飛也就上了樓,見房間已經(jīng)收拾齊整,自己將皮包擱下,便靠在一張皮椅上。那茶房笑嘻嘻的問道:“少爺還是上酒館里去吃飯,還是叫我們廚房里預(yù)備?若是在這里吃飯,小的還有上好的雄黃燒酒拿上來孝敬少爺,少爺只須瞞著別的人,多賞小的幾塊錢就是?!蔽渍耧w笑了笑說:“咱不吃飯,咱??瘫沩氝^江去訪一個人。咱來問你,你們可曉得省城里有位伍大老爺?現(xiàn)在當(dāng)甚么差使?公館可還在三道街不是?”
那茶房凝了會神,笑得彎腰跌腳道:“巧了巧了,少爺你這是問到我,若是問到別人,包管一百個人也不知道。我告訴少爺,可該多得少爺幾塊賞錢。不然,少爺白過一趟江,車錢轎錢船錢,也不知要花費(fèi)多少。少爺問的,可是伍晉芳伍大老爺?他老人家如今不在省里了,大前天奉到札子,便當(dāng)這漢口巡警一局差使,這局子去我們這棧房不多遠(yuǎn)。伍大老爺跟前有一位姓林的師爺,他同小的極要好。伍大老爺?shù)讲钅且惶?,小的便同這位林大哥聽了一夜戲,還痛痛的醉了一常我們同伙里面,他們都沒有這身分兒,也不會知道這伍大老爺事跡,少爺今天是問得真巧?!?br />
巫振飛笑道:“這到難為你?!闭f著便從皮包里掏出一塊錢賞給他,那茶房忙收起來,請了一個安,笑嘻嘻下樓去了。此處巫振飛結(jié)束結(jié)束,依然拿了那個皮包,下了樓,又走到柜臺旁邊,便向那位先生問了問,此地離警察一局有許多遠(yuǎn)?那位先生笑道:“遠(yuǎn)卻沒有多遠(yuǎn),出了敝館的門,一直向東,約莫二里多路。只是街道擁擠,少爺最好坐一乘轎子去?!?br />
巫振飛冷笑道:“咱的生性不慣坐轎子,你不知道這轎子便是我們中國衰弱的禍根。無論芝麻大的官,他一般都要用兩個人抬著走。就像一入了官場,便都沒有了腿。無怪那上司參革起屬員來,大半說是罷軟不堪,一個沒有腿腳的人,你叫他怎生不疲軟呢。這點(diǎn)點(diǎn)路,難道咱不會走?!闭f著大踏步如飛的去了。當(dāng)時柜臺旁邊還站了幾位客人,內(nèi)中有個老者由孝廉方正,就職縣丞,剛從昨日到省,也住在這棧房里。此時卻聽見巫振飛說了這一大套刻薄話。當(dāng)面不好發(fā)作,見巫振飛出了門,不禁長嘆了一聲道:“咳,朝廷養(yǎng)士數(shù)十年,不料得反造就出這一班反叛來。”柜臺里那位先生驚道:“原來孟大老爺認(rèn)得這少年,果然是個匪人,他在先進(jìn)來,我就有些疑惑他,我也并不是有甚么先見之明,我常聽見人說,今日世界上的匪人,都是沒有辮子的。你看他不是沒有辮子。”
那孟大老爺也笑了笑。且說巫振飛匆匆的一直走至巡警一局,取出一張小名片遞在一個巡勇手里。巡勇見那名片上彎彎曲曲寫著英文也不明白,見他那個勢派,又不敢不去替他通報,便持著名片,一直走入里面來。卻值伍晉芳正打從省里賀節(jié)回局,氣的將一項緯帽子摜在桌上,向面前立的一個人發(fā)話道:“你也不用同太太來逼我,端陽也是個小節(jié),有多銀子不彀開銷,這漢口地方,又沒迸出金豆子,我在這里當(dāng)差使,是替皇上家出力,不是替你們當(dāng)牛馬,就是逼死我,太太也不見得有甚么好處。哼哼我到不信一個做太太的人,我老爺說的話不相信,轉(zhuǎn)相信你這師爺,這也奇怪極了。”
那個人冷笑道:“呵呀,老爺?shù)讲灰@樣說,太太不是當(dāng)著老爺,指使我來的,老爺有威風(fēng),盡管向太太去使,不犯著說出這些不酸不咸的話。譬如?!币痪湓捨赐?,那個巡勇,早持著名片走入來,走近晉芳身邊,說外面有人請見。晉芳將片子拿入手中瞧了瞧,皺著眉頭問道:“這人是誰?”巡勇道:“小的也不知道,老爺請看名片就明白了?!睍x芳道:“呸,我?guī)自R得這洋文,你估量看他是甚么路數(shù)?”巡勇道:“是個西裝的人,年紀(jì)不到二十歲,不是本地口音?!?br />
晉芳道:“好好,就請進(jìn)花廳坐,我即刻出來?!闭f著又將緯帽子戴在頭上,回頭望先前那個人說道:“你且在此吃了飯再說?!庇谑谴筇げ匠隽撕筮M(jìn),身邊有兩個親隨,緊緊跟著。晉芳才跨進(jìn)花廳,果然見那洋裝的人已坐在炕沿上,見了晉芳,兀是站起來,脫帽子鞠躬。晉芳也就深深一揖。抬起頭正要詢問姓名,不覺失驚道:“你不是?!蹦巧倌昝Υ鸬溃骸罢恰W(xué)生叫巫振飛,新近打從日本回來,特的過來看望?!?br />
晉芳見他這光景,像是有甚么畏忌人的意思,也疾便改口道:“好極好極。我們許久不見了,此處不可久談,不如請到我那簽押房里暢敘暢敘?!币幻嬲f,一面便命親隨等人,各自分散。自己引著巫振飛又走入后面來,剛打從那個后進(jìn)階下經(jīng)過,先前同晉芳說話的那個人一眼看見巫振飛,早笑著迎出來說:“這不是富大少爺?”巫振飛見是林雨生,也不覺大喜說:“林先生一向好……?!睍x芳忙攔著林雨生道:“這位姓巫,并不是甚么富大少爺。你休得唣。”
林雨生怔了怔,依然退入里面。晉芳這才將巫振飛引入簽押房里,把窗口簾子都放下來,推巫振飛坐下,低低說道:“老賢甥你將人想壞了。你怎么鬧到東洋去了,連個音信也不給我?家母日夜提著你的名字想念你,在東洋這幾年做甚么勾當(dāng)?如今何以又鬼鬼祟祟改名換姓,如今政府里原是對著你們這些沒辮子的防閑得利害,然而想老賢甥也不該有甚么畏忌人的地方。萬一要守秘密,適才那個姓林的,是畜生狗彘不如,你還須防著他要緊。”
好笑那個真富玉鸞假巫振飛,我著書的方且故設(shè)疑陣,不料被林雨生一語道破,又經(jīng)伍晉芳劈口說明,在下老實(shí)也不必再替他編謊了。……富玉鸞聽見晉芳問了這一番話,微微含笑說道:“愚甥一向在東洋專心學(xué)業(yè),因此不得馀暇,時常同故鄉(xiāng)伯叔兄弟們通函,然而傳聞的消息,表母舅這邊雖不得詳知,而故鄉(xiāng)中一動一靜,卻俱有人來報告。就是老母舅鄂垣聽鼓,挈眷西來,家室風(fēng)波,小星殞命,愚甥無一事不打探得清清楚楚。他如云麟云大哥,赴試而戀嬌娃,返里遂諧秦晉,也略有所聞。此番回來,一則看望老母舅,二則想將儀妹挈赴日本,老遠(yuǎn)將這邊親事擱著不提,也不是個道理。”
晉芳道:“可又來。家母每每提著此事,都很為戀心,又沒處寄信給你。你今番來得好,我們就將這心愿完了罷。只是內(nèi)人同小女等,于春初又回?fù)P州去了。”富玉鸞笑道:“愚甥也知道,此番必須道過漢口者,因非得老母舅親賜一書,不能取信于老太太,恐怕別有糾葛。”晉芳用小指頭挖著耳朵低說道:“真是的,這事很有些煩難呢。家母聽見賢甥要同小女出洋,怕她老人家還不肯答應(yīng)?!备挥覃[笑道:“那個便一切仰仗老母舅,函中善為說辭了?!?br />
晉芳道:“再想法,再想法。我還不曾吃飯,老賢甥想也餓了,卻好端陽佳節(jié),局里本有酒席,我們來吃酒罷。”說著,便大聲喊了一聲來呀!霎時走進(jìn)兩三個爺們,垂手而立。晉芳道:“將酒席開到這里來?!币粋€爺們答應(yīng)了一聲是,又說道:“林師爺可同老爺在一處坐?”晉芳搖手道:“不必不必,另外開兩樣菜給他吃了過江?!备挥覃[道:“這個林先生經(jīng)老母舅的提拔,咱看他比在先豐滿得多了?!睍x芳皺著眉頭道:“這話不必提了。眾生好度人難度,任度眾生不度人。我若不是姓林的,我至今也不會有這肝氣毛病,”說著用一只手揉肚皮。富玉鸞笑起來說:“怪道老母舅適才提著他,像是深惡而痛絕之,原來已被他氣出病來了。此人雖系愚甥所薦,但不知其居心叵測。既如此說法,像這種天演淘汰的莠種,老母舅愛他,就招之使來,不愛他,就揮之使去。何至于白苦得這個模樣呢?”
晉芳搖搖頭道:“一言難荊”兩人說話時間,爺們已將酒席擺好。晉芳便邀富玉鸞入座。晉芳接著說道:“家丑不可外揚(yáng)。老賢甥不是外人,舍間的瑣碎事情,又是知道的。你的太夫人在日,承她的盛情,巴巴的將小妾在鎮(zhèn)江帶回來,不是我說句護(hù)短的話,論我這小妾性情,莫講小美子的娘及不得她,就是內(nèi)人有她的寬厚,還沒有她的溫柔。挈眷到省這一層文章,在我還不肯,是她苦苦逼著我,將他們接得來。就論這件事,也就算是她的好處了。誰知道就因為這件事,轉(zhuǎn)自家將性命送掉了呢?!睍x芳說到此,那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淚珠,早滾滾的落在酒杯里。富玉鸞飲了一口酒,長嘆道:“中國社會上的事,沒有一事不叫人灰心短氣?!睍x芳忍淚又說道:“固然是我這做丈夫的負(fù)了她,若不是這姓林的畜生?!备挥覃[失驚道:“愚甥在日本,只知道是二太太干的事,這與姓林的又有甚么相干?”晉芳嘆道:“小美子的娘,一個人如何干得來呢?!?br />
晉芳遂將前事,略略說了一遍。富玉鸞氣得跳起來說:“這還了得!他不報答老母舅活他性命的恩,轉(zhuǎn)施這鬼蜮手段?!庇掷湫Φ溃骸斑@也不必單怪這畜生,這畜生到可以做得中國社會上的代表。咱卻最佩服老母舅的度量,還容這畜生在肘腋之下?!?br />
晉芳嘆氣道:“論我的心誰還甘服呢。當(dāng)時就將這畜生驅(qū)逐出門,內(nèi)人同小女,也因為氣憤不過,不愿意住在省里。無如我的那一位,日夜逼著我,又將這畜生弄進(jìn)門來??龋⒉皇俏业妮?,竟聽著一個婦人搬弄,也不過是因為體面要緊,一定鬧得家庭之中,凡百參商,也怕同寅的人笑話。我以為這姓林的,想起前事,也該稍為斂跡,誰知他近來越發(fā)險毒了,同小美子的娘串同一路,各事都來愚弄我。我賭了一口氣在藩臺面前辭去善后局的差使來當(dāng)這巡警一局的區(qū)官,我日夜住在局里,公館還擱著在三道街,所謂打發(fā)冤家離眼前,落得耳根清凈?!?br />
富玉鸞笑了笑說:“這可真算是寬宏大度。雖然在老母舅這一方面,以為是寬厚待人了,但怕外面的人不知道深淺,再弄出甚么閑話,議論出一個帷簿不修,到也不可不慮呢?!睍x芳怔了一怔道:“這還不至于此?!蔽绦鰞扇苏劦妹芮?,忽然外面又匆匆跑進(jìn)一個巡勇來,手里拿了一封公文,氣急敗壞的說:“現(xiàn)有江漢關(guān)差官在此,請老爺看了這公事,即刻帶同警隊,前去提人。省里章大人已率領(lǐng)三十一標(biāo)新軍過江來了。夏口廳俟大人,已經(jīng)在關(guān)道那里取齊?!?br />
晉芳大驚,也不開口,隨手拆開公文,將要緊的話,看了看,嚇得面如土色,揮手叫巡勇出去,回頭將公文擲在富玉鸞面前說:“老賢甥,這是怎么好?”富玉鸞忙將公文接過來一看,微微笑道:“這也沒有甚么驚天動地。到是老母舅須得趕緊到關(guān)道那里去,千不該我在機(jī)房里,說是到巡警一局來探望親戚,料想此時他們還不知道我寓在那個棧房,所以不曾到母舅這里來唣。母舅快去,免得他們疑惑,到是上策?!睍x芳頓腳道:“你呢?”富玉鸞笑道:“咱自走咱的路?!睍x芳急道:“這如何使得,萬一被他們?!睍x芳說到此,覺得語氣不大吉祥,也就咽住了,改口說道:“你趕快過江,在我那里躲一躲,等風(fēng)頭過去再議?!备挥覃[道:“這也使得,只是母舅的公館咱不認(rèn)得,咱立刻同林雨生走罷?!睍x芳道:“不可不可。”
富玉鸞笑道:“母舅又來了。丈夫做事,也不可過于疑惑。別人不是心腹,姓林的微賤之時,幾乎沒有性命,咱親手將他提拔起來,難道他還有甚么害我的心腸。況且事在危急,不如此也別無良法,難道等過了江,還去沒頭蒼蠅亂鉆,再去尋覓老母舅的公館,那時候反覺招搖耳目。”晉芳此時也就真是無可如何,便高高的喊了一聲,將林雨生喚進(jìn)房來,著地深深一揖,到把林雨生吃了一驚,躲避不迭。晉芳指著富玉鸞道:“富大少爺本是林先生患難之交,今日大師那里,不知聽信了甚么讒言,有公事到關(guān)道,關(guān)道有公事到我,說要捉拿富大少爺,我知道富大少爺是沒有過犯的人,而且富大少爺當(dāng)初待你也還不錯,我立刻要出去拿人,富大少爺?shù)氖?,一切拜托于你,你同他快過江,躲在公館里避一避,第一機(jī)密,第一機(jī)密。我是去了。”一面說,一面早跑出去。此時警隊早已齊列,簇?fù)碇闀x芳上了轎,飛也似的去了。林雨生方才明白,喜孜孜的笑得攏不起嘴,說:“我說是富大少爺,虧我們這老爺還弄玄虛,說是甚么姓巫?!备挥覃[站起身說:“咱們快走罷?!?br />
林雨生道:“少爺這樣走,怕不方便。第一件是這洋鬼子模樣,最惹人眼目。我想替少爺想,少爺先將我的長衫,穿在身上,我就穿短衫子,跟著少爺?!庇周P道:“只是沒有辮子怎好?”富玉鸞見林雨生十分殷勤,到還感激,笑道:“你不必愁我沒有辮子,辮子我這里有?!闭f著遂拿過皮包,取出一條假辮子,按在頭上。林雨生笑得合合的說:“好極好極。”遂脫了自己的長衫,替富玉鸞穿好,兩人悄悄的走出局外,一溜煙過了江,到是人不知鬼不覺的進(jìn)了公館。林雨生將富玉鸞帶至卜氏及朱二小姐面前謁見,卜氏見了富玉鸞,喜得心花怒放。只管扯著問長問短。朱二小姐卻也殷殷勤勤,問他可曾吃飯,一面將他安置在前次云麟住的那個翠軒里。林雨生然后鬼張鬼智的,又跑入后面來,嘻嘻的笑道:“你們大家猜猜看,這富大少爺是個甚么人?”卜氏笑起來說:“林先生又來取笑了,你不知道他是我心愛的孫女婿?”
林雨生霎時放下一副正經(jīng)面孔,大聲說道:“這個晚生怕不知道,但是他如今卻是朝廷欽犯了?!庇谑鞘治枳愕?,將適才情節(jié),原原本本的說出來,只嚇得卜氏頓時渾身抖戰(zhàn),忙問道:“怎么怎么?他犯了甚么法?皇上要來捉他?可是畫影圖形的?他沒處去躲,自然躲到我們這里來。阿呀,好皇天菩薩,但愿天恩天赦,不要捉他罷。”又望著朱二小姐道:“你們快些將我床后面一塊隙地,打掃打掃,萬一有甚么錦衣衛(wèi)來捉他,叫他好好躲在里面。再不然將我那房里第四個大皮箱,將衣服都拿掉了,讓他躲在箱子里也好。阿呀,好皇天菩薩,早知道如此,我那時候千萬不該便逼著儀兒的母親,將儀兒許他。到是云相公一個讀書君子,本本分分的,沒有甚么亂子出?!闭f著,拿起衣服來拭眼淚。朱二小姐道:“母親也不用驚慌,橫豎他丈人做的是巡警官,他自然在外面會替他彌縫。只好我們公館里人,上上下下,不許提起一字,就可保平安沒事,只還須請林先生去招呼他們一聲?!?br />
林雨生道:“這個容易?!闭f著便出去招呼仆役們?nèi)チ?。卜氏此時惟有設(shè)起香案,焚著貢香,搗蒜價磕頭。朱二小姐亦暗暗替他耽驚,又趕著林雨生過江去打探消息。這一天鬧得晉芳公館里風(fēng)聲鶴唳,仆婦們背地切切喳喳的議論。再說林雨生重過了江,留心打探,卻也沒有甚么動靜。自家轉(zhuǎn)摸著江漢關(guān)而來,忽然前面來了一叢人,有個長著胡須的,左顧右盼,望著那些同走的拍手道:“我在江湖上也算閱歷著三四十年了,有甚么瞞得過我。一進(jìn)門我瞧他的神情,便知道不是正經(jīng)路數(shù),只是可惜跑了,他如若再落到我這棧房里,這一千塊賞錢,包管唾手可得?!?br />
內(nèi)中又有一個人笑起來說:“先生先生,照你這樣說,可是你這瞧人的本事,還沒有十足,你為甚不在先一把便扯著他,不放他走,此時管教那一千塊的賞錢穩(wěn)穩(wěn)到手,如今你再夸嘴也沒用?!闭f得大家都笑了。林雨生眼快,見先前說話那人,分明是迎江賓館的管賬先生顧老爹。那個駁他話的,是快嘴吳三,也在棧房里當(dāng)茶房,同自己很是要好。猜著富玉鸞定然落在他們這棧房里,想是夏口廳將他們喚得來詢問的,便笑嘻嘻的迎上前說:“吳三哥,我們停一步說句閑話兒?!?br />
吳三忽的看見林雨生滿臉堆下笑來,又指給眾人道:“這位就是我常說的巡警一局伍大老爺親戚,又當(dāng)著師爺?shù)牧执蟾?。我說他同我好,你們不相信,今日可是親眼看見了。”那時眾人也都向林雨生望了一眼,各自走了。吳三才匆匆走過來,彎腰曲背的,同林雨生談心。林雨生笑道:“你們這一大陣人,鴉飛雀亂,是打那里來的?”
吳三笑道:“可不是晦氣,大好的五月初五,不吃雄黃酒,轉(zhuǎn)跑來見官。這因為今日大早起,來了一個少年客人,適才關(guān)道叫廳里拿他,說是甚么革命黨的頭腦兒?!绷钟晟泽@道:“呵呀,我往常聽見革命黨捉著,必須砍頭的呀。”吳三道:“怎么不要砍頭,廳里急得很,奉關(guān)道大人的命,貼著紅告示,在大街上,說誰將他拿著賞一千塊洋錢。不瞞大哥說,很是慚愧,我今日只得了少年賞的一元。早知他是甚么革命黨,我一把扯著他,送他廳里,我吳三也發(fā)了財了,還當(dāng)這牢瘟茶房則甚。”林雨生此時聽吳三說這話,不覺心里動了一動。又笑問道:“你聽見可有甚么話,牽涉到我的敝東?”
吳三想了一想,又說道:“這須不怪我,都是我們那個顧老爹,他在官廳面前,提著這人去訪你我伍大老爺?!绷钟晟傲艘还笆终f:“今天我還有點(diǎn)小事,不能陪你去吃酒,改一日再會罷?!闭f畢,也不到警察局里,又跑轉(zhuǎn)到江邊上來。其時已明星滿天,照得那江水半明半暗。卻好那渡江小輪,正在那里等客,尚未開船,自己便在江邊上踱來踱去。一會兒自念道:“不可不可。我們夫妻兒女,那時候窮得褲子也沒有,不是他,焉有今日。”忽的又用手在嘴上打了一下,說道:“姓林的,你發(fā)昏了,一千塊洋錢,白花花的堆下來,占著一大方桌,你得了這一注財,替穩(wěn)子娶親,田地……房屋……老兩口子棺木裝殮……他砍了頭,痛雖然是痛,痛過了就不痛了。我拚著花十幾塊洋錢,延請漢陽歸元寺里的大和尚,三日三夜超度他,料想他感激我這超度他的功德,再也不會來記我的仇恨。不錯不錯。主意拿定了?!庇职蛋到兄约好终f:“林雨生,林雨生,再不用三心二意。再想起他當(dāng)初的恩典,況且就算我此次饒了他,他下次總是要犯案,也會砍頭的,那時候他的頭也砍了,與我又無益。好富大少爺,你做人做澈了罷。當(dāng)初既救了我的性命,今日諒不至又愛惜你這個不要緊的頭,不叫我發(fā)一注財?!庇诸D一頓腳道:“況且這伍晉芳,他對我一味拿主人身分,我也饒不過他?!闭胫莻€汽船已鳴著第三聲汽笛,林雨生忙跳上船過江,又走回公館里來。
看官揣這林雨生的主意,想是一定要出首富玉鸞,所謂大恩不報,這正是英雄的作用。但是既要出首,為何不就近在關(guān)道那里,或是夏口廳告他一告,為甚么又急急過江,趕到省城里來呢?咳,這便因為我們中國愚民,不曾讀過大清刑律的苦楚了。他想我既出首,那富大少爺自然是個死不消說得,伍晉芳藏著這反叛女婿在家,少不得也是同罪,料想也沒有活命。伍晉芳這一死,他這湖北偌大一份家業(yè),再沒有第二個人敢來干涉,不是我姓林的享用,是誰享用。只是對不過一個朱二太太,論太太的意思,怕不是同我心路一樣,巴不得她的老爺早早死了,好讓她只手遮天。然而這么一件大事,我不前去同她商議,獨(dú)自做出來,究竟后來相處的日長,萬一她不以我為然起來,怎么好在一處過安穩(wěn)日子。所以急急趕過江來,這便是他的用意。他一進(jìn)了公館的門,那臉上氣色,便不似先前和悅。別人見了他,覺得他鐵青冰冷的一副尊顏,好生難看。他見時候尚早,也不同別人講話,早溜到他自家房里,蒙頭而臥。一直挨到三更,他知道公館里上下人等都安寢了,悄悄的溜入后一進(jìn)來,打從翠軒門后經(jīng)過,見里面燈光未熄,富大少爺尚伏在案上,不知道是寫甚么。見他那一副英武神情,不免叫人由愛生畏,心里暗暗感嘆道:“可憐這點(diǎn)點(diǎn)年紀(jì),不多幾日,便要做刀頭之鬼了。不是我姓林的不肯救你,一則是因為實(shí)在窮困日久,見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能不齲二則那個姓伍的,我實(shí)在要報他驅(qū)逐我出戶的仇恨,非得借你這頭一用不可。你死在黃泉,卻不要怨我,還該怨你丈人伍晉芳?!?br />
林雨生正自沉吟,猛從背后刮起一陣?yán)滹L(fēng)來,吹得毛發(fā)俱豎,幾乎將阿呀都喊出來。一氣跑入朱二小姐住的那一進(jìn),走至房門口,輕輕將板壁敲了三下。朱二小姐便知道是林雨生來了,趿著睡鞋開了門,林雨生竄進(jìn)門來,才喘過一口氣說:“阿呀好冷?!敝於〗阋灿X得他的神氣不同平日,低問道:“你怎生如此疲憊,怕不是病了?”林雨生怪笑道:“不曾病,不曾病,太太權(quán)且坐下來,我有一件要緊的事,要來告訴太太一聲。但這件事很是重大,你聽了莫怕,包管仍要?dú)g喜?!?br />
可憐朱玉蘋朱二小姐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子,見人說甚么話,便知這人安著甚么心。他在今夜瞧這林雨生的光景,還有個猜不出來的道理嗎,頓時花顏上也就失色,顫聲說道:“你有話快講罷,我來替你斟酌?!绷钟晟藭r便將在漢口打探的情形,有出首的人,賞給花洋一千元的話說出來。又說你不是很不以老爺為然么?此是一舉兩得的事,千萬不可失此機(jī)會。我不是怕你責(zé)備我有事不同你商議,此時他們翁婿二人,包管早下在監(jiān)里了。我告訴你之后,一待天亮,便過江辦這件事。”說著臉上顏色越發(fā)難看。朱二小姐聽了他一番雷轟電掣的話,不覺眼角的流下兩行珠淚,咽住了一言不發(fā)。林雨生冷笑道:“奇怪,你公然還舍不得你的老爺么?你既是同你老爺這般好,你也不該?!?br />
朱二小姐忙用手掩著他的嘴,越發(fā)哭得利害,哽咽說道:“我被你挾制得也彀了。算我一件錯百件錯。你叫我怎樣,我已經(jīng)怎樣了,我一個好好的人,如今弄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生前對不住我的兒女,死后見不得我的爹娘。你如今越發(fā)要做出大事來,富大少爺呢,固是可憐極了,我雖然恨著老爺,我究竟同他沒有甚么海樣冤仇。一定為這件事上,致他死命,良心上總覺得過不去。你要的是銀子,你放過他們兩個罷,我以后變賣首飾,都賠償?shù)闷鹉銇?。你千不看萬不看,也還該看我待你的情義。一定要鬧得我家破人亡,我也是條死路?!?br />
林雨生滿意將這件事告訴了朱二小姐,再也沒有個不表同情的道理,忽然聽得他說出這番話來,大拂己意,半晌不開口,一直聽朱二小姐說完,頓時站起來,指著朱二小姐的臉道:“甚么叫做家破人亡?老爺死了,還有我呢!你也不圖個忌晦,我為甚要你變賣首飾賠償我,光明正大的銀子不去取,反來鬼鬼祟祟的欺負(fù)你,我還成個甚么男子漢大丈夫嗎!告訴你一聲罷,輕輕的拿了他這一千塊洋錢,還算是替國家出了力,少不得還有官做。我主意已定,你再休勸我。我早知道你如此作難,我也不來了。”說著站起身子,便想出去。嚇得朱二小姐忙一把扯著他的手哭道:“好人你再不講一點(diǎn)情分?!闭l知林雨生不等他的話說完,早掙脫了袖子,跑出去了。朱二小姐將心神按一按,止住了哭泣,重將桌上的蘭燈剔得明亮,索性坐下來左思右想,生生的將玉手上養(yǎng)的一只纖纖指甲,已經(jīng)有二寸來長,在櫻口邊咬得粉碎,暗想像林雨生這種人,原是再沒有良心的。我為了一個翠姨,兀的同這般人打起交涉,雖然將翠姨制死了,這姓林的到反成了我朱玉蘋一個附骨之疽,此時即便發(fā)作了他,他萬一在人面前說起歹話,叫我這顏面何在?眼睜睜望著他做出這喪天害理的事,這又是我的罪孽,我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婦人,能彀擔(dān)負(fù)得多少罪孽呢。小美子今年已經(jīng)三歲了,覓梨剝棗,正是可愛的時候,論起他的痧麻痘疹,至今一共也還不曾闖過來,我不修我自己,看著這孩兒,也還該替他種點(diǎn)陰德。難不成我朱玉蘋一生幸福,白白的便送在這匹夫手里不成?這匹夫既這樣去做,我就那樣去做,我惟有趕先告訴了富大少爺,叫他快快離了這地方,即使他出了首,官府里不曾擒獲真犯,料也不至便無辜的加我丈夫的罪名。主意已定,即便悄悄挨身出房,想去送信給富玉鸞。是時東方已漸漸露出魚白顏色。剛走至階下,耳邊忽然聽得無限人聲敲這前面大門,震天價響。朱二小姐嚇得倒退了幾步,此時已驚醒了眾多仆婦。霎時間大門已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伍晉芳?xì)饧睌牡?,打從江那邊過來。跳下了轎,便直望朱二小姐房里走。見朱二小姐衣服穿得齊整問道:“你們昨夜也不曾睡,好極好極。玉鸞在那里呢?便勞動你親自去喚他到這房里來。外面風(fēng)聲很是不好,我有幾句話關(guān)照他,想叫他到揚(yáng)州去避一避?!庇只仡^望著房外家人們問道:“林師爺呢?怎么瞧不見他?!?br />
內(nèi)中有個家人回道:“在老爺不曾回公館之先,小的起來解手,便看見林師爺匆匆出了公館,還叫小的替他關(guān)好了門,想是回他自己屋里去了,也未可知,老爺要叫他,人的們便去?!睍x芳道:“由他去罷,我不過問一聲?!敝於〗阈闹邪蛋抵?,料想林雨生斷然不是回家,定干那件事去了,芳心里突落突落的跳個不住,聽見晉芳叫他去喚富玉鸞,可憐他也顧不得小足伶仃,飛也似走進(jìn)翠軒里,伸頭一瞧,見玉鸞和衣倒在床上,鼾呼不醒。自己闖進(jìn)去,盡性搖了一會,玉鸞朦朧之中,睜開眼一看,見是朱二小姐,吃了一嚇。兀的跳下床邊,朱二小姐急著說道:“大少爺,你好自在,快快到我房里去?!边@句話倒把玉鸞噤住了。朱二小姐揣知其意,急得笑起來說:“你的舅父在我房里呢,有話同你講?!?br />
玉鸞方才明白,便隨著朱二小姐走入后進(jìn)。晉芳一見了富玉鸞,雙腳齊跳,說:“老賢甥,你在外面怎么做出這些事,我請問你甚么叫做革命?這命有甚么革頭?怕別人的命不曾被你革了去,你自己轉(zhuǎn)來革自己的命。”說時面紅耳赤,幾乎要流下淚來。富玉鸞見這光景,覺得十分好笑,接著說道:“老母舅,朝廷柱石,武漢大員,說的話怕不在理。只是人各有心,愚甥所抱的宗旨,卻也不便同老母舅細(xì)談。老母舅像這樣抱怨愚甥,正不妨出首了的好。”
……晉芳急道:“哼哼,你還說這些嘔人的話,你是我的甚么人,我肯去出首你,我不過是心里急躁起來。罷罷,目下再抱怨你也不中用,第一要替你想一條生路,昨天你不是說要到揚(yáng)州的么?我寫一封信給你丈母,到了揚(yáng)州,如果沒有甚么動靜,你就入贅我在那里。至于要挈小女到日本的話,再也不用提罷。我知道那日本是我們中國革命少年的制造場,一到了那里,再也沒有不想造反的。你果然安安分分,也不愁不得一碗飯吃。從此以后,你就改了你這名姓也好?!闭f著又回頭望著朱二小姐道:“你替我取出一封信箋來?!?br />
朱二小姐早將筆墨安好,晉芳坐下來,匆匆寫了一函,封固好了,遞在富玉鸞手里,說道:“你就趕快過江罷。林雨生呢?叫他送一送你?!敝於〗愕溃骸斑m才不是說的林先生不在公館里么?”晉芳用手捶著頭道:“不錯不錯,我是急昏了。”富玉鸞輕輕將信接在手內(nèi),又笑道:“昨晚愚甥已打了電報給一個朋友,這朋友大約今晚可到,我還想在此多耽擱一天,因為同他有話講?!睍x芳急道:“你當(dāng)真安著甚么歹心,還要等候你的同黨?!敝於〗阋步涌谡f道:“大少爺,不是我說一句不懂人事的話,并非我們不肯留你?!?br />
玉鸞笑道:“也好也好。橫豎我約的這個人,不在這里會,也可在揚(yáng)州會?!闭f畢即進(jìn)房提了皮包,又出來說老太太那里,我也不稟知了,就此辭了老母舅罷。晉芳見這光景,也就不覺的一縷心酸,愴然淚下。朱二小姐心里既懷著林雨生這個鬼胎,又見他們翁婿分手,很是凄慘,也是十分哽咽。不表富玉鸞逃走之事,且說那個喪心害理的林雨生,天不曾亮他已雇了江船渡法一直奔入夏口廳衙門里。大凡一個州縣衙門,是夜里熱鬧,日間冷清清的,像是鬼也沒有一個。況且天色甫近黎明,更是鴉雀不聞。林雨生只得走入二堂上,才遇見一個打掃夫,在那里掃地。林雨生也是來慣的人,那打掃夫卻還認(rèn)得他,笑道:“林師爺起得怎早?!?br />
林雨生也不理他,一徑走入承啟房里,那個承啟官正在睡鄉(xiāng),林雨生叫這承啟官面前一個親隨,快去稟明你們老爺,我有要事面稟。說著,便在袖里掏出一封稟帖。那親隨不敢怠慢,隨時送至承啟枕邊。承啟揉了揉眼睛,知這事情很是重大。忙忙披衣著履,到廳官那里去了。這廳官侯大老爺,名字叫做乾一,號惕齋,是浙江省人氏,他同伍晉芳很是要好,時常相見的。接得此事,倒反怔住了。還虧他人頗機(jī)警,忙笑對承啟說道:“昨天關(guān)道據(jù)迎江賓館人回明,說是這革黨去訪伍晉翁,關(guān)道也當(dāng)面問過伍晉翁這話,伍晉翁說是這人并不曾到他那里,要知道這些革黨行蹤詭秘,再也沒有真話講的。這姓林的現(xiàn)在伍晉翁那里當(dāng)朋友,難保不借這個影響,誣栽晉翁,以泄私忿,亦恐在所不免。然而事之有無,我亦不敢代姓伍的下個斷語。我此時立刻率領(lǐng)小隊,帶同這姓林的悄悄渡江,若果然捉獲這革黨固是國家洪福,亦見得我們實(shí)事求是,在老兄看以為何如?”
那承啟畢竟是個屬員,沒有不仰承堂官意旨的,也不敢說是要先稟明關(guān)道,再去捉人,只得唯唯答應(yīng)了幾個是。侯惕齋退入后面,忙傳過一個心腹家人,趕在前頭過江,送一個信給伍大老爺,說我即刻便過來相會。那家人果如飛的乘著劃船去了。侯惕齋知他去遠(yuǎn),才傳齊了伺候,率領(lǐng)小隊,緩緩的渡江。此時只快活煞一個林雨生,跟在船上耀武揚(yáng)威,幾乎連這夏口廳官也不放在眼里,以為這件功勞,總算是我姓林的作成的,你應(yīng)該有得謝我。想到高興時辰,便只管同那些小么們嘻笑。伍晉芳自將富玉鸞送出大門之后,他已是疲倦極了,便對朱二小姐說道:“天色還早,我們再睡一會罷。”
朱二小姐點(diǎn)點(diǎn)頭,便陪著晉芳同睡。他們兩人各有心事,雖然沒有甚么云情雨意,然而晉芳自打從小翠子死后,尚不曾進(jìn)過朱二小姐的房。這時候玉體親偎,香腮熨貼,也可算得是重溫舊好。剛閉上眼,已有爺們報進(jìn)來說:“夏口廳侯大老爺那里打發(fā)人過來,有要言面稟?!边@句話又把晉芳一嚇,穿好衣服,忙走出來。那個家人匆匆的便將林雨生出首的事情,說了一遍,并說:“我們老爺即刻過江來查看,小的不能再耽擱了?!闭f畢回身就走。伍晉芳轉(zhuǎn)過身子,望著朱二小姐跌腳道:“你聽見么?這是打那里說起?!?br />
朱二小姐含著滿臉眼淚說:“不必提了。好在富大少爺已不在此。”正說話間,卜氏已從后進(jìn)篩糖簸戰(zhàn)的抖出來,口里含道:“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zāi)殃化為塵。我的兒子呢?快叫他躲向我床背后去,等我坐在馬桶上,任是甚么夏口廳也不能進(jìn)我這女眷房門?!敝於〗忝u搖手,附著卜氏耳朵,說了幾句,卜氏越發(fā)跳起來說:“這更不妙呀,外面畫著他形容,走到那里,也要被人擒獲,你們?yōu)樯趺催@樣大膽,叫他孤身兒走出去。他有多大年紀(jì),甚么船呀,車呀,怕還不會同人家講價錢,萬一再被拐子拐了去,那可更鬧大了。哼哼,好在女婿是你的女婿,我本不該來管你們這些事?!?br />
伍晉芳剛要上前分辯,外間又傳報進(jìn)來說:“侯大老爺已到。”
卜氏才嚇得躲入里面去了。晉芳忙整肅衣冠,一路迎上去。朱二小姐同一群仆婦,也偷出來在屏風(fēng)后面竊看。只見侯惕齋滿面笑容,同晉芳行了禮。林雨生趾高氣揚(yáng)的,站在一旁。旁邊早惱壞了一個小順子,暗暗罵著你這狗娘養(yǎng)的小雜種,老爺待你錯了,你去葬送他,你也不是爹娘生的。又用手捏著拳頭,將個中指伸出來,似乎要挖他屁眼。林雨生也識他這意思,只笑著擠眉弄眼做手勢耍子,猛然聽見侯惕齋厲聲問道:“林雨生,你的東家說并不曾有甚么革黨富玉鸞住在他這里,你如何妄自誣告?”這一句話,早把林雨生嚇冷了半截,忙垂手回道:“請大人分付貴差,將這公館門把守好了,小的隨同大老爺親去搜檢?!?br />
侯惕齋笑道:“好好?!闭f著便起身分付衙役們,將大門守好,其余小隊都排列到各腰門屏門口,自己便隨著林雨生。林雨生大踏步虎也似的直望翠軒里撲進(jìn)去,叫了一聲苦,不知高低,那個富大少爺已不知去向。林雨生此時,氣已餒了一半,不得已,又引著侯惕齋穿房入戶,連卜氏床背后都察看遍了,再沒有個富玉鸞的影子。侯惕齋一路走一路冷笑說:“富玉鸞這個人究竟藏在那里呢?”說完他就重回至花廳上。林雨生也跟出來,又說道:“怕不是我們東家先將這人放走了,還請侯大老爺回明關(guān)道,著在我這東家身上嚴(yán)追,包管水落石出。”
此時伍晉芳見林雨生這般很毒,已是氣得面無人色,坐在旁邊,一言不發(fā)。侯惕齋勃然翻過臉來,罵道:“我把你這千刁萬惡的畜生,你一個當(dāng)司事的,你不飲水思源,思量你這安富尊榮,是那個提拔你的,你轉(zhuǎn)捕風(fēng)捉影,將這重大罪名,誣栽在東家身上。此后在省里當(dāng)差的,誰還敢信用朋友。就是我這區(qū)區(qū)一個夏口聽官,也不是你應(yīng)該戲弄,白白的將我誑得過江,又翻天覆地的將伍大老爺這邊鬧得雞犬不寧??傊矝]有一個革黨影子。我知道你這奴才利令智昏,覬覦那一千塊洋錢,遂不惜故入人罪。你要知道朝廷賞格,是專待有功。像你這妄自誣報,轉(zhuǎn)足以破壞治安,殘害善類,你這光棍,若是重重懲辦,你既能誣告,便該將這誣告的罪名坐你,你就不得活命。我還看你東家分上,薄薄的懲戒你一二?!?br />
林雨生聽這一番話,知道這事轉(zhuǎn)弄翻了,自己反要吃虧,忙嚇得跪下來說:“小的實(shí)是親眼看見這富玉鸞住在?!焙钐椠S罵道:“你還胡說,左右替我先行將這廝掌嘴。”說畢早走過三四個差役,將林雨生臉扳過來,擱在膝旁一五一十,數(shù)了有百十多下,打得林雨生怪叫。侯惕齋說:“你敢胡說不敢?”林雨生磕了一個頭說:“小的不敢了。”侯惕齋便命左右取過一張結(jié)來,命他填好,畫了押,自認(rèn)誣栽,永不滋事。侯惕齋又冷笑道:“你這重罪,本廳輕輕開脫你了?!绷钟晟挚牧艘粋€頭。侯惕齋道:“輕罪也還難饒。你在伍大老爺公館里,我也不便打你的屁股,左右替我將這廝扯到街上去,結(jié)實(shí)打?!弊笥疫汉攘艘宦?,不待林雨生分辯,早鷹拿燕雀似的,將他拖出門外。侯惕齋也跟出來,有人端過皮杌子,給他坐下。林雨生一生酸甜苦辣,也算嘗遍了,卻是這挨板子的滋味,不曾嘗過。此時急急求饒,差役們只當(dāng)不曾聽見,將他按翻在地,褪下褲子,已將雪白尊臀露出。侯惕齋喝聲打,那板子已從天而降,足足打了二千下。此時驚動左鄰右舍,大家擠著瞧看熱鬧,猜不出為甚緣故。內(nèi)中尤其傷心的,還有兩個人呢,一是巴氏,一是楊成衣老板奶奶。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那茶房凝了會神,笑得彎腰跌腳道:“巧了巧了,少爺你這是問到我,若是問到別人,包管一百個人也不知道。我告訴少爺,可該多得少爺幾塊賞錢。不然,少爺白過一趟江,車錢轎錢船錢,也不知要花費(fèi)多少。少爺問的,可是伍晉芳伍大老爺?他老人家如今不在省里了,大前天奉到札子,便當(dāng)這漢口巡警一局差使,這局子去我們這棧房不多遠(yuǎn)。伍大老爺跟前有一位姓林的師爺,他同小的極要好。伍大老爺?shù)讲钅且惶?,小的便同這位林大哥聽了一夜戲,還痛痛的醉了一常我們同伙里面,他們都沒有這身分兒,也不會知道這伍大老爺事跡,少爺今天是問得真巧?!?br />
巫振飛笑道:“這到難為你?!闭f著便從皮包里掏出一塊錢賞給他,那茶房忙收起來,請了一個安,笑嘻嘻下樓去了。此處巫振飛結(jié)束結(jié)束,依然拿了那個皮包,下了樓,又走到柜臺旁邊,便向那位先生問了問,此地離警察一局有許多遠(yuǎn)?那位先生笑道:“遠(yuǎn)卻沒有多遠(yuǎn),出了敝館的門,一直向東,約莫二里多路。只是街道擁擠,少爺最好坐一乘轎子去?!?br />
巫振飛冷笑道:“咱的生性不慣坐轎子,你不知道這轎子便是我們中國衰弱的禍根。無論芝麻大的官,他一般都要用兩個人抬著走。就像一入了官場,便都沒有了腿。無怪那上司參革起屬員來,大半說是罷軟不堪,一個沒有腿腳的人,你叫他怎生不疲軟呢。這點(diǎn)點(diǎn)路,難道咱不會走?!闭f著大踏步如飛的去了。當(dāng)時柜臺旁邊還站了幾位客人,內(nèi)中有個老者由孝廉方正,就職縣丞,剛從昨日到省,也住在這棧房里。此時卻聽見巫振飛說了這一大套刻薄話。當(dāng)面不好發(fā)作,見巫振飛出了門,不禁長嘆了一聲道:“咳,朝廷養(yǎng)士數(shù)十年,不料得反造就出這一班反叛來。”柜臺里那位先生驚道:“原來孟大老爺認(rèn)得這少年,果然是個匪人,他在先進(jìn)來,我就有些疑惑他,我也并不是有甚么先見之明,我常聽見人說,今日世界上的匪人,都是沒有辮子的。你看他不是沒有辮子。”
那孟大老爺也笑了笑。且說巫振飛匆匆的一直走至巡警一局,取出一張小名片遞在一個巡勇手里。巡勇見那名片上彎彎曲曲寫著英文也不明白,見他那個勢派,又不敢不去替他通報,便持著名片,一直走入里面來。卻值伍晉芳正打從省里賀節(jié)回局,氣的將一項緯帽子摜在桌上,向面前立的一個人發(fā)話道:“你也不用同太太來逼我,端陽也是個小節(jié),有多銀子不彀開銷,這漢口地方,又沒迸出金豆子,我在這里當(dāng)差使,是替皇上家出力,不是替你們當(dāng)牛馬,就是逼死我,太太也不見得有甚么好處。哼哼我到不信一個做太太的人,我老爺說的話不相信,轉(zhuǎn)相信你這師爺,這也奇怪極了。”
那個人冷笑道:“呵呀,老爺?shù)讲灰@樣說,太太不是當(dāng)著老爺,指使我來的,老爺有威風(fēng),盡管向太太去使,不犯著說出這些不酸不咸的話。譬如?!币痪湓捨赐?,那個巡勇,早持著名片走入來,走近晉芳身邊,說外面有人請見。晉芳將片子拿入手中瞧了瞧,皺著眉頭問道:“這人是誰?”巡勇道:“小的也不知道,老爺請看名片就明白了?!睍x芳道:“呸,我?guī)自R得這洋文,你估量看他是甚么路數(shù)?”巡勇道:“是個西裝的人,年紀(jì)不到二十歲,不是本地口音?!?br />
晉芳道:“好好,就請進(jìn)花廳坐,我即刻出來?!闭f著又將緯帽子戴在頭上,回頭望先前那個人說道:“你且在此吃了飯再說?!庇谑谴筇げ匠隽撕筮M(jìn),身邊有兩個親隨,緊緊跟著。晉芳才跨進(jìn)花廳,果然見那洋裝的人已坐在炕沿上,見了晉芳,兀是站起來,脫帽子鞠躬。晉芳也就深深一揖。抬起頭正要詢問姓名,不覺失驚道:“你不是?!蹦巧倌昝Υ鸬溃骸罢恰W(xué)生叫巫振飛,新近打從日本回來,特的過來看望?!?br />
晉芳見他這光景,像是有甚么畏忌人的意思,也疾便改口道:“好極好極。我們許久不見了,此處不可久談,不如請到我那簽押房里暢敘暢敘?!币幻嬲f,一面便命親隨等人,各自分散。自己引著巫振飛又走入后面來,剛打從那個后進(jìn)階下經(jīng)過,先前同晉芳說話的那個人一眼看見巫振飛,早笑著迎出來說:“這不是富大少爺?”巫振飛見是林雨生,也不覺大喜說:“林先生一向好……?!睍x芳忙攔著林雨生道:“這位姓巫,并不是甚么富大少爺。你休得唣。”
林雨生怔了怔,依然退入里面。晉芳這才將巫振飛引入簽押房里,把窗口簾子都放下來,推巫振飛坐下,低低說道:“老賢甥你將人想壞了。你怎么鬧到東洋去了,連個音信也不給我?家母日夜提著你的名字想念你,在東洋這幾年做甚么勾當(dāng)?如今何以又鬼鬼祟祟改名換姓,如今政府里原是對著你們這些沒辮子的防閑得利害,然而想老賢甥也不該有甚么畏忌人的地方。萬一要守秘密,適才那個姓林的,是畜生狗彘不如,你還須防著他要緊。”
好笑那個真富玉鸞假巫振飛,我著書的方且故設(shè)疑陣,不料被林雨生一語道破,又經(jīng)伍晉芳劈口說明,在下老實(shí)也不必再替他編謊了。……富玉鸞聽見晉芳問了這一番話,微微含笑說道:“愚甥一向在東洋專心學(xué)業(yè),因此不得馀暇,時常同故鄉(xiāng)伯叔兄弟們通函,然而傳聞的消息,表母舅這邊雖不得詳知,而故鄉(xiāng)中一動一靜,卻俱有人來報告。就是老母舅鄂垣聽鼓,挈眷西來,家室風(fēng)波,小星殞命,愚甥無一事不打探得清清楚楚。他如云麟云大哥,赴試而戀嬌娃,返里遂諧秦晉,也略有所聞。此番回來,一則看望老母舅,二則想將儀妹挈赴日本,老遠(yuǎn)將這邊親事擱著不提,也不是個道理。”
晉芳道:“可又來。家母每每提著此事,都很為戀心,又沒處寄信給你。你今番來得好,我們就將這心愿完了罷。只是內(nèi)人同小女等,于春初又回?fù)P州去了。”富玉鸞笑道:“愚甥也知道,此番必須道過漢口者,因非得老母舅親賜一書,不能取信于老太太,恐怕別有糾葛。”晉芳用小指頭挖著耳朵低說道:“真是的,這事很有些煩難呢。家母聽見賢甥要同小女出洋,怕她老人家還不肯答應(yīng)?!备挥覃[笑道:“那個便一切仰仗老母舅,函中善為說辭了?!?br />
晉芳道:“再想法,再想法。我還不曾吃飯,老賢甥想也餓了,卻好端陽佳節(jié),局里本有酒席,我們來吃酒罷。”說著,便大聲喊了一聲來呀!霎時走進(jìn)兩三個爺們,垂手而立。晉芳道:“將酒席開到這里來?!币粋€爺們答應(yīng)了一聲是,又說道:“林師爺可同老爺在一處坐?”晉芳搖手道:“不必不必,另外開兩樣菜給他吃了過江?!备挥覃[道:“這個林先生經(jīng)老母舅的提拔,咱看他比在先豐滿得多了?!睍x芳皺著眉頭道:“這話不必提了。眾生好度人難度,任度眾生不度人。我若不是姓林的,我至今也不會有這肝氣毛病,”說著用一只手揉肚皮。富玉鸞笑起來說:“怪道老母舅適才提著他,像是深惡而痛絕之,原來已被他氣出病來了。此人雖系愚甥所薦,但不知其居心叵測。既如此說法,像這種天演淘汰的莠種,老母舅愛他,就招之使來,不愛他,就揮之使去。何至于白苦得這個模樣呢?”
晉芳搖搖頭道:“一言難荊”兩人說話時間,爺們已將酒席擺好。晉芳便邀富玉鸞入座。晉芳接著說道:“家丑不可外揚(yáng)。老賢甥不是外人,舍間的瑣碎事情,又是知道的。你的太夫人在日,承她的盛情,巴巴的將小妾在鎮(zhèn)江帶回來,不是我說句護(hù)短的話,論我這小妾性情,莫講小美子的娘及不得她,就是內(nèi)人有她的寬厚,還沒有她的溫柔。挈眷到省這一層文章,在我還不肯,是她苦苦逼著我,將他們接得來。就論這件事,也就算是她的好處了。誰知道就因為這件事,轉(zhuǎn)自家將性命送掉了呢?!睍x芳說到此,那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淚珠,早滾滾的落在酒杯里。富玉鸞飲了一口酒,長嘆道:“中國社會上的事,沒有一事不叫人灰心短氣?!睍x芳忍淚又說道:“固然是我這做丈夫的負(fù)了她,若不是這姓林的畜生?!备挥覃[失驚道:“愚甥在日本,只知道是二太太干的事,這與姓林的又有甚么相干?”晉芳嘆道:“小美子的娘,一個人如何干得來呢?!?br />
晉芳遂將前事,略略說了一遍。富玉鸞氣得跳起來說:“這還了得!他不報答老母舅活他性命的恩,轉(zhuǎn)施這鬼蜮手段?!庇掷湫Φ溃骸斑@也不必單怪這畜生,這畜生到可以做得中國社會上的代表。咱卻最佩服老母舅的度量,還容這畜生在肘腋之下?!?br />
晉芳嘆氣道:“論我的心誰還甘服呢。當(dāng)時就將這畜生驅(qū)逐出門,內(nèi)人同小女,也因為氣憤不過,不愿意住在省里。無如我的那一位,日夜逼著我,又將這畜生弄進(jìn)門來??龋⒉皇俏业妮?,竟聽著一個婦人搬弄,也不過是因為體面要緊,一定鬧得家庭之中,凡百參商,也怕同寅的人笑話。我以為這姓林的,想起前事,也該稍為斂跡,誰知他近來越發(fā)險毒了,同小美子的娘串同一路,各事都來愚弄我。我賭了一口氣在藩臺面前辭去善后局的差使來當(dāng)這巡警一局的區(qū)官,我日夜住在局里,公館還擱著在三道街,所謂打發(fā)冤家離眼前,落得耳根清凈?!?br />
富玉鸞笑了笑說:“這可真算是寬宏大度。雖然在老母舅這一方面,以為是寬厚待人了,但怕外面的人不知道深淺,再弄出甚么閑話,議論出一個帷簿不修,到也不可不慮呢?!睍x芳怔了一怔道:“這還不至于此?!蔽绦鰞扇苏劦妹芮?,忽然外面又匆匆跑進(jìn)一個巡勇來,手里拿了一封公文,氣急敗壞的說:“現(xiàn)有江漢關(guān)差官在此,請老爺看了這公事,即刻帶同警隊,前去提人。省里章大人已率領(lǐng)三十一標(biāo)新軍過江來了。夏口廳俟大人,已經(jīng)在關(guān)道那里取齊?!?br />
晉芳大驚,也不開口,隨手拆開公文,將要緊的話,看了看,嚇得面如土色,揮手叫巡勇出去,回頭將公文擲在富玉鸞面前說:“老賢甥,這是怎么好?”富玉鸞忙將公文接過來一看,微微笑道:“這也沒有甚么驚天動地。到是老母舅須得趕緊到關(guān)道那里去,千不該我在機(jī)房里,說是到巡警一局來探望親戚,料想此時他們還不知道我寓在那個棧房,所以不曾到母舅這里來唣。母舅快去,免得他們疑惑,到是上策?!睍x芳頓腳道:“你呢?”富玉鸞笑道:“咱自走咱的路?!睍x芳急道:“這如何使得,萬一被他們?!睍x芳說到此,覺得語氣不大吉祥,也就咽住了,改口說道:“你趕快過江,在我那里躲一躲,等風(fēng)頭過去再議?!备挥覃[道:“這也使得,只是母舅的公館咱不認(rèn)得,咱立刻同林雨生走罷?!睍x芳道:“不可不可。”
富玉鸞笑道:“母舅又來了。丈夫做事,也不可過于疑惑。別人不是心腹,姓林的微賤之時,幾乎沒有性命,咱親手將他提拔起來,難道他還有甚么害我的心腸。況且事在危急,不如此也別無良法,難道等過了江,還去沒頭蒼蠅亂鉆,再去尋覓老母舅的公館,那時候反覺招搖耳目。”晉芳此時也就真是無可如何,便高高的喊了一聲,將林雨生喚進(jìn)房來,著地深深一揖,到把林雨生吃了一驚,躲避不迭。晉芳指著富玉鸞道:“富大少爺本是林先生患難之交,今日大師那里,不知聽信了甚么讒言,有公事到關(guān)道,關(guān)道有公事到我,說要捉拿富大少爺,我知道富大少爺是沒有過犯的人,而且富大少爺當(dāng)初待你也還不錯,我立刻要出去拿人,富大少爺?shù)氖?,一切拜托于你,你同他快過江,躲在公館里避一避,第一機(jī)密,第一機(jī)密。我是去了。”一面說,一面早跑出去。此時警隊早已齊列,簇?fù)碇闀x芳上了轎,飛也似的去了。林雨生方才明白,喜孜孜的笑得攏不起嘴,說:“我說是富大少爺,虧我們這老爺還弄玄虛,說是甚么姓巫?!备挥覃[站起身說:“咱們快走罷?!?br />
林雨生道:“少爺這樣走,怕不方便。第一件是這洋鬼子模樣,最惹人眼目。我想替少爺想,少爺先將我的長衫,穿在身上,我就穿短衫子,跟著少爺?!庇周P道:“只是沒有辮子怎好?”富玉鸞見林雨生十分殷勤,到還感激,笑道:“你不必愁我沒有辮子,辮子我這里有?!闭f著遂拿過皮包,取出一條假辮子,按在頭上。林雨生笑得合合的說:“好極好極。”遂脫了自己的長衫,替富玉鸞穿好,兩人悄悄的走出局外,一溜煙過了江,到是人不知鬼不覺的進(jìn)了公館。林雨生將富玉鸞帶至卜氏及朱二小姐面前謁見,卜氏見了富玉鸞,喜得心花怒放。只管扯著問長問短。朱二小姐卻也殷殷勤勤,問他可曾吃飯,一面將他安置在前次云麟住的那個翠軒里。林雨生然后鬼張鬼智的,又跑入后面來,嘻嘻的笑道:“你們大家猜猜看,這富大少爺是個甚么人?”卜氏笑起來說:“林先生又來取笑了,你不知道他是我心愛的孫女婿?”
林雨生霎時放下一副正經(jīng)面孔,大聲說道:“這個晚生怕不知道,但是他如今卻是朝廷欽犯了?!庇谑鞘治枳愕?,將適才情節(jié),原原本本的說出來,只嚇得卜氏頓時渾身抖戰(zhàn),忙問道:“怎么怎么?他犯了甚么法?皇上要來捉他?可是畫影圖形的?他沒處去躲,自然躲到我們這里來。阿呀,好皇天菩薩,但愿天恩天赦,不要捉他罷。”又望著朱二小姐道:“你們快些將我床后面一塊隙地,打掃打掃,萬一有甚么錦衣衛(wèi)來捉他,叫他好好躲在里面。再不然將我那房里第四個大皮箱,將衣服都拿掉了,讓他躲在箱子里也好。阿呀,好皇天菩薩,早知道如此,我那時候千萬不該便逼著儀兒的母親,將儀兒許他。到是云相公一個讀書君子,本本分分的,沒有甚么亂子出?!闭f著,拿起衣服來拭眼淚。朱二小姐道:“母親也不用驚慌,橫豎他丈人做的是巡警官,他自然在外面會替他彌縫。只好我們公館里人,上上下下,不許提起一字,就可保平安沒事,只還須請林先生去招呼他們一聲?!?br />
林雨生道:“這個容易?!闭f著便出去招呼仆役們?nèi)チ?。卜氏此時惟有設(shè)起香案,焚著貢香,搗蒜價磕頭。朱二小姐亦暗暗替他耽驚,又趕著林雨生過江去打探消息。這一天鬧得晉芳公館里風(fēng)聲鶴唳,仆婦們背地切切喳喳的議論。再說林雨生重過了江,留心打探,卻也沒有甚么動靜。自家轉(zhuǎn)摸著江漢關(guān)而來,忽然前面來了一叢人,有個長著胡須的,左顧右盼,望著那些同走的拍手道:“我在江湖上也算閱歷著三四十年了,有甚么瞞得過我。一進(jìn)門我瞧他的神情,便知道不是正經(jīng)路數(shù),只是可惜跑了,他如若再落到我這棧房里,這一千塊賞錢,包管唾手可得?!?br />
內(nèi)中又有一個人笑起來說:“先生先生,照你這樣說,可是你這瞧人的本事,還沒有十足,你為甚不在先一把便扯著他,不放他走,此時管教那一千塊的賞錢穩(wěn)穩(wěn)到手,如今你再夸嘴也沒用?!闭f得大家都笑了。林雨生眼快,見先前說話那人,分明是迎江賓館的管賬先生顧老爹。那個駁他話的,是快嘴吳三,也在棧房里當(dāng)茶房,同自己很是要好。猜著富玉鸞定然落在他們這棧房里,想是夏口廳將他們喚得來詢問的,便笑嘻嘻的迎上前說:“吳三哥,我們停一步說句閑話兒?!?br />
吳三忽的看見林雨生滿臉堆下笑來,又指給眾人道:“這位就是我常說的巡警一局伍大老爺親戚,又當(dāng)著師爺?shù)牧执蟾?。我說他同我好,你們不相信,今日可是親眼看見了。”那時眾人也都向林雨生望了一眼,各自走了。吳三才匆匆走過來,彎腰曲背的,同林雨生談心。林雨生笑道:“你們這一大陣人,鴉飛雀亂,是打那里來的?”
吳三笑道:“可不是晦氣,大好的五月初五,不吃雄黃酒,轉(zhuǎn)跑來見官。這因為今日大早起,來了一個少年客人,適才關(guān)道叫廳里拿他,說是甚么革命黨的頭腦兒?!绷钟晟泽@道:“呵呀,我往常聽見革命黨捉著,必須砍頭的呀。”吳三道:“怎么不要砍頭,廳里急得很,奉關(guān)道大人的命,貼著紅告示,在大街上,說誰將他拿著賞一千塊洋錢。不瞞大哥說,很是慚愧,我今日只得了少年賞的一元。早知他是甚么革命黨,我一把扯著他,送他廳里,我吳三也發(fā)了財了,還當(dāng)這牢瘟茶房則甚。”林雨生此時聽吳三說這話,不覺心里動了一動。又笑問道:“你聽見可有甚么話,牽涉到我的敝東?”
吳三想了一想,又說道:“這須不怪我,都是我們那個顧老爹,他在官廳面前,提著這人去訪你我伍大老爺?!绷钟晟傲艘还笆终f:“今天我還有點(diǎn)小事,不能陪你去吃酒,改一日再會罷?!闭f畢,也不到警察局里,又跑轉(zhuǎn)到江邊上來。其時已明星滿天,照得那江水半明半暗。卻好那渡江小輪,正在那里等客,尚未開船,自己便在江邊上踱來踱去。一會兒自念道:“不可不可。我們夫妻兒女,那時候窮得褲子也沒有,不是他,焉有今日。”忽的又用手在嘴上打了一下,說道:“姓林的,你發(fā)昏了,一千塊洋錢,白花花的堆下來,占著一大方桌,你得了這一注財,替穩(wěn)子娶親,田地……房屋……老兩口子棺木裝殮……他砍了頭,痛雖然是痛,痛過了就不痛了。我拚著花十幾塊洋錢,延請漢陽歸元寺里的大和尚,三日三夜超度他,料想他感激我這超度他的功德,再也不會來記我的仇恨。不錯不錯。主意拿定了?!庇职蛋到兄约好终f:“林雨生,林雨生,再不用三心二意。再想起他當(dāng)初的恩典,況且就算我此次饒了他,他下次總是要犯案,也會砍頭的,那時候他的頭也砍了,與我又無益。好富大少爺,你做人做澈了罷。當(dāng)初既救了我的性命,今日諒不至又愛惜你這個不要緊的頭,不叫我發(fā)一注財?!庇诸D一頓腳道:“況且這伍晉芳,他對我一味拿主人身分,我也饒不過他?!闭胫莻€汽船已鳴著第三聲汽笛,林雨生忙跳上船過江,又走回公館里來。
看官揣這林雨生的主意,想是一定要出首富玉鸞,所謂大恩不報,這正是英雄的作用。但是既要出首,為何不就近在關(guān)道那里,或是夏口廳告他一告,為甚么又急急過江,趕到省城里來呢?咳,這便因為我們中國愚民,不曾讀過大清刑律的苦楚了。他想我既出首,那富大少爺自然是個死不消說得,伍晉芳藏著這反叛女婿在家,少不得也是同罪,料想也沒有活命。伍晉芳這一死,他這湖北偌大一份家業(yè),再沒有第二個人敢來干涉,不是我姓林的享用,是誰享用。只是對不過一個朱二太太,論太太的意思,怕不是同我心路一樣,巴不得她的老爺早早死了,好讓她只手遮天。然而這么一件大事,我不前去同她商議,獨(dú)自做出來,究竟后來相處的日長,萬一她不以我為然起來,怎么好在一處過安穩(wěn)日子。所以急急趕過江來,這便是他的用意。他一進(jìn)了公館的門,那臉上氣色,便不似先前和悅。別人見了他,覺得他鐵青冰冷的一副尊顏,好生難看。他見時候尚早,也不同別人講話,早溜到他自家房里,蒙頭而臥。一直挨到三更,他知道公館里上下人等都安寢了,悄悄的溜入后一進(jìn)來,打從翠軒門后經(jīng)過,見里面燈光未熄,富大少爺尚伏在案上,不知道是寫甚么。見他那一副英武神情,不免叫人由愛生畏,心里暗暗感嘆道:“可憐這點(diǎn)點(diǎn)年紀(jì),不多幾日,便要做刀頭之鬼了。不是我姓林的不肯救你,一則是因為實(shí)在窮困日久,見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能不齲二則那個姓伍的,我實(shí)在要報他驅(qū)逐我出戶的仇恨,非得借你這頭一用不可。你死在黃泉,卻不要怨我,還該怨你丈人伍晉芳?!?br />
林雨生正自沉吟,猛從背后刮起一陣?yán)滹L(fēng)來,吹得毛發(fā)俱豎,幾乎將阿呀都喊出來。一氣跑入朱二小姐住的那一進(jìn),走至房門口,輕輕將板壁敲了三下。朱二小姐便知道是林雨生來了,趿著睡鞋開了門,林雨生竄進(jìn)門來,才喘過一口氣說:“阿呀好冷?!敝於〗阋灿X得他的神氣不同平日,低問道:“你怎生如此疲憊,怕不是病了?”林雨生怪笑道:“不曾病,不曾病,太太權(quán)且坐下來,我有一件要緊的事,要來告訴太太一聲。但這件事很是重大,你聽了莫怕,包管仍要?dú)g喜?!?br />
可憐朱玉蘋朱二小姐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子,見人說甚么話,便知這人安著甚么心。他在今夜瞧這林雨生的光景,還有個猜不出來的道理嗎,頓時花顏上也就失色,顫聲說道:“你有話快講罷,我來替你斟酌?!绷钟晟藭r便將在漢口打探的情形,有出首的人,賞給花洋一千元的話說出來。又說你不是很不以老爺為然么?此是一舉兩得的事,千萬不可失此機(jī)會。我不是怕你責(zé)備我有事不同你商議,此時他們翁婿二人,包管早下在監(jiān)里了。我告訴你之后,一待天亮,便過江辦這件事。”說著臉上顏色越發(fā)難看。朱二小姐聽了他一番雷轟電掣的話,不覺眼角的流下兩行珠淚,咽住了一言不發(fā)。林雨生冷笑道:“奇怪,你公然還舍不得你的老爺么?你既是同你老爺這般好,你也不該?!?br />
朱二小姐忙用手掩著他的嘴,越發(fā)哭得利害,哽咽說道:“我被你挾制得也彀了。算我一件錯百件錯。你叫我怎樣,我已經(jīng)怎樣了,我一個好好的人,如今弄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生前對不住我的兒女,死后見不得我的爹娘。你如今越發(fā)要做出大事來,富大少爺呢,固是可憐極了,我雖然恨著老爺,我究竟同他沒有甚么海樣冤仇。一定為這件事上,致他死命,良心上總覺得過不去。你要的是銀子,你放過他們兩個罷,我以后變賣首飾,都賠償?shù)闷鹉銇?。你千不看萬不看,也還該看我待你的情義。一定要鬧得我家破人亡,我也是條死路?!?br />
林雨生滿意將這件事告訴了朱二小姐,再也沒有個不表同情的道理,忽然聽得他說出這番話來,大拂己意,半晌不開口,一直聽朱二小姐說完,頓時站起來,指著朱二小姐的臉道:“甚么叫做家破人亡?老爺死了,還有我呢!你也不圖個忌晦,我為甚要你變賣首飾賠償我,光明正大的銀子不去取,反來鬼鬼祟祟的欺負(fù)你,我還成個甚么男子漢大丈夫嗎!告訴你一聲罷,輕輕的拿了他這一千塊洋錢,還算是替國家出了力,少不得還有官做。我主意已定,你再休勸我。我早知道你如此作難,我也不來了。”說著站起身子,便想出去。嚇得朱二小姐忙一把扯著他的手哭道:“好人你再不講一點(diǎn)情分?!闭l知林雨生不等他的話說完,早掙脫了袖子,跑出去了。朱二小姐將心神按一按,止住了哭泣,重將桌上的蘭燈剔得明亮,索性坐下來左思右想,生生的將玉手上養(yǎng)的一只纖纖指甲,已經(jīng)有二寸來長,在櫻口邊咬得粉碎,暗想像林雨生這種人,原是再沒有良心的。我為了一個翠姨,兀的同這般人打起交涉,雖然將翠姨制死了,這姓林的到反成了我朱玉蘋一個附骨之疽,此時即便發(fā)作了他,他萬一在人面前說起歹話,叫我這顏面何在?眼睜睜望著他做出這喪天害理的事,這又是我的罪孽,我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婦人,能彀擔(dān)負(fù)得多少罪孽呢。小美子今年已經(jīng)三歲了,覓梨剝棗,正是可愛的時候,論起他的痧麻痘疹,至今一共也還不曾闖過來,我不修我自己,看著這孩兒,也還該替他種點(diǎn)陰德。難不成我朱玉蘋一生幸福,白白的便送在這匹夫手里不成?這匹夫既這樣去做,我就那樣去做,我惟有趕先告訴了富大少爺,叫他快快離了這地方,即使他出了首,官府里不曾擒獲真犯,料也不至便無辜的加我丈夫的罪名。主意已定,即便悄悄挨身出房,想去送信給富玉鸞。是時東方已漸漸露出魚白顏色。剛走至階下,耳邊忽然聽得無限人聲敲這前面大門,震天價響。朱二小姐嚇得倒退了幾步,此時已驚醒了眾多仆婦。霎時間大門已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伍晉芳?xì)饧睌牡?,打從江那邊過來。跳下了轎,便直望朱二小姐房里走。見朱二小姐衣服穿得齊整問道:“你們昨夜也不曾睡,好極好極。玉鸞在那里呢?便勞動你親自去喚他到這房里來。外面風(fēng)聲很是不好,我有幾句話關(guān)照他,想叫他到揚(yáng)州去避一避?!庇只仡^望著房外家人們問道:“林師爺呢?怎么瞧不見他?!?br />
內(nèi)中有個家人回道:“在老爺不曾回公館之先,小的起來解手,便看見林師爺匆匆出了公館,還叫小的替他關(guān)好了門,想是回他自己屋里去了,也未可知,老爺要叫他,人的們便去?!睍x芳道:“由他去罷,我不過問一聲?!敝於〗阈闹邪蛋抵?,料想林雨生斷然不是回家,定干那件事去了,芳心里突落突落的跳個不住,聽見晉芳叫他去喚富玉鸞,可憐他也顧不得小足伶仃,飛也似走進(jìn)翠軒里,伸頭一瞧,見玉鸞和衣倒在床上,鼾呼不醒。自己闖進(jìn)去,盡性搖了一會,玉鸞朦朧之中,睜開眼一看,見是朱二小姐,吃了一嚇。兀的跳下床邊,朱二小姐急著說道:“大少爺,你好自在,快快到我房里去?!边@句話倒把玉鸞噤住了。朱二小姐揣知其意,急得笑起來說:“你的舅父在我房里呢,有話同你講?!?br />
玉鸞方才明白,便隨著朱二小姐走入后進(jìn)。晉芳一見了富玉鸞,雙腳齊跳,說:“老賢甥,你在外面怎么做出這些事,我請問你甚么叫做革命?這命有甚么革頭?怕別人的命不曾被你革了去,你自己轉(zhuǎn)來革自己的命。”說時面紅耳赤,幾乎要流下淚來。富玉鸞見這光景,覺得十分好笑,接著說道:“老母舅,朝廷柱石,武漢大員,說的話怕不在理。只是人各有心,愚甥所抱的宗旨,卻也不便同老母舅細(xì)談。老母舅像這樣抱怨愚甥,正不妨出首了的好。”
……晉芳急道:“哼哼,你還說這些嘔人的話,你是我的甚么人,我肯去出首你,我不過是心里急躁起來。罷罷,目下再抱怨你也不中用,第一要替你想一條生路,昨天你不是說要到揚(yáng)州的么?我寫一封信給你丈母,到了揚(yáng)州,如果沒有甚么動靜,你就入贅我在那里。至于要挈小女到日本的話,再也不用提罷。我知道那日本是我們中國革命少年的制造場,一到了那里,再也沒有不想造反的。你果然安安分分,也不愁不得一碗飯吃。從此以后,你就改了你這名姓也好?!闭f著又回頭望著朱二小姐道:“你替我取出一封信箋來?!?br />
朱二小姐早將筆墨安好,晉芳坐下來,匆匆寫了一函,封固好了,遞在富玉鸞手里,說道:“你就趕快過江罷。林雨生呢?叫他送一送你?!敝於〗愕溃骸斑m才不是說的林先生不在公館里么?”晉芳用手捶著頭道:“不錯不錯,我是急昏了。”富玉鸞輕輕將信接在手內(nèi),又笑道:“昨晚愚甥已打了電報給一個朋友,這朋友大約今晚可到,我還想在此多耽擱一天,因為同他有話講?!睍x芳急道:“你當(dāng)真安著甚么歹心,還要等候你的同黨?!敝於〗阋步涌谡f道:“大少爺,不是我說一句不懂人事的話,并非我們不肯留你?!?br />
玉鸞笑道:“也好也好。橫豎我約的這個人,不在這里會,也可在揚(yáng)州會?!闭f畢即進(jìn)房提了皮包,又出來說老太太那里,我也不稟知了,就此辭了老母舅罷。晉芳見這光景,也就不覺的一縷心酸,愴然淚下。朱二小姐心里既懷著林雨生這個鬼胎,又見他們翁婿分手,很是凄慘,也是十分哽咽。不表富玉鸞逃走之事,且說那個喪心害理的林雨生,天不曾亮他已雇了江船渡法一直奔入夏口廳衙門里。大凡一個州縣衙門,是夜里熱鬧,日間冷清清的,像是鬼也沒有一個。況且天色甫近黎明,更是鴉雀不聞。林雨生只得走入二堂上,才遇見一個打掃夫,在那里掃地。林雨生也是來慣的人,那打掃夫卻還認(rèn)得他,笑道:“林師爺起得怎早?!?br />
林雨生也不理他,一徑走入承啟房里,那個承啟官正在睡鄉(xiāng),林雨生叫這承啟官面前一個親隨,快去稟明你們老爺,我有要事面稟。說著,便在袖里掏出一封稟帖。那親隨不敢怠慢,隨時送至承啟枕邊。承啟揉了揉眼睛,知這事情很是重大。忙忙披衣著履,到廳官那里去了。這廳官侯大老爺,名字叫做乾一,號惕齋,是浙江省人氏,他同伍晉芳很是要好,時常相見的。接得此事,倒反怔住了。還虧他人頗機(jī)警,忙笑對承啟說道:“昨天關(guān)道據(jù)迎江賓館人回明,說是這革黨去訪伍晉翁,關(guān)道也當(dāng)面問過伍晉翁這話,伍晉翁說是這人并不曾到他那里,要知道這些革黨行蹤詭秘,再也沒有真話講的。這姓林的現(xiàn)在伍晉翁那里當(dāng)朋友,難保不借這個影響,誣栽晉翁,以泄私忿,亦恐在所不免。然而事之有無,我亦不敢代姓伍的下個斷語。我此時立刻率領(lǐng)小隊,帶同這姓林的悄悄渡江,若果然捉獲這革黨固是國家洪福,亦見得我們實(shí)事求是,在老兄看以為何如?”
那承啟畢竟是個屬員,沒有不仰承堂官意旨的,也不敢說是要先稟明關(guān)道,再去捉人,只得唯唯答應(yīng)了幾個是。侯惕齋退入后面,忙傳過一個心腹家人,趕在前頭過江,送一個信給伍大老爺,說我即刻便過來相會。那家人果如飛的乘著劃船去了。侯惕齋知他去遠(yuǎn),才傳齊了伺候,率領(lǐng)小隊,緩緩的渡江。此時只快活煞一個林雨生,跟在船上耀武揚(yáng)威,幾乎連這夏口廳官也不放在眼里,以為這件功勞,總算是我姓林的作成的,你應(yīng)該有得謝我。想到高興時辰,便只管同那些小么們嘻笑。伍晉芳自將富玉鸞送出大門之后,他已是疲倦極了,便對朱二小姐說道:“天色還早,我們再睡一會罷。”
朱二小姐點(diǎn)點(diǎn)頭,便陪著晉芳同睡。他們兩人各有心事,雖然沒有甚么云情雨意,然而晉芳自打從小翠子死后,尚不曾進(jìn)過朱二小姐的房。這時候玉體親偎,香腮熨貼,也可算得是重溫舊好。剛閉上眼,已有爺們報進(jìn)來說:“夏口廳侯大老爺那里打發(fā)人過來,有要言面稟?!边@句話又把晉芳一嚇,穿好衣服,忙走出來。那個家人匆匆的便將林雨生出首的事情,說了一遍,并說:“我們老爺即刻過江來查看,小的不能再耽擱了?!闭f畢回身就走。伍晉芳轉(zhuǎn)過身子,望著朱二小姐跌腳道:“你聽見么?這是打那里說起?!?br />
朱二小姐含著滿臉眼淚說:“不必提了。好在富大少爺已不在此。”正說話間,卜氏已從后進(jìn)篩糖簸戰(zhàn)的抖出來,口里含道:“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zāi)殃化為塵。我的兒子呢?快叫他躲向我床背后去,等我坐在馬桶上,任是甚么夏口廳也不能進(jìn)我這女眷房門?!敝於〗忝u搖手,附著卜氏耳朵,說了幾句,卜氏越發(fā)跳起來說:“這更不妙呀,外面畫著他形容,走到那里,也要被人擒獲,你們?yōu)樯趺催@樣大膽,叫他孤身兒走出去。他有多大年紀(jì),甚么船呀,車呀,怕還不會同人家講價錢,萬一再被拐子拐了去,那可更鬧大了。哼哼,好在女婿是你的女婿,我本不該來管你們這些事?!?br />
伍晉芳剛要上前分辯,外間又傳報進(jìn)來說:“侯大老爺已到。”
卜氏才嚇得躲入里面去了。晉芳忙整肅衣冠,一路迎上去。朱二小姐同一群仆婦,也偷出來在屏風(fēng)后面竊看。只見侯惕齋滿面笑容,同晉芳行了禮。林雨生趾高氣揚(yáng)的,站在一旁。旁邊早惱壞了一個小順子,暗暗罵著你這狗娘養(yǎng)的小雜種,老爺待你錯了,你去葬送他,你也不是爹娘生的。又用手捏著拳頭,將個中指伸出來,似乎要挖他屁眼。林雨生也識他這意思,只笑著擠眉弄眼做手勢耍子,猛然聽見侯惕齋厲聲問道:“林雨生,你的東家說并不曾有甚么革黨富玉鸞住在他這里,你如何妄自誣告?”這一句話,早把林雨生嚇冷了半截,忙垂手回道:“請大人分付貴差,將這公館門把守好了,小的隨同大老爺親去搜檢?!?br />
侯惕齋笑道:“好好?!闭f著便起身分付衙役們,將大門守好,其余小隊都排列到各腰門屏門口,自己便隨著林雨生。林雨生大踏步虎也似的直望翠軒里撲進(jìn)去,叫了一聲苦,不知高低,那個富大少爺已不知去向。林雨生此時,氣已餒了一半,不得已,又引著侯惕齋穿房入戶,連卜氏床背后都察看遍了,再沒有個富玉鸞的影子。侯惕齋一路走一路冷笑說:“富玉鸞這個人究竟藏在那里呢?”說完他就重回至花廳上。林雨生也跟出來,又說道:“怕不是我們東家先將這人放走了,還請侯大老爺回明關(guān)道,著在我這東家身上嚴(yán)追,包管水落石出。”
此時伍晉芳見林雨生這般很毒,已是氣得面無人色,坐在旁邊,一言不發(fā)。侯惕齋勃然翻過臉來,罵道:“我把你這千刁萬惡的畜生,你一個當(dāng)司事的,你不飲水思源,思量你這安富尊榮,是那個提拔你的,你轉(zhuǎn)捕風(fēng)捉影,將這重大罪名,誣栽在東家身上。此后在省里當(dāng)差的,誰還敢信用朋友。就是我這區(qū)區(qū)一個夏口聽官,也不是你應(yīng)該戲弄,白白的將我誑得過江,又翻天覆地的將伍大老爺這邊鬧得雞犬不寧??傊矝]有一個革黨影子。我知道你這奴才利令智昏,覬覦那一千塊洋錢,遂不惜故入人罪。你要知道朝廷賞格,是專待有功。像你這妄自誣報,轉(zhuǎn)足以破壞治安,殘害善類,你這光棍,若是重重懲辦,你既能誣告,便該將這誣告的罪名坐你,你就不得活命。我還看你東家分上,薄薄的懲戒你一二?!?br />
林雨生聽這一番話,知道這事轉(zhuǎn)弄翻了,自己反要吃虧,忙嚇得跪下來說:“小的實(shí)是親眼看見這富玉鸞住在?!焙钐椠S罵道:“你還胡說,左右替我先行將這廝掌嘴。”說畢早走過三四個差役,將林雨生臉扳過來,擱在膝旁一五一十,數(shù)了有百十多下,打得林雨生怪叫。侯惕齋說:“你敢胡說不敢?”林雨生磕了一個頭說:“小的不敢了。”侯惕齋便命左右取過一張結(jié)來,命他填好,畫了押,自認(rèn)誣栽,永不滋事。侯惕齋又冷笑道:“你這重罪,本廳輕輕開脫你了?!绷钟晟挚牧艘粋€頭。侯惕齋道:“輕罪也還難饒。你在伍大老爺公館里,我也不便打你的屁股,左右替我將這廝扯到街上去,結(jié)實(shí)打?!弊笥疫汉攘艘宦?,不待林雨生分辯,早鷹拿燕雀似的,將他拖出門外。侯惕齋也跟出來,有人端過皮杌子,給他坐下。林雨生一生酸甜苦辣,也算嘗遍了,卻是這挨板子的滋味,不曾嘗過。此時急急求饒,差役們只當(dāng)不曾聽見,將他按翻在地,褪下褲子,已將雪白尊臀露出。侯惕齋喝聲打,那板子已從天而降,足足打了二千下。此時驚動左鄰右舍,大家擠著瞧看熱鬧,猜不出為甚緣故。內(nèi)中尤其傷心的,還有兩個人呢,一是巴氏,一是楊成衣老板奶奶。欲知后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