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惕齋對著伍晉芳笑道：“這光棍你還想留他在跟前么？兄弟替你將他攆逐出境罷，老哥自己再上一個說帖，兄弟將這光棍的甘結(jié)，一并帶至關(guān)道那里了案?！蔽闀x芳連連打了幾躬說：“兄弟此時被這廝已氣得方寸亂了，悉聽老哥主張?！笨尚@林雨生，害人不成，自己轉(zhuǎn)挨著棒瘡，真?zhèn)€同巴氏及小穩(wěn)子結(jié)束結(jié)束，乘著輪船東下。朱二小姐畢竟老大不忍，暗中還叫小善子拿了些銀子送他，做一路上的使用。夫妻二人，互相埋怨。林雨生冷笑道：“我這苦頭，也算吃盡了。他們官官相護，不知將那個姓富的，藏到那里，轉(zhuǎn)來把這苦給我吃。放著我林雨生不死，總有一天撞在我手里，叫他認(rèn)得我?！?br />
巴氏道：“人總不可壞了良心。我們老爺同富大少爺，在先是待你怎么樣，誰知你反去恩將仇報，自然陰間里掛了牌，陽間里挨板子了。但是一層，我們此番究竟望那里走？小穩(wěn)子的外婆家，你一共也不肯同他通個信，如今冒昧跑了去，不知道他們還肯收留我們不肯？”
林雨生道：“呸，我早已當(dāng)你的娘家死得干凈了，誰還跑去活現(xiàn)形。我此番主意已定，我哥哥林大華不是住在南京么，此番簡直去投奔他，又不一定打擾他的，我們自尋覓房子居住，那地方?jīng)]多熟人，借此可以避避羞恥?！庇只仡^望著小穩(wěn)子喝道：“萬一你大伯伯同大姆姆問你的父親在湖北干的些甚么勾當(dāng)，你就說父親在湖北做老爺，坐上公案，就打人的屁股。若是又問你的父親走路，怎么一步一拐，你就說你父親屁股上害著坐板瘡。你若迸出半句實話，我定然打斷你這廝下半截?！?br />
穩(wěn)子咕嚕著嘴，答應(yīng)了。這一天到了南京，四處打聽他哥子的消息，再也沒有影響。后來好容易聽見人說這林大華，在督署里當(dāng)了三年多的繕校差使，毫無遺誤，上頭念他微勞，已賞給他一個典史職銜。林大華又善于運動，不多時就補實了，目下正署揚州府江都縣捕廳。林雨生笑著對巴氏道：“何如？我時常同你講我們元和縣姓林的，誰人不知道是積善傳家。拿得穩(wěn)要出幾個官府，你聽見不是我哥哥已做到捕廳了，我們不趕到他任上去，還等甚么?！?br />
巴氏也是歡喜。于是又從南京趕到揚州，林雨生到了碼頭，心里總有些慚愧，怕遇見熟人，遂喊了兩頂小轎子，巴氏坐一頂，自己同穩(wěn)子坐一頂。轎夫問他抬到那里？林雨生道：“江都縣左堂。”那四個轎夫聽見這五個字，嚇得舌頭伸了伸，顛著屁股，駕云也似的飛奔過了衙門。林大華的妻子嵇氏，此時聽見門口稟進來，說外面來了一群姓林的，說是同老爺是弟兄，小的不敢擅自主張，請?zhí)氖鞠?，還是請不請？嵇氏將眉頭一皺，說：“怎么死不了的這些姓林的不曾做官，一林也不林。剛剛做了官，不是這個林，就是那個林。你看這姓林的甚么光景？”那個仆人又說道：“倒是坐著轎子?！?br />
嵇氏才放下笑容說：“既是坐著轎子，倒也不可怠慢。就請進來罷?！币祸畷r果然見林雨生拐著同巴氏母子一齊進入里面，嵇氏一看，似笑非笑的說道：“哦，原來林雨生叔叔。聽說你們在湖北發(fā)了財，怎么白鴿子不望興處飛，來腳踏賤地？”林雨生笑道：“嫂嫂說那里話，記得當(dāng)年哥哥多受了我的累，在司里吃打手心。……”嵇氏聽雨生劈口便說出這句不大興會的話，十分不自在，又怕仆從們笑，只鼓著腮兒，一言不發(fā)。林雨生不知其意，依然接著說道：“后來托庇哥嫂洪福，在湖北做了兩任官。久想接嫂嫂去湖北走走，知道哥哥在此，拿著印把子，這印定然交在嫂子手里，就同我的印，交在你弟媳婦手里一般，斷然不能分身?！?br />
嵇氏在此覺得林雨生說話有些解事，也就微微含笑。林雨生又道：“今番回來沒有孝敬嫂嫂，我同你弟媳婦商議，只好送嫂嫂一支赤金手鐲?！憋闲Φ溃骸坝侄嘀x叔叔破費，真是從那里說起。叔叔們吃了飯不曾？”林雨生道：“不忙不忙，只是哥哥那里去了，為何不曾見著他？”
嵇氏道：“你問你哥哥么？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像你哥哥真是多勞了，地方上事無論大小一切都仰仗他?！闭f到此又悄悄用手指著院墻那邊道：“我們這位大老爺，他耽著名目，做個正堂他只是鬧姨奶奶，前日又弄了一個姑娘，叫做甚么三百塊。這三百塊又搭上了別的姘頭，我們這位大老爺，都?xì)饣枇耍依锏氖逻€管不清，那里再來管百姓們的事。偏生在這個當(dāng)兒，東鄉(xiāng)里出了一件命案，又叫你哥哥下鄉(xiāng)去勘視去了。”這一天嵇氏聽見林雨生說帶了一支赤金手鐲送她，心里兀自高興，倒也辦了四碟四簋，請他們夫妻吃飯。席間，只不見林雨生提起這事。嵇氏更忍不住，便左牽右扯，隱隱的逗著說到這金鐲上去。笑道：“聽說你們湖北的金價，比這揚州便宜得許多。譬如揚州三十九換，湖北只有三十六換，可是不是？到底湖北是個大地方，拿著金子，也不算件事，不知道叔叔送我的那支金鐲，約莫有多少重？”
林雨生抓耳撓腮的一會，笑道：“我那支金鐲，也不過只得二兩頭?！憋嫌纸又Φ溃骸熬蜔┦迨迦〕鰜斫o我，我看那湖北的花樣，比揚州好不好？”林雨生道：“嫂嫂且吃飯，隨后再說。”嵇氏又停了一會，約莫飯已吃完，又收拾出前面一進門房，叫雨生夫婦住在里面。嵇氏又踱出來望巴氏說道：“我們叔叔懶得很，嬸嬸就將那鐲子交給我，讓我放心罷。這門口不大嚴(yán)密，萬一再被人偷了去。”巴氏未及答應(yīng)，林雨生剛將行李布置好了，聽他們妯娌在此談心，忙插嘴道：“我老實告訴嫂嫂罷，金鐲是有一支金鐲，我早已交在哥哥手里了，嫂嫂盡管向哥哥去要?！?br />
嵇氏驚道：“好叔叔，你怎么將送我的物件交給這天殺的，你是幾時交給他的？這天殺的一共不曾同我講過?！闭f著，又眼淚鼻涕，一齊順流而下，說道：“這天殺的我同他一桌兒上吃飯，一床兒上睡覺。雖然不曾養(yǎng)得一男半女，然而那被窩里的骯臟事，我那一樣兒不曾依他。這天殺的瞞心昧己，從來不曾提起。我知道那天殺的外面有外路，包管拿著這鐲子，送給那些不愛臉的婊子去了。這天殺的除非在鄉(xiāng)里被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萬一不死，會跑回來，我們有話再講?！?br />
嵇氏越說越氣，憤憤的走轉(zhuǎn)內(nèi)室去了。林雨生一面聽，一面笑。嵇氏走后，他就向床邊上一坐，喚巴氏道：“你替我倒杯茶，漱一漱口?！卑褪现划?dāng)不曾聽見，林雨生站起來，走至巴氏面前，說：“怎么你又生氣了？”巴氏一咕嚕掉轉(zhuǎn)身子，將屁股對著他。林雨生笑道：“嘖嘖嘖，這又打那里說起，有話明白講，也犯不著同我不開口。”巴氏冷笑道：“我把你這沒良心天殺的，說起來似同我同心合意的，從去年我的一支藤鐲，左說右說，包這么幾錢金子，你同我推三阻四，說沒有這筆閑錢。哦，原來成兩的金子都送來給你這嫂子了。你嫂子的這副面孔，也不見得比我標(biāo)致。你打一二千里外，就想勾搭她，我就不相信，姓嵇的勝過我這姓巴的呀?！绷钟晟恼拼笮ζ饋碚f：“嵇也好，巴也好，總怪我們弟兄，娶你們嵇巴的不好，我撒了一個瞞天大謊。原是給屁給她吃的，她連屎都吃了下去，你又拾得個紅棗子當(dāng)火吹?！卑褪戏讲诺艮D(zhuǎn)頭來，問道：“你當(dāng)真是撒謊？”林雨生正色道：“不是撒謊，我就是你養(yǎng)的。你替我想想，看可有這力量去打金鐲？”巴氏道：“萬一大伯回來，對證明白，如何是好？”林雨生笑道：“世界上的事，做到那里，說到那里。等到其時再說，沒有個鋸倒樹捉鴉的道理。若是句句講實話，包管在外面一步也行不去。”巴氏這才回嗔作喜。于是林雨生終日閑著沒事，他哥哥林大華，一直也不曾回來，覺得十分無聊，便顛倒價在街市上閑逛。茶坊酒館，庵觀寺院，沒有一處不得他的行蹤。
有一天，熱得很，他便不曾出門。午后忽然一陣?yán)子辏s莫下了半個時辰。天色開霽，清風(fēng)徐來，頓然涼爽起來。林雨生更耐不得，獨自攜了幾百文，又走上街，口里津津的忽然想吃一杯酒兒。抬頭一看，見有一塊招牌，上寫著穆元興雞鴨老鋪，旁邊又掛著兩個白燈籠，上面貼著紅字，一個是時新筵席，一個是山海奇珍。林雨生兀自歡喜，便走進去?？垂倏捎浀眠@穆元興酒樓，當(dāng)初沈小雪同周碧芙在上面曾談賀花珍賀花仙夭折的事。那時候這酒樓尚是因陋就簡，不過上下七八間房屋，如今已是雕欄畫棟，開拓出二三十個房間，陳設(shè)非常精雅，準(zhǔn)許客人叫局，那花枝般妓女，車馬絡(luò)繹不絕。
說起這酒樓發(fā)達(dá)的原因，卻可使人浩嘆。中國當(dāng)這時代可算得民窮財匱，居家度日，一倍比當(dāng)初要多出三四倍來，市面上也就蕭條得很。獨是內(nèi)里的經(jīng)濟，卻甚困難，外面的文明，卻愈發(fā)達(dá)。一百件生意做不得，卻是這酒樓茶館再沒有錢的人，他都要酣歌恒舞，沉溺其中。白日里絲管嗷嘈，黑夜里牛衣對泣，一般人卻也不少。正如燕巢危幕，幸其火未及身，快活一刻，便是一刻。你要問他心理上甚么緣故，他也說不出個道理。所以穆元興的主人，到反得鋪張揚厲。
林雨生踱上樓去，自知囊中沒有多錢，揀選了一進三間敞屋，里面坐的，卻俱是下一等客，自己坐的一張桌子對面，卻另有一張桌子，已坐了兩個人。一個約莫有五十多歲，到是生得肥白，一臉兜腮胡子。一個只三十歲左右，一雙近視眼，同眉毛連結(jié)在一處。只聽見那少年說道：“你老先生，這這這句四四四郊多壘的話，再再再也不錯，我我我看他們這這這一班人，有多大本領(lǐng)，連官官官兵都不怕?！蹦抢险呃湫Φ溃骸澳轿棠氵@話又錯了，他這其中，定然有革命黨通同一氣。若說幾個鄉(xiāng)下蠢漢，他豈能軍火齊全，公然拒捕?！闭f著又將兜腮胡子左捻右捻，烈烈的笑道：“怪好的一個清平世界，不知甚么人提著頭兒，廢八股，興學(xué)堂，坑了我們一輩子，是不談了，這學(xué)堂里便給他鬧出這些大亂子，越鬧得利害，我越快活?！蹦巧倌暌残Φ溃骸笆鞘鞘恰Ｖ徊恢@這這小孩子的頭，怎么會好好的不知影響了，據(jù)據(jù)據(jù)人說他們會念念念咒語，咒語念起來，那那那個頭就化化化成清水。”
老者道：“這個怕不的確。妖由人興，朝廷里不鬧這新法，也不至出這些頑意兒?！眱扇苏v得高興，旁邊桌子上又有人插起嘴來說：“你老不明白這件事，我最知道詳細(xì)。我們敝莊上住著一人楊狀元家，那楊狀元三房只生了一個小兒子，今年四歲，頸項里帶了一副金鎖，天天有仆人抱著他在莊門口閑坐。有一天身邊忽然走過兩個人來，一個人嘴里嚼念道：這金鎖重得好順手，拿得來罷。那一個又說道：套在頸項里，怎么拿法。偏生那個仆人，又不解得他們的話，只是呆望。先前那一個人喝了一聲說：我有法子去拿，順手就在靴統(tǒng)里取出一把解手尖刀，輕輕將那小孩子的頭割下來，果然就將鎖拿得去了?？蓱z楊狀元家里聽見這事，好比半天里摜下一樁禍?zhǔn)聛?。狀元氣極了，便跑來城里，坐在江都縣要人，說非得殺七八十個人頭，不能了案?！?br />
林雨生心里暗暗稱奇，因話答話道：“請問一聲，這些究竟是甚么人呢？”那人又將舌頭伸了伸：“東鄉(xiāng)這肉團魚馬彪，那個不知道，這做案的左右不過是他的徒弟們作耍?！闭f畢，他們自談話吃酒去了。這個當(dāng)兒，忽然見那老者站起來說：“喏喏，這不是云生來了?！绷钟晟粤艘惑@，果然見云麟從樓梯上跨進來，東張西望，自家不免有些慚愧。轉(zhuǎn)將個頭伏在案上裝著瞌睡。過了一會，忽然覺得背上有人拍道說：“你不是林先生？怎么會跑到這揚州來？”林雨生只得抬起頭來，也就堆著滿臉笑容說：“原來是云大少爺，適才不曾瞧見，多有得罪，就請在這里坐罷?！痹器霌u搖頭指著適才那老者桌上道：“敝業(yè)師在此，約我閑話。我一眼看見林先生，像是熟人，果不其然，我就暫坐一坐談?wù)劻T。”說著，就坐在林雨生桌邊問道：“林先生是打我姨父那里回來的？有甚么公干？”
林雨生笑道：“也沒有甚么事，不過請了一個假，回我們蘇州去掃一掃墓。不料又被家兄留在他衙門里住了幾天，家兄就是現(xiàn)任捕廳林大華?！闭f著又細(xì)細(xì)的向云麟臉上瞧得一瞧說：“少爺，我們也有大半年不見了，覺得少爺比從前消瘦得許多。”云麟嘆道：“我的境遇，凡百難言。閑暇時辰，你請到我那里，我們暢談。有一個人到了揚州，林先生可知道？”剛說到此，那一張桌上的老者，早已喊起來說：“云生快來，這口麻鍋巴，冷了便不適口?！闭f著用勺子吃了一口湯，呷了幾呷。長長的伸了一口氣，說：“好鮮！?！痹器氪饝?yīng)了那老者一聲，又接著對林雨生道：“就是富玉鸞，富大少爺他是從湖北來到我們姨母家里入贅的。只是此番他們做親，很是簡略，大前天草草就成婚了。喜期這一日，我勉強在那里周旋了一刻，以后我也不曾去走動。他今天有字柬兒來，約我明日在城外平山堂聚一聚。我聽他口氣，不久就要到日本，保不定還要挈帶我那姨妹一齊去，不知林先生在湖北可曾會過見他沒有？明天沒事，我們一路去會會也好?！?br />
林雨生聽見云麟提起富玉鸞蹤跡，不由喜得心花怒放。暗想：“這廝果然大膽，我疑惑他逃往日本，不料居然還安安閑閑的在揚州招親?！泵嫔蠀s不露出，忙對云麟道：“在湖北我們也會過，只是他起身得快，他算是我的恩主，我如何不去叩見。明天少爺在府上等一等，定然一同去?！痹器脒@才走過那一張桌上吃口麻湯。林雨生坐了一會，也就辭了云麟，下樓一路走，一路盤算，暗想天下事，打那里說起，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有我的還是有我的，這件功勞我轉(zhuǎn)成就了我的哥哥了，只是我哥哥還不見回來，萬一再放他跑了，那才可惜呢。事不宜遲，我此番回了衙門，立刻著人請我哥哥去。想著那腳下便走得飛快，眨眨眼已到了。見門前車馬鬧得一團糟兒，內(nèi)中有個仆役喊起來，說：“這不是二老爺，我們老爺適才回來，命人四處尋二老爺，二老爺快請進去罷，不要叫我們老爺想壞了。”
林雨生聽見林大華已回，覺得這事很是湊巧。又聽見仆役們說林大華急于相見，覺得弟兄恩愛，畢竟與平常人不同。他就喜孜孜的走得進來，果然見林大華坐在內(nèi)室里，嵇氏也在旁邊坐著。自己妻子巴氏，同穩(wěn)子站在一邊。林雨生彎腰曲背的笑得進來說：“大哥回來了！……”這一句話未完，早見林大華雙目圓睜，拍案罵道：“誰是你的大哥？你這不識羞恥的渾賬王八蛋，在湖北吃了板子，溜到我這里，不是穩(wěn)子說出實話，我一輩子也不明白。罷了，你挨板子，是你的下賤，我也不來追問你，只是你又為甚么搬弄是非，說是有一支金鐲交在我手里，累我才到了家，你嫂子就要同我打架，你幾時做夢，有支金鐲交給我的？你好好實說，你若有半字虛言，橫豎你屁股上現(xiàn)成的板花，我這里也有板子，再請你領(lǐng)略領(lǐng)略這味道兒。”說著叉腰凸肚，氣憤憤的說：“你說你說?！?br />
林雨生夾著一團熱腸，要幫助他哥子捉拿革黨富玉鸞，好圖升官發(fā)財，萬不料林大華見了面，便兜頭的澆了一杓冷水，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忙分辯道：“大哥你也不用生氣，我這金鐲的話，也不是我哄騙嫂嫂，我也有個緣故。大哥雖然同我不是同胞弟兄，也算得是一個祖父傳下來的，我自小兒便聽見我父親說，當(dāng)日祖父也是個寒士，苦苦的只掙了兩支金鐲，死后給兩個兒子，就是我的父親同大哥的父親了。后來因為大哥出世得早，祖父看著歡喜，就將兩支金鐲，一齊交給大哥的父親，說那一支算給大哥將來聘親事罷。我的父親那時很是忠厚，也就不曾計較。這支金鐲總要算是我們的，所以我說交在大哥手里，若不是這原故，我送嫂嫂鐲子怎么不說兩支，單說一支呢?！?br />
林大華掉頭望著嵇氏道：“你可聽見了，他這王八蛋繞圈兒說話，是他的一生本領(lǐng)。我已表明我的心跡，你可以相信得過?！憋弦残ζ饋碚f：“噢，原來如此，在先誰叫他說得活靈活現(xiàn)。”林大華又冷笑道：“雨生今番到我這里不是看望哥哥，簡直是想同我索取金鐲了?！绷钟晟溃骸靶值懿贿^鬧著頑頑，誰當(dāng)真提起這事?！绷执笕A喝道：“死不了的奴才，我這衙門里，不能容你這刑傷人犯。既然你提起祖父，我看祖父分上，還容留你在此住一夜，明日大早，替我趕快滾出去?！边@一頓罵得林雨生狗血噴頭，只得退回住的那座門房里。巴氏同穩(wěn)子此時也跟著進來，林雨生不覺潸然淚下，自言自語說道：“這不是嫡堂的弟兄么？待我是個甚么光景。我這人不是糊涂到腦子里去了，我一生一世不曾得著骨肉的好處，提拔我的轉(zhuǎn)是陌路的兩個恩人。我昧著良心反苦苦去與他們?yōu)殡y，侯大老爺二千板子，還算是輕饒了我。罷罷，我林雨生知悔了，明天便同他們?nèi)肓嘶锶ィ舷脒@革命黨不辱沒人，你們看富大少爺還舍了萬貫家財去革命呢。若沒有一點好處，何必定要走這條路，他也不呆?！敝饕庖讯?，次日清晨，便急急起了身來訪云麟。
云麟自從紅珠死后，他已萬事頹唐，忽忽不樂，連他岳家那里，都懶得去，只是老坐在家里，讀書侍母，于女色這一層上，到像虛空粉碎，再不流連。自家將他一所書齋里，修葺得十分精潔，四面壁上都懸著紅珠小影，大的小的，坐的立的，愁眉淚眼的，含笑拈花的，有甚么心事，便喃喃的對著那些小影私語，好半晌不見那小影答他，他便痛哭起來。痛哭之后，倒反心地怡然，又從壁上摘下一張小影來，供之案頭，或酌以清酒，或奠以苦茶。如此消磨了去，便是他儀妹妹出嫁，他也勉強去周旋周施。至于他當(dāng)初那些閑恨私情，到此轉(zhuǎn)一毫不著跡象。不過覺得富玉鸞此番回?fù)P成婚，十分潦草，不免替淑儀惋惜。又覺得富玉鸞不似當(dāng)初豪邁，談吐之間，激烈非常，處處拿話來打動自己，意思間都想自己在這揚州地方，做個草澤英雄。云麟也曉得外面風(fēng)氣，大是不靖，有時候鼻端出火，耳后生風(fēng)，一般的也躍躍欲試。再一轉(zhuǎn)念，親老家貧，此等舉動，也不是輕易做得的，故連日與富玉鸞仍是個若合若離。轉(zhuǎn)是那個明小姐似珠，饒不得他，沒有三天不來見訪，她也曉得云麟同紅珠這件事，她便百般慰藉，說當(dāng)妓女的，再沒有好人，朝送秦賓暮延楚客，她們那個愛情，通是行云流水，你何苦竟把來當(dāng)做真境，轉(zhuǎn)是我們這一班女學(xué)生，舉動雖是文明，用情卻極專一。除非高自位置，不屑俯就男子，若是與這男子有了密切關(guān)系，倒是輕易分拆不開。而且父母不能阻攔，弟兄不敢過問，較之他們被那些兇龜惡鴇，處處防閑，轉(zhuǎn)不能自由，苦樂何啻霄壤。
云麟聽他這番話，心中十分不愿意，又不好意思拿話去駁他，只從鼻子里嗤了一聲說：“像我們內(nèi)只柳春，我看他待你的光景，也還不差，怎么你轉(zhuǎn)有離棄他的意思呢？”明似珠笑道：“這也要看緣法了?！庇殖鍪种钢器氲哪樀溃骸罢l叫你比他長得浚我揣他不該怨我，還該怨你。”云麟也笑道：“萬一再有俊似我的呢？”明似珠笑道：“呸世界上那里會有這種事？”云麟又笑問道：“我只不信我那內(nèi)兄怕你，像是怕鬼，不知你這鬼有甚么法兒箝制他？”
明擬珠到此，忽然將云麟上上下下瞅了一眼，簡直挪道身子，并坐在云麟椅上，將個嫣紅潤澤的口唇兒，附向云麟耳邊低說道：“我這愛情，是牢牢托付在你身上了。你不用辜負(fù)了我，我情愿將他的事跡告訴你，你也不用害怕，知道他是誰。他是革命黨，我在先也不知道，因為當(dāng)初他刻刻思量我同他訂了婚約，內(nèi)中另有個人妒忌他，便是我的表哥哥，這人名字叫做朱成謙，不知打那里將他的一封秘密書函，偷得來給我?！彼浦橐幻嬲f，一面便從一件緊身褂子里，拿出一個皮夾，將皮夾打開來，抽出一張雪白洋紙，輕輕的遞在云麟手里，叫云麟看。云麟看著念道：饒三來及地形時易手論何死達(dá)的寇多類軻政當(dāng)市求軍潛已海定孟華彪極靠其重字饒轉(zhuǎn)同書春氏雄述內(nèi)情一悉得無如必目衣念了一遍，全然不解。笑道：“這是件甚么東西呢？你便拿著他來做把柄兒。”
明似珠也笑起來：“這東西很要緊，你若隔一字順念去，包管就懂得，這是他們黨里的生命，我越發(fā)看得起他。這結(jié)婚的事越發(fā)因此到實行了，后來不料又遇見你，我又懊悔不該同他結(jié)婚。他窺見我的意思，拿著他做丈夫的身分，處處思量來挾制我。我遂不得已拿話嚇?biāo)?，說要持著這封信，替他出首，他才縮了頭，不敢阻饒你我二人的愛情?！痹器胄Φ溃骸罢者@樣看起來，你也是個女革命了，我如何敢惹你。……”一句話未完，忽聽得書齋外面有人笑道：“甚么叫做女革命男革命？?！贝藭r嚇得云麟大驚失色。明似珠疾便離開身子，一手將信函搶在手里，仍向皮夾里一放，右手便從裙帶上翻取手槍。云麟睜睛一看，忙笑起來說：“原來是林先生，你是幾時進來的，我們黃媽也不說一聲，倒反將我們講的話竊聽了去。”
林雨生瞧見明似珠面上氣色不好，忙笑著分辯道：“這位小姐，學(xué)生雖然不認(rèn)得她是誰，然而總不是尋常女流，我林雨生欽佩已到極頂。適才因為云大少爺家門開著，便踅進來，雖然在窗下聽得一二句，卻句句都打到學(xué)生心坎上。學(xué)生今日雖然同這位小姐是初識面，云大少爺他是最知道學(xué)生的，學(xué)生要算得這革命里的一位老作家，凡要革命的，不遇見學(xué)生，這命是斷然革不成。”云麟笑道：“好好，不料林先生也講究這個，請問你這命，是打幾時革起的？”林雨生笑道：“這話長呢，請二位坐下來，聽學(xué)生慢慢的講?！?br />
明似珠聽了林雨生一番言語，頗將適才的驚惶消釋得干凈，又覺得他說話很是得竅兒，便微微笑了一笑，依然坐下。林雨生又斜著身子，笑向明似珠道：“請教小姐貴姓？”明似珠笑指云麟道：“你問你們云大少爺?！痹器氡阋灰淮鹆?。林雨生搖頭擺腦稱贊道：“這位小姐也思量革一個命耍子，真是我們黨里運氣要發(fā)達(dá)了。萬一革成功，這凌煙閣上畫起像來，到要多買些胭脂呢。”又回頭望著云麟笑道：“少爺要問我這革命的話，我這革命很有點來頭呢。少爺瞧不起我們姓林的，照家譜上看起來，在明朝時代，倒時常出幾位革命祖先，一例的畫著紅袍紗帽。后來又漸漸衰落，子孫們做買賣本分的人多。一直傳到我祖父手里，一總不曾出著一個革命。這祖父很是焦躁。他老人家最尊敬是那三國上一位關(guān)老爺，便日日焚香禱告，請關(guān)老爺賜一個革命孫子。這一天，我母親臨盆，就是學(xué)生出世那一天了。我祖父朦朦朧朧，坐在書齋里靜候喜信，不覺睡去，忽然見關(guān)老爺挺胸疊肚，跳進來說：恭喜恭喜，前日玉皇大帝分派了許多天神天將誕生人間，一齊革命，我念你侍奉我的香火很是勤勞，苦苦的在玉皇面前，替你求得一個革命孫子，我已命周倉將他送得來了。我祖父正待道謝，忽然不見關(guān)老爺，轉(zhuǎn)從門外走入一個乩髯黑面的大漢，攙扶著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緩緩進來，你看他怎生打扮，頭戴緯帽，紅頂輝煌，身著蟒袍，朝珠滴搭，花翎卻是雙眼，袍袖又是馬蹄，外套則黼黻齊全，花街紅日，朝靴則光油漆亮，腳踏烏云，我祖父那時驚出一身冷汗，內(nèi)室里早通告出來，說我學(xué)生攢出娘的胞衣來了。我祖父知道我將來不凡，當(dāng)抱著我的時候，都喊我做心肝命，乖乖命。少爺你想人人都有一條命，不去革他，還革甚么。就如這富玉鸞富大少爺，他也是因為革命革到湖北來的，幾乎漏了消息，還是我將他攜著逃走了，方才有命，好好的到了揚州?！?br />
云麟望著明似珠道：“不錯不錯，你不看見那封信函里，有句驚字付的字樣，怕就是他?！泵魉浦榈溃骸拔乙苍犚娏焊嬖V過我的，這人姓富，難道他已到了揚州，咱到要去見一見?！痹器胄Φ溃骸扒蓸O巧極，他本約定了我，于今日在平山堂聚會。林先生也是為此而來，你若是要去，便一齊去走走不妨。”明似珠大喜，于是更不耽擱，三人便迤邐直望平山堂行去。林雨生此時在路上，左顧右盼，好不威武，好像一入了革命黨，便都該將百姓們不放在眼里似的。三人一齊到了平山堂，從山門里曲曲折折，一直尋到方丈里，也不見有一個富玉鸞的影子。正在疑惑，忽然從身旁躐出一個道童裝束的小孩子來，望著云麟笑道：“先生可是來尋覓鸞公的？”云麟笑道：“正是。他約我在此相見?！钡劳Φ溃骸八麄冊缫炎吡?，留我在此，說怕有人來見訪，便引著他在嚴(yán)村相見。先生要去，便隨著我來。”說畢，轉(zhuǎn)身便下山如飛而去。
三人急急趕著他影子，又不知走了多少路，早是午后光景，幸虧天色陰沉，路上還不覺得甚熱。走至此處，道旁有一口古井，距井?dāng)?shù)十步，單單的有一座五大間草屋，出出入入的人，很是不少，卻都奇形怪狀，不似甚么良善之輩。云麟轉(zhuǎn)有些害怕，盡望著明似珠發(fā)怔。他們看見了云麟三人，也有立下來瞧看的。不多一會，猛然聽見屋里叮叮搖起鈴子來，鈴聲一響，只見那些出入的人，都肅然屏氣一例的魚貫走進去。早見那道童又跑至門首招招手，叫他們也跟著走。走至門首，又有人扯著他們在簿子上簽了名字，便隨著道童，跨進屋去。只見五大間屋里，黑壓壓的已坐滿了一屋子的人，南向放著一張長桌，巍巍的列坐著幾位革命大頭腦。其馀都是北向而坐。中間一位面如冠玉，唇若丹砂，黑鬢齊齊的貼到耳際，微微分著一條發(fā)縫，兩道濃眉，似蹙非蹙，仿佛含有滿臉悲憤。明似珠不覺呆得一呆，再看看云麟文弱弱的一個書生，又遠(yuǎn)不及這位少年英偉。只見那少年見了云麟，便笑道立起來說：“大哥果不失約，來得正好。”又指著明似珠問道：“這位女公子是誰？想也是與我輩極表同情的?！泵魉浦槊Υ鸬溃骸跋壬刖褪躯[公了，我明似珠屢從手札里飽聆議論，久已心醉，今遇芝顏，尤覺愛慕。云先生是萍水相逢，蒙其介紹到此，焉有不表同情的道理?！?br />
富玉鸞笑道：“好好?！庇滞笥艺f道：“眾位弟兄們，看看中國還有此等俠女，咱料其斷不滅亡，你們還不相信么？?！睍玫娜?，轟然應(yīng)了一聲是，便像半空里響了一個大雷。此時早把個林雨生嚇得像個斗敗公雞一般，又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矮挫著身子，躲在云麟、明似珠后面，盡管朝后面望，想要逃走。富玉鸞瞧出神情，不覺喝問道：“大哥，你身后藏的是誰，怕不是來窺探咱們的形徑，替我抓過來?！边@一聲未完，卻好林雨生旁邊坐著的都是些蠢漢，不由分說，早伸過手扯著林雨生發(fā)辮，平地栽倒，更用腳在他身上一踏。林雨怪叫起來說：“富大少爺饒命，是小的林雨生?！?br />
富玉鸞聽見林雨生三字，再瞧出他面目，不禁大喜，忙跳下座來說：“了不得，林先生算是咱的恩人，你們?nèi)绾蔚米锼?。”親自將林雨生扶起，命人又安了三座椅子，排在左側(cè)。眾人見富玉鸞尊敬這委瑣不堪的人物，轉(zhuǎn)有些失驚。富玉鸞又將與自己并坐的幾個大頭腦一一通了名姓。官須知道這些人物，并不是作者又在此憑空結(jié)撰，其實都是這部《廣陵潮》書中出現(xiàn)過的。一個身材極高，面如黃棗，已長著胡須，便是初次拐小翠子至泰州，二次小翠子便在這個地方，遇見華登云稱是他丈夫姓宋的宋興，綽號滿天飛的便是。一個膘肥肉厚，左顴上簇著一搭毛茸茸的青記，坐鎮(zhèn)仙女廟，綽號肉團魚馬彪的便是。一個濃眉大目，五綹長須在沿江一帶地方，專管販賣私鹽，綽號拔鯨大王孟海華的便是。這三位聲勢浩大。富玉鸞在日本時辰，早用書招致。其馀便是饒氏三雄，軍師康華、童老么、常老二，以及各人手下伙黨。饒大雄替黨里到湖北沙洋一帶地方勾當(dāng)一件公事，富玉鸞約定他在武昌相會，后來因為風(fēng)聲緊急，不及等待，饒大雄遂一徑趕到揚州。當(dāng)時萬籟沉寂，惟見富玉鸞沉著那喉嚨說道：“諸君方今的事，成也是要趕緊做，不成也是要趕緊做，不把他弄成破壞支離，也斷沒有建設(shè)的日子。若再延挨下去，弄得發(fā)起人死是死了，后來的又怕沒有那種毅力，政府里只管醉生夢死，外人的勢力，一旦平均，華種子孫，誰也不永永做地久天長的奴隸。滿清入關(guān)，替我們平治了二百馀年的天下，咱未嘗不感謝他。只是這后來又無端的將好好河山，轉(zhuǎn)送給別人手里，這又是咱痛心切骨的恨事了。明白告訴諸君一聲，如今廣東、四川、兩湖以及河南、山陜，我們同志均在那里起事了。不多幾天，必有大好消息。即本是拿定主意，幫助武昌弟兄們一臂之力。因為武昌高據(jù)上游，一經(jīng)同蜀豫聯(lián)絡(luò)起來，不怕這長江一帶，不入我們掌握。偏生遇著我們那一位膽小如鼠的岳丈伍晉芳?！?br />
話未說畢，猛然從人叢里發(fā)出一種嚦嚦鶯聲，直嚷起來說：“原來富先生，還是咱的姨妹婿呢，這可格外覺得親熱了。我起先不知道你是誰，原來你是咱的親滴滴的妹婿，我那儀妹妹真好福氣?！边@一聲到把大家說得發(fā)笑起來，一時人聲嘈雜，便不似先前安靜。云麟暗地只管抱怨明似珠，說她不該擾亂會場規(guī)則。似珠鼓著小腮頰兒，掉轉(zhuǎn)身子不理云麟，兩個眼珠，只滴溜溜在富玉鸞面龐上滾來滾去?！挥耔巺s也不去理會，又接著說道：“我想這揚州小小地方，便交給孟君海華，更有眾位兄弟們在一處，何難成事，不料轉(zhuǎn)將我趕到這地方來，同諸君把臂，事不宜遲，咱們明天一準(zhǔn)動手運庫第一要緊，其馀便是府里兩縣，以及捕廳各地方都要派人去監(jiān)守。至于參府揚營，那些老弱殘兵，更非咱們敵手。他們不來敵咱，咱們也不必多去殺他。咱們宗旨，不過為的是拯救同胞，人道主義，不可不念。譬如前日楊家莊一案，他小小孩童，有何知識，貪其金錢，遂戕一命，豈是咱們黨里所應(yīng)做的事。若謂因他父親做了滿清狀元，有意同他反對，這又錯了。做滿清官的人，未必盡是蟊賊。不做滿清官的人，亦未必盡是圣賢?？傄此⒅驹谏趺吹胤骄褪橇?。”又笑對云麟道：“云大哥，你何嘗不是滿清秀才，你居然也肯入咱們黨派，這是榜樣了?！?br />
云麟立起身子，答應(yīng)了一聲。然而聽了這一番話，早不覺嚇得面色雪白，話也說不出來，猜準(zhǔn)明天這揚州城里，便要出天大禍?zhǔn)?。又見那些黨羽，聽見玉鸞說畢，大家摩拳擦掌，殺氣橫生。好容易盼到散會，日已西斜。一霎時，馬蹄人影，夾道分馳。云麟急急扯了明似珠，奔出村外。匆忙之中，也不知林雨生從那條路走了。云麟喘了一口氣，見左右沒甚行人，方才望著明似珠說道：“了不得，我猜不到富玉鸞，竟做出來。他不要性命，同那些強盜在一處干事?！泵魉浦橐脖愕溃骸傲瞬坏谩Ｎ也虏坏侥莾x姑娘，竟會嫁給這樣男子。她那怯弱弱不文明的樣子，竟同這富先生在一處干事。”云麟也不辨明似珠說的甚么，只頓腳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勸富大哥不要干罷，他一定不依我?！?br />
明似珠也不辨云麟說的甚么，也頓腳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勸那儀姑娘不要嫁給他罷，她一定不依我?！痹器胗值溃骸斑@不是急死了人?！泵魉浦橐驳溃骸罢嬉彼廊肆?。……”他們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講，看是彼此談心，卻各自說的各人心事，總共一句也不曾聽入耳朵里。云麟別了明似珠回家，在先時辰，明似珠總不肯讓他就走，或是留他到自己那里吃飯，或是跟他一路回家，都要鬧到二三更天，方才分手。這一天明似珠總算輕輕的將他一份愛情，移到富玉鸞身上去了，再不同云麟兜攬。云麟一直走入家里，懷著滿肚皮鬼胎，又不敢將這話告訴母親，怕母親嚇壞，一夜里臥不安席，專待明天揚州城里鬧得個海覆天翻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div>
巴氏道：“人總不可壞了良心。我們老爺同富大少爺，在先是待你怎么樣，誰知你反去恩將仇報，自然陰間里掛了牌，陽間里挨板子了。但是一層，我們此番究竟望那里走？小穩(wěn)子的外婆家，你一共也不肯同他通個信，如今冒昧跑了去，不知道他們還肯收留我們不肯？”
林雨生道：“呸，我早已當(dāng)你的娘家死得干凈了，誰還跑去活現(xiàn)形。我此番主意已定，我哥哥林大華不是住在南京么，此番簡直去投奔他，又不一定打擾他的，我們自尋覓房子居住，那地方?jīng)]多熟人，借此可以避避羞恥?！庇只仡^望著小穩(wěn)子喝道：“萬一你大伯伯同大姆姆問你的父親在湖北干的些甚么勾當(dāng)，你就說父親在湖北做老爺，坐上公案，就打人的屁股。若是又問你的父親走路，怎么一步一拐，你就說你父親屁股上害著坐板瘡。你若迸出半句實話，我定然打斷你這廝下半截?！?br />
穩(wěn)子咕嚕著嘴，答應(yīng)了。這一天到了南京，四處打聽他哥子的消息，再也沒有影響。后來好容易聽見人說這林大華，在督署里當(dāng)了三年多的繕校差使，毫無遺誤，上頭念他微勞，已賞給他一個典史職銜。林大華又善于運動，不多時就補實了，目下正署揚州府江都縣捕廳。林雨生笑著對巴氏道：“何如？我時常同你講我們元和縣姓林的，誰人不知道是積善傳家。拿得穩(wěn)要出幾個官府，你聽見不是我哥哥已做到捕廳了，我們不趕到他任上去，還等甚么?！?br />
巴氏也是歡喜。于是又從南京趕到揚州，林雨生到了碼頭，心里總有些慚愧，怕遇見熟人，遂喊了兩頂小轎子，巴氏坐一頂，自己同穩(wěn)子坐一頂。轎夫問他抬到那里？林雨生道：“江都縣左堂。”那四個轎夫聽見這五個字，嚇得舌頭伸了伸，顛著屁股，駕云也似的飛奔過了衙門。林大華的妻子嵇氏，此時聽見門口稟進來，說外面來了一群姓林的，說是同老爺是弟兄，小的不敢擅自主張，請?zhí)氖鞠?，還是請不請？嵇氏將眉頭一皺，說：“怎么死不了的這些姓林的不曾做官，一林也不林。剛剛做了官，不是這個林，就是那個林。你看這姓林的甚么光景？”那個仆人又說道：“倒是坐著轎子?！?br />
嵇氏才放下笑容說：“既是坐著轎子，倒也不可怠慢。就請進來罷?！币祸畷r果然見林雨生拐著同巴氏母子一齊進入里面，嵇氏一看，似笑非笑的說道：“哦，原來林雨生叔叔。聽說你們在湖北發(fā)了財，怎么白鴿子不望興處飛，來腳踏賤地？”林雨生笑道：“嫂嫂說那里話，記得當(dāng)年哥哥多受了我的累，在司里吃打手心。……”嵇氏聽雨生劈口便說出這句不大興會的話，十分不自在，又怕仆從們笑，只鼓著腮兒，一言不發(fā)。林雨生不知其意，依然接著說道：“后來托庇哥嫂洪福，在湖北做了兩任官。久想接嫂嫂去湖北走走，知道哥哥在此，拿著印把子，這印定然交在嫂子手里，就同我的印，交在你弟媳婦手里一般，斷然不能分身?！?br />
嵇氏在此覺得林雨生說話有些解事，也就微微含笑。林雨生又道：“今番回來沒有孝敬嫂嫂，我同你弟媳婦商議，只好送嫂嫂一支赤金手鐲?！憋闲Φ溃骸坝侄嘀x叔叔破費，真是從那里說起。叔叔們吃了飯不曾？”林雨生道：“不忙不忙，只是哥哥那里去了，為何不曾見著他？”
嵇氏道：“你問你哥哥么？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像你哥哥真是多勞了，地方上事無論大小一切都仰仗他?！闭f到此又悄悄用手指著院墻那邊道：“我們這位大老爺，他耽著名目，做個正堂他只是鬧姨奶奶，前日又弄了一個姑娘，叫做甚么三百塊。這三百塊又搭上了別的姘頭，我們這位大老爺，都?xì)饣枇耍依锏氖逻€管不清，那里再來管百姓們的事。偏生在這個當(dāng)兒，東鄉(xiāng)里出了一件命案，又叫你哥哥下鄉(xiāng)去勘視去了。”這一天嵇氏聽見林雨生說帶了一支赤金手鐲送她，心里兀自高興，倒也辦了四碟四簋，請他們夫妻吃飯。席間，只不見林雨生提起這事。嵇氏更忍不住，便左牽右扯，隱隱的逗著說到這金鐲上去。笑道：“聽說你們湖北的金價，比這揚州便宜得許多。譬如揚州三十九換，湖北只有三十六換，可是不是？到底湖北是個大地方，拿著金子，也不算件事，不知道叔叔送我的那支金鐲，約莫有多少重？”
林雨生抓耳撓腮的一會，笑道：“我那支金鐲，也不過只得二兩頭?！憋嫌纸又Φ溃骸熬蜔┦迨迦〕鰜斫o我，我看那湖北的花樣，比揚州好不好？”林雨生道：“嫂嫂且吃飯，隨后再說。”嵇氏又停了一會，約莫飯已吃完，又收拾出前面一進門房，叫雨生夫婦住在里面。嵇氏又踱出來望巴氏說道：“我們叔叔懶得很，嬸嬸就將那鐲子交給我，讓我放心罷。這門口不大嚴(yán)密，萬一再被人偷了去。”巴氏未及答應(yīng)，林雨生剛將行李布置好了，聽他們妯娌在此談心，忙插嘴道：“我老實告訴嫂嫂罷，金鐲是有一支金鐲，我早已交在哥哥手里了，嫂嫂盡管向哥哥去要?！?br />
嵇氏驚道：“好叔叔，你怎么將送我的物件交給這天殺的，你是幾時交給他的？這天殺的一共不曾同我講過?！闭f著，又眼淚鼻涕，一齊順流而下，說道：“這天殺的我同他一桌兒上吃飯，一床兒上睡覺。雖然不曾養(yǎng)得一男半女，然而那被窩里的骯臟事，我那一樣兒不曾依他。這天殺的瞞心昧己，從來不曾提起。我知道那天殺的外面有外路，包管拿著這鐲子，送給那些不愛臉的婊子去了。這天殺的除非在鄉(xiāng)里被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萬一不死，會跑回來，我們有話再講?！?br />
嵇氏越說越氣，憤憤的走轉(zhuǎn)內(nèi)室去了。林雨生一面聽，一面笑。嵇氏走后，他就向床邊上一坐，喚巴氏道：“你替我倒杯茶，漱一漱口?！卑褪现划?dāng)不曾聽見，林雨生站起來，走至巴氏面前，說：“怎么你又生氣了？”巴氏一咕嚕掉轉(zhuǎn)身子，將屁股對著他。林雨生笑道：“嘖嘖嘖，這又打那里說起，有話明白講，也犯不著同我不開口。”巴氏冷笑道：“我把你這沒良心天殺的，說起來似同我同心合意的，從去年我的一支藤鐲，左說右說，包這么幾錢金子，你同我推三阻四，說沒有這筆閑錢。哦，原來成兩的金子都送來給你這嫂子了。你嫂子的這副面孔，也不見得比我標(biāo)致。你打一二千里外，就想勾搭她，我就不相信，姓嵇的勝過我這姓巴的呀?！绷钟晟恼拼笮ζ饋碚f：“嵇也好，巴也好，總怪我們弟兄，娶你們嵇巴的不好，我撒了一個瞞天大謊。原是給屁給她吃的，她連屎都吃了下去，你又拾得個紅棗子當(dāng)火吹?！卑褪戏讲诺艮D(zhuǎn)頭來，問道：“你當(dāng)真是撒謊？”林雨生正色道：“不是撒謊，我就是你養(yǎng)的。你替我想想，看可有這力量去打金鐲？”巴氏道：“萬一大伯回來，對證明白，如何是好？”林雨生笑道：“世界上的事，做到那里，說到那里。等到其時再說，沒有個鋸倒樹捉鴉的道理。若是句句講實話，包管在外面一步也行不去。”巴氏這才回嗔作喜。于是林雨生終日閑著沒事，他哥哥林大華，一直也不曾回來，覺得十分無聊，便顛倒價在街市上閑逛。茶坊酒館，庵觀寺院，沒有一處不得他的行蹤。
有一天，熱得很，他便不曾出門。午后忽然一陣?yán)子辏s莫下了半個時辰。天色開霽，清風(fēng)徐來，頓然涼爽起來。林雨生更耐不得，獨自攜了幾百文，又走上街，口里津津的忽然想吃一杯酒兒。抬頭一看，見有一塊招牌，上寫著穆元興雞鴨老鋪，旁邊又掛著兩個白燈籠，上面貼著紅字，一個是時新筵席，一個是山海奇珍。林雨生兀自歡喜，便走進去?？垂倏捎浀眠@穆元興酒樓，當(dāng)初沈小雪同周碧芙在上面曾談賀花珍賀花仙夭折的事。那時候這酒樓尚是因陋就簡，不過上下七八間房屋，如今已是雕欄畫棟，開拓出二三十個房間，陳設(shè)非常精雅，準(zhǔn)許客人叫局，那花枝般妓女，車馬絡(luò)繹不絕。
說起這酒樓發(fā)達(dá)的原因，卻可使人浩嘆。中國當(dāng)這時代可算得民窮財匱，居家度日，一倍比當(dāng)初要多出三四倍來，市面上也就蕭條得很。獨是內(nèi)里的經(jīng)濟，卻甚困難，外面的文明，卻愈發(fā)達(dá)。一百件生意做不得，卻是這酒樓茶館再沒有錢的人，他都要酣歌恒舞，沉溺其中。白日里絲管嗷嘈，黑夜里牛衣對泣，一般人卻也不少。正如燕巢危幕，幸其火未及身，快活一刻，便是一刻。你要問他心理上甚么緣故，他也說不出個道理。所以穆元興的主人，到反得鋪張揚厲。
林雨生踱上樓去，自知囊中沒有多錢，揀選了一進三間敞屋，里面坐的，卻俱是下一等客，自己坐的一張桌子對面，卻另有一張桌子，已坐了兩個人。一個約莫有五十多歲，到是生得肥白，一臉兜腮胡子。一個只三十歲左右，一雙近視眼，同眉毛連結(jié)在一處。只聽見那少年說道：“你老先生，這這這句四四四郊多壘的話，再再再也不錯，我我我看他們這這這一班人，有多大本領(lǐng)，連官官官兵都不怕?！蹦抢险呃湫Φ溃骸澳轿棠氵@話又錯了，他這其中，定然有革命黨通同一氣。若說幾個鄉(xiāng)下蠢漢，他豈能軍火齊全，公然拒捕?！闭f著又將兜腮胡子左捻右捻，烈烈的笑道：“怪好的一個清平世界，不知甚么人提著頭兒，廢八股，興學(xué)堂，坑了我們一輩子，是不談了，這學(xué)堂里便給他鬧出這些大亂子，越鬧得利害，我越快活?！蹦巧倌暌残Φ溃骸笆鞘鞘恰Ｖ徊恢@這這小孩子的頭，怎么會好好的不知影響了，據(jù)據(jù)據(jù)人說他們會念念念咒語，咒語念起來，那那那個頭就化化化成清水。”
老者道：“這個怕不的確。妖由人興，朝廷里不鬧這新法，也不至出這些頑意兒?！眱扇苏v得高興，旁邊桌子上又有人插起嘴來說：“你老不明白這件事，我最知道詳細(xì)。我們敝莊上住著一人楊狀元家，那楊狀元三房只生了一個小兒子，今年四歲，頸項里帶了一副金鎖，天天有仆人抱著他在莊門口閑坐。有一天身邊忽然走過兩個人來，一個人嘴里嚼念道：這金鎖重得好順手，拿得來罷。那一個又說道：套在頸項里，怎么拿法。偏生那個仆人，又不解得他們的話，只是呆望。先前那一個人喝了一聲說：我有法子去拿，順手就在靴統(tǒng)里取出一把解手尖刀，輕輕將那小孩子的頭割下來，果然就將鎖拿得去了?？蓱z楊狀元家里聽見這事，好比半天里摜下一樁禍?zhǔn)聛?。狀元氣極了，便跑來城里，坐在江都縣要人，說非得殺七八十個人頭，不能了案?！?br />
林雨生心里暗暗稱奇，因話答話道：“請問一聲，這些究竟是甚么人呢？”那人又將舌頭伸了伸：“東鄉(xiāng)這肉團魚馬彪，那個不知道，這做案的左右不過是他的徒弟們作耍?！闭f畢，他們自談話吃酒去了。這個當(dāng)兒，忽然見那老者站起來說：“喏喏，這不是云生來了?！绷钟晟粤艘惑@，果然見云麟從樓梯上跨進來，東張西望，自家不免有些慚愧。轉(zhuǎn)將個頭伏在案上裝著瞌睡。過了一會，忽然覺得背上有人拍道說：“你不是林先生？怎么會跑到這揚州來？”林雨生只得抬起頭來，也就堆著滿臉笑容說：“原來是云大少爺，適才不曾瞧見，多有得罪，就請在這里坐罷?！痹器霌u搖頭指著適才那老者桌上道：“敝業(yè)師在此，約我閑話。我一眼看見林先生，像是熟人，果不其然，我就暫坐一坐談?wù)劻T。”說著，就坐在林雨生桌邊問道：“林先生是打我姨父那里回來的？有甚么公干？”
林雨生笑道：“也沒有甚么事，不過請了一個假，回我們蘇州去掃一掃墓。不料又被家兄留在他衙門里住了幾天，家兄就是現(xiàn)任捕廳林大華?！闭f著又細(xì)細(xì)的向云麟臉上瞧得一瞧說：“少爺，我們也有大半年不見了，覺得少爺比從前消瘦得許多。”云麟嘆道：“我的境遇，凡百難言。閑暇時辰，你請到我那里，我們暢談。有一個人到了揚州，林先生可知道？”剛說到此，那一張桌上的老者，早已喊起來說：“云生快來，這口麻鍋巴，冷了便不適口?！闭f著用勺子吃了一口湯，呷了幾呷。長長的伸了一口氣，說：“好鮮！?！痹器氪饝?yīng)了那老者一聲，又接著對林雨生道：“就是富玉鸞，富大少爺他是從湖北來到我們姨母家里入贅的。只是此番他們做親，很是簡略，大前天草草就成婚了。喜期這一日，我勉強在那里周旋了一刻，以后我也不曾去走動。他今天有字柬兒來，約我明日在城外平山堂聚一聚。我聽他口氣，不久就要到日本，保不定還要挈帶我那姨妹一齊去，不知林先生在湖北可曾會過見他沒有？明天沒事，我們一路去會會也好?！?br />
林雨生聽見云麟提起富玉鸞蹤跡，不由喜得心花怒放。暗想：“這廝果然大膽，我疑惑他逃往日本，不料居然還安安閑閑的在揚州招親?！泵嫔蠀s不露出，忙對云麟道：“在湖北我們也會過，只是他起身得快，他算是我的恩主，我如何不去叩見。明天少爺在府上等一等，定然一同去?！痹器脒@才走過那一張桌上吃口麻湯。林雨生坐了一會，也就辭了云麟，下樓一路走，一路盤算，暗想天下事，打那里說起，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有我的還是有我的，這件功勞我轉(zhuǎn)成就了我的哥哥了，只是我哥哥還不見回來，萬一再放他跑了，那才可惜呢。事不宜遲，我此番回了衙門，立刻著人請我哥哥去。想著那腳下便走得飛快，眨眨眼已到了。見門前車馬鬧得一團糟兒，內(nèi)中有個仆役喊起來，說：“這不是二老爺，我們老爺適才回來，命人四處尋二老爺，二老爺快請進去罷，不要叫我們老爺想壞了。”
林雨生聽見林大華已回，覺得這事很是湊巧。又聽見仆役們說林大華急于相見，覺得弟兄恩愛，畢竟與平常人不同。他就喜孜孜的走得進來，果然見林大華坐在內(nèi)室里，嵇氏也在旁邊坐著。自己妻子巴氏，同穩(wěn)子站在一邊。林雨生彎腰曲背的笑得進來說：“大哥回來了！……”這一句話未完，早見林大華雙目圓睜，拍案罵道：“誰是你的大哥？你這不識羞恥的渾賬王八蛋，在湖北吃了板子，溜到我這里，不是穩(wěn)子說出實話，我一輩子也不明白。罷了，你挨板子，是你的下賤，我也不來追問你，只是你又為甚么搬弄是非，說是有一支金鐲交在我手里，累我才到了家，你嫂子就要同我打架，你幾時做夢，有支金鐲交給我的？你好好實說，你若有半字虛言，橫豎你屁股上現(xiàn)成的板花，我這里也有板子，再請你領(lǐng)略領(lǐng)略這味道兒。”說著叉腰凸肚，氣憤憤的說：“你說你說?！?br />
林雨生夾著一團熱腸，要幫助他哥子捉拿革黨富玉鸞，好圖升官發(fā)財，萬不料林大華見了面，便兜頭的澆了一杓冷水，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忙分辯道：“大哥你也不用生氣，我這金鐲的話，也不是我哄騙嫂嫂，我也有個緣故。大哥雖然同我不是同胞弟兄，也算得是一個祖父傳下來的，我自小兒便聽見我父親說，當(dāng)日祖父也是個寒士，苦苦的只掙了兩支金鐲，死后給兩個兒子，就是我的父親同大哥的父親了。后來因為大哥出世得早，祖父看著歡喜，就將兩支金鐲，一齊交給大哥的父親，說那一支算給大哥將來聘親事罷。我的父親那時很是忠厚，也就不曾計較。這支金鐲總要算是我們的，所以我說交在大哥手里，若不是這原故，我送嫂嫂鐲子怎么不說兩支，單說一支呢?！?br />
林大華掉頭望著嵇氏道：“你可聽見了，他這王八蛋繞圈兒說話，是他的一生本領(lǐng)。我已表明我的心跡，你可以相信得過?！憋弦残ζ饋碚f：“噢，原來如此，在先誰叫他說得活靈活現(xiàn)。”林大華又冷笑道：“雨生今番到我這里不是看望哥哥，簡直是想同我索取金鐲了?！绷钟晟溃骸靶值懿贿^鬧著頑頑，誰當(dāng)真提起這事?！绷执笕A喝道：“死不了的奴才，我這衙門里，不能容你這刑傷人犯。既然你提起祖父，我看祖父分上，還容留你在此住一夜，明日大早，替我趕快滾出去?！边@一頓罵得林雨生狗血噴頭，只得退回住的那座門房里。巴氏同穩(wěn)子此時也跟著進來，林雨生不覺潸然淚下，自言自語說道：“這不是嫡堂的弟兄么？待我是個甚么光景。我這人不是糊涂到腦子里去了，我一生一世不曾得著骨肉的好處，提拔我的轉(zhuǎn)是陌路的兩個恩人。我昧著良心反苦苦去與他們?yōu)殡y，侯大老爺二千板子，還算是輕饒了我。罷罷，我林雨生知悔了，明天便同他們?nèi)肓嘶锶ィ舷脒@革命黨不辱沒人，你們看富大少爺還舍了萬貫家財去革命呢。若沒有一點好處，何必定要走這條路，他也不呆?！敝饕庖讯?，次日清晨，便急急起了身來訪云麟。
云麟自從紅珠死后，他已萬事頹唐，忽忽不樂，連他岳家那里，都懶得去，只是老坐在家里，讀書侍母，于女色這一層上，到像虛空粉碎，再不流連。自家將他一所書齋里，修葺得十分精潔，四面壁上都懸著紅珠小影，大的小的，坐的立的，愁眉淚眼的，含笑拈花的，有甚么心事，便喃喃的對著那些小影私語，好半晌不見那小影答他，他便痛哭起來。痛哭之后，倒反心地怡然，又從壁上摘下一張小影來，供之案頭，或酌以清酒，或奠以苦茶。如此消磨了去，便是他儀妹妹出嫁，他也勉強去周旋周施。至于他當(dāng)初那些閑恨私情，到此轉(zhuǎn)一毫不著跡象。不過覺得富玉鸞此番回?fù)P成婚，十分潦草，不免替淑儀惋惜。又覺得富玉鸞不似當(dāng)初豪邁，談吐之間，激烈非常，處處拿話來打動自己，意思間都想自己在這揚州地方，做個草澤英雄。云麟也曉得外面風(fēng)氣，大是不靖，有時候鼻端出火，耳后生風(fēng)，一般的也躍躍欲試。再一轉(zhuǎn)念，親老家貧，此等舉動，也不是輕易做得的，故連日與富玉鸞仍是個若合若離。轉(zhuǎn)是那個明小姐似珠，饒不得他，沒有三天不來見訪，她也曉得云麟同紅珠這件事，她便百般慰藉，說當(dāng)妓女的，再沒有好人，朝送秦賓暮延楚客，她們那個愛情，通是行云流水，你何苦竟把來當(dāng)做真境，轉(zhuǎn)是我們這一班女學(xué)生，舉動雖是文明，用情卻極專一。除非高自位置，不屑俯就男子，若是與這男子有了密切關(guān)系，倒是輕易分拆不開。而且父母不能阻攔，弟兄不敢過問，較之他們被那些兇龜惡鴇，處處防閑，轉(zhuǎn)不能自由，苦樂何啻霄壤。
云麟聽他這番話，心中十分不愿意，又不好意思拿話去駁他，只從鼻子里嗤了一聲說：“像我們內(nèi)只柳春，我看他待你的光景，也還不差，怎么你轉(zhuǎn)有離棄他的意思呢？”明似珠笑道：“這也要看緣法了?！庇殖鍪种钢器氲哪樀溃骸罢l叫你比他長得浚我揣他不該怨我，還該怨你。”云麟也笑道：“萬一再有俊似我的呢？”明似珠笑道：“呸世界上那里會有這種事？”云麟又笑問道：“我只不信我那內(nèi)兄怕你，像是怕鬼，不知你這鬼有甚么法兒箝制他？”
明擬珠到此，忽然將云麟上上下下瞅了一眼，簡直挪道身子，并坐在云麟椅上，將個嫣紅潤澤的口唇兒，附向云麟耳邊低說道：“我這愛情，是牢牢托付在你身上了。你不用辜負(fù)了我，我情愿將他的事跡告訴你，你也不用害怕，知道他是誰。他是革命黨，我在先也不知道，因為當(dāng)初他刻刻思量我同他訂了婚約，內(nèi)中另有個人妒忌他，便是我的表哥哥，這人名字叫做朱成謙，不知打那里將他的一封秘密書函，偷得來給我?！彼浦橐幻嬲f，一面便從一件緊身褂子里，拿出一個皮夾，將皮夾打開來，抽出一張雪白洋紙，輕輕的遞在云麟手里，叫云麟看。云麟看著念道：饒三來及地形時易手論何死達(dá)的寇多類軻政當(dāng)市求軍潛已海定孟華彪極靠其重字饒轉(zhuǎn)同書春氏雄述內(nèi)情一悉得無如必目衣念了一遍，全然不解。笑道：“這是件甚么東西呢？你便拿著他來做把柄兒。”
明似珠也笑起來：“這東西很要緊，你若隔一字順念去，包管就懂得，這是他們黨里的生命，我越發(fā)看得起他。這結(jié)婚的事越發(fā)因此到實行了，后來不料又遇見你，我又懊悔不該同他結(jié)婚。他窺見我的意思，拿著他做丈夫的身分，處處思量來挾制我。我遂不得已拿話嚇?biāo)?，說要持著這封信，替他出首，他才縮了頭，不敢阻饒你我二人的愛情?！痹器胄Φ溃骸罢者@樣看起來，你也是個女革命了，我如何敢惹你。……”一句話未完，忽聽得書齋外面有人笑道：“甚么叫做女革命男革命？?！贝藭r嚇得云麟大驚失色。明似珠疾便離開身子，一手將信函搶在手里，仍向皮夾里一放，右手便從裙帶上翻取手槍。云麟睜睛一看，忙笑起來說：“原來是林先生，你是幾時進來的，我們黃媽也不說一聲，倒反將我們講的話竊聽了去。”
林雨生瞧見明似珠面上氣色不好，忙笑著分辯道：“這位小姐，學(xué)生雖然不認(rèn)得她是誰，然而總不是尋常女流，我林雨生欽佩已到極頂。適才因為云大少爺家門開著，便踅進來，雖然在窗下聽得一二句，卻句句都打到學(xué)生心坎上。學(xué)生今日雖然同這位小姐是初識面，云大少爺他是最知道學(xué)生的，學(xué)生要算得這革命里的一位老作家，凡要革命的，不遇見學(xué)生，這命是斷然革不成。”云麟笑道：“好好，不料林先生也講究這個，請問你這命，是打幾時革起的？”林雨生笑道：“這話長呢，請二位坐下來，聽學(xué)生慢慢的講?！?br />
明似珠聽了林雨生一番言語，頗將適才的驚惶消釋得干凈，又覺得他說話很是得竅兒，便微微笑了一笑，依然坐下。林雨生又斜著身子，笑向明似珠道：“請教小姐貴姓？”明似珠笑指云麟道：“你問你們云大少爺?！痹器氡阋灰淮鹆?。林雨生搖頭擺腦稱贊道：“這位小姐也思量革一個命耍子，真是我們黨里運氣要發(fā)達(dá)了。萬一革成功，這凌煙閣上畫起像來，到要多買些胭脂呢。”又回頭望著云麟笑道：“少爺要問我這革命的話，我這革命很有點來頭呢。少爺瞧不起我們姓林的，照家譜上看起來，在明朝時代，倒時常出幾位革命祖先，一例的畫著紅袍紗帽。后來又漸漸衰落，子孫們做買賣本分的人多。一直傳到我祖父手里，一總不曾出著一個革命。這祖父很是焦躁。他老人家最尊敬是那三國上一位關(guān)老爺，便日日焚香禱告，請關(guān)老爺賜一個革命孫子。這一天，我母親臨盆，就是學(xué)生出世那一天了。我祖父朦朦朧朧，坐在書齋里靜候喜信，不覺睡去，忽然見關(guān)老爺挺胸疊肚，跳進來說：恭喜恭喜，前日玉皇大帝分派了許多天神天將誕生人間，一齊革命，我念你侍奉我的香火很是勤勞，苦苦的在玉皇面前，替你求得一個革命孫子，我已命周倉將他送得來了。我祖父正待道謝，忽然不見關(guān)老爺，轉(zhuǎn)從門外走入一個乩髯黑面的大漢，攙扶著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緩緩進來，你看他怎生打扮，頭戴緯帽，紅頂輝煌，身著蟒袍，朝珠滴搭，花翎卻是雙眼，袍袖又是馬蹄，外套則黼黻齊全，花街紅日，朝靴則光油漆亮，腳踏烏云，我祖父那時驚出一身冷汗，內(nèi)室里早通告出來，說我學(xué)生攢出娘的胞衣來了。我祖父知道我將來不凡，當(dāng)抱著我的時候，都喊我做心肝命，乖乖命。少爺你想人人都有一條命，不去革他，還革甚么。就如這富玉鸞富大少爺，他也是因為革命革到湖北來的，幾乎漏了消息，還是我將他攜著逃走了，方才有命，好好的到了揚州?！?br />
云麟望著明似珠道：“不錯不錯，你不看見那封信函里，有句驚字付的字樣，怕就是他?！泵魉浦榈溃骸拔乙苍犚娏焊嬖V過我的，這人姓富，難道他已到了揚州，咱到要去見一見?！痹器胄Φ溃骸扒蓸O巧極，他本約定了我，于今日在平山堂聚會。林先生也是為此而來，你若是要去，便一齊去走走不妨。”明似珠大喜，于是更不耽擱，三人便迤邐直望平山堂行去。林雨生此時在路上，左顧右盼，好不威武，好像一入了革命黨，便都該將百姓們不放在眼里似的。三人一齊到了平山堂，從山門里曲曲折折，一直尋到方丈里，也不見有一個富玉鸞的影子。正在疑惑，忽然從身旁躐出一個道童裝束的小孩子來，望著云麟笑道：“先生可是來尋覓鸞公的？”云麟笑道：“正是。他約我在此相見?！钡劳Φ溃骸八麄冊缫炎吡?，留我在此，說怕有人來見訪，便引著他在嚴(yán)村相見。先生要去，便隨著我來。”說畢，轉(zhuǎn)身便下山如飛而去。
三人急急趕著他影子，又不知走了多少路，早是午后光景，幸虧天色陰沉，路上還不覺得甚熱。走至此處，道旁有一口古井，距井?dāng)?shù)十步，單單的有一座五大間草屋，出出入入的人，很是不少，卻都奇形怪狀，不似甚么良善之輩。云麟轉(zhuǎn)有些害怕，盡望著明似珠發(fā)怔。他們看見了云麟三人，也有立下來瞧看的。不多一會，猛然聽見屋里叮叮搖起鈴子來，鈴聲一響，只見那些出入的人，都肅然屏氣一例的魚貫走進去。早見那道童又跑至門首招招手，叫他們也跟著走。走至門首，又有人扯著他們在簿子上簽了名字，便隨著道童，跨進屋去。只見五大間屋里，黑壓壓的已坐滿了一屋子的人，南向放著一張長桌，巍巍的列坐著幾位革命大頭腦。其馀都是北向而坐。中間一位面如冠玉，唇若丹砂，黑鬢齊齊的貼到耳際，微微分著一條發(fā)縫，兩道濃眉，似蹙非蹙，仿佛含有滿臉悲憤。明似珠不覺呆得一呆，再看看云麟文弱弱的一個書生，又遠(yuǎn)不及這位少年英偉。只見那少年見了云麟，便笑道立起來說：“大哥果不失約，來得正好。”又指著明似珠問道：“這位女公子是誰？想也是與我輩極表同情的?！泵魉浦槊Υ鸬溃骸跋壬刖褪躯[公了，我明似珠屢從手札里飽聆議論，久已心醉，今遇芝顏，尤覺愛慕。云先生是萍水相逢，蒙其介紹到此，焉有不表同情的道理?！?br />
富玉鸞笑道：“好好?！庇滞笥艺f道：“眾位弟兄們，看看中國還有此等俠女，咱料其斷不滅亡，你們還不相信么？?！睍玫娜?，轟然應(yīng)了一聲是，便像半空里響了一個大雷。此時早把個林雨生嚇得像個斗敗公雞一般，又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矮挫著身子，躲在云麟、明似珠后面，盡管朝后面望，想要逃走。富玉鸞瞧出神情，不覺喝問道：“大哥，你身后藏的是誰，怕不是來窺探咱們的形徑，替我抓過來?！边@一聲未完，卻好林雨生旁邊坐著的都是些蠢漢，不由分說，早伸過手扯著林雨生發(fā)辮，平地栽倒，更用腳在他身上一踏。林雨怪叫起來說：“富大少爺饒命，是小的林雨生?！?br />
富玉鸞聽見林雨生三字，再瞧出他面目，不禁大喜，忙跳下座來說：“了不得，林先生算是咱的恩人，你們?nèi)绾蔚米锼?。”親自將林雨生扶起，命人又安了三座椅子，排在左側(cè)。眾人見富玉鸞尊敬這委瑣不堪的人物，轉(zhuǎn)有些失驚。富玉鸞又將與自己并坐的幾個大頭腦一一通了名姓。官須知道這些人物，并不是作者又在此憑空結(jié)撰，其實都是這部《廣陵潮》書中出現(xiàn)過的。一個身材極高，面如黃棗，已長著胡須，便是初次拐小翠子至泰州，二次小翠子便在這個地方，遇見華登云稱是他丈夫姓宋的宋興，綽號滿天飛的便是。一個膘肥肉厚，左顴上簇著一搭毛茸茸的青記，坐鎮(zhèn)仙女廟，綽號肉團魚馬彪的便是。一個濃眉大目，五綹長須在沿江一帶地方，專管販賣私鹽，綽號拔鯨大王孟海華的便是。這三位聲勢浩大。富玉鸞在日本時辰，早用書招致。其馀便是饒氏三雄，軍師康華、童老么、常老二，以及各人手下伙黨。饒大雄替黨里到湖北沙洋一帶地方勾當(dāng)一件公事，富玉鸞約定他在武昌相會，后來因為風(fēng)聲緊急，不及等待，饒大雄遂一徑趕到揚州。當(dāng)時萬籟沉寂，惟見富玉鸞沉著那喉嚨說道：“諸君方今的事，成也是要趕緊做，不成也是要趕緊做，不把他弄成破壞支離，也斷沒有建設(shè)的日子。若再延挨下去，弄得發(fā)起人死是死了，后來的又怕沒有那種毅力，政府里只管醉生夢死，外人的勢力，一旦平均，華種子孫，誰也不永永做地久天長的奴隸。滿清入關(guān)，替我們平治了二百馀年的天下，咱未嘗不感謝他。只是這后來又無端的將好好河山，轉(zhuǎn)送給別人手里，這又是咱痛心切骨的恨事了。明白告訴諸君一聲，如今廣東、四川、兩湖以及河南、山陜，我們同志均在那里起事了。不多幾天，必有大好消息。即本是拿定主意，幫助武昌弟兄們一臂之力。因為武昌高據(jù)上游，一經(jīng)同蜀豫聯(lián)絡(luò)起來，不怕這長江一帶，不入我們掌握。偏生遇著我們那一位膽小如鼠的岳丈伍晉芳?！?br />
話未說畢，猛然從人叢里發(fā)出一種嚦嚦鶯聲，直嚷起來說：“原來富先生，還是咱的姨妹婿呢，這可格外覺得親熱了。我起先不知道你是誰，原來你是咱的親滴滴的妹婿，我那儀妹妹真好福氣?！边@一聲到把大家說得發(fā)笑起來，一時人聲嘈雜，便不似先前安靜。云麟暗地只管抱怨明似珠，說她不該擾亂會場規(guī)則。似珠鼓著小腮頰兒，掉轉(zhuǎn)身子不理云麟，兩個眼珠，只滴溜溜在富玉鸞面龐上滾來滾去?！挥耔巺s也不去理會，又接著說道：“我想這揚州小小地方，便交給孟君海華，更有眾位兄弟們在一處，何難成事，不料轉(zhuǎn)將我趕到這地方來，同諸君把臂，事不宜遲，咱們明天一準(zhǔn)動手運庫第一要緊，其馀便是府里兩縣，以及捕廳各地方都要派人去監(jiān)守。至于參府揚營，那些老弱殘兵，更非咱們敵手。他們不來敵咱，咱們也不必多去殺他。咱們宗旨，不過為的是拯救同胞，人道主義，不可不念。譬如前日楊家莊一案，他小小孩童，有何知識，貪其金錢，遂戕一命，豈是咱們黨里所應(yīng)做的事。若謂因他父親做了滿清狀元，有意同他反對，這又錯了。做滿清官的人，未必盡是蟊賊。不做滿清官的人，亦未必盡是圣賢?？傄此⒅驹谏趺吹胤骄褪橇?。”又笑對云麟道：“云大哥，你何嘗不是滿清秀才，你居然也肯入咱們黨派，這是榜樣了?！?br />
云麟立起身子，答應(yīng)了一聲。然而聽了這一番話，早不覺嚇得面色雪白，話也說不出來，猜準(zhǔn)明天這揚州城里，便要出天大禍?zhǔn)?。又見那些黨羽，聽見玉鸞說畢，大家摩拳擦掌，殺氣橫生。好容易盼到散會，日已西斜。一霎時，馬蹄人影，夾道分馳。云麟急急扯了明似珠，奔出村外。匆忙之中，也不知林雨生從那條路走了。云麟喘了一口氣，見左右沒甚行人，方才望著明似珠說道：“了不得，我猜不到富玉鸞，竟做出來。他不要性命，同那些強盜在一處干事?！泵魉浦橐脖愕溃骸傲瞬坏谩Ｎ也虏坏侥莾x姑娘，竟會嫁給這樣男子。她那怯弱弱不文明的樣子，竟同這富先生在一處干事。”云麟也不辨明似珠說的甚么，只頓腳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勸富大哥不要干罷，他一定不依我?！?br />
明似珠也不辨云麟說的甚么，也頓腳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勸那儀姑娘不要嫁給他罷，她一定不依我?！痹器胗值溃骸斑@不是急死了人?！泵魉浦橐驳溃骸罢嬉彼廊肆?。……”他們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講，看是彼此談心，卻各自說的各人心事，總共一句也不曾聽入耳朵里。云麟別了明似珠回家，在先時辰，明似珠總不肯讓他就走，或是留他到自己那里吃飯，或是跟他一路回家，都要鬧到二三更天，方才分手。這一天明似珠總算輕輕的將他一份愛情，移到富玉鸞身上去了，再不同云麟兜攬。云麟一直走入家里，懷著滿肚皮鬼胎，又不敢將這話告訴母親，怕母親嚇壞，一夜里臥不安席，專待明天揚州城里鬧得個海覆天翻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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