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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賢淑儀歷劫歸太虛?呆云麟懺情入幻境

廣陵潮 作者:(民國)李涵秋 著


  上回書中,朱成謙來拜謝云麟的時候,曾說云麟已經(jīng)他出,是因?yàn)槲槭鐑x的病去的,這事因接著錢星仲的案子,一枝筆不能兼顧,只得暫時擱起。如今只得用補(bǔ)筆,將前事敘述一回,庶可使讀者了然。伍淑儀自從富玉鸞身死之后,自傷生世,慷慨悲歌,自問已經(jīng)心如槁木,無如一個人只要一心,到也毫無牽纏。那知幼小就有個云麟,和她情意纏綿,幾幾乎成了比翼鴛鴦,因誤于日者祖母又極迷信,一對好姻緣,遂致被罡風(fēng)吹散。后來嫁得富玉鸞,名義所在,又以父母作主,自不得不俯首聽命。結(jié)婚之后,何嘗不得其所。哪知數(shù)日之間,遽爾風(fēng)流云散。從此孤鸞寡鵠,只影單形,青春少婦,如何對此孤凄之境。那一縷芳魂,早已柔腸欲斷。當(dāng)時如沒有人能動其心,到也就可以了結(jié)。無如云麟愛心未死,自己之密室幽情,紅珠之深閨秘語,均足以引起離情。在那門第不當(dāng)之家,原可去故從新,琵琶別抱。乃晉芳既系世祿之家,淑儀又系貞嫻之女,如何肯蹈此轍。不過多遭一次纏綿,即多受一番痛苦。個中人語,難對人言。鏡里空花,只悲命保輕軀弱骨,何堪受此磋磨,只怨今生遇合不偶,因此由悲生怨,由怨成愁,日積月累,釀而成病,云麟尚不識其病之自來,每聽消息,必親往慰問。淑儀一見其來,即增其病,幸得其母三姑娘知其原因,對于淑儀,則專心勸慰。對于云麟,不令其相見。但是為病既深,雖時好時作,終不能脫離病根。前時病作,云麟來看視一次,并未見面。后因秦老太太稍有不適,三姑娘知道了,以手足情深,帶了淑儀親來視疾。秦老太太雖則有疾,但系老弱之癥,起居尚不改常度。見三姑娘和淑儀同來,心中歡喜,忙同柳氏、紅珠接待。三姑娘自和秦老太太談話。柳氏、紅珠等陪著淑儀。云麟因在清鄉(xiāng)局辦事,不在家中,淑儀聞知,放下了一條心。那淑儀和紅珠,未認(rèn)識之前,已經(jīng)心心相印,及在龍華見面之后,紅珠竟以贈珠之事相托,可想其知己。不過前幾年來,紅珠受了云麟之托,常以情話打動,淑儀怕遭魔障,因此不敢親近,所以不大到云家來了。這次雖得到來,自有一番特別感情。所以和柳氏談了幾句之后,紅珠就讓她到自己房里,細(xì)談衷曲,淑儀也就跟了進(jìn)去。

  紅珠見她一病懨懨,面龐消瘦,憂郁神情,天然流露,因說道:“妹妹近來,比從前益加清減了。常聽趾青說,妹妹時有清恙,我們年輕的人,總宜保養(yǎng)身體,不可過于糟蹋了?!笔鐑x道:“我這病呢,在初起時,覺得很有危險,如今已有許多年了,有時候好,有時候歹,不但人家看我以為平常,就是我自己也覺得不過如此,到了今日,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奔t珠說:“身體是要緊的,不得不加意調(diào)養(yǎng),不知近來還吃些什么藥?”紅珠道:“吃藥呢,我也厭煩極了。不過在家嚴(yán)慈的意思,每有不適,必須強(qiáng)令醫(yī)藥。但是服藥之后,也不過如水澆石,并沒有什么應(yīng)驗(yàn)。我每在夜靜更深的時候想起來,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也只挨挨日子罷哩,何必要吃什么藥呢。我的病,姊姊是知道的,哪里用著得醫(yī)藥呢?!?br />
  紅珠道:“妹妹的病,由于隱憂。我也素來知道,不過人生在世,猶如白駒過隙,水泡幻影,一剎那間的事情。所以在我看起來,得過一天,就算一天。在姊姊的境遇,說來也是可慘。但是就我說起來,現(xiàn)在總算有了結(jié)果?;叵朐谇皫啄?,哪里有一事能彀使我自由呢。所遭遇的,也不過自怨命薄罷了。我常恨老天,為什么一樣生人,偏偏要分出男女,既分了男女,又什么要分輕重,女子和男子,為什么要不平等呢?后來仔細(xì)一想,這也都是有一定的,有的先苦后甜,有的先甜后苦,天意如此,我們又何必介意呢。如今我勸妹妹,可以放開的地方,總要放開一步著想,那病也就會慢慢的全愈了?!?br />
  淑儀聽了紅珠的話,像是句句打入她的心坎,想從前的事,是錯怪紅珠了。其實(shí)紅珠為人極為聰明,自上次談話,已知淑儀是個具有松筠之操,哪里敢再以浮辭戲謔之言,作知己談心之資料呢。兩人正在暢談,云麟剛從清鄉(xiāng)局回來,知淑儀來家,心里欣慰異常,忙匆匆的走進(jìn)去,見了三姑娘,說了些閑話。出來見了柳氏,知道淑儀在紅珠房內(nèi),就趕過去,說:“妹妹如今大好了?!?br />
  淑儀見了云麟,臉上一紅說:“承哥哥紀(jì)念,近來也不見什么?!痹器胗謱⑺屑?xì)一看,驚起來說:“妹妹為什么近日臉色不好,消瘦的很,總要尋尋開心才好?!奔t珠知道這句話說得過分,難免淑儀惱,就說:“你此刻從局里來嗎?難得淑儀妹妹來,你也該息息,讓我們姊妹談?wù)勼w己?!痹器胄Φ溃骸拔液蛢x妹妹幼小耳廝磨,手足相似,不過等嫁了人,才稍疏遠(yuǎn)些,今天來此,我們也該談?wù)?,你忽然攆我出去,是什么道理呢?”一面向著淑儀說:“儀妹妹你看我的話是不是呢?”

  淑儀聽了云麟說幼小的事,心里已是難受,又被云麟一問,叫她怎樣回答的好呢。其實(shí)論到年紀(jì),云麟和淑儀,多已不小,這時開誠布公,談?wù)勯e話,有什么要緊。無如各有各的心愿,在云麟以淑儀不歸己,認(rèn)為終身憾事,所以談吐之間,終不免流露著舊時感情。那淑儀心中,未始無云麟,不過要保持自己貞潔,所以愈不欲與云麟敘話。因此病人情雖密切,外面卻像是生疏了。紅珠笑道:“誰來攆你呢!不過我們談的正好,你偏偏幼時哩,長大哩,說個不了,顯見得你們哥哥妹妹哩?!?br />
  云麟道:“閑話且慢,我要問妹妹一件事,那個人現(xiàn)在怎樣?”說著拿二個指頭做手勢。淑儀道:“她又可憐得很,自從那年和父親不合之后,直至現(xiàn)在,也不十分去睬她。她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有的時候常和我談?wù)?,其?shí)這人的病,都在口角鋒?,不肯讓人,現(xiàn)在是悉心懺悔,把從前祖母念佛的地方,作為她的經(jīng)堂,終日在里面看經(jīng)念佛。據(jù)她說這青燈黃卷,就是伴她終身的良友,你道可憐不可憐呢?!?br />
  云麟聽了,不覺脫口而出說:“這是紅粉飄零,美人薄命罷了。可知一個女子,容顏不可生得太好,如果美了,不但自己保持不住,就是老天也不容她。像那人前半世因擇婿太苛,以致年過梅,一旦把持不定,遂令終身失足。近來姨父復(fù)作秋扇之捐,未免也太狠心了。就是妹妹這等青年。……”正要說下去,自知說溜了口,容易惹起她的傷心,就改了口說:“看了他們這前車之鑒,也該曠達(dá)些,保養(yǎng)保養(yǎng)身體了。”淑儀聽說紅粉飄零,美人薄命,頓引起身世之感,不覺珠淚盈盈,含睇欲墮。紅珠忙說:“妹妹你許多時不來了,你還記得我們后園的月季花么?現(xiàn)在盛開,我們何妨同去走走?!?br />
  淑儀正想脫身,就立起身來,攜著紅珠的手出去。只惱了一個云麟,正想談幾句話,被紅珠深深奪去,也只得怏怏的走了。紅珠和淑儀走到園里,就在金魚缸邊站著談?wù)?,見月季花果然開得十分茂盛,淑儀道:“姊姊你看我們也不過和這花一樣,在盛開的時候,嬌艷欲滴,有得幾許光陰,轉(zhuǎn)瞬即行枯萎,還有誰人再來賞鑒呢?!奔t珠見她說著總是傷心人語,就解釋道:“我們年齡不大,如今要當(dāng)作盛開的時候看哩。況且妹妹一生,雖則不能圓滿,但有雙親在堂,尚有知心著意的人,如我這父母早世,并已墮過風(fēng)塵的人,到如今還覺自慚形穢,妹妹同我一比,還勝于我哩?!?br />
  淑儀道:“姊姊的話,真不錯,我現(xiàn)在也只因二老在堂,兄弟猶小,侍奉之事,尚不能脫卸。不然,如此世界,尚有何事可戀呢?!闭f到此也不覺唏噓欲絕。這時珍兒正來請吃點(diǎn)心,遂同紅珠出來。三姑娘、柳氏均在秦老太太房中,見他們來,三姑娘笑道:“你們談了這半天,顯見你們親愛?!庇终f:“紅姑娘近來益發(fā)鮮艷了,雖則生了幾胎的人,一點(diǎn)看不出。到是我們柳少奶奶,臉黃黃的,神情委頓,像是有病,”紅珠笑道:“姨太太又來取笑我了。我們雖則年輕,也是中年已上的人,哪里還可說鮮艷。到是柳家姊姊,真是常常有病,使我們憂心呢?!?br />
  秦老太太也道:“我是已經(jīng)年老了,有病到也不甚希罕。只是柳家媳婦,真使我煩心。”三姑娘又問:“近來吃藥呢么?”柳氏道:“藥呢,到也常吃,不過仍舊如石投水,我也吃得厭煩了。”三姑娘對秦老太太道:“姊姊你看柳少奶奶的病,到不是輕的,應(yīng)該趕緊請個有名的醫(yī)生,診治才好?!鼻乩咸溃骸澳牡貌皇?,我曾囑咐麟兒,在外面探聽。據(jù)說揚(yáng)州有名的醫(yī)生甚少,想等我稍好點(diǎn)兒,同到上海去走一趟,一則麟兒可以碰碰機(jī)會,二則替柳家媳婦覓個醫(yī)生診治。經(jīng)我摧了他們好幾次,到現(xiàn)在也沒有動身。”三姑娘對柳氏道:“少奶奶自己也須靜養(yǎng),應(yīng)做的事情,好在有紅姑娘,只好偏勞她了。”柳氏道:“現(xiàn)在的事,哪一件不是妹妹當(dāng)先,不過我心上總覺不安罷咧?!闭劻撕镁?,三姑娘等要回去,秦老太太堅(jiān)留著夜膳,到晚才行回家。哪知這天夜里,淑儀忽然咳嗽,吐了幾口鮮血,她這病已經(jīng)患了長久,時發(fā)時止,那種止血藥是家常備的,所以就起床來,拿茶嗽了嗽口,吃了點(diǎn)藥,深恐父母著急,也不肯聲張。哪知到了第二天,便覺頭重心跳,不能起床。

  三姑娘知道了,忙來看她。淑儀不過說稍微受了點(diǎn)風(fēng)寒,大家也都不介意,不過覺著她咳嗽次數(shù),比前加增,就熬了些冰糖燕窩,吃吃罷了。到了晚上,三姑娘正拿了一碗蓮心煮的薄粥給她吃淑儀喝了兩瓢,覺得心頭作惡,連忙停止,已覺容留不住,哇的一聲,吐將出來。三姑娘看了叫聲“阿呀”,原來吐出來的,連方才吃下去的兩口粥,都變紅了。口里當(dāng)著淑儀的面,不好說什么,但覺心頭突突的跳個不住,淑儀聽了三姑娘阿呀一聲,知道又吐血了,但覺得這一次和從前吐血不同,心里卻涼了半截。又覺胸口只是涌上來,接連又吐了好幾口,頓時頭腦子昏沉沉的似睡非睡,耳中還聽得娘的喊聲,不過遠(yuǎn)遠(yuǎn)的,但是口里要想答應(yīng),竟說不出話來了。等了許久,才覺漸漸醒來,張開眼睛,見點(diǎn)的燈光是綠陰陰的,微微的嘆了一口氣。朱二小姐就喊起來說:“好了,回過來了?!?br />
  淑儀就隨著朱二小姐的身邊望過去,見父親母親,均站在床前說話,遠(yuǎn)帶著嗚咽的聲音。三姑娘就趕著過去,低聲問道:“儀兒儀兒,你身體覺著怎樣呢?”淑儀這時還不能說話,有氣無力的哼了一聲,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似乎表示她說好些的意思。晉芳道:“我看她乏極了,且把那參湯給她送點(diǎn)下去,可以接一接力?!敝於〗忝δ昧艘恢恍⊥?,倒了半碗?yún)?,又拿了一只小調(diào)羹,遞給三姑娘,輕輕的往她嘴里送了兩調(diào)羹,大家就寂凈無聲地坐著。等了好一會,才聽見微微有點(diǎn)聲息,拿燈去照,漸漸的轉(zhuǎn)回了些。三姑娘輕輕的對著晉芳說道:“光景是不要緊了,你快去睡一下子,到天亮了趕緊去接醫(yī)生要緊?!?br />
  晉芳這時也是心神無主,聽三姑娘說,就慢慢地踱了出去睡了。原來三姑娘看見淑儀吐了血之后,忽然暈去,心里非常著急,忙喊:“儀兒醒來!儀兒醒來!”這時朱二小姐正在經(jīng)堂里做功課,聽得三姑娘的聲音,知道有變,忙趕過來,一面又著人去告知晉芳。等到走進(jìn)來看看淑儀,已像死過去了,不覺放聲大哭。究竟朱二小姐尚有主意,走近前去,用手掌在淑儀口上一按,確是呼吸斷絕。復(fù)在脈息上切了一切,尚覺絲絲的有些跳動,知道這是暈絕,并非真死,忙勸住晉芳和三姑娘。大家都在床前守著,約有一個鐘頭,方才悠悠的醒轉(zhuǎn)來。大家雖暫時放心,但看她病情,總覺不妥。三姑娘暗暗著急。到了天亮,晉芳起來,急須請醫(yī)。但是淑儀病了長久,揚(yáng)州有名的醫(yī)生,多已診過,并不見效。此次緊急關(guān)頭,究竟請哪個醫(yī)生好呢?忙著伍升去請?jiān)器肭皝砩套h。不多一時,云麟來了,說起請醫(yī),云麟道:“侄兒前日在友人家聽說天寧寺里新近來了一個和尚,深知醫(yī)理,他是浙江蕭山竹林寺出身。竹林寺向來婦科醫(yī)生著名,所以他也專精婦科一門。不過他自來此之后,并不替人治病,必須有熟悉的人,方肯施治。姨父如果以為這和尚可以診治,不妨請來試一試看。”

  晉芳道:“我現(xiàn)在方寸不寧,一時竟想不出個醫(yī)生來。賢侄既道有這和尚,或者是個有道高僧,儀兒的病,應(yīng)得他來治愈,也未可知。就請賢侄去請?!痹器氲溃骸拔疫€得去尋這友人,他是一向出仕浙江,所以和他認(rèn)識,須請他去代邀,方得肯來哩。”說畢,就匆匆辭別晉芳,自去找那醫(yī)生。這里淑儀到了晨牌時分,精神才漸漸的回復(fù)轉(zhuǎn)來,但是咳嗽依舊不停??匆娙媚镌谂裕f:“母親,你白養(yǎng)我了。從前我自己總想病好起來,伏侍你們兩老歸天,也是我一點(diǎn)心。到了今天,我已自己知道這病是個不起的癥候了,好在弟弟雖小,將來倚托有人。女兒雖死,也就瞑目。父親母親,只當(dāng)沒有生我這個女兒罷了?!闭f著不覺淚珠兒下來了。三姑娘聽了這話,格外傷心。朱二小姐雖則不是己生,但有師生之誼,聽了也不覺落了許多眼淚。勉強(qiáng)安慰說:“好姑娘,且不要思前想后,一人疾病,總是不免的?,F(xiàn)在你父親已經(jīng)去請醫(yī)生去了,吃幾劑藥,當(dāng)然好的?!?br />
  淑儀笑了一笑,說:“姨娘,你是愛我的話,但這病我也只有自家知道,恐離死期已不遠(yuǎn)了?!币幻嬲倌谜f話來安慰他,人報請的醫(yī)僧已經(jīng)來了。朱二小姐當(dāng)時回避,三姑娘仍在床前,是晉芳陪著進(jìn)來。見這醫(yī)僧年已七十余歲,精神飽滿,須眉皓然,確是一個有道高僧,進(jìn)來和三姑娘招呼之后,就在床前診脈,也不待人家報告就說:“這病由于憂愁郁結(jié),久而不散,由肝胃及于心肺。病已好多年了,她這病外面看來,時發(fā)時止,但是病發(fā)的時候,必有特別感觸,并非偶然?!?br />
  晉芳三姑娘聽了這話,都念聲阿彌陀佛,誰說不是這樣呢。老和尚診察脈象,所說病癥,有如目睹,高明可想,小女的病遇著大和尚診治,后當(dāng)然有救了。醫(yī)僧道:“豈敢豈敢。這一次的病,也是因受了刺激,所以復(fù)作,照這脈象,未始不可醫(yī)治,但是必須靜養(yǎng),萬不可再有傷感的事,自然服藥之后,日有起色。不然,雖有神醫(yī),也無能為力了?!睍x芳連說:“老和尚高明的很,說的病源醫(yī)理,句句都對?!本团阒鐾忾_方。這時云麟正等著信息,見他們出來,忙向老和尚問道:“這病如何?尚可救藥么?”老和尚搖著頭說:“我盡我心,其余只可聽她的命了?!?br />
  就斟酌了好一會,開了一個方子,告辭而去。若講這位醫(yī)僧,原是云麟請來,何以看病的時候,云麟不陪進(jìn)去呢?讀者不無有點(diǎn)疑問。不知云麟為淑儀知己,淑儀就是云麟的知己,自小及今,都是心心相櫻只因憑空里掉下一個富玉鸞,才將他們的姻緣生生拆散。等到富玉鸞出事之后,又因限于門第,因守禮法,都是勉強(qiáng)抑制。自從前次到云家,經(jīng)紅珠用話打動回來,生了大病之后,云麟早已看透,所以不敢常常和她見面。這次再到云家,云麟說話,雖則步步留心,但情之所鐘,總不免在無意之中,流露出來,使淑儀大受感激,回來又復(fù)大病,云麟深知原委,與其陪著醫(yī)僧進(jìn)去,使淑儀增病,不如在外等消息。后來醫(yī)僧說尚可醫(yī)治,不覺也放了心。果然服藥之后,咳嗽漸漸緩起來,血亦止了,精神亦稍稍振作。第二天復(fù)請醫(yī)僧,據(jù)說受病已深,外面雖似見效,其實(shí)尚無把握,總須不受憂郁,方可見痊。晉芳等因病勢和緩,雖則心里仍不放心,總覺比前天安心了許多。無如云麟逐日來問病狀,究竟不敢和淑儀見面,心里終覺不妥,連夜里也睡不著了。想了一個方法,托紅珠去走一趟。一則她二人素來和好,見面之后,只有歡喜,不患憂愁。二則托紅珠去善言開導(dǎo),她是個靈俐的人,一經(jīng)紅珠的口才說法,必可排除一切魔障。紅珠也是義無可辭,并且自己也想去探望。所以這天乘了轎子,到伍家去。

  離淑儀病劇之時,已經(jīng)第三天了。晉芳當(dāng)然回避。三姑娘等接了進(jìn)去,各問了安,談起淑儀的病,三姑娘說:“雖則好些,但是也只可看她的命罷了?!闭f著不覺眼圈兒一紅。珠連連忙勸慰。不一時,朱二小姐從淑儀臥房內(nèi)出來說:“紅姑娘,今日好風(fēng)吹得到,你是沒有來過哩。說也奇怪,儀妹妹也沒有得著人的報告,她就知道你已經(jīng)來了,我還不相信,親自出來看看,果不其然,你紅姑娘真的來了,你和她豈不是前世有緣,所以能彀心心相印哩?!奔t珠聽了,忙站起來說:“既是儀妹妹醒了,我就進(jìn)去看看?!比媚锟质鐑x勞神,就說:“姑娘進(jìn)去看看,就出來罷。有病的房里,是不潔凈的?!?br />
  紅珠應(yīng)允,和朱二小姐一同進(jìn)去,見淑儀枕頭墊的很高,半身靠在上面,用一只手支著要想坐起來的樣子。紅珠忙趕過去說:“妹妹不須勞動?!币幻嬗忠娝樕涎┌?,全無半點(diǎn)血色。兩顴高起,雙目微凹,和前天見面的時候,迥然不同,不覺吃驚道:“兩天不見,妹妹怎樣病的這個樣兒了?!闭f著覺得鼻子一酸,大有盈盈欲涕之意。朱二小姐著急,正想支開她的話,又見淑儀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來,握著紅珠的手道:“妹妹,我以為今生不能見面的了,今天你來看我,我很歡喜,因?yàn)槲乙簧改钢?,知己的人,有得幾個,你來了也不枉我們知己一常你多坐一刻,我們談?wù)勼w己。我有許多話,要想和姊姊談?wù)劇V皇且粫r想不起來,你坐一會兒,我可想起來了?!?br />
  紅珠道:“妹妹你在病中,不要勞神罷?!笔鐑x道:“我恐怕勞神,所以請你坐哩。”一面說,一面望著朱二小姐,像是叫她暫時離開的意思。朱二小姐何等聰明,看見這樣情形,就對紅珠說:“姑娘來坐了多時,我們連點(diǎn)心也沒有預(yù)備,我去看看就來。”一面望著紅珠丟了一個眼色,像是叫她說話要謹(jǐn)慎的意思,紅珠就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朱二小姐出去了,淑儀低低的攜著紅珠手說:“你可知那人聽見我病,急得怎樣?”紅珠忙捏著手說道:“也并不見怎樣,不過替姊姊請來的這個醫(yī)僧,是他介紹來的。據(jù)說姊姊亦不過一時之災(zāi),稍服幾劑藥,當(dāng)然安全?!?br />
  淑儀道:“妹妹,我雖則和你蹤跡不甚親近,其實(shí)我心里當(dāng)你親姊姊看待一樣。方才我說那人著急,在他人看起來,以為我是逾越范圍的話。但是那人的心,我知道,姊姊未必不知道,我又何必瞞姊姊呢。在從前大家都是幼小的時候,自然毫無禁懼,我們親近的怎么似的。到了年紀(jì)稍長,就漸漸生疏起來,我還怪為什么男女要有分別,并愈到了年長,愈有分別呢。直到富家的事成功,我的名分已定,雖則中道分離,我心自甘我素,然那人之戀戀于我,心仍不死。在他雖屬情深,在我何能逾分。這種情形,別人不知,姊姊自當(dāng)洞悉無遺。所以將我這隱衷向姊姊明白表示,并望姊姊轉(zhuǎn)言,如若我真下世,叫他也不可過于悲傷。人生在世,有如朝露,譬如父母,尚要分離,何況朋友親戚呢。我深知那人深于情者,對于我的生死關(guān)系,尤切于心,還望姊姊善言開導(dǎo),我雖死也瞑目了。”

  紅珠忙安慰道:“妹妹的說話,真如金石,我自當(dāng)轉(zhuǎn)達(dá)。不過妹妹又何至一病不起,你總須自己寬心靜養(yǎng),深愿你極早安全。至他的心事,已與從前不同,視妹妹同聊齋志上的嬌娜咧,妹妹千萬不可因此自生感觸,致增病癥。不但我等稍慰,就是只里老爺太太,亦深望你早日全可哩?!笔鐑x聽了,不覺點(diǎn)頭微嘆,紅珠見她說話過多,恐傷病體,不便再談,適朱二小姐送了一碗雨前茶來,紅珠接了,就和朱二小姐閑談。哪知朱二小姐見紅珠和云麟幾經(jīng)患難,居然成了美滿姻緣,想到自己忽然竟與晉芳不睦,暗自傷感,嘆道:“玉蘋玉蘋,你原自個閨門小姐只因出處不謹(jǐn),竟連個妓女不如哩?!?br />
  因此正在出神,卻巧三姑娘進(jìn)來邀紅珠出去午膳。紅珠別了朱二小姐出來,和三姑娘吃了午膳,辭別回家。這里淑儀到了夜里,病勢忽然加重??人灾?,又加氣喘。不多時候覺著精神漸漸渙散,呼吸又漸漸低下。三姑娘等在旁,見她顏色不像,急急忙忙,替她凈身,穿好衣服,忽見她面泛桃花,笑容可掬,喉間?嘟一聲,竟長辭晉芳與三姑娘,赴她的極樂世界去了。這里晉芳、三姑娘忽然失去了掌上明珠,朱二小姐自傷身世,均號啕大哭起來,驚得男女仆人進(jìn)來,齊齊解勸,方才稍止??纯磿r晨鐘,短針正指著個一字。且說云麟自囑紅珠去后,專在家里等候消息。秦老太太亦十分記念。直至午后,才見紅珠回來。秦老太太問病情如何?紅珠把頭搖了一搖,已嗚咽著說:“我看起來,恐怕已經(jīng)不相干罷。今天和她談了許多話,大概都是說的死后的話。看她的人情,已經(jīng)衰弱已極,似非藥力可能挽回的了?!?br />
  秦老太太聽了說:“可憐的孩子?!边@時柳氏因病在房里睡著,故不在面前,便說:“這都是卜老太太害了她了。我看這孩子,面貌果然生得太好,但是她平常的一舉一動,都是教人可憐可愛的,并沒有一點(diǎn)短命的相,何至于只有這點(diǎn)點(diǎn)年紀(jì)呢???,不嫁富玉鸞,哪里會年紀(jì)輕輕的夫婦,折散得怎樣快呢!不是夫婦折散哪里會生出這樣的病來。像這孩子,我想起來,豈不可憐?!闭f著不禁老淚也流下來了。紅珠不敢再哭,忙上前安慰。秦老太太又道:“麟兒呢,在幼年時候,果刻刻忘不了她。近年稍微好些,但是他的性情,你是深知道的,你看他近日因儀兒有病,急得像失魂落魄似的,你對于他應(yīng)該說得和緩一點(diǎn),不要叫他急壞了。”

  紅珠連稱知道??辞乩咸瘋眯哺鎰e了回房,換衣服去了。哪知云麟知道紅珠此去,淑儀對于自己必有說話。紅珠當(dāng)秦老太太的面,必不能說,所以預(yù)先在房里等著??匆娂t珠進(jìn)來,兩眼紅紅的,知道這事不妙,忙問說怎樣怎樣?紅珠道:“你且不要著急,我來告訴你?!币幻鎿Q衣裳,一面說道:“你儀妹妹恐怕你過于悲傷,所以囑我勸解你,須以母親為重,自己要保重自己?!痹器爰钡溃骸澳氵@話我真不明白了。儀妹妹既然會說話,自然不曾死。她不死,我又何必悲呢!”紅珠道:“你不要急,我看她是不久了,她自己也說不久就要死了,所以叫我拿這番話來勸你?!痹器氲溃骸澳憬窨此娌幌喔闪嗣??”

  紅珠就將淑儀和她談的話,一一告訴了云麟,急的云麟頓足道:“我錯了,我從前的妄想真錯了,她現(xiàn)在病到如此,才把真心話和你說,恨我這雙眼睛瞎了,怎么看不出她的心呢???,我悔已遲了?!闭f罷,不覺哭起來了。雖經(jīng)紅珠勸慰,略略好些,但是終不能解他的愁悶。到了夜里,雖則就枕,一心記念淑儀,輾轉(zhuǎn)不能成寐。忽然見黃大媽走進(jìn)來,說:“麟相公麟相公,快點(diǎn)起來,外面有一個外國人來拜望你哩。”云麟道:“我從來沒有外國人的朋友,你去回他,我不見?!秉S大媽道:“他一定要見,自己要走進(jìn)來了。幸虧得我攔住,他在廳上等著?!痹器胗袣獾溃骸笆裁词拢胍谷呐軄??!敝坏妹銖?qiáng)忍著氣,走出床來,穿好衣服。黃大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替他掌著燈到了外面,果然有一個少年,穿著西裝,手里拿著司的克,既不是田福恩,又不是柳春。那少年見云麟出來,忙放下司的克,走過來和云麟握手。云麟仔細(xì)一看,說:“啊呀,你不是富大哥嗎?怎樣來的,你來為什么不預(yù)先給我一個信?”

  富玉鸞笑道:“我若無事,你請我也不來哩。今天我是因?yàn)橛幸患拢瑏韴竽阋粋€信,包你可以如愿,你還須感激我哩?!痹器氲溃骸斑@話我卻不懂,我現(xiàn)在一無所愿的事,又何必如我的愿呢!”富玉鸞道:“你不記得我從前定親之后,和你說的話,并敲斷那玉獅子的故事嗎。這事我如今已與母親說妥,卜老太太也應(yīng)允了,我情愿將那人雙手捧來,送給哥哥,我想你一定是情愿的,怎么說不是如你心愿的事呢?”

  云麟聽了,忙答道:“原來你說的是她。富大哥,你不但不知道我的心,你連他的心都不知道了。我現(xiàn)在已不是二十余年前頭的云麟了,我已經(jīng)明白過來,原來她是一個冰清玉潔,至高無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子,你如何可以拿這話來侮辱她。你從前說我不能逼著你去做狗彘,如今我若依了你的話,我真狗彘都不如哩?!备挥覃[聽了他這話,不覺一呆說:“大哥,你怎么說這樣的話來,你不是仍舊依你的俗見嗎。我們男子應(yīng)該做著他人所不能做的事,才算出人頭地。你這話真是婦人女子之言,又何足以登大雅之堂呢?!闭f得云麟到無言可對,勉強(qiáng)道:“這事豈是我們兩個人可以作得主的。你知道對手的這個人,意思如何呢?”

  富玉鸞笑道:“原來你大哥還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你說要得那人同意,這個容易,還是那人已經(jīng)來了,我和你去看來,你就可以相信我的話了。”說著攜了云麟的手就走。云麟也腳不點(diǎn)地的跟了出去。走不多遠(yuǎn),但見月在中天,晶瑩朗澈,照得大千世界,纖毫畢現(xiàn),前面一片池塘,遍種菡萏,但見翠蓋翻飛,清香披拂,個個含苞未放,那花蕊都有碗來大,枝頭亂戰(zhàn),像是面著云麟點(diǎn)頭。忽見池中放出萬道金光,花蕊忽然齊放,萬花之中,都有一個美人,笑盈盈的起來往云麟站立的地方跳來。轉(zhuǎn)眼間,那花枝花葉,枯萎的枯萎,拗拆的拗拆,吹殘零落,無復(fù)完枝。云麟點(diǎn)頭微嘆說:“好花看到半開時,這話真不錯了?!?br />
  回頭看那無數(shù)美人,已經(jīng)合并身體,變成一個,站在面前,真是容顏蓋世,儀態(tài)萬方,向著云麟盈盈而拜。云麟忙還禮不迭,仔細(xì)一看,不覺大驚說:“你是儀妹妹,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姨父不要著急嗎!”美人笑道:“誰是你的妹妹?誰是你的姨父?你話到也稀奇了?!痹器胫钡溃骸澳忝髅魇莾x妹妹,為什么自稱不是呢?”那美人道:“你這人瘋了,人各有緣,緣在則合,緣盡則散。我原因?yàn)槟闶怯悬c(diǎn)靈機(jī),當(dāng)然可以澈悟,哪知你愈說愈不明白了?!?br />
  云麟忽然想著:“這是富大哥引我來的,我問他便知端的,回頭一看,富玉鸞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見站著一個金甲神人,手執(zhí)鋼鞭,對著云麟怒目而視。云麟大驚,又復(fù)看那美人,已變了形像,似有四五十歲的人。再仔細(xì)一看竟不是儀妹妹,原來是個七八十歲的一個老婆婆。云麟不覺呆了,說一個人老的也沒有這么快?照此看來,做一個人還有什么趣味呢。忽的又看見淑儀在老婆婆背后緩緩的走將過來,說:“哥哥,我來別過你了,你也不要悲傷,須知人生朝露,如幻如電,哪一件是真的呢。”

  云麟此刻恐其再去,忙說:“儀妹妹,富大哥專誠和我來接你回去的,怎么你說別過我了?!边@句話沒有說完,只聽見后面金甲神如霹靂的一聲喊嚷,說:“哪里來男女,敢到這里來說這些哥哥妹妹的野話,須知這是清凈世界,哪里容得你們混跡在此?!闭f罷就將鋼鞭向池中一指,那池里的水,忽然涌起,如銀濤雪浪般滾將過來。這云麟自己要逃已來不及,又見淑儀已被池水卷了過去,不覺驚惶失措,大喊一聲,把個紅珠在夢中驚醒,忙問云麟說:“怎樣了?”云麟這時覺得出了一身冷汗,忙忙的坐起來著衣服,聽紅珠醒來問他,就說:“你不知道儀妹妹已經(jīng)死了?!奔t珠道:“你怎樣知道?”云麟道:“我剛才已經(jīng)見她過了?!奔t珠道:“這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何苦來枉口白舌的咒人?!闭谡f話,忽聽得外面人來報說:“伍升來了,說是他們小姐去世,伍老爺太太哭得悲傷了不得,要請這里少爺早些過去,可以勸勸?!痹器雽t珠道:“你看我的話靈不靈呢?”

  紅珠也自納罕。云麟忙忙的整理衣服,喝了口茶嗽了口出去。伍升還在門口等著,就同了到伍家,見晉芳和三姑娘已哭得和淚人兒相似。雖有朱二小姐解勸,如何有效。幸虧云麟到了竭力勸慰,方始略住悲聲。當(dāng)議辦理喪事,奈一層是他為富家的人,不過寄在母家。第二究竟是一個小輩,不能大舉。只得將衣衾棺槨,格外從豐。因晉芳心緒不寧,三姑娘只知哭女,兩人均不能辦事外面一切,統(tǒng)統(tǒng)托了云麟。里面的事,就由朱二小姐主持。這幾天里,雖則無甚外客,但是洛鐘夫人、秦老太太、繡春、何師母等一班女眷均傷淑儀遭逢不偶,齊來痛哭。還有伍晉芳的一班朋友,知道此事,前來慰問的。來來往往,到也絡(luò)繹不絕。直等到出殯之日為止,他內(nèi)外二人,雖忙個不了,一切也辦得井井有條,并未落人褒貶。事了之后,伍晉芳因?yàn)檫@事,多虧朱二小姐,深愛其才,也和她常常談天,不多幾時,就和好如初,與三姑娘一律看待。在朱二小姐雖則冷淡多年,尚能苦盡回甘,也非初愿所及哩。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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