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國變以來，中原多故。農(nóng)輟于野，商愁于市，工滯于室。政府甫建，庶務(wù)紛繁，更沒有工夫提倡文教，作養(yǎng)人才。所以那些失業(yè)儒生，大家都坐在屋里扼腕興嗟，百無聊賴。就中單表那個云麟贅在岳家，面前放著一位女學(xué)士，日夕同他研究學(xué)業(yè)。他卻不過柳氏意思，勉強(qiáng)咿唔，其實問他的一寸私心，不是風(fēng)晨雨夕，遙憶舊歡。便從寡鵠孤鸞，縈情芳戚。鎮(zhèn)日價沒情沒緒，枯坐書齋。況當(dāng)這天氣深秋，柳凄草白，觸境皆增悲感。又想到半月前曾經(jīng)將揚(yáng)州境況，詳細(xì)寫給寓居滬上的姨丈伍晉芳，計算日期，料想他們在這個時候也該旋里了，怎么至今也沒有一個消息。這一天剛是宿雨新霽，因為有好幾日不曾出門，午飯之后，笑向柳氏說道：“今天擬同老師請半日假，出去逛逛，不知老師還允許不允許？”
柳氏也笑道：“你要出去便出去罷了，我?guī)讜r阻攔你過來。你是個大清國秀才。我那一件及得你，你這老師的稱呼，我萬不敢當(dāng)。我不配做你的老師，你那何其甫老先生，才配做你的老師呢?！痹器胄χ膊换卮?，徑自出了大門。他心里想想到那里閑逛才好呢？噯，不如先問伍公館那邊打探打探，他們回來的消息罷。主意既定一直徑向伍公館走去。家人們看見云麟到來，笑著上前迎接說道：“難到少爺也得著上海的信不成？”云麟笑道：“得著上海甚么信，我委實還不曾知道？我是特來問問你們老爺幾時可回?fù)P州？”那些家人們又笑道：“真真巧極了，今天午飯之前，已得了上海電報，說老爺們今晚準(zhǔn)抵鈔關(guān)碼頭，叫我們放人向河邊去伺候。少爺來得正好，少停一會，少爺若是高興，何妨也到船上走走呢?！?br />
云麟聽了好生快樂，忙答道：“準(zhǔn)去準(zhǔn)去。但有一層，小姐們的房屋，你們諸大管家想該替他們收拾整齊了，不要等到臨時，又弄得手慌腳亂，引小姐生氣。”家人們笑道：“這個還待少爺吩咐呢，十幾天頭里，老爺就有信回來，說是不日返揚(yáng)，我們早已打掃的打掃，裱糊的裱糊，忙得十分妥貼，趁小姐們不曾回來，少爺何妨到屋里去鑒賞鑒賞呢，老爺拿著錢養(yǎng)我們白吃飯不成？這一點點事辦出來，都要叫小姐們生氣，那還了得?！痹器朦c頭笑道：“照這樣才好呢。好在潘家貴的錁船，此刻諒還不曾抵岸，我就依你們到里邊去望望也使得。”說著便負(fù)了手閑踱進(jìn)去，身邊跟了兩名家人，走過幾重房屋，果然收拾得十分整齊。家人們又指著一帶素絹糊的紗窗說：“喏喏，這就是我們小姐住的臥室?！?br />
云麟趁勢也便走入去，看見妝臺上應(yīng)用的物品，陳設(shè)得一絲不亂，鏡臺屏幾，一例淡雅。便是那張繡床，掛的是荷葉繡邊的白綾帳額，帳鉤上搭著兩綹淡青帳須，愈顯得潔白天然，一塵不染。但是較之當(dāng)初玉鸞入贅時，錦簇花團(tuán)，脂紅粉膩，截然不同。云麟看著這種形狀，不覺凄然心惻，替淑儀身世非常扼腕。不由便坐在一張繡墩上，呆呆癡想。家人們已捧上一鐘茶來，那茶鐘便是淑儀房中陳設(shè)的。云麟端在手里，就口慢慢咀嚼。盡管坐在那里動也不動。那壁上一架掛鐘，的的答答，長針已指到酉初一刻，房門外邊站著的那兩個家人進(jìn)來笑稟道：“該是時候了，少爺還出城不出城？門口家人們已經(jīng)去了，恐怕老爺們在船上著急?！?br />
連催了兩聲，再看看云麟，只是坐著不理。那兩個家人只好依然退出來，暗暗掩口而笑。云麟坐了一會，才將茶鐘放在桌上，思量站起身子。猛然聽見外邊喧嘩之聲，如潮而起，不禁吃了一嚇，忙出了局門，剛待詢問家人有何事故，再望望那兩個家人已不知去向。正擬挪開腳步，向外面走去，猛的外面走進(jìn)一大群人來。第一個在前走的便是朱二小姐。一眼瞧見云麟笑道：“云相公你好，怎么不到船上去接我們，幫著料理料理，虧你耐心老坐在這里。”
云麟被這句話說得臉上通紅。剛待回答，又見淑儀同三姑娘盈盈到了面前。后邊便是幾個丫頭扶著卜氏太太，顫巍巍的向臺階上走，只不看見他姨父伍晉芳，想是在廳上指揮家人們檢點行李什物。云麟走近一步，招呼了卜太太，又向三姑娘問訊。淑儀看見云麟，含笑喊了一聲哥哥。此時家人們已向神堂上點齊香燭，便聽見門外二萬頭的極長鞭炮，放得霹霹雹雹價響，堂上笑語之聲，紛然并起，轉(zhuǎn)弄得云麟六神無主，知道倉猝之中，也不及同他們敘話，便趁勢移步走到大廳上面，果然見他姨儀伍晉芳坐在炕沿上，拿著熱手巾擦臉。一見了云麟，忙含笑抬了身子問道：“你怎么會知道我們今天到家？上次難為你寫的那封家信，狠是詳細(xì)，目下?lián)P州光景，想漸趨平靜了，石老充本地民政長官，卻算人地相宜，早晚得了閑暇，我也想去拜他一拜。聽說你也在署里當(dāng)著秘書，連日可常常到署里走走？”
云麟躬身答道：“今日無意之中，本是來探問姨父回家消息，聽管家說家眷船只已抵碼頭，本擬前去迎接，不料姨娘同姨妹妹等早回公館了。至于揚(yáng)州，因有孟公坐鎮(zhèn)，到還安靜。民政署里秘書一席，原是有名無實，侄兒對于公事上面，實在是個門外漢，自知分量，卻不敢前去濫竽充數(shù)。若說石老為人，各事到還虛心。他也久慕姨父大名，在侄兒面前曾詢問過幾次。姨父若是去拜謁他，怕石老還不容得姨父家食自甘，是要強(qiáng)姨父助他一臂呢?！?br />
晉芳連連搖頭冷笑道：“罷罷，這個我斷不敢領(lǐng)教。老侄，你看將來本地方人做本地方官，不鬧得一塌糊涂，你把我這一副眼珠子挖了去。我風(fēng)聞你的那位令姊丈，他也充當(dāng)議員去了，不怕老侄見怪，像你那位令姊丈，若是不鬧這共和，他有資格配做地方上議員，咳，清廷政體，固然不盡愜人意，然而將一個老大帝國，忽然一躍而變做共和，勢不至火夫廄卒，濫握軍權(quán)，宵小僉權(quán)，妄膺民社不止。老實說，我是受過清朝一命之榮的，雖不能為故主而死，更何顏再做民國的官僚。況且自改革政禮以來，藩鎮(zhèn)縱橫，內(nèi)閣更代，甚么國利民福，簡直拿他做著招牌，各營私利，將來還不知弄得若何結(jié)局呢?！?br />
云麟聽一句，只答應(yīng)一句，雖心里狠不以為然，面子上卻又不好拿話去駁回他。暗想我這姨父見解何以竟同我們那位何老夫子一鼻孔出氣，明倫堂那一天殉難的笑史，幸虧姨父不在揚(yáng)州，若是姨父也在揚(yáng)州，怕那地方上吊的繩子，還須多添得一根呢。想到此處，不禁異常好笑。又怕被晉芳瞧出自家的情形，只把個頭漸漸低下來。晉芳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又笑說道：“我適才這話，自問卻有經(jīng)驗。然而入了你們這班少年志士耳朵里，自然不免嗤之以鼻?！闭f著跳下炕來，伸出一只手，笑向云麟說道：“老侄老侄，你敢同我擊掌賭一賭，如今算是民國元年了，不出三年之中，若不出一個真命帝王來統(tǒng)治天下，算我這話是放屁。”
云麟連忙退了幾步，笑著說道：“姨父高見極是，小侄斷然不敢同姨父擊掌。但不過大勢所趨，怕將來這君主政體，未必能存立世界。那時候萬一有人衺干天位，恐怕不能就安然無事，少不得反對的又要高揭義旗，起而相抗，弄得兵連禍結(jié)，民不聊生，列強(qiáng)耽眈，再借靖亂為名，瓜分中土，真是鷸蚌相持，漁翁得利，那才危險呢。”
晉芳道：“你這話固然不錯，然而我雖未嘗讀書，從小時候也曾偷看過二十四史，顛倒翻遍過來，也不曾見過一個中國，沒有皇帝可以長治久安的。圣人說得好，三綱五常，今日既然弄得君綱不振，則將來逆子必可以弒父，悍妻必可以奴夫，王道不張，何以立國，這危險難道不是危險！”
云麟剛待再拿話來辯駁，里邊已走出一個家人來，稟說晚膳業(yè)已齊備，請老爺回去進(jìn)膳。云麟便起身告辭。晉芳一把將云麟臂膀扯住笑道：“老侄何必客氣，現(xiàn)成晚飯，又不為老侄添菜，自當(dāng)吃了飯回府。想我們那位侄婦，斷不至怪我不情?！?br />
云麟也便一笑隨著晉芳向后面走進(jìn)來。只見燈燭輝煌，卜氏太太已高坐在餐桌上面，一眼看見云麟，忙笑說道：“看我真老得不省人事了，云相公在這里，我就高踞首席。云相公快來，我讓你坐?！睍x芳笑道：“麟兒也不是外人，娘不必同他客氣。喏喏，你便坐在我這邊，對面讓你兩位姨娘坐?！?br />
云麟答應(yīng)著，朱二小姐便同三姑娘坐在一面，下面還放著一副杯箸，卻不見有人。云麟好生著急，只把眼睛四面的盼望。大家等了半晌，忽見走過一個仆婦來，匆匆的向席間來取杯箸。朱二小姐笑問道：“你忙甚么，小姐呢？”那仆婦笑道：“小姐在自家房里，命我將杯箸取進(jìn)去。小姐說是在房間里用膳，不出來陪太太們了。……”
大家聽了此話，明知淑儀是因為云麟在座，不便出來，是個避嫌的意思。朱二小姐偷眼看見云麟面上，已露出十分悵望顏色，自己卻又不好開口。偏生卜太太聽見這話，忽放下臉來說道：“儀兒這又算甚么，左右是自家的姨哥哥，從小兒都在一處吃著頑著，如今又這般蝎蝎鱉鱉生分起來了。你替我將她的杯箸放下來，快進(jìn)房去請小姐出來吃酒。今夜是接風(fēng)筵席，一家兒不好好坐在一處，轉(zhuǎn)藏躲起來，也不怕人家笑話。她不聽我的話，我是不依的，快告訴他說酒都冷了，大家等候著，叫她不許耽擱?！蹦瞧蛬D連連答應(yīng)，放下杯箸，飛也似的進(jìn)去請淑儀去了。朱二小姐聽卜太太說著這話，暗暗發(fā)笑，再抬眼偷看云麟，見他腮頰上兩個小酒渦兒幾乎要笑出來。不多一會，果然見淑儀已婷婷含笑走近筵前，挨著下邊坐下，這才大家傳杯弄盞，講些一路上的閑話。卜太太忽然笑著說道：“儀兒我們那一天逛龍華寺，會見的那位姨太太，模樣兒真是不丑。說起話來，又和氣，喉嚨又清脆，你們怎么含含糊糊的說她是做過煙花女子的，這話我就有些不大相信。我看她同你到是狠親熱，兩個人嘰里咕嚕，盡管在房里講個不了。我到今日，一共還不曾知道她姓甚么，叫甚么呢？”
卜太太說話時辰，只引得一個朱二小姐低著頭笑得合合的。云麟是個有心的人，又見朱二小姐這樣神情，益發(fā)凝神靜聽，只等待淑儀回出甚么話來，端著酒杯，只管發(fā)呆。朱二小姐更忍不住笑說道：“母親，你老人家認(rèn)不得這女子，座中正有人認(rèn)得她呢，此時卻不便告訴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日后自然會知道?！薄〔诽杨^一扭笑道：“我不信，難道這女子是儀兒父親的相識？你們告訴了我，怕我責(zé)備儀兒的父親，是不是？?！辈诽@句話剛說出口，早引得合座的人都大笑起來。只有晉芳同云麟摸不著頭腦，也只好隨著她們一笑。晉芳笑道：“母親說話真?zhèn)€冤屈了孩兒。孩兒除得已死的翠姨，是幼年做的不尷不尬的事，其余的沾花惹草，確自信不敢失足。母親偏生牽涉孩兒身上，叫孩兒如何分辯?！?br />
卜太太也笑起來說：“晉芳這話也說得是，若果然這女子同你有首尾，我這第二個媳婦，是不吃醬油，單管吃醋的。她聽我提著這話，她不氣著說，依然笑著說，可想與你身上沒有干涉了。算我年紀(jì)老了，真是不達(dá)時務(wù)?！?br />
此時連廳上侍立的仆婢，聽見卜太太這話，莫不掩口而笑，轉(zhuǎn)弄得朱二小姐紅云布滿粉面，含羞答道：“這轉(zhuǎn)是媳婦笑的不好了，我不笑別的，我只笑母親說話太不分清，瓜藤扯著葫蘆，這一重交涉，隔著班輩呢。照母親這樣講，豈不是三代不分大小，虧母親還拿話來打趣媳婦呢?！蔽闀x芳聽出朱二小姐的語意，也暗暗猜到這個人，只管掉轉(zhuǎn)頭來向云麟身上打量。云麟真是無地可容。論他心理，此時是又驚又喜，礙著卜太太在座，卻不敢公然承認(rèn)，只拿眼瞟著淑儀，恨不得淑儀將這事原委把來詳細(xì)告訴他。淑儀只是低頭無語，勉強(qiáng)終了筵席，大家散坐。晉芳又邀著云麟向廳上去吃茶，云麟無奈，唯唯跟著晉芳出來。晉芳先向炕上坐下，又命云麟坐下去，早有家人們送上兩杯濃濃的茶來。晉芳吃了一口，漱了漱齒，吐向痰盂里面，遂從衣領(lǐng)底下取出一根銀剔牙杖，慢慢剔著牙齒，笑向云麟道：“老侄你適才可聽見他們說的話，分明指的你當(dāng)初所眷的妓女紅珠，我也知道這個人，比尋常妓女不同，況且她同老侄又是格外要好，如今可算是一入侯門，蕭郎陌路了。我知道你前次在上海無意中窺見她的蹤跡，不是幾次曾去訪他，幾幾乎像劉阮重入天臺，迷而不遇，卻不料到儀兒他們轉(zhuǎn)從龍華寺里居然同她接洽起來，我替老侄可惜。若是老侄多留滯上海幾日，安知不一齊到這寺里，那時候晤對之下，到要算是一番奇遇呢?？龋松龊?，總有一定，譬如我當(dāng)日不是同你翠姨也曾經(jīng)暌別了好幾個年頭，后來不先不后，居然從鎮(zhèn)江被鸞兒的母親將她帶得回來，畢竟還死在我的身邊，我但愿你們也有這一天，珠還合浦，那就不枉你們一番交好了，你看我這話可是不是？”
云麟聽到此處，也不禁十分感痛，又感著晉芳這一番說話的意思，便前前后后將在南京紅珠待他的一番情義，從頭至尾敘述出來。說到沉痛去處，也不怕被旁人竊笑，簡直縱橫涕泣起來。又因為適才吃了幾杯悶酒，蓋住了臉，遂將平日憶紅珠的小詩，含悲帶咽的念給晉芳聽道：“紅褪荼靡綠褪蕉，宛然當(dāng)日可憐宵。涼風(fēng)不動秋千索，隔院琵琶奏綠腰?！薄肮槐「：蠠o情，仔細(xì)思量總不平。白是肌膚青是發(fā)，當(dāng)年翻恨太分明?！?br />
“鯉魚未老燕飛來，底死瑤函竟不回。猩血做心愁做骨，未應(yīng)容易便成灰?！痹器胍贿吥?，晉芳一面用手掌在炕桌上擊著，替他按拍。聽他念畢，極口稱贊道：“好詩好詩。第三首你怪她不寫信給你，你便冤枉煞她了。她處處怕你為她分心，巴不得你永遠(yuǎn)不為她相思，你叫她還肯無緣無故的寫著信來觸你的愁腸，我猜她這一番既然會見儀兒，同她在密室里攀談許久，難保她沒有甚么信件交給儀兒。等我隨后替你問一問儀兒，如有消息，我定然告訴你，讓你放心?！?br />
云麟便趁勢說道：“姨父的話，小侄感激異常。好在姨娘同姨妹妹這番回來，我的母親一定要接姨娘們?nèi)プ咦叩?，姨父千萬命儀妹妹一齊去，讓小侄向儀妹妹問一問，小侄便感姨父的深情不淺。”晉芳點了點頭說：“這個老侄放心，便是尊堂不來接他們，儀兒也該到府問候姨母的安好，有話不妨盡向儀兒詢問。”云麟這才十分歡喜，見夜色已深，不便久延，也就辭了晉芳回去，徑向岳家走來。其時夜色已深，柳府上下人等，業(yè)已熟睡。云麟敲了好半會門，還是柳氏在內(nèi)室聽見，命面前一個女仆去開門，將云麟放入。云麟笑向那個仆婦問道：“小姐睡了不曾？”仆婦答道：“小姐不曾睡呢？因為恐怕姑爺回來，一個人坐在燈下看書?！?br />
云麟點了點頭，笑嘻嘻的走入房里，一面分付那仆婦依然去睡，一面便就燈下看柳氏讀的何書。柳氏剛立起身子笑問道：“今晚又在那里吃了酒了，看你滿臉都露著醉意，累我好等。一個人又苦寂寞，在此隨意翻了一本小說子消遣?！痹器胄Φ溃骸斑m才是被姨父他們留住在那里，不免又多飲了幾杯，狠覺得有些口渴呢?！?br />
柳氏笑道：“原來姨娘他們打從上?；貋砹?，怪道耽擱到這時候?！闭f著便從茶桶里倒了一鐘釅茶，遞給云麟。云麟端著茶，只顧嘻嘻的要笑。拿著別話搭訕說道：“你素來不甚喜歡看新小說子，何以今兒這般高興起來。你以后若果然喜看小說，我當(dāng)初還撰了一篇有頭沒尾的彈詞，你不膩煩，我試念給你聽?！闭f著便將他前次因為戀愛淑儀，朱二小姐命他做的那段彈詞，朗朗念給柳氏聽。念了好一會，便又笑問柳氏道：“你試猜猜看，我這書中講的那個陸麗鶯，你猜是誰？”
柳氏笑道：“你心里的事，我如何會猜得著，左右不過編著頑罷，料也不見得定要指著一個人。”云麟搖頭笑道：“不然不然。世間做小說子的人，斷沒有個無影造西廂的道理。我知道你非常聰明，斷然不會沒猜著，你就這陸麗鶯的姓上著想，你就該猜著我意中指的那個女人。……”此時柳氏明知在陸麗鶯姓上著想，定然指的是姓伍的了，卻不肯說破，轉(zhuǎn)放下一副沉靜顏色說道：“我勸你息了這念頭罷。若該是你們的姻緣，老天便不該生我，同這富家少爺。富少爺既不幸為國捐軀，我這蒲柳之姿，又未免負(fù)了你潘安再世?？蓱z那個人如今不幸已成了孤孀了，霜寒月冷，憔悴可憐，古井沉沉，你何苦又拿這艷語淫詞，擾起他情海波瀾，不能完他水霜節(jié)操，你同富少年又是患難至交，我也知道他當(dāng)初待你那一番情義，真是無微不至，你若效那輕薄相如，琴挑卓婦，可知他英靈不爽，難保他不矗立在碧紗窗外，鑒察你們的舉動?？?，我原知道我這不情之論，非你所樂聞，然而你相信我是個賢婦呢，這話我固然要說，就是你惱著我，罵我是妒婦呢，我這話也是要說。”
云麟當(dāng)時挾著一團(tuán)高興，滿擬向柳氏面前賣弄他同淑儀平時的情事，不料轉(zhuǎn)被柳氏兜頭淋了一杓冷水，心中十分不快，想要拿話去駁回她，又覺得她的話理直氣壯，沒有可以指摘的去處，便是同她爭競起來，萬一被旁人聽見，也覺得不雅，不得已轉(zhuǎn)懨懨的睡上床去，蒙頭而臥。一時間已鼾聲大作，柳氏也知道他的用意，心里只暗暗好笑，將案上書籍理了理，自家吹滅了燈，也就向云麟腳邊睡下。一宿無話。剛是清晨光景，云麟一心記卦著今日淑儀到他家里，更睡不著，早一咕嚕披衣坐起，忙忙的將仆婦們催起身來，替他預(yù)備盥洗的水，心里多嫌著柳氏，更不約她一齊回去，防的礙著耳目。柳氏已被他驚醒，在枕上問道：“今天有甚么要緊的事，起身得恁早。天氣新寒，到是多穿幾件衣服。你要甚么，我起來替你打點。”
云麟臉上紅紅的勉強(qiáng)笑著，按著柳氏的衾說道：“你多睡一會兒不妨，我不需甚么衣服。我因為有一位好朋友，約在今早向他那里講話，遲了怕他要出去，所以趕著去會一會。……”柳氏已忘卻昨夜云麟同他說的那些事跡，心里原只當(dāng)云麟真?zhèn)€是去會朋友，只點了點頭說：“既然約定了人家，卻宜早點去為是，不然人家要責(zé)備你失信。做一個人，這信實兩個字，到是處世的金針。你各事能這樣，我心里狠是歡喜?！?br />
云麟聽柳氏這番話，也猜不出她是有意無意，只低頭笑了笑，忙忙的徑自走了。及至走出大門，覺得路間行人稀少，那一綹一綹的霜痕，薄薄的鋪在白草上，還不曾融化。他打從柳府那里回家，卻須經(jīng)過伍公館門首，只見雙環(huán)緊掩，寂靜無聲。一帶圍墻，西邊高高的露出幾株疏柳。云麟知道這柳樹下面，便是他姨妹臥室，不由的心里蕩了一蕩，暗想這時候我那姨妹定是香衾裹體，睡思正濃，可惜她這嬌喘微微，竟不容我親近，在鴛枕旁邊，盡情賞鑒，這也是我云麟的一生恨事。想到此處，不知不覺那兩條腿竟有千斤重量，忽然抬不起來，癡癡的只管站著那里發(fā)呆。猛然又觸起一個念頭，暗想我今日既然為她起得恁早，她昨晚定然聽見姨父命她到我家里的話，管許她的用心同我一樣，斷然不會在這個當(dāng)兒還安然高臥的道理。想到此處，又高興起來，邁開腳步，一口氣跑回自己家門首。不料到那兩扇大門，依然緊緊閉著，不由的十分懊惱。一頓拳頭腳尖，擂得那門的冬冬響。驚醒黃大媽不知是誰叫門，忙忙的掩著衣服，跳下床前來。開門一眼看見是云麟，不禁笑道：“少爺回來得如何怎早？”
云麟望黃大媽啐了一口說道：“早呢，你看日頭升得多高了，這時候還不將家里打掃潔凈，只顧偷懶睡覺，我看你是越發(fā)倚老賣老了。”黃大媽被他罵得啞口無言，讓過一旁。云麟向他母親臥室里走進(jìn)去，秦氏已經(jīng)醒在床上，笑著說道：“我知道相公又發(fā)生甚么事件了，不然不會在這個當(dāng)兒便鬧到家里來，莫不是昨夜又同媳婦淘氣？”云麟笑道：“不是不是。母親你老人家趕快起身罷，姨娘同姨妹妹今天一齊到我們這里來呢，我們也該預(yù)備預(yù)備，不用怠慢了人家，人家是打從遠(yuǎn)路回來，巴巴的來替母親請安。母親你瞧瞧黃大媽到此刻才下床，她欺著母親不狠問事，所以如此懶惰?！?br />
秦氏笑道：“我說為甚么事呢？原來是你的姨妹妹今天到我們家里，你所以這般著急。這請安兩個字，我不敢當(dāng)。便是你姨妹妹他們，出來至早也須得到午飯時候，斷然不會趕著這清大早起。我知道你心里惦記這事，所以連覺也不能好生安睡。你適才在街道上行走，你可看見人家內(nèi)眷，此時坐著轎子出來應(yīng)酬不曾？我看你這般形狀，簡直將你姨妹妹們當(dāng)做下田的娘子，不然就是賣花的婆娘，才這般老早的出門呢。至于黃大媽，因為家中不過我同她兩個老婆子，早起了也沒有事干，每天都要到這時候才起來，收拾各事，你不怪你今天起得太早，轉(zhuǎn)怪別人起得太遲。我請問你，每日里可是一般像今天起得恁早？便是做一個家主，說出話來要叫人佩服，不用高一腳低一腳的使你沒來由的性子?！?br />
秦氏這一篇嘮嘮叨叨的話，轉(zhuǎn)將云麟說得笑起來說：“娘的話何嘗不是，我聽了也很明白。只是姨娘他們雖說是要到我們家里來，我們這里也該差個人去請他們一請，娘看可使得使不得？?！鼻厥掀鋾r說著話，已經(jīng)緩緩的起身下床，點頭說道：“這個應(yīng)該的，停會子命黃媽跑一趟才是道理。你今天想還不曾吃過點心，要吃甚么，先命黃媽替你去買點來，餓了到不是頑的。”云麟笑道：“頂好先命黃媽去接他們，接了他們到來，一齊再吃點心不遲。”秦氏正色道：“這個又何必呢。他們到來，還有好些時辰，你忍得住這般老餓？”
云麟不得已才怏怏地坐向書房里。少停黃大媽才送進(jìn)一盤點心來，云麟胡亂吃了些，便催著黃大媽收拾收拾，快快向伍公館里去請客。黃大媽答應(yīng)他自去了。云麟重新將書房里幾炕，親手用毛帚子拂拭得十分干凈。又將陳設(shè)的幾個茶杯，用清水洗滌了一番，又拿向鼻邊聞一聞，見沒有甚么不潔氣味，然后把來生在一旁。誰知挨磨了好一會功夫，再望望西邊花墻上，那一輪晴日影子，只下來得三五寸。暗暗恨著這老天，今日何以同我做起對來。平時怕他遲，他遍生走得飛快。今天求他快，他偏生又故意在那里延捱，莫要引我興發(fā)，看我拿出那羲和鞭子，同你拚個你死我活。畢竟因為昨夜不曾好生安睡，今天又起得太早，此時轉(zhuǎn)覺得有些疲倦起來，一倒頭便和衣睡在自家一張小床上。剛閉上眼，又防淑儀他們已經(jīng)到來，兀自驚醒。及至再側(cè)耳細(xì)聽，忽又杳無消息。如此三四次，不知不覺，真?zhèn)€朦朧睡著了。正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猛然從睡夢里忽然見有人笑語聲音。他是有心事的人，兀的驚得直坐起來，恍惚之間，又忘卻今日早間的事，也想不出此時究竟睡在甚么地方，只管用手揉著眼睛，呆呆的在那里發(fā)。這時候已看見床邊立著一個婦人，向他笑道：“怎生如此好睡，我們已經(jīng)來了好半日了，命黃媽喚你又喚不醒，敢莫昨天夜里是出去做賊的，這般辛苦還了得?！?br />
云麟此時吃了一嚇，忙凝神望了望，原來這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姨母三姑娘。心里才想起今天的事，好生惶愧，又羞又急，忙跳下床，連鞋子也趿不及。再向三姑娘身后一望，巧見淑儀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一架書櫥面前，低著頭微微含笑，益發(fā)覺得對不住他們，更不知拿甚么話來酬對。在這個當(dāng)兒，他母親又含笑跨進(jìn)書房來，指著云麟笑道：“好呀，早間忙得像沒頭蒼蠅似的，逼著鬧著，命黃媽去請姨娘。姨娘同你姨妹妹來了這好半天功夫了，連你影子也不看見，原來躲向這里睡覺，要不是里面立刻要開飯，我還不讓你姨娘來喊你，讓你整睡一天。等你姨妹妹他們走了，我再來問你，將人家請得來，你轉(zhuǎn)想出法子來怠慢人家，看你可過意得去！”
云麟急道：“娘真坑死了人。我便糊涂睡著了，娘也該將我打醒了，我難道竟會睡死了不成？”秦氏回頭望著三姑娘笑道：“你看你這姨侄兒說出話來，還是三歲孩子似的。我何嘗不幾次命黃媽來喊你，要你肯醒呢。黃大媽告訴我才將你推得微微醒轉(zhuǎn)，你一個翻身，又向床里睡著了。黃大媽她當(dāng)真能彀打醒你不成？”云麟益發(fā)著急，四面望了望說：“黃大媽呢？這老婆子越老越不濟(jì)事，她既然喊我，無論怎樣就該拚命將我喊醒了才是，怎么見我不醒，她就跑了，她究竟安的是甚么心，看我起來同她拚命！”三姑娘笑道：“這又算甚么大事。便是今天不見，還有別的日子呢，要這樣著急做甚？”
秦氏也笑道：“三姨娘，你不必問他，我看他也是娶了媳婦的人了，到如今還一般孩子氣的。譬如今天早起忙著要去接你們，刻不待緩，又怪黃媽起身得遲了，連我都耽待著不是呢！?！闭f著便將云麟早間的神情，形容著告訴三姑娘聽。云麟此時只偷眼望著淑儀笑，淑儀依然低著頭，一共也不理他。于是相將都進(jìn)入內(nèi)室，大家坐下來吃飯。吃飯之后，云麟一眨眼看見淑儀已向她母親房里去盥洗，冷不妨也跑入房里，挨近淑儀身側(cè)，低低笑道：“好妹妹，停會子我請妹妹到我書房里去走一趟，我有話要同妹妹細(xì)談，千萬瞞著姨娘他們，妹妹一個人背著他們最好?！笔鐑x笑道：“有話你盡管在這里說罷了，誰耐煩到你書房里去。我知道你的心事，不過要向我問問那個人的消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正要來告訴你呢?！?br />
云麟笑道：“這話還在其次，我同妹妹已有好許時不見了，我想你的心，比較想那個人還真切得十倍，我只猜不到妹妹可想我不，想我知道你們女人家的心腸，比鐵石還硬。就拿適才你對我說的話而論，就可瞧出妹妹的心了。我的書房離此又不遠(yuǎn)，又沒有鬼，你便進(jìn)去坐一坐，也不為褻瀆了你。我想當(dāng)初妹妹不曾出嫁的時候，待我是個甚么光景？如今人大心大，比較以前，就大不相同了，我不恨別的，我只恨我。……”
云麟說到此便咽住了，止不住兩個眼胞里含著一股清水，汪汪的只不曾滾下來。淑儀起初聽他說話沒有輕重，剛待嗔責(zé)他，及至見他這種情形，心腸也就軟了，只呆呆的向云麟瞪了一眼。正想說話，忽見秦氏同她母親也走得進(jìn)來，不好說甚么，故意放重了聲氣說道：“你就在書房去等我一等，我立刻將那人寄給你的物件交給你，我難道便吞沒了不成？看你只管嘮嘮叨叨的催個不了?！?br />
三姑娘接笑道：“那珠子真是圓得可愛，六八百銀子準(zhǔn)值。我今天已叮囑你妹妹帶在身邊，你就拿出來給你哥哥罷。……”云麟見淑儀說話，已知道她的用意，也深恐三姨娘叫淑儀當(dāng)面交給自己，早一溜煙跑向書房里去了。三姑娘說著話，再瞧瞧云麟，已不在房里，也就含笑命淑儀去送給他。此處秦氏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甚么，便掉轉(zhuǎn)臉來向淑儀三姑娘笑道：“儀兒，你先將這珠子拿出來給你姨娘瞧瞧?！?br />
淑儀便從裙帶上解下一個荷包，將珠子取出來，遞給秦氏。秦氏接在手里望了望，果然精圓光潤，是一粒無價明珠，便問這珠子是打那里來的？三姑娘一面將珠子取過來說：“儀兒你就向書房里去將這珠子交給哥哥，等我將其中情節(jié)告訴你姨娘罷?！?br />
淑儀點點頭，依然將珠子包好，便輕挪蓮步，徑向云麟書房走來。好笑云麟此時好像熱鍋上螞蟻一般，正團(tuán)團(tuán)的在書房里轉(zhuǎn)呢。剛踅身走到門側(cè)，驀一抬頭已見淑儀笑盈盈的，分花拂柳而來，云麟含笑迎得上前，便想去握纖手，嚇得淑儀忙退了一步，向云麟丟了一個眼色。云麟果然看見黃大媽，已從后邊顫巍巍的捧著兩杯茶跟著淑儀送入書房里。云麟讓著淑儀坐下，叵耐那個黃大媽也想就著窗口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來。云麟叱道：“黃媽你不去后邊料理料理事件，此處沒有你坐的地方。”
黃大媽撅著嘴說道：“鍋杓碗盞，我已揩抹得干干凈凈，再沒有事件還待料理。好少爺，我今天忙了好大半天了，實在辛苦得狠，借少爺書房這里彎一彎腿兒，少爺可憐則個。”云麟急得甚么似的，雙足齊頓喊道：“甚么地方你彎不得腿，你偏要趕向這里來彎腿。我的書房是我讀書的地方，須不是彎腿的地方。況且還有儀小姐在這里，你便沒規(guī)沒矩，要想同我們坐在一處來，快快替我滾出去，是你造化?！?br />
黃大媽見云麟真?zhèn)€急了，卻也不敢再行辨白，只低著頭，咕著嘴，一面向外走，一面暗暗的發(fā)話道：“幸虧儀小姐還是我親眼看見她長大的呢，怎樣在一處坐坐，也該派我不是，打量我不知道你的用心呢，不過你們要談背人話兒，就多嫌著我一個?！笔鐑x也微微有些聽見，只得故作不理，向云麟笑道：“一個年紀(jì)大的人，同她較量甚么。你氣壞身子，到值多了?！?br />
云麟見黃大媽已走，才將這一口氣按捺下去，回嗔作喜，笑向淑儀道：“妹妹請坐，近年來接二連三，出著不幸的事，我們姊妹們從小在一處的情分，轉(zhuǎn)弄得生疏了。在上海的時辰，妹妹深居內(nèi)室，?！闭f到此，又伸了兩個指頭笑道：“這個人鬼精靈兒似的，我又生怕她背地里糟蹋我們，一句大意話也不敢向妹妹面前說。難得此番大家到了揚(yáng)州，第一件要求妹妹不用遠(yuǎn)我，得著閑空兒，便向舍間長長走走。妹妹是知道你那個嫂子為人太忠厚，又太丑陋，我一生一世，是不想同她好的了。除得妹妹，我如若有個第二人在我心上，我將來便不逢好死?！?br />
淑儀聽他這一篇沒頭緒不倫不類的話，兀自十分好笑，又不忍拿話去駁回他。剛好云麟說到此處，便笑著說道：“不錯不錯，我狠知道你心上沒有第二個人，只是你今天巴巴的將我接得來，不是為的第二個人，還是為的第三個人不成？我且沒有功夫同你瞎三話四，我只將人家托我的事交代給你便完了。至于你心上有她沒她，也不干我閑事。我也犯不著管你?！闭f著便從腰里掏出那一粒明珠，卻好見案頭放著一個盛佛手的金漆盤子，空在那里，淑儀便輕輕將珠子放入盤中，那珠子便滴溜溜的向盤中滾個不定。云麟因為適才的話說得太過，一時轉(zhuǎn)不過口來，故意冷冷的瞧了一眼說道：“妹妹這珠子是打那里來的？我正因為昨天晚上在妹妹那聽見你那位姨娘說的話，閃閃爍爍，叫人摸不著頭腦，我要想問，又因為礙著太姻母在座，又不便問。我其時便打了主意，就借著這事懇求姨父放妹妹到舍間來走一趟，我是想同妹妹說幾句體己的話兒。至于這珠子不珠子，無論是誰交給妹妹的，我都不放在心上?！?br />
淑儀聽畢，不禁冷笑道：“不錯，你這話我是最相信不過。你心上何嘗有這件事來，只不過在上海時辰，看了那個人的身影子，便連夜的坐著車子去訪問消息，那一種愁眉不展的樣兒，好像有甚么重大心事似的。感激你并不曾瞞我們，還殷殷勤勤的同我們商議。便是昨天在我們家里，我的姨娘不過剛才提著龍華寺里話兒，你便十分注意，恨不得我們立刻就將當(dāng)時的情節(jié)趕快告訴你?？?，她這人待你的情分，你當(dāng)初也曾告訴過我同春姐姐，真不是個尋常妓女，就是在南京救你出險，可想她不忘舊好。再講到改葬玉鸞一層，我對她也是感入骨髓。不料我同她還有一番緣法，竟無意中在龍華寺會晤，她那種冰姿俠骨，真?zhèn)€叫人又敬又愛，我也巴不得她萬一有這一天再嫁給你，我們可以常常在一處聚首，這是我的一種希望。不料你此刻忽然又在我面前撇清起來，真猜不出你是何用意。果然你是拿這話來欺我，我到轉(zhuǎn)可以放心，萬一真?zhèn)€竟冷淡對她，負(fù)了她這一番盛意，你這個人還成了甚么呢？。……”
在云麟的用意，此時想用一番柔情蜜愛，引動淑儀芳心，深恐淑儀因為他眷注紅珠，未免怪自己用情不專。今聽淑儀這一番透澈的說話，不覺爽然自失，也就不能再行偽飾，不由長嘆道：“妹妹責(zé)備我的話，何嘗不是。我不過因為她已經(jīng)身有所屬，思慕也是無益，一時間便恨不得一揮慧劍，斬斷情絲。譬如妹妹當(dāng)這芳年，正像一朵花兒剛在半開時候，不幸天地?zé)o情，竟叫妹妹凄涼寡鵠，我每逢替妹妹想到茫茫身世，不免清夜涕零，更有何心，縈情芳草。我適才對妹妹的話，到也不是一定是矯情呢。”
淑儀聽到此處，桃花腮頰上也就不免盈盈帶著淚痕，又恐被云麟瞧出來，忙掉轉(zhuǎn)身子，用手在那盤里將那顆珠子，撥得滾來滾去。云麟趁勢就將珠子拈在手里望了望，嘆道：“她寄這東西給我，徒然使我睹物思人，而今而后，我又如何消遣呢？”
淑儀道：“你這話又錯會了她的意思了。她其時曾經(jīng)叮囑過我的，她寄這珠子給你，并非贈你的表記，因為知道你家無儲蓄，無以為讀書之資，叫你將這珠子變價出來，購備些田宅，好讓你一心苦讀，不憂仰事俯蓄的用意。你此刻又這樣說法，她這一番菩薩心腸，你又誤認(rèn)為兒女私愛，這個如何使得呢。”
云麟點頭嘆道：“她的話雖然如此，然而叫我如何舍得賣她這珠子。我雖是一貧如洗，然尚不至到了沒有飯吃的地步，且放著再議罷?！痹器胝f著話，見淑儀面前那一杯茶，將要涼了，忙端起向口邊試了一試，笑道：“同妹妹只顧談心，也不曾讓妹妹吃茶。這是我今天因為妹妹要來，特地買的頂上龍井茶葉，涼了到轉(zhuǎn)可惜，妹妹且就我手里吃一口，聊表我的敬意?！?br />
淑儀含羞只搖頭不肯喝。云麟涎著臉，只顧相逼。淑儀將眼四面望了望，見沒有人，便在云麟手中微微咂了一口。云麟大喜，將淑儀吃剩下來的茶，仰著脖子，一口都吸盡了。淑儀滿面通紅，只拿眼將云麟瞟得一瞟，重又將個頭低下來，芳心中只覺得突突的跳個不住，兩人相對轉(zhuǎn)默然無語，坐了好一會，云麟深恐沒有話同淑儀講，淑儀必然要別著自己進(jìn)內(nèi)室去，故意拿話搭訕說道：“我想妹妹當(dāng)初同富大哥只結(jié)婚三天，禍?zhǔn)卤銖奶旖?，生生的拆散了妹妹鸞鳳。我如今想起來，只是替妹妹扼腕。好妹妹，你不許瞞我，你同富大哥這三天之中，怎生個恩愛，你須老實告訴我?！?br />
淑儀見云麟說出這些不瘋不顛的話，疑是有心奚落自己，不由急得淚痕滿面，站起身子嬌嗔道：“哥哥，你這話是同誰講？你是我的哥哥，你不應(yīng)該欺我，看我去告訴姨娘，請姨娘評評這個理，看這話可是你做哥哥該同我講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憎嫌著我，故意惱我。我從今日以后再也不敢到府，省得你想出法子來百般凌折我，叫我難受?！闭f著轉(zhuǎn)身就走。嚇得云麟真是面色如土，剛待上前去扯淑儀袖子，淑儀使勁一摔說：“大家放尊重些，叫人看見成個甚么樣子？你再同我這樣，我就喊了?！?br />
云麟剛一縮手，淑儀早穿花拂柳，飛也似的跑入內(nèi)室去了。云麟此時十分懊悔，暗想說話不該太急，先前窺她的用意，真?zhèn)€款款深深，并沒有一毫拒絕我的意思。我千不該萬不該，怎么忽然同她戲謔起來，無怪她忽然著惱，此番進(jìn)去，必然替我告訴我母親。母親素來溺愛我，雖然不至若何責(zé)備，然而被三姨娘聽見，此后當(dāng)真不許儀妹妹到我這里來，這不是求親返疏，求近返遠(yuǎn)么？咳，我這個人做事，竟如此顛倒，一個知心的艷友，既已深入侯門，放著眼面前一個姨妹，也如此緣慳情短，叫我活在這世上，還有甚么意味呢。想到此處，也就簌簌的淚流滿面，呆呆的望著盤里的那顆明珠，癡立了好一會，才輕輕拈起來，用紙包好，塞在自家衣袋里。暗想此時儀妹妹在里面，不知如何訴說我適才的事，愈想愈恨，又?jǐn)M就此轉(zhuǎn)回岳家，免得聽母親的詬誶。一個轉(zhuǎn)念，又覺得畢竟冷落了淑儀，心上總覺得過意不去。且待我踅進(jìn)內(nèi)室，聽一聽消息，再作道理。主意已定，便躡手躡腳輕輕的走進(jìn)內(nèi)室門外，側(cè)著耳朵靜聽。猛覺得內(nèi)里笑聲大作，全然沒有怨詈的情事，心里稍覺得一寬，便大著膽子跨進(jìn)去。三姑娘一眼看見云麟，笑指著向秦氏道：“你問你這令郎，他在外邊干的好事。”
云麟猛然聽得，還疑惑他們說的這才在書房里的事，不由只管望著他們發(fā)。三姑娘又笑道：“麟兒，你母親笑我們在上海龍華寺里騙了一頓筵席，這一頓筵席，我說不應(yīng)該多謝那位姨太太，還該多謝我這姨侄。這姨太太若不是因為關(guān)心著你，她如何肯同我們周旋呢。”云麟這才聽出話因，心上一塊石頭，算是放下，遂也笑了一笑。再留心看見淑儀，依依的坐在三姑娘身旁，新勻翠黛，重重峨眉，一種憨媚神情，并不是適才在書房里的氣色，也跟著他母親微微含笑。秦氏覺得日已挫西，便命黃大媽上街去買點心。三姑娘攔著說道：“剛才吃得午飯，此時狠用不著。我們坐一會也待回家了。”
云麟如何肯依，轉(zhuǎn)逼著黃大媽趕快上街去。云麟此時知道淑儀并不曾替他稟訴母親，從感激之中，又露著十分關(guān)切，時時拿著別話引逗淑儀談笑，淑儀也就像沒有適才的事跡一般，依然同云麟答話說話。大家正坐在室中，不多一會，黃大媽已經(jīng)回來，面上露著十分倉皇顏色，急急跑出來說道：“太太不好了，外面又造反了，有許多叫化子，成群結(jié)隊，滿街上亂跑。我問著人，人也不肯告訴我。少爺還安穩(wěn)坐在家里呢，可以快去打聽打聽罷?！边@句話不打緊，只將滿室里的人嚇得站起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柳氏也笑道：“你要出去便出去罷了，我?guī)讜r阻攔你過來。你是個大清國秀才。我那一件及得你，你這老師的稱呼，我萬不敢當(dāng)。我不配做你的老師，你那何其甫老先生，才配做你的老師呢?！痹器胄χ膊换卮?，徑自出了大門。他心里想想到那里閑逛才好呢？噯，不如先問伍公館那邊打探打探，他們回來的消息罷。主意既定一直徑向伍公館走去。家人們看見云麟到來，笑著上前迎接說道：“難到少爺也得著上海的信不成？”云麟笑道：“得著上海甚么信，我委實還不曾知道？我是特來問問你們老爺幾時可回?fù)P州？”那些家人們又笑道：“真真巧極了，今天午飯之前，已得了上海電報，說老爺們今晚準(zhǔn)抵鈔關(guān)碼頭，叫我們放人向河邊去伺候。少爺來得正好，少停一會，少爺若是高興，何妨也到船上走走呢?！?br />
云麟聽了好生快樂，忙答道：“準(zhǔn)去準(zhǔn)去。但有一層，小姐們的房屋，你們諸大管家想該替他們收拾整齊了，不要等到臨時，又弄得手慌腳亂，引小姐生氣。”家人們笑道：“這個還待少爺吩咐呢，十幾天頭里，老爺就有信回來，說是不日返揚(yáng)，我們早已打掃的打掃，裱糊的裱糊，忙得十分妥貼，趁小姐們不曾回來，少爺何妨到屋里去鑒賞鑒賞呢，老爺拿著錢養(yǎng)我們白吃飯不成？這一點點事辦出來，都要叫小姐們生氣，那還了得?！痹器朦c頭笑道：“照這樣才好呢。好在潘家貴的錁船，此刻諒還不曾抵岸，我就依你們到里邊去望望也使得。”說著便負(fù)了手閑踱進(jìn)去，身邊跟了兩名家人，走過幾重房屋，果然收拾得十分整齊。家人們又指著一帶素絹糊的紗窗說：“喏喏，這就是我們小姐住的臥室?！?br />
云麟趁勢也便走入去，看見妝臺上應(yīng)用的物品，陳設(shè)得一絲不亂，鏡臺屏幾，一例淡雅。便是那張繡床，掛的是荷葉繡邊的白綾帳額，帳鉤上搭著兩綹淡青帳須，愈顯得潔白天然，一塵不染。但是較之當(dāng)初玉鸞入贅時，錦簇花團(tuán)，脂紅粉膩，截然不同。云麟看著這種形狀，不覺凄然心惻，替淑儀身世非常扼腕。不由便坐在一張繡墩上，呆呆癡想。家人們已捧上一鐘茶來，那茶鐘便是淑儀房中陳設(shè)的。云麟端在手里，就口慢慢咀嚼。盡管坐在那里動也不動。那壁上一架掛鐘，的的答答，長針已指到酉初一刻，房門外邊站著的那兩個家人進(jìn)來笑稟道：“該是時候了，少爺還出城不出城？門口家人們已經(jīng)去了，恐怕老爺們在船上著急?！?br />
連催了兩聲，再看看云麟，只是坐著不理。那兩個家人只好依然退出來，暗暗掩口而笑。云麟坐了一會，才將茶鐘放在桌上，思量站起身子。猛然聽見外邊喧嘩之聲，如潮而起，不禁吃了一嚇，忙出了局門，剛待詢問家人有何事故，再望望那兩個家人已不知去向。正擬挪開腳步，向外面走去，猛的外面走進(jìn)一大群人來。第一個在前走的便是朱二小姐。一眼瞧見云麟笑道：“云相公你好，怎么不到船上去接我們，幫著料理料理，虧你耐心老坐在這里。”
云麟被這句話說得臉上通紅。剛待回答，又見淑儀同三姑娘盈盈到了面前。后邊便是幾個丫頭扶著卜氏太太，顫巍巍的向臺階上走，只不看見他姨父伍晉芳，想是在廳上指揮家人們檢點行李什物。云麟走近一步，招呼了卜太太，又向三姑娘問訊。淑儀看見云麟，含笑喊了一聲哥哥。此時家人們已向神堂上點齊香燭，便聽見門外二萬頭的極長鞭炮，放得霹霹雹雹價響，堂上笑語之聲，紛然并起，轉(zhuǎn)弄得云麟六神無主，知道倉猝之中，也不及同他們敘話，便趁勢移步走到大廳上面，果然見他姨儀伍晉芳坐在炕沿上，拿著熱手巾擦臉。一見了云麟，忙含笑抬了身子問道：“你怎么會知道我們今天到家？上次難為你寫的那封家信，狠是詳細(xì)，目下?lián)P州光景，想漸趨平靜了，石老充本地民政長官，卻算人地相宜，早晚得了閑暇，我也想去拜他一拜。聽說你也在署里當(dāng)著秘書，連日可常常到署里走走？”
云麟躬身答道：“今日無意之中，本是來探問姨父回家消息，聽管家說家眷船只已抵碼頭，本擬前去迎接，不料姨娘同姨妹妹等早回公館了。至于揚(yáng)州，因有孟公坐鎮(zhèn)，到還安靜。民政署里秘書一席，原是有名無實，侄兒對于公事上面，實在是個門外漢，自知分量，卻不敢前去濫竽充數(shù)。若說石老為人，各事到還虛心。他也久慕姨父大名，在侄兒面前曾詢問過幾次。姨父若是去拜謁他，怕石老還不容得姨父家食自甘，是要強(qiáng)姨父助他一臂呢?！?br />
晉芳連連搖頭冷笑道：“罷罷，這個我斷不敢領(lǐng)教。老侄，你看將來本地方人做本地方官，不鬧得一塌糊涂，你把我這一副眼珠子挖了去。我風(fēng)聞你的那位令姊丈，他也充當(dāng)議員去了，不怕老侄見怪，像你那位令姊丈，若是不鬧這共和，他有資格配做地方上議員，咳，清廷政體，固然不盡愜人意，然而將一個老大帝國，忽然一躍而變做共和，勢不至火夫廄卒，濫握軍權(quán)，宵小僉權(quán)，妄膺民社不止。老實說，我是受過清朝一命之榮的，雖不能為故主而死，更何顏再做民國的官僚。況且自改革政禮以來，藩鎮(zhèn)縱橫，內(nèi)閣更代，甚么國利民福，簡直拿他做著招牌，各營私利，將來還不知弄得若何結(jié)局呢?！?br />
云麟聽一句，只答應(yīng)一句，雖心里狠不以為然，面子上卻又不好拿話去駁回他。暗想我這姨父見解何以竟同我們那位何老夫子一鼻孔出氣，明倫堂那一天殉難的笑史，幸虧姨父不在揚(yáng)州，若是姨父也在揚(yáng)州，怕那地方上吊的繩子，還須多添得一根呢。想到此處，不禁異常好笑。又怕被晉芳瞧出自家的情形，只把個頭漸漸低下來。晉芳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又笑說道：“我適才這話，自問卻有經(jīng)驗。然而入了你們這班少年志士耳朵里，自然不免嗤之以鼻?！闭f著跳下炕來，伸出一只手，笑向云麟說道：“老侄老侄，你敢同我擊掌賭一賭，如今算是民國元年了，不出三年之中，若不出一個真命帝王來統(tǒng)治天下，算我這話是放屁。”
云麟連忙退了幾步，笑著說道：“姨父高見極是，小侄斷然不敢同姨父擊掌。但不過大勢所趨，怕將來這君主政體，未必能存立世界。那時候萬一有人衺干天位，恐怕不能就安然無事，少不得反對的又要高揭義旗，起而相抗，弄得兵連禍結(jié)，民不聊生，列強(qiáng)耽眈，再借靖亂為名，瓜分中土，真是鷸蚌相持，漁翁得利，那才危險呢。”
晉芳道：“你這話固然不錯，然而我雖未嘗讀書，從小時候也曾偷看過二十四史，顛倒翻遍過來，也不曾見過一個中國，沒有皇帝可以長治久安的。圣人說得好，三綱五常，今日既然弄得君綱不振，則將來逆子必可以弒父，悍妻必可以奴夫，王道不張，何以立國，這危險難道不是危險！”
云麟剛待再拿話來辯駁，里邊已走出一個家人來，稟說晚膳業(yè)已齊備，請老爺回去進(jìn)膳。云麟便起身告辭。晉芳一把將云麟臂膀扯住笑道：“老侄何必客氣，現(xiàn)成晚飯，又不為老侄添菜，自當(dāng)吃了飯回府。想我們那位侄婦，斷不至怪我不情?！?br />
云麟也便一笑隨著晉芳向后面走進(jìn)來。只見燈燭輝煌，卜氏太太已高坐在餐桌上面，一眼看見云麟，忙笑說道：“看我真老得不省人事了，云相公在這里，我就高踞首席。云相公快來，我讓你坐?！睍x芳笑道：“麟兒也不是外人，娘不必同他客氣。喏喏，你便坐在我這邊，對面讓你兩位姨娘坐?！?br />
云麟答應(yīng)著，朱二小姐便同三姑娘坐在一面，下面還放著一副杯箸，卻不見有人。云麟好生著急，只把眼睛四面的盼望。大家等了半晌，忽見走過一個仆婦來，匆匆的向席間來取杯箸。朱二小姐笑問道：“你忙甚么，小姐呢？”那仆婦笑道：“小姐在自家房里，命我將杯箸取進(jìn)去。小姐說是在房間里用膳，不出來陪太太們了。……”
大家聽了此話，明知淑儀是因為云麟在座，不便出來，是個避嫌的意思。朱二小姐偷眼看見云麟面上，已露出十分悵望顏色，自己卻又不好開口。偏生卜太太聽見這話，忽放下臉來說道：“儀兒這又算甚么，左右是自家的姨哥哥，從小兒都在一處吃著頑著，如今又這般蝎蝎鱉鱉生分起來了。你替我將她的杯箸放下來，快進(jìn)房去請小姐出來吃酒。今夜是接風(fēng)筵席，一家兒不好好坐在一處，轉(zhuǎn)藏躲起來，也不怕人家笑話。她不聽我的話，我是不依的，快告訴他說酒都冷了，大家等候著，叫她不許耽擱?！蹦瞧蛬D連連答應(yīng)，放下杯箸，飛也似的進(jìn)去請淑儀去了。朱二小姐聽卜太太說著這話，暗暗發(fā)笑，再抬眼偷看云麟，見他腮頰上兩個小酒渦兒幾乎要笑出來。不多一會，果然見淑儀已婷婷含笑走近筵前，挨著下邊坐下，這才大家傳杯弄盞，講些一路上的閑話。卜太太忽然笑著說道：“儀兒我們那一天逛龍華寺，會見的那位姨太太，模樣兒真是不丑。說起話來，又和氣，喉嚨又清脆，你們怎么含含糊糊的說她是做過煙花女子的，這話我就有些不大相信。我看她同你到是狠親熱，兩個人嘰里咕嚕，盡管在房里講個不了。我到今日，一共還不曾知道她姓甚么，叫甚么呢？”
卜太太說話時辰，只引得一個朱二小姐低著頭笑得合合的。云麟是個有心的人，又見朱二小姐這樣神情，益發(fā)凝神靜聽，只等待淑儀回出甚么話來，端著酒杯，只管發(fā)呆。朱二小姐更忍不住笑說道：“母親，你老人家認(rèn)不得這女子，座中正有人認(rèn)得她呢，此時卻不便告訴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日后自然會知道?！薄〔诽杨^一扭笑道：“我不信，難道這女子是儀兒父親的相識？你們告訴了我，怕我責(zé)備儀兒的父親，是不是？?！辈诽@句話剛說出口，早引得合座的人都大笑起來。只有晉芳同云麟摸不著頭腦，也只好隨著她們一笑。晉芳笑道：“母親說話真?zhèn)€冤屈了孩兒。孩兒除得已死的翠姨，是幼年做的不尷不尬的事，其余的沾花惹草，確自信不敢失足。母親偏生牽涉孩兒身上，叫孩兒如何分辯?！?br />
卜太太也笑起來說：“晉芳這話也說得是，若果然這女子同你有首尾，我這第二個媳婦，是不吃醬油，單管吃醋的。她聽我提著這話，她不氣著說，依然笑著說，可想與你身上沒有干涉了。算我年紀(jì)老了，真是不達(dá)時務(wù)?！?br />
此時連廳上侍立的仆婢，聽見卜太太這話，莫不掩口而笑，轉(zhuǎn)弄得朱二小姐紅云布滿粉面，含羞答道：“這轉(zhuǎn)是媳婦笑的不好了，我不笑別的，我只笑母親說話太不分清，瓜藤扯著葫蘆，這一重交涉，隔著班輩呢。照母親這樣講，豈不是三代不分大小，虧母親還拿話來打趣媳婦呢?！蔽闀x芳聽出朱二小姐的語意，也暗暗猜到這個人，只管掉轉(zhuǎn)頭來向云麟身上打量。云麟真是無地可容。論他心理，此時是又驚又喜，礙著卜太太在座，卻不敢公然承認(rèn)，只拿眼瞟著淑儀，恨不得淑儀將這事原委把來詳細(xì)告訴他。淑儀只是低頭無語，勉強(qiáng)終了筵席，大家散坐。晉芳又邀著云麟向廳上去吃茶，云麟無奈，唯唯跟著晉芳出來。晉芳先向炕上坐下，又命云麟坐下去，早有家人們送上兩杯濃濃的茶來。晉芳吃了一口，漱了漱齒，吐向痰盂里面，遂從衣領(lǐng)底下取出一根銀剔牙杖，慢慢剔著牙齒，笑向云麟道：“老侄你適才可聽見他們說的話，分明指的你當(dāng)初所眷的妓女紅珠，我也知道這個人，比尋常妓女不同，況且她同老侄又是格外要好，如今可算是一入侯門，蕭郎陌路了。我知道你前次在上海無意中窺見她的蹤跡，不是幾次曾去訪他，幾幾乎像劉阮重入天臺，迷而不遇，卻不料到儀兒他們轉(zhuǎn)從龍華寺里居然同她接洽起來，我替老侄可惜。若是老侄多留滯上海幾日，安知不一齊到這寺里，那時候晤對之下，到要算是一番奇遇呢?？龋松龊?，總有一定，譬如我當(dāng)日不是同你翠姨也曾經(jīng)暌別了好幾個年頭，后來不先不后，居然從鎮(zhèn)江被鸞兒的母親將她帶得回來，畢竟還死在我的身邊，我但愿你們也有這一天，珠還合浦，那就不枉你們一番交好了，你看我這話可是不是？”
云麟聽到此處，也不禁十分感痛，又感著晉芳這一番說話的意思，便前前后后將在南京紅珠待他的一番情義，從頭至尾敘述出來。說到沉痛去處，也不怕被旁人竊笑，簡直縱橫涕泣起來。又因為適才吃了幾杯悶酒，蓋住了臉，遂將平日憶紅珠的小詩，含悲帶咽的念給晉芳聽道：“紅褪荼靡綠褪蕉，宛然當(dāng)日可憐宵。涼風(fēng)不動秋千索，隔院琵琶奏綠腰?！薄肮槐「：蠠o情，仔細(xì)思量總不平。白是肌膚青是發(fā)，當(dāng)年翻恨太分明?！?br />
“鯉魚未老燕飛來，底死瑤函竟不回。猩血做心愁做骨，未應(yīng)容易便成灰?！痹器胍贿吥?，晉芳一面用手掌在炕桌上擊著，替他按拍。聽他念畢，極口稱贊道：“好詩好詩。第三首你怪她不寫信給你，你便冤枉煞她了。她處處怕你為她分心，巴不得你永遠(yuǎn)不為她相思，你叫她還肯無緣無故的寫著信來觸你的愁腸，我猜她這一番既然會見儀兒，同她在密室里攀談許久，難保她沒有甚么信件交給儀兒。等我隨后替你問一問儀兒，如有消息，我定然告訴你，讓你放心?！?br />
云麟便趁勢說道：“姨父的話，小侄感激異常。好在姨娘同姨妹妹這番回來，我的母親一定要接姨娘們?nèi)プ咦叩?，姨父千萬命儀妹妹一齊去，讓小侄向儀妹妹問一問，小侄便感姨父的深情不淺。”晉芳點了點頭說：“這個老侄放心，便是尊堂不來接他們，儀兒也該到府問候姨母的安好，有話不妨盡向儀兒詢問。”云麟這才十分歡喜，見夜色已深，不便久延，也就辭了晉芳回去，徑向岳家走來。其時夜色已深，柳府上下人等，業(yè)已熟睡。云麟敲了好半會門，還是柳氏在內(nèi)室聽見，命面前一個女仆去開門，將云麟放入。云麟笑向那個仆婦問道：“小姐睡了不曾？”仆婦答道：“小姐不曾睡呢？因為恐怕姑爺回來，一個人坐在燈下看書?！?br />
云麟點了點頭，笑嘻嘻的走入房里，一面分付那仆婦依然去睡，一面便就燈下看柳氏讀的何書。柳氏剛立起身子笑問道：“今晚又在那里吃了酒了，看你滿臉都露著醉意，累我好等。一個人又苦寂寞，在此隨意翻了一本小說子消遣?！痹器胄Φ溃骸斑m才是被姨父他們留住在那里，不免又多飲了幾杯，狠覺得有些口渴呢?！?br />
柳氏笑道：“原來姨娘他們打從上?；貋砹?，怪道耽擱到這時候?！闭f著便從茶桶里倒了一鐘釅茶，遞給云麟。云麟端著茶，只顧嘻嘻的要笑。拿著別話搭訕說道：“你素來不甚喜歡看新小說子，何以今兒這般高興起來。你以后若果然喜看小說，我當(dāng)初還撰了一篇有頭沒尾的彈詞，你不膩煩，我試念給你聽?！闭f著便將他前次因為戀愛淑儀，朱二小姐命他做的那段彈詞，朗朗念給柳氏聽。念了好一會，便又笑問柳氏道：“你試猜猜看，我這書中講的那個陸麗鶯，你猜是誰？”
柳氏笑道：“你心里的事，我如何會猜得著，左右不過編著頑罷，料也不見得定要指著一個人。”云麟搖頭笑道：“不然不然。世間做小說子的人，斷沒有個無影造西廂的道理。我知道你非常聰明，斷然不會沒猜著，你就這陸麗鶯的姓上著想，你就該猜著我意中指的那個女人。……”此時柳氏明知在陸麗鶯姓上著想，定然指的是姓伍的了，卻不肯說破，轉(zhuǎn)放下一副沉靜顏色說道：“我勸你息了這念頭罷。若該是你們的姻緣，老天便不該生我，同這富家少爺。富少爺既不幸為國捐軀，我這蒲柳之姿，又未免負(fù)了你潘安再世?？蓱z那個人如今不幸已成了孤孀了，霜寒月冷，憔悴可憐，古井沉沉，你何苦又拿這艷語淫詞，擾起他情海波瀾，不能完他水霜節(jié)操，你同富少年又是患難至交，我也知道他當(dāng)初待你那一番情義，真是無微不至，你若效那輕薄相如，琴挑卓婦，可知他英靈不爽，難保他不矗立在碧紗窗外，鑒察你們的舉動?？?，我原知道我這不情之論，非你所樂聞，然而你相信我是個賢婦呢，這話我固然要說，就是你惱著我，罵我是妒婦呢，我這話也是要說。”
云麟當(dāng)時挾著一團(tuán)高興，滿擬向柳氏面前賣弄他同淑儀平時的情事，不料轉(zhuǎn)被柳氏兜頭淋了一杓冷水，心中十分不快，想要拿話去駁回她，又覺得她的話理直氣壯，沒有可以指摘的去處，便是同她爭競起來，萬一被旁人聽見，也覺得不雅，不得已轉(zhuǎn)懨懨的睡上床去，蒙頭而臥。一時間已鼾聲大作，柳氏也知道他的用意，心里只暗暗好笑，將案上書籍理了理，自家吹滅了燈，也就向云麟腳邊睡下。一宿無話。剛是清晨光景，云麟一心記卦著今日淑儀到他家里，更睡不著，早一咕嚕披衣坐起，忙忙的將仆婦們催起身來，替他預(yù)備盥洗的水，心里多嫌著柳氏，更不約她一齊回去，防的礙著耳目。柳氏已被他驚醒，在枕上問道：“今天有甚么要緊的事，起身得恁早。天氣新寒，到是多穿幾件衣服。你要甚么，我起來替你打點。”
云麟臉上紅紅的勉強(qiáng)笑著，按著柳氏的衾說道：“你多睡一會兒不妨，我不需甚么衣服。我因為有一位好朋友，約在今早向他那里講話，遲了怕他要出去，所以趕著去會一會。……”柳氏已忘卻昨夜云麟同他說的那些事跡，心里原只當(dāng)云麟真?zhèn)€是去會朋友，只點了點頭說：“既然約定了人家，卻宜早點去為是，不然人家要責(zé)備你失信。做一個人，這信實兩個字，到是處世的金針。你各事能這樣，我心里狠是歡喜?！?br />
云麟聽柳氏這番話，也猜不出她是有意無意，只低頭笑了笑，忙忙的徑自走了。及至走出大門，覺得路間行人稀少，那一綹一綹的霜痕，薄薄的鋪在白草上，還不曾融化。他打從柳府那里回家，卻須經(jīng)過伍公館門首，只見雙環(huán)緊掩，寂靜無聲。一帶圍墻，西邊高高的露出幾株疏柳。云麟知道這柳樹下面，便是他姨妹臥室，不由的心里蕩了一蕩，暗想這時候我那姨妹定是香衾裹體，睡思正濃，可惜她這嬌喘微微，竟不容我親近，在鴛枕旁邊，盡情賞鑒，這也是我云麟的一生恨事。想到此處，不知不覺那兩條腿竟有千斤重量，忽然抬不起來，癡癡的只管站著那里發(fā)呆。猛然又觸起一個念頭，暗想我今日既然為她起得恁早，她昨晚定然聽見姨父命她到我家里的話，管許她的用心同我一樣，斷然不會在這個當(dāng)兒還安然高臥的道理。想到此處，又高興起來，邁開腳步，一口氣跑回自己家門首。不料到那兩扇大門，依然緊緊閉著，不由的十分懊惱。一頓拳頭腳尖，擂得那門的冬冬響。驚醒黃大媽不知是誰叫門，忙忙的掩著衣服，跳下床前來。開門一眼看見是云麟，不禁笑道：“少爺回來得如何怎早？”
云麟望黃大媽啐了一口說道：“早呢，你看日頭升得多高了，這時候還不將家里打掃潔凈，只顧偷懶睡覺，我看你是越發(fā)倚老賣老了。”黃大媽被他罵得啞口無言，讓過一旁。云麟向他母親臥室里走進(jìn)去，秦氏已經(jīng)醒在床上，笑著說道：“我知道相公又發(fā)生甚么事件了，不然不會在這個當(dāng)兒便鬧到家里來，莫不是昨夜又同媳婦淘氣？”云麟笑道：“不是不是。母親你老人家趕快起身罷，姨娘同姨妹妹今天一齊到我們這里來呢，我們也該預(yù)備預(yù)備，不用怠慢了人家，人家是打從遠(yuǎn)路回來，巴巴的來替母親請安。母親你瞧瞧黃大媽到此刻才下床，她欺著母親不狠問事，所以如此懶惰?！?br />
秦氏笑道：“我說為甚么事呢？原來是你的姨妹妹今天到我們家里，你所以這般著急。這請安兩個字，我不敢當(dāng)。便是你姨妹妹他們，出來至早也須得到午飯時候，斷然不會趕著這清大早起。我知道你心里惦記這事，所以連覺也不能好生安睡。你適才在街道上行走，你可看見人家內(nèi)眷，此時坐著轎子出來應(yīng)酬不曾？我看你這般形狀，簡直將你姨妹妹們當(dāng)做下田的娘子，不然就是賣花的婆娘，才這般老早的出門呢。至于黃大媽，因為家中不過我同她兩個老婆子，早起了也沒有事干，每天都要到這時候才起來，收拾各事，你不怪你今天起得太早，轉(zhuǎn)怪別人起得太遲。我請問你，每日里可是一般像今天起得恁早？便是做一個家主，說出話來要叫人佩服，不用高一腳低一腳的使你沒來由的性子?！?br />
秦氏這一篇嘮嘮叨叨的話，轉(zhuǎn)將云麟說得笑起來說：“娘的話何嘗不是，我聽了也很明白。只是姨娘他們雖說是要到我們家里來，我們這里也該差個人去請他們一請，娘看可使得使不得？?！鼻厥掀鋾r說著話，已經(jīng)緩緩的起身下床，點頭說道：“這個應(yīng)該的，停會子命黃媽跑一趟才是道理。你今天想還不曾吃過點心，要吃甚么，先命黃媽替你去買點來，餓了到不是頑的。”云麟笑道：“頂好先命黃媽去接他們，接了他們到來，一齊再吃點心不遲。”秦氏正色道：“這個又何必呢。他們到來，還有好些時辰，你忍得住這般老餓？”
云麟不得已才怏怏地坐向書房里。少停黃大媽才送進(jìn)一盤點心來，云麟胡亂吃了些，便催著黃大媽收拾收拾，快快向伍公館里去請客。黃大媽答應(yīng)他自去了。云麟重新將書房里幾炕，親手用毛帚子拂拭得十分干凈。又將陳設(shè)的幾個茶杯，用清水洗滌了一番，又拿向鼻邊聞一聞，見沒有甚么不潔氣味，然后把來生在一旁。誰知挨磨了好一會功夫，再望望西邊花墻上，那一輪晴日影子，只下來得三五寸。暗暗恨著這老天，今日何以同我做起對來。平時怕他遲，他遍生走得飛快。今天求他快，他偏生又故意在那里延捱，莫要引我興發(fā)，看我拿出那羲和鞭子，同你拚個你死我活。畢竟因為昨夜不曾好生安睡，今天又起得太早，此時轉(zhuǎn)覺得有些疲倦起來，一倒頭便和衣睡在自家一張小床上。剛閉上眼，又防淑儀他們已經(jīng)到來，兀自驚醒。及至再側(cè)耳細(xì)聽，忽又杳無消息。如此三四次，不知不覺，真?zhèn)€朦朧睡著了。正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猛然從睡夢里忽然見有人笑語聲音。他是有心事的人，兀的驚得直坐起來，恍惚之間，又忘卻今日早間的事，也想不出此時究竟睡在甚么地方，只管用手揉著眼睛，呆呆的在那里發(fā)。這時候已看見床邊立著一個婦人，向他笑道：“怎生如此好睡，我們已經(jīng)來了好半日了，命黃媽喚你又喚不醒，敢莫昨天夜里是出去做賊的，這般辛苦還了得?！?br />
云麟此時吃了一嚇，忙凝神望了望，原來這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姨母三姑娘。心里才想起今天的事，好生惶愧，又羞又急，忙跳下床，連鞋子也趿不及。再向三姑娘身后一望，巧見淑儀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一架書櫥面前，低著頭微微含笑，益發(fā)覺得對不住他們，更不知拿甚么話來酬對。在這個當(dāng)兒，他母親又含笑跨進(jìn)書房來，指著云麟笑道：“好呀，早間忙得像沒頭蒼蠅似的，逼著鬧著，命黃媽去請姨娘。姨娘同你姨妹妹來了這好半天功夫了，連你影子也不看見，原來躲向這里睡覺，要不是里面立刻要開飯，我還不讓你姨娘來喊你，讓你整睡一天。等你姨妹妹他們走了，我再來問你，將人家請得來，你轉(zhuǎn)想出法子來怠慢人家，看你可過意得去！”
云麟急道：“娘真坑死了人。我便糊涂睡著了，娘也該將我打醒了，我難道竟會睡死了不成？”秦氏回頭望著三姑娘笑道：“你看你這姨侄兒說出話來，還是三歲孩子似的。我何嘗不幾次命黃媽來喊你，要你肯醒呢。黃大媽告訴我才將你推得微微醒轉(zhuǎn)，你一個翻身，又向床里睡著了。黃大媽她當(dāng)真能彀打醒你不成？”云麟益發(fā)著急，四面望了望說：“黃大媽呢？這老婆子越老越不濟(jì)事，她既然喊我，無論怎樣就該拚命將我喊醒了才是，怎么見我不醒，她就跑了，她究竟安的是甚么心，看我起來同她拚命！”三姑娘笑道：“這又算甚么大事。便是今天不見，還有別的日子呢，要這樣著急做甚？”
秦氏也笑道：“三姨娘，你不必問他，我看他也是娶了媳婦的人了，到如今還一般孩子氣的。譬如今天早起忙著要去接你們，刻不待緩，又怪黃媽起身得遲了，連我都耽待著不是呢！?！闭f著便將云麟早間的神情，形容著告訴三姑娘聽。云麟此時只偷眼望著淑儀笑，淑儀依然低著頭，一共也不理他。于是相將都進(jìn)入內(nèi)室，大家坐下來吃飯。吃飯之后，云麟一眨眼看見淑儀已向她母親房里去盥洗，冷不妨也跑入房里，挨近淑儀身側(cè)，低低笑道：“好妹妹，停會子我請妹妹到我書房里去走一趟，我有話要同妹妹細(xì)談，千萬瞞著姨娘他們，妹妹一個人背著他們最好?！笔鐑x笑道：“有話你盡管在這里說罷了，誰耐煩到你書房里去。我知道你的心事，不過要向我問問那個人的消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正要來告訴你呢?！?br />
云麟笑道：“這話還在其次，我同妹妹已有好許時不見了，我想你的心，比較想那個人還真切得十倍，我只猜不到妹妹可想我不，想我知道你們女人家的心腸，比鐵石還硬。就拿適才你對我說的話而論，就可瞧出妹妹的心了。我的書房離此又不遠(yuǎn)，又沒有鬼，你便進(jìn)去坐一坐，也不為褻瀆了你。我想當(dāng)初妹妹不曾出嫁的時候，待我是個甚么光景？如今人大心大，比較以前，就大不相同了，我不恨別的，我只恨我。……”
云麟說到此便咽住了，止不住兩個眼胞里含著一股清水，汪汪的只不曾滾下來。淑儀起初聽他說話沒有輕重，剛待嗔責(zé)他，及至見他這種情形，心腸也就軟了，只呆呆的向云麟瞪了一眼。正想說話，忽見秦氏同她母親也走得進(jìn)來，不好說甚么，故意放重了聲氣說道：“你就在書房去等我一等，我立刻將那人寄給你的物件交給你，我難道便吞沒了不成？看你只管嘮嘮叨叨的催個不了?！?br />
三姑娘接笑道：“那珠子真是圓得可愛，六八百銀子準(zhǔn)值。我今天已叮囑你妹妹帶在身邊，你就拿出來給你哥哥罷。……”云麟見淑儀說話，已知道她的用意，也深恐三姨娘叫淑儀當(dāng)面交給自己，早一溜煙跑向書房里去了。三姑娘說著話，再瞧瞧云麟，已不在房里，也就含笑命淑儀去送給他。此處秦氏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甚么，便掉轉(zhuǎn)臉來向淑儀三姑娘笑道：“儀兒，你先將這珠子拿出來給你姨娘瞧瞧?！?br />
淑儀便從裙帶上解下一個荷包，將珠子取出來，遞給秦氏。秦氏接在手里望了望，果然精圓光潤，是一粒無價明珠，便問這珠子是打那里來的？三姑娘一面將珠子取過來說：“儀兒你就向書房里去將這珠子交給哥哥，等我將其中情節(jié)告訴你姨娘罷?！?br />
淑儀點點頭，依然將珠子包好，便輕挪蓮步，徑向云麟書房走來。好笑云麟此時好像熱鍋上螞蟻一般，正團(tuán)團(tuán)的在書房里轉(zhuǎn)呢。剛踅身走到門側(cè)，驀一抬頭已見淑儀笑盈盈的，分花拂柳而來，云麟含笑迎得上前，便想去握纖手，嚇得淑儀忙退了一步，向云麟丟了一個眼色。云麟果然看見黃大媽，已從后邊顫巍巍的捧著兩杯茶跟著淑儀送入書房里。云麟讓著淑儀坐下，叵耐那個黃大媽也想就著窗口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來。云麟叱道：“黃媽你不去后邊料理料理事件，此處沒有你坐的地方。”
黃大媽撅著嘴說道：“鍋杓碗盞，我已揩抹得干干凈凈，再沒有事件還待料理。好少爺，我今天忙了好大半天了，實在辛苦得狠，借少爺書房這里彎一彎腿兒，少爺可憐則個。”云麟急得甚么似的，雙足齊頓喊道：“甚么地方你彎不得腿，你偏要趕向這里來彎腿。我的書房是我讀書的地方，須不是彎腿的地方。況且還有儀小姐在這里，你便沒規(guī)沒矩，要想同我們坐在一處來，快快替我滾出去，是你造化?！?br />
黃大媽見云麟真?zhèn)€急了，卻也不敢再行辨白，只低著頭，咕著嘴，一面向外走，一面暗暗的發(fā)話道：“幸虧儀小姐還是我親眼看見她長大的呢，怎樣在一處坐坐，也該派我不是，打量我不知道你的用心呢，不過你們要談背人話兒，就多嫌著我一個?！笔鐑x也微微有些聽見，只得故作不理，向云麟笑道：“一個年紀(jì)大的人，同她較量甚么。你氣壞身子，到值多了?！?br />
云麟見黃大媽已走，才將這一口氣按捺下去，回嗔作喜，笑向淑儀道：“妹妹請坐，近年來接二連三，出著不幸的事，我們姊妹們從小在一處的情分，轉(zhuǎn)弄得生疏了。在上海的時辰，妹妹深居內(nèi)室，?！闭f到此，又伸了兩個指頭笑道：“這個人鬼精靈兒似的，我又生怕她背地里糟蹋我們，一句大意話也不敢向妹妹面前說。難得此番大家到了揚(yáng)州，第一件要求妹妹不用遠(yuǎn)我，得著閑空兒，便向舍間長長走走。妹妹是知道你那個嫂子為人太忠厚，又太丑陋，我一生一世，是不想同她好的了。除得妹妹，我如若有個第二人在我心上，我將來便不逢好死?！?br />
淑儀聽他這一篇沒頭緒不倫不類的話，兀自十分好笑，又不忍拿話去駁回他。剛好云麟說到此處，便笑著說道：“不錯不錯，我狠知道你心上沒有第二個人，只是你今天巴巴的將我接得來，不是為的第二個人，還是為的第三個人不成？我且沒有功夫同你瞎三話四，我只將人家托我的事交代給你便完了。至于你心上有她沒她，也不干我閑事。我也犯不著管你?！闭f著便從腰里掏出那一粒明珠，卻好見案頭放著一個盛佛手的金漆盤子，空在那里，淑儀便輕輕將珠子放入盤中，那珠子便滴溜溜的向盤中滾個不定。云麟因為適才的話說得太過，一時轉(zhuǎn)不過口來，故意冷冷的瞧了一眼說道：“妹妹這珠子是打那里來的？我正因為昨天晚上在妹妹那聽見你那位姨娘說的話，閃閃爍爍，叫人摸不著頭腦，我要想問，又因為礙著太姻母在座，又不便問。我其時便打了主意，就借著這事懇求姨父放妹妹到舍間來走一趟，我是想同妹妹說幾句體己的話兒。至于這珠子不珠子，無論是誰交給妹妹的，我都不放在心上?！?br />
淑儀聽畢，不禁冷笑道：“不錯，你這話我是最相信不過。你心上何嘗有這件事來，只不過在上海時辰，看了那個人的身影子，便連夜的坐著車子去訪問消息，那一種愁眉不展的樣兒，好像有甚么重大心事似的。感激你并不曾瞞我們，還殷殷勤勤的同我們商議。便是昨天在我們家里，我的姨娘不過剛才提著龍華寺里話兒，你便十分注意，恨不得我們立刻就將當(dāng)時的情節(jié)趕快告訴你?？?，她這人待你的情分，你當(dāng)初也曾告訴過我同春姐姐，真不是個尋常妓女，就是在南京救你出險，可想她不忘舊好。再講到改葬玉鸞一層，我對她也是感入骨髓。不料我同她還有一番緣法，竟無意中在龍華寺會晤，她那種冰姿俠骨，真?zhèn)€叫人又敬又愛，我也巴不得她萬一有這一天再嫁給你，我們可以常常在一處聚首，這是我的一種希望。不料你此刻忽然又在我面前撇清起來，真猜不出你是何用意。果然你是拿這話來欺我，我到轉(zhuǎn)可以放心，萬一真?zhèn)€竟冷淡對她，負(fù)了她這一番盛意，你這個人還成了甚么呢？。……”
在云麟的用意，此時想用一番柔情蜜愛，引動淑儀芳心，深恐淑儀因為他眷注紅珠，未免怪自己用情不專。今聽淑儀這一番透澈的說話，不覺爽然自失，也就不能再行偽飾，不由長嘆道：“妹妹責(zé)備我的話，何嘗不是。我不過因為她已經(jīng)身有所屬，思慕也是無益，一時間便恨不得一揮慧劍，斬斷情絲。譬如妹妹當(dāng)這芳年，正像一朵花兒剛在半開時候，不幸天地?zé)o情，竟叫妹妹凄涼寡鵠，我每逢替妹妹想到茫茫身世，不免清夜涕零，更有何心，縈情芳草。我適才對妹妹的話，到也不是一定是矯情呢。”
淑儀聽到此處，桃花腮頰上也就不免盈盈帶著淚痕，又恐被云麟瞧出來，忙掉轉(zhuǎn)身子，用手在那盤里將那顆珠子，撥得滾來滾去。云麟趁勢就將珠子拈在手里望了望，嘆道：“她寄這東西給我，徒然使我睹物思人，而今而后，我又如何消遣呢？”
淑儀道：“你這話又錯會了她的意思了。她其時曾經(jīng)叮囑過我的，她寄這珠子給你，并非贈你的表記，因為知道你家無儲蓄，無以為讀書之資，叫你將這珠子變價出來，購備些田宅，好讓你一心苦讀，不憂仰事俯蓄的用意。你此刻又這樣說法，她這一番菩薩心腸，你又誤認(rèn)為兒女私愛，這個如何使得呢。”
云麟點頭嘆道：“她的話雖然如此，然而叫我如何舍得賣她這珠子。我雖是一貧如洗，然尚不至到了沒有飯吃的地步，且放著再議罷?！痹器胝f著話，見淑儀面前那一杯茶，將要涼了，忙端起向口邊試了一試，笑道：“同妹妹只顧談心，也不曾讓妹妹吃茶。這是我今天因為妹妹要來，特地買的頂上龍井茶葉，涼了到轉(zhuǎn)可惜，妹妹且就我手里吃一口，聊表我的敬意?！?br />
淑儀含羞只搖頭不肯喝。云麟涎著臉，只顧相逼。淑儀將眼四面望了望，見沒有人，便在云麟手中微微咂了一口。云麟大喜，將淑儀吃剩下來的茶，仰著脖子，一口都吸盡了。淑儀滿面通紅，只拿眼將云麟瞟得一瞟，重又將個頭低下來，芳心中只覺得突突的跳個不住，兩人相對轉(zhuǎn)默然無語，坐了好一會，云麟深恐沒有話同淑儀講，淑儀必然要別著自己進(jìn)內(nèi)室去，故意拿話搭訕說道：“我想妹妹當(dāng)初同富大哥只結(jié)婚三天，禍?zhǔn)卤銖奶旖?，生生的拆散了妹妹鸞鳳。我如今想起來，只是替妹妹扼腕。好妹妹，你不許瞞我，你同富大哥這三天之中，怎生個恩愛，你須老實告訴我?！?br />
淑儀見云麟說出這些不瘋不顛的話，疑是有心奚落自己，不由急得淚痕滿面，站起身子嬌嗔道：“哥哥，你這話是同誰講？你是我的哥哥，你不應(yīng)該欺我，看我去告訴姨娘，請姨娘評評這個理，看這話可是你做哥哥該同我講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憎嫌著我，故意惱我。我從今日以后再也不敢到府，省得你想出法子來百般凌折我，叫我難受?！闭f著轉(zhuǎn)身就走。嚇得云麟真是面色如土，剛待上前去扯淑儀袖子，淑儀使勁一摔說：“大家放尊重些，叫人看見成個甚么樣子？你再同我這樣，我就喊了?！?br />
云麟剛一縮手，淑儀早穿花拂柳，飛也似的跑入內(nèi)室去了。云麟此時十分懊悔，暗想說話不該太急，先前窺她的用意，真?zhèn)€款款深深，并沒有一毫拒絕我的意思。我千不該萬不該，怎么忽然同她戲謔起來，無怪她忽然著惱，此番進(jìn)去，必然替我告訴我母親。母親素來溺愛我，雖然不至若何責(zé)備，然而被三姨娘聽見，此后當(dāng)真不許儀妹妹到我這里來，這不是求親返疏，求近返遠(yuǎn)么？咳，我這個人做事，竟如此顛倒，一個知心的艷友，既已深入侯門，放著眼面前一個姨妹，也如此緣慳情短，叫我活在這世上，還有甚么意味呢。想到此處，也就簌簌的淚流滿面，呆呆的望著盤里的那顆明珠，癡立了好一會，才輕輕拈起來，用紙包好，塞在自家衣袋里。暗想此時儀妹妹在里面，不知如何訴說我適才的事，愈想愈恨，又?jǐn)M就此轉(zhuǎn)回岳家，免得聽母親的詬誶。一個轉(zhuǎn)念，又覺得畢竟冷落了淑儀，心上總覺得過意不去。且待我踅進(jìn)內(nèi)室，聽一聽消息，再作道理。主意已定，便躡手躡腳輕輕的走進(jìn)內(nèi)室門外，側(cè)著耳朵靜聽。猛覺得內(nèi)里笑聲大作，全然沒有怨詈的情事，心里稍覺得一寬，便大著膽子跨進(jìn)去。三姑娘一眼看見云麟，笑指著向秦氏道：“你問你這令郎，他在外邊干的好事。”
云麟猛然聽得，還疑惑他們說的這才在書房里的事，不由只管望著他們發(fā)。三姑娘又笑道：“麟兒，你母親笑我們在上海龍華寺里騙了一頓筵席，這一頓筵席，我說不應(yīng)該多謝那位姨太太，還該多謝我這姨侄。這姨太太若不是因為關(guān)心著你，她如何肯同我們周旋呢。”云麟這才聽出話因，心上一塊石頭，算是放下，遂也笑了一笑。再留心看見淑儀，依依的坐在三姑娘身旁，新勻翠黛，重重峨眉，一種憨媚神情，并不是適才在書房里的氣色，也跟著他母親微微含笑。秦氏覺得日已挫西，便命黃大媽上街去買點心。三姑娘攔著說道：“剛才吃得午飯，此時狠用不著。我們坐一會也待回家了。”
云麟如何肯依，轉(zhuǎn)逼著黃大媽趕快上街去。云麟此時知道淑儀并不曾替他稟訴母親，從感激之中，又露著十分關(guān)切，時時拿著別話引逗淑儀談笑，淑儀也就像沒有適才的事跡一般，依然同云麟答話說話。大家正坐在室中，不多一會，黃大媽已經(jīng)回來，面上露著十分倉皇顏色，急急跑出來說道：“太太不好了，外面又造反了，有許多叫化子，成群結(jié)隊，滿街上亂跑。我問著人，人也不肯告訴我。少爺還安穩(wěn)坐在家里呢，可以快去打聽打聽罷?！边@句話不打緊，只將滿室里的人嚇得站起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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