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南河下花園巷東首,有住宅一所,前面是個大廳,廳后便是三進住宅。甬道西邊,有個六角小門。進了那門,便是書房。書房背后,辟了一座幽深雅潔的花圃。其時那所住宅,已收拾得非常精致。一例的楠木椅子,地上的氈毯,屋里的電燈,應(yīng)用盡有。第二重上房,格外華麗,爐靄微飄,瓶花欲笑。這一天晚上,有男女二人,對坐在房里。那女子渾身穿著縞素,流轉(zhuǎn)星眸,四面望了望,不禁憮然說道:“這一番到狠費了儀姊姊的心力,承她盛愛,替我們布置得這般周到,累你明天趕得過去,將一切帳目,調(diào)查清楚,好讓我將款子交代給她。至于她待我們的情義,一時也酬報不來,且放著再說?!?br />
那男子躺在一張沙發(fā)椅子上,盡管聽她說,也沒回答,只是傻傻的望了一會,笑一會,笑得那女子不好意思起來,輕輕啐了一口,低問道:“你敢是癡了?盡笑則甚?”那男子方才笑著說道:“我癡便不癡,我正在這里想呢,想我們怕是做夢?!蹦桥右簿陀恍?,說道:“清醒白醒,甚么夢不夢呢。今天在火車上,你也累得辛苦了,還該回去早點睡覺才好?!边@句話不打緊,轉(zhuǎn)把那個男子嚇了一跳,頓時收斂笑容,望著她憨憨的說道:“哎呀,好容易將你接得回來,便是做夢也該讓我遂一遂心愿,怕醒時懊悔,已是遲了,怎么你還狠心,催我回去睡覺?!?br />
這時候已走過一個小婢,到他們兩人面前,各倒了一鐘釅茶。那女子捧著茶杯,向唇邊呷了一口,正色說道:“唉,飄泊半生,甚么酸甜苦辣的味兒,我都嘗過了。我原感激你待我不薄,自從遭了這番魔動,所以巴巴的還叫你來接我。第一件我是孝服在身,一時還不能同你提起婚嫁。我如今已打定主意,你近年的境遇,前日已經(jīng)告訴過我了。可憐老太太生你一人,今日并不曾得著你一點好處。便是你那太太的性情,也是十分賢慧。一顆珠子能值幾何,你寧可挨著饑餓,都不肯將這珠子割舍。我當時聽見這話,狠感激你的用心。好在我別的沒有安慰你的去處,至于這區(qū)區(qū)銀錢,除得我們那個給我一千兩現(xiàn)銀而外,其余珠寶珍飾,算來也值得萬金。我又沒有一個親人,我預(yù)備先揀一個好日子,將老太太同你們太太接過來住在一處,我在名目上便算是你的姬侍,借此可以稍盡我孝敬老太太一片私心。那座書房,便給你在里面安心求學(xué)。后面的上房兩重,一重安置老太太,一重安置你們太太。我呢,便權(quán)將這所臥房,當做靜室,長齋繡佛,修一修來世,不至再墮落煙花,沉淪孽海?!蹦悄凶勇犚娝@番侃侃正論,又有些感她,又有些恨她。知道她主意已定,一時斷斷不能挽回,只得勉強笑說道:“此時我權(quán)且依著你,但是你這孝服,多則半年,少則三月,也該除掉了。到了那時候,你總不能再不理我。”那女子笑了笑,重行說道:“等到那時候再議?!?br />
著者說了這一大篇話,恐怕諸君還不知道這男女是誰呢。原來那女子便是紅珠,那男子便是云麟。云麟自往上海去接紅珠時候,淑儀便將這事告訴了他的父親,伍晉芳也狠替云麟歡喜,便照依淑儀的分付,命人預(yù)先在南河下租好房屋,連伺候的幾名家人,都由伍晉芳替他們雇得妥貼。是以云麟將紅珠接回揚州,一切不勞費心。所有的用度,后來均由紅珠清算價還。再說云麟當晚別了紅珠,匆匆回家,將紅珠所說的辦法,從頭至尾稟告他母親秦氏。柳氏也坐在旁邊靜聽。據(jù)云麟的心理,總以為他母親聽了必然歡喜,及至將話說完,不防秦氏轉(zhuǎn)沉下臉色,向云麟冷笑道:“你瞧她這話準備怎樣辦法呢?”
云麟忙笑道:“做兒子的不能孝順母親,常常累母親為我們操勞家務(wù),難得她銀錢寬裕,肯接母親前去享福,兒子已經(jīng)允許她了。母親幾時高興搬去,就是幾時搬去也好?!鼻厥蠐u頭說道:“可又來了。你做兒子的,不能孝順我,到成大伙兒去累她一個女孩子,她的銀錢再多些,也是她掙得來的,不應(yīng)該我們跑去享她這福。還有一說呢,她若果肯嫁了給你,這名目上我便是她婆婆,她便是我的媳婦,一家骨肉,或者不分彼此,住在一處,也還成了體統(tǒng)。照你適才口氣,她嫁你不嫁你,還沒有定準,我們冒失住過去,這究竟算是什么呢?”柳氏也笑起來說道:“婆婆的話,真有至理。所謂非李非柰,可笑人也?!?br />
云麟見他母親不肯同紅珠去住,心里正不自在。又因為母親的議論正大,一時不能駁回,忽然見柳氏在旁邊說這樣話,不覺忿忿的說道:“你便料定她不肯嫁我嗎?甚么非李非奈,咬文嚼字的打趣我,你上次不是說的,我若要同她會面,除非再蹈那個革命嫌疑,今兒又怎么樣呢?可是堵住你的嘴了?”柳氏笑道:“她嫁你也好,不嫁你也好,與我有甚相干?我又不曾妒著你們。照你這樣意思,是凡女人家,嫁了丈夫的,都該希望那丈夫,遇著有情的妓女,一般才有享福指望了。”
秦氏忙攔著說道:“一件事還沒有分曉,你們夫妻不應(yīng)該就在這里拌嘴。我替麟兒打算,這紅珠姑娘,年紀輕輕的,也沒有就這樣結(jié)局的道理,歸根總須還要嫁人。既要嫁人,除得麟兒是誰呢?并不是我貪圖她的家私,這事總等我替你們設(shè)法,也要顧全她的身分。我心里已想著一個人了,必須這人出來撮合這事,明公正氣,將她收做偏房,她自然不肯推諉,麟兒且緩著急?!?br />
黃大媽連日已知道這事了,她兀自非常快活,此刻見他們在這里談笑,也就插嘴說道:“先前聽見儀小姐他們講起這姑娘來,像是美人兒似的,我活到這么大了,究竟不曉得這美人是個什么模樣兒,好少爺,你幾時帶我去見一見她,便是死了,也算長過見識,不枉我生在世上?!?br />
云麟見黃大媽說這樣話,不由眉飛色舞,又不好意思去回答她,只是抿著嘴格格的笑。秦氏笑道:“黃媽你不用著忙,她是見過世面的,禮節(jié)兒一定不會訛錯,包管明天她到我們這里來見我,你有多少捧不著她,你到是提點心兒,將家里打掃潔凈些。但凡人家貧窮不怕人笑,只怕灰塵垢膩,叫人瞧著生厭,好像入了古廟似的。便在這些上面,可以瞧得出人家的興衰?!?br />
黃大媽聽了這話,有些待信不信。主母的分付,又不敢違拗,果然在第二天早晨,真?zhèn)€將房屋里打掃了一會。凡是條凳桌椅,都用抹布抹得干干凈凈。云麟勉強在家里睡了一夜,起身下床,匆匆梳洗,早飛也似的跑到紅珠那里去了。紅珠剛坐近妝臺旁邊,掠那鬢兒,見了云麟,含笑說道:“你來得正好,我剛要收拾收拾,到你府上去拜見老太太,同你們太太,卻好累你引導(dǎo)引導(dǎo)?!?br />
云麟將頭搖了幾搖,笑道:“怪不好意思的,你去就去,我替你在這里看守屋子。還有一句話要叮囑你,我那拙荊,生得狠是不濟,你見了她,你不許發(fā)笑,以后并不許拿來打趣我?!奔t珠將眼皮兒微抬了抬,不由啐道:“這是什么話!他有福氣嫁給你,便是我及不來她的地方,我豈有嘲笑她的道理。你懶待同我走也罷,我?guī)е渥雍昧??!碑敃r便命珍子到前面招呼,雇一乘尋常小轎,臨上轎時候,珍子捧出兩個描金匣子,放在轎子里面,自家便挾著一幅素花氈毯,一路徑奔筆花巷而來。珍子將門敲了幾下,黃大媽開門不迭,果然見是他們,又驚又喜,早跑進里邊去通報秦氏。秦氏已有了預(yù)備,偕著媳婦迎至二門旁邊,紅珠已經(jīng)挾著珍子珊珊走入,偷眼瞧見秦氏鬢發(fā)半白,慌忙跨入屋內(nèi),由珍子將毯子鋪在地上,紅珠端肅跪拜,秦氏只還了半禮,紅珠站起來,又同柳氏相見,也就跪拜下去。柳氏不敢怠慢,忙回了全禮。然后才分賓主坐下,轎子里的匣子,重行由珍子取得進來。紅珠命她將匣子開了,捧出一座白玉壽星,一對翡翠如意,另外珠花四支,金釧一副。紅珠站起身子笑說道:“這壽星同如意,是送給老太太的。那珠花金釧,留著給我們太太添妝。這點點物件,原不成個意思,不過聊表寸心,老太太同太太不要笑話?!?br />
秦氏欠身答道:“這又做什么呢?姑娘到了揚州,我們還不曾替姑娘接風(fēng),今天到先生受了。小兒多蒙錯愛,前年那一次禍事,若非姑娘婆心俠氣,小兒性命已不知作何結(jié)局,我們婆媳們常常提起姑娘,非常感激?!奔t珠笑道:“老太太說那里話,云少爺原是受了人的誣陷,荷蒙天佑,轉(zhuǎn)危為安,這都是老太太的福氣。這一次不幸身遭大故,又蒙少爺不辭跋涉,前去相接,我昨天還同少爺講的,老太太若不鄙棄婢子出身微賤,那邊房屋狠多,意欲請老太太同太太過去,永遠住在一處,平時可以常常領(lǐng)受老太太的教誨?!鼻厥宵c頭笑道:“小兒也曾告訴過我了,只是一時還談不到這事,容待過后再行斟酌罷?!?br />
她們坐在那里談話,只把個黃大媽看得呆了,想世界上竟有這許多標致人物,說我們家大小姐生得好了,還有一個儀姑娘比她還好。如今看起來,這位姑娘比儀姑娘又覺得風(fēng)流娜些,真是一個賽過一個。不怪我家那個云少爺,同他親熱得如膠似蜜了。……剛自沉吟,忽然想著廚下蒸著點心,原是太太分付,等紅珠姑娘過來給她吃的,忙匆匆的拿了四個青花碟子,裝得滿滿的,送入桌上,設(shè)下杯箸。秦氏便湊近前來相陪。紅珠看見黃大媽,便向珍子附了一個耳朵,珍子早從身邊取出四塊洋錢,遞給黃大媽說:“這是我們姑娘賞你的?!秉S大媽接到手里,覺得生平還不曾領(lǐng)過這般厚賞,歡喜不迭,隨即扒在地上磕頭。紅珠忙命珍子將她拉著,笑道:“哎呀,怎么大的年紀,不要折煞了我。……”
紅珠說話當兒,早流轉(zhuǎn)眼光,將柳氏細細打量了一番,只見他荊釵布裙,落落大方,端然坐在那里,裙幅靜垂,絲毫動也不動。雖然面目不甚妖艷,然而卻是不茍言笑,比較自家覺得厚重了許多,心中不由暗暗嘆服。見她始終不曾開口,卻又不是惱著自己,當時便搭訕著問道:“連日太太可曾會見伍小姐么?我們在上海碰過一次,至今狠掛念她。房屋什物,又承她的盛情,替我布置得妥貼周詳,我打算到她們公館里去走一趟,又恐怕近于冒昧,幾時請?zhí)嫖覀兘榻B介紹,我還有好些話要同她講呢?!?br />
柳氏這才含笑答道:“儀妹妹輕易也不出來,姑娘既這般說,改一天請婆婆打發(fā)人去請她,順便給姑娘一個信兒,便在舍間同她會一會也好?!绷险f完這話,低下頭又不言語了。紅珠坐了一會,也就立起身來,向秦氏告別。秦氏也不便強留,從房里捧出幾盒茶食,命黃大媽送給轎夫,擺在轎子后面,然后笑向紅珠說道:“我又沒有什么好物件贈給姑娘,這點點東西,替姑娘發(fā)個吉兆罷。倘遇見閑暇時候,不妨常過來走走?!?br />
紅珠道謝了兩句,方才帶著珍子上轎,回去不提。再說云麟閑著沒事,終日都在紅珠那邊坐地,有時讀書寫字,紅珠也不去擾他。只是一到夜晚,便催云麟回去宿歇。云麟的那幾家親眷,得了這個信息,沒有一個不替他歡喜。惟有那田煥夫婦,因為自此以后,云麟獲著這意外際遇,再也不愁窮困,也就常常的命繡春回家走動,借此好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的意思。紅珠也知道云麟境遇不寬,當初雖極拮據(jù),總不肯賣掉自己那一顆明珠,心里老大不狠過意,因此上得便總送銀子過去,給云麟夫婦使用。柳氏前番聽見紅珠要會淑儀,遂同云麟商議,揀了一個好日子,去請淑儀,并請紅珠。云麟自是高興,便去稟告母親,秦氏笑道:“這事卻一定是要做的,請你姨妹妹,還在其次,我想起來,你那儀妹妹的姨娘朱氏,第一是要將她請得過來,我有一件要緊的事,須煩她替我們料理。她的口齒又伶俐,心地又細密,比起你三姨娘來,就大不相同了?!?br />
云麟聽出他母親話中用意,只是傻笑,連連點頭答應(yīng),笑問道:“還用寫帖子不用?”秦氏笑道:“這倒可以不必,姨娘姨妹,都是家里至親,紅姑娘雖說生分些,然而他同你卻不生分,必定去鬧那排場,轉(zhuǎn)叫紅姑娘瞧著,疑惑我們將她當做外人看待了。你仔細去想我這話,可是不是?”云麟臉上一紅,剛要再望下說,忽的黃大媽進來說道:“何先生那邊打發(fā)人來請少爺,叫少爺快去,我已替少爺答應(yīng)下來,叫那人回去了?!痹器氚櫭颊f道:“又巴巴來請我則甚?誰有這閑工夫去同他廝纏。”秦氏正色道:“麟兒,你不可這般講。他是你的訓(xùn)蒙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廝,他想念著你,是他的好意,你不用耽擱,趕快去罷。請客的事,有我同你媳婦料量,包不訛誤的?!?br />
云麟沒法,只得換了一件長衫,命黃大媽關(guān)了門,自己徑向何其甫家里行去。他早知道何先生的書房,不在小時候上學(xué)地方了,現(xiàn)已移至舊城府署西首。其時剛是暮春天氣,云麟走得急促,身上已微微浸了些汗,離何書房不遠一帶地址,狠是荒涼,遍地芳草,都已長得碧綠,還夾雜好些菜花,引得一般小蝴蝶兒,成群結(jié)隊的在那里飛舞。耳邊又送過一陣念書聲音,大半是些天地元黃,宇宙洪荒,嚷得煙舞漲氣。搶了兩步,一眼瞧見何先生手里拿著一根秤桿,臂上套著小籃子,對面同一個賣茨菇荸薺的漢子,站在門口講話。何先生向那漢子問道:“其價幾何?”那漢子翻了一陣白眼,像是不懂的意思。何先生急道:“其價幾何者,問汝之價目,幾何幾何也。”那漢子益發(fā)不懂,只管搖頭不住,云麟忍不住好笑,暗暗想道:“奇呀,怎么好幾時不瞧見我們先生,他這文法益發(fā)大進了。要是不知道的,還只當他在這里研究幾何算學(xué)呢?!?br />
勉強近前叫了一聲先生,何其甫凝神望了望,見是云麟,卻也不同云麟打話,依舊幾何幾何的,向那漢子辯論。云麟笑道:“漢子,我們先生問你這荸薺賣幾文一斤?”那漢子笑道:“哦,這就不錯了,茨菇六十四。荸薺四十六?!焙蜗壬屏艘活D嘴,接著說道:“噫,自有茨菇荸薺以來,未有如是之重價者也。減其半,與汝之半,可乎其不可乎?汝其明以告我?!痹器肱履菨h子又不懂得,忙笑著說道:“我們先生還你的價呢,茨菇三十二荸薺二十三,你能賣不能賣?”那漢子聽見這話,氣憤憤的挑起擔子便走,口里還咭咕說道:“你的荸薺還在田里,不曾生長呢。怪道同我文縐縐,想是騙我荸薺吃了。呸,清大早起,頭一筆生意,撞著這死書呆子,晦氣晦氣?!焙纹涓σ娝毁u,倒也不曾生氣,順手將秤同籃子,擱在門邊,引著云麟便向里走。云麟抬頭一望,見那門上貼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文言統(tǒng)一研究七個大字,也猜不出是何用意,只得跟著進了書房。那書房平列只有三間,七八歲的小學(xué)生,都坐滿了。卻好嚴大成也坐在里面,一見了云麟笑道:“時哉時哉,文明少年,胡為乎來哉。”
云麟聽了,只是發(fā)怔。勉強坐下,何其甫已沉下臉色問云麟道:“子來幾日矣??!痹器氡凰麄冞@一陣文話,弄得不知所以,不由順口就溜出來說道:“昔者……?!焙纹涓σ娫器胝f這昔者兩字,登時拍掌大笑,望著嚴大成說道:“子亦知我樂否?可引為文言統(tǒng)一之同調(diào)者,舍我云生其誰與歸?!闭f過這話,又鄭鄭重重的說道:“子亦知我召汝之意乎?今日者斯文將喪,妖孽橫興,人將樹白話之旗,奪我文言之幟,障狂瀾于既倒,作砥柱于中流,拚我馀生,以衛(wèi)圣教,是以設(shè)此文言統(tǒng)一研究會,與二三子日夕從事,彼以白話簧鼓后生之耳目,我以文言統(tǒng)一世界之方音,有志竟成,誓進無退。若嚴君大成也,若古君慕孔也,若龔君學(xué)禮也,皆吾之同志也。汝雖年少,畢竟老成,昔日既肯為惜字會之功臣,今日豈不能為文言研究會之健將。云生云生,吾之衣缽,將傳于汝矣。勉乎哉,勉乎哉!”
何其甫年紀已漸漸老上來了,說了這一大篇文言,覺得有些費力,上氣不接下氣,著實喘了一會。云麟雖然有些明白,終究因為他話里的之乎也者太多,鬧得有些發(fā)昏,幾乎同那賣荸薺的漢子有些仿佛,轉(zhuǎn)一時不甚摸著頭腦,盡管望著他先生,對答不出話來。畢竟嚴大成比較何先生圓通得許多,他雖然一般主張文言,此時見云麟悟會不來他先生的語意,倒肯破一破戒,說了幾句白話,向云麟笑道:“我來告訴你罷,外間新近出了一班少年,說中國文言,不能使一般普通人應(yīng)用,預(yù)備全行將文言改革,拿白話去做文章。你的先生痛心疾首,深恐這二千年國粹,一日銷滅,他便發(fā)表了一種主張,說他們既想用白話統(tǒng)一全國,我們何不就拿文言來統(tǒng)一全國,假如能使普通的人,一例都懂得文言,但凡尋常講講話兒,都拿文言來替代,不到三五年光景,包管全國的人,就沒有不會講文言的了。既沒有不會講文言的人,這白話定是無形消滅。他懷抱了這樣大愿,所以發(fā)誓再不去講白話。你適才不聽見他同那賣荸薺的交涉么?這就是他實行改革白話的作用了。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合好幾個同志,便借這地方做個文言統(tǒng)一研究所,先前本想在油漆鋪里做他一面金字招牌,后來因為經(jīng)費難籌,大家公湊了二十四文,買了一張白紙,寫好了貼在門外,你進來應(yīng)該瞧見的?!?br />
云麟點頭笑道:“瞧見的。但是主張白話的,他們也有個講究。因為近來一班學(xué)校學(xué)生,讀書不多,那詞藻堆砌,便狠覺得吃力,大約改成白話,容易下筆些,這也怪不得他們。”何其甫怒的說道:“誰叫他們不多讀書呢?”云麟笑道:“學(xué)??茖W(xué)繁重,那里有許多功夫讀書。”何其甫又拍案罵道:“,書到不要去讀,到去忙那科學(xué),這科學(xué)有什么益處呢?”云麟笑道:“科學(xué)可以富強?!?br />
何其甫驀的想起適才說話大意,怎么忘卻引用文言,臉上一紅,忙改口說道:“科學(xué)果可以富強乎?吾國閉關(guān)時代,本無科學(xué),何以若是其富,若是其強。今日科學(xué)興矣,強者已轉(zhuǎn)而不強,富者已轉(zhuǎn)而不富。科學(xué)歟,吾無以名之,名之曰妖孽。”嚴大成笑道:“彼此者乃師生,安用爭論之閑事,惟有間汝愿耶,入夫社耳。入夫社豈同志矣。”云麟聽他這番文言,益發(fā)茫無頭緒,一時實在解釋不得。再望望那些小學(xué)生,都擱著書不念,把來拿眼望著他們。不防美娘在對面屋里,向云麟招了招手,云麟趁勢走得進去,見美娘肩下,立著個小女孩子。云麟笑問道:“這是世妹呀,今年約莫也有五六歲了。師母后來生過世弟沒有?”
美娘笑道:“這女孩子底下,也懷過兩胎,不幸小產(chǎn)了,沒有招得住,”云麟問道:“世妹生得狠是聰慧,叫什么名字?”美娘道:“他爹替他取名光孟,說古時候有個賢女孟光,先本擬叫做孟光的,他爹又恐怕同古人相混,所以顛倒喊著,又指望她大來能光大孟夫子學(xué)術(shù)的意思。我說可惜是個女孩子,她那里能比譬孟夫子呢。”云麟笑道:“這個到不好說。目前世界男女是平權(quán)的了,男人能彀學(xué)問,女人也能?!?br />
美娘連連擺手笑道:“你快別這樣說,給他聽見了,又要罵你是反叛,他最可恨的是這些話。你可知道先生他們,招呼你過來的意思么?固然為的是什么文言不文言,其實是他們打聽你如今有幾個錢了,什么你在當初,相與了一個婊子,這婊子嫁過制臺大人的,腰包里狠豐足,制臺大人死了,目前又轉(zhuǎn)嫁給你,先生便想向你借點款子,做他們會里的經(jīng)費。我看你為人狠是忠厚,你的先生又老了,委實窮困得狠,你若肯答應(yīng),說了數(shù)目,我替你去告訴他,包他們聽著歡喜?!?br />
云麟笑道:“嫁我這句話,如今還沒有定實,我也不敢欺師母。她的錢便是我的錢,卻從不曾分家。師母既這樣說,改一天我便送十塊洋錢過來,看可使得?”
美娘笑道:“有十塊洋錢,盡彀他們好些時吃用了。你跟我來,我把你這話去告訴他知道?!闭f著,便笑盈盈的扯了孩兒光孟,走入書房。云麟也背著雙手,跟了出來。美娘望著何其甫笑道:“好呀,我剛才已向你的學(xué)生講過了。……”一句話未完,何其甫虎也似的跳起身子,重重對著美娘粉臉,吐了一口又臭又粘的吐沫,嚇得美娘退避不迭,從懷里掏出手巾擦臉。連嚴大成都覺得過意不去,忙說道:“怎么怎么?”
美娘苦著臉說道:“真是的呢,怎么拿吐沫吐我?”何其甫指著他說道:“古人不云乎,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迓于家邦。我輩提倡文言,連女寡妻尚不能感化,而況他人乎哉,而況他人乎哉!”美娘急道:“連日被你這文言,將人頭腦都鬧昏了,我又不曾念過書,叫我這文言怎生講法呢,這不坑死了人?!焙纹涓μ_說道:“不曾念過書,難道連個之乎也者已焉哉都沒理會乎?一句話里攙雜幾個之乎也者已焉哉都不可乎?”嚴大成笑道:“是極是極,大嫂你便依著辦好了?!?br />
美娘想賭氣不說這話,又覺得這十塊錢狠有關(guān)系,只得捺著性子,想了一會,方才緩緩的說道:“我同你學(xué)生談到借錢的話,。……”說到這里,忙安了一個之字,底下便照這樣說道:“你學(xué)生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乎,他問要多少錢才彀呢也,我說隨你的意思罷者,改一天他準送十塊洋錢來已,做你們會里的經(jīng)費焉,你看可使得么哉?”
美娘說完了,可巧將這之乎也者已焉哉七個字,安在里面,一個字不曾漏落,心里暗暗歡喜。誰知何其甫同嚴大成聽見這話,真是喜得手舞足蹈,又因為適才吐了美娘,狠不過意,忙近前安慰她說道:“寡妻寡妻,我知罪矣。此一唾沫也,比之春初之微雨,未免擬不于倫,例以痢后之糞花,似覺亦無不可,戲汝焉耳,吐云乎哉!”美娘見他又掉文起來,含笑轉(zhuǎn)身進去。這時候何其甫同嚴大成,著實周旋了云麟一頓,又叮嚀囑付的問他,這十塊洋錢在幾時送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