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二首
曹公欲以愛女嫁丁儀，五官中郎將曰：“婦人觀貌，而丁儀目眇，恐愛女不悅。”后公與儀會，因坐而劇談，勃然起曰：“丁掾好士，即使其兩目盲，猶當(dāng)嫁女與之，何況但眇。
是兒誤我！”嗚呼！曹公愛才而忘其眇，愛才而忘其愛，愛才而忘其女之所不愛，若曹公真可謂愛才之極矣！然丁掾亦何可當(dāng)也？夫人以目眇為病，而丁掾獨(dú)以目眇見為奇，吾是以知曾公之具眼矣。是故獨(dú)能以雙眼視丁掾也。是故丁掾可以失愛女，而不可以失岳翁！縱可以不稱岳翁，而不得不稱以知已之主！
又
魏武病頭風(fēng)，方伏枕時，一見陳琳檄，即躍然起曰：“此愈我疾！此愈我疾！”夫文章可以起病， 是天下之良藥不從口入而從心授也 即起于見文章，是天下之真藥不可以形求，而但可以神領(lǐng)也。夫天下之善文章，如良醫(yī)之善用藥，古今天下亦不少矣。故不難于有陳琳，而獨(dú)難于有魏武。設(shè)使呈陳琳之檄于凡有目者之前，未必不皆以為好，然未必遞皆能愈疾也。
唯愈疾，然后見魏武之愛才最篤，契慕獨(dú)深也。故吾不喜陳琳之能文章，而喜陳琳之遇知己。
蓋知己甚難，雖琳亦不容不懷知己之感矣。唐之明皇，豈不是能文章者？然杜甫《三大禮賦》，浩然“不才”詩，已棄之如秦、越人矣，況六朝之庸主哉！況沈、謝引短推長，僧虔禿筆自免，孝標(biāo)空續(xù)《辨命》哉！
楊修
史稱丞相主簿楊修謀立曾植為魏嗣，曹丕患之，以車載廢麓，內(nèi)吳質(zhì)與之謀。修以白操，丕大懼，質(zhì)曰：“無害也。”明日復(fù)以麓載絹而入，推驗無人，操由是疑。又修每當(dāng)就植，慮有關(guān)白，忖度操意豫作答教十馀條，敕門下隨問應(yīng)答。于是教裁出，答即入，操怪之，乃收殺修。此為實錄矣?；蛞孕蘼斆舢惓?，又與袁氏為婚，故曹公忌之。夫曹公愛才，今古所推，雖禰正平之無狀，猶爾相容，陳孔璋之檄辱及父祖，且收以為記室，安得有此？且有此，安得兼群雄而并天下也？其欲謀立臨淄，為丕等所譖是的，蓋臨淄本以才捷愛幸，秉意投修，故修亦自以植為知己。植既數(shù)與修書，無所避忌，修亦每于操前馳騁聰明，則修之不善韜晦，自宜取敗。修與禰正平、孔北海俱相知，俱是一流人，故俱敗。
反騷
朱子曰：“雄少好辭賦，慕司馬相如之作，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郴流涕焉。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以吊屈原云?！崩钌唬骸峨x騷》離優(yōu)也；《反騷》，反其辭，以甚憂也，正謂屈子翻愁結(jié)耳。此以世不足憤，其憤世也益甚；以俗為不足嫉，其嫉俗愈深。以神龍之淵潛為懿，則其卑鄙世人，驢騾下上，視屈子為何物，而視世為何等乎？蓋深以為可惜，又深以可憐，痛原轉(zhuǎn)加，而哭世轉(zhuǎn)劇也。夫有伯夷之行，則以餓死為快；有士師之沖，則以不見羞汗為德：各從所好而已。若執(zhí)夷之清而欲兼柳之和，有惠之和又欲并夷之清，則惠不成惠，夷不成夷，皆假焉耳。屈子者夷之倫，揚(yáng)雄者惠之類，雖相反而實相知也，實未郴相痛念也。此假人者豈但不知雄，而亦豈知屈乎？廟柳柳州有云：“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顛覆兮，又豈先生之所志？窮與達(dá)其不渝兮，夫唯服道而守義。吁嗟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猶仿佛其文章。托遺編而嘆喟兮，渙予涕其盈眶¨今之人兮，庸有慮時之否臧？退默然以自服兮，曰吾言之而不行！”其傷今念古，亦可感也！獨(dú)太史公《屈原傳》最得之。
史記屈原
夫為井者泄淤泥而瑩清泉，可以汲矣，而乃不汲，真不能不令人心惻也。故知王明則臣主并受其福，不明則臣主并受其辱，又何福之能得乎？然則懷王客死于秦，屈原沉沒于淵，正并受其辱者耳，曷足怪也！張儀侮弄楚懷，直似兒戲，屈原乃欲托之為元首，望之如堯、舜、三王，雖忠亦癡。觀者但取其心可矣。昏愚庸主有何草制可定，左右近侍絕無與原同心者，則原亦太孤孑而無助矣。且所草稿既未定，上官大夫等安得見之？既得而見，則是吾示天下以公也。公則無有我人，又何待奪，又何奪之而下與乎？即椎以為上官大夫之能可也，不待彼有奪意斯善矣。此以人事君之道，臣之所以廣忠益者，真大忠也，甚不可以不察也。
漁父
細(xì)玩此篇，畢竟是有此漁父，非假設(shè)之辭也。觀其鼓枻之歌，迥然清商，絕不同調(diào)，末即頓顯拒絕之跡，遂去不復(fù)與言，可以見矣。如原決有此見，肯沉汨羅乎？實相矛盾，各執(zhí)一家言也。公為漁父則易，為屈于則難，屈子所謂邦無道則愚以犯難者也。誰不能智，唯愚不可及矣。漁父之見，原亦知之，原亦能言之，則謂為屈原假設(shè)之詞亦可。
招魂
朱子曰：”古者人死，則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號曰‘皋某復(fù)’。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禮所謂復(fù)也。說者以為招魂復(fù)魂，有禱祠之道，盡愛之心，蓋猶冀其復(fù)生耳。
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而峻之俗，乃或以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閔屈原放逐，恐其魂魄離散，遂因國俗，托帝命，假巫語以招之。其盡愛致禱，猶古遺意。是以太史公讀之而哀其志焉。”李生曰：上帝命巫陽占筮屈平所在，與之魂魄。巫陽謂屈原放逐江南，魂魄不復(fù)日久，不待占而后知，筮而后與也。公宜即差掌夢之官往招其魂，速之來歸耳。夫返魂還魄，生死肉骨，天帝專之，乃使陽筮之，帝之不足為明矣。故陽謂帝命難從，而自以己情來招引之也。天帝亦遂辭巫陽，而謝不能復(fù)用屈原焉。蓋玉自比巫陽，而以上官、子蘭等比掌夢之官，以懷、襄比天帝，辭意隱矣。其招之辭，只述上下四方之不可久處，但道故國土地、飲食、宮室、聲妓、宴游之樂，宗族之美，絕不言當(dāng)日事，可謂至妙至妙。善哉招也！
痛哉招也！樂哉招也！同時景差亦有《大招辭》。至漢時淮南小山作《招隱士》。朱子曰：“淮南王安好招致賓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詞賦，以類相從，或稱大山，或稱小山，漢《漢文志》有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是也?！蓖跻菰疲骸靶∩街剑h傷屈原身雖沉沒，名德顯聞，與隱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彰其志?！?br />
誡子詩
“明者處世，莫尚于中。優(yōu)哉游哉，于道相從。首陽為拙，柳惠為工ˉ食安步，以仕代農(nóng)；依隱玩世，詭譎不逢。古盡身危，好名得華。有群累生，孤貴失和。遺馀不匱，自盡無多。圣人之道，一龍一蛇。形見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弊课嶙釉唬杭仍齐S時之宜，則首陽非拙；既云無有常家，則何必柳下而后為工？班固贊曰：“劉向言少時，數(shù)問長老賢人通于事及朔時者，皆曰‘朔口諧倡辯，不能持論，喜為庸人誦說?！柿詈笫蓝鄠髀?wù)?。而揚(yáng)雄亦以朔‘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fēng)遺書蔑如’也。然朔名過實者，以其詼達(dá)多端，不名一行，應(yīng)諧似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蓋夷、齊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尚容。其滑稽之雄乎！”卓吾子曰：向既稱朔口諧辯倡，則是論勝也，而曰“不能持論”何哉？向之所謂論者，向去朔未遠(yuǎn)，千載而上，恍然猶將見之，而問于長老之在朔時者，向可知也”朔時，朝野無半人知朔，唯武帝知朔，故朔有諫必聽。此同時諸長老，誰是知朔者而問朔也？不見設(shè)客難乎？吁！“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fēng)遺書篾如”乎不也？雄之為人益可知矣。卑卑弄其唇吻，欲以博萬世之名，視朔奚啻霄壤！予此參駁，當(dāng)為朔、雄實錄。
非有先生論
遇得其人，則一言以興；遇不得其人，則一言遂死。千載遇少而不遇多，此志士所以在山，仁人所以盡養(yǎng)壽命也。唯其不忍為，是以莫肯為，歌詠彈琴，樂而忘死，宜矣。然則東方生蓋亦幸而遭遇漢武者也。人謂大隱居市朝，以東方生為朝隱。噫！使非武帝愛才知朔如此，敢一日而居市朝之間哉？最先避世而歌德衰者朔也。
子虛
子虛班固曰：“史遷稱《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dú)w，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揚(yáng)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音，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余謂揚(yáng)雄此言非但不知人，亦且不知文；非但不知文，亦且不知言，非但不知言，亦且不知諷矣。既不知諷，宜其劇秦而美新也。
賈誼
班固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盡（甚）美，通達(dá)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yuǎn)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fēng)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漢為土德，色上黃，數(shù)用五，及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系單于，其術(shù)固以疏矣。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要于事者著于《傳》云?！?br />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論也。立論則不免攙雜別項經(jīng)史聞見，反成穢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于孝武以前人物，盡依司馬氏之舊，又甚有見，但不宜更添論贊于后也。何也？論贊須具曠古雙眼，非區(qū)區(qū)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劉向亦文儒也，然筋骨勝，肝腸勝，人品不同，故見識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雖不能超于文之外，然與固遠(yuǎn)矣。
漢之儒者咸以董仲舒為稱首，今觀仲舒不計功謀之云，似矣。而以明災(zāi)異下獄論死，何也？夫欲明災(zāi)異，是欲計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計功謀利矣，而欲明災(zāi)異者何也？既欲明災(zāi)異以求免于害，而又謂仁人不計利，謂越無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嘗有不計功謀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實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則烏用正義明道為耶？
其視賈誼之通達(dá)國體，真實切用何如耶？班氏何知，知有舊時所聞耳，而欲以貶誼，豈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雖然，董氏特腐耳，非詐也，直至今日，則為穿窬之盜矣。
其未得富貴也，養(yǎng)吾之聲名以要朝廷之富貴，凡可以欺世盜名者，無所不至。其既得富貴也，復(fù)以朝廷之富貴養(yǎng)吾之聲名，凡所以臨難茍免者，無所不為。豈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隨聲雷同以議賈生，故余因讀賈、晁二子經(jīng)世論策，痛班氏之溺于聞見，敢于淪議，遂為歌曰：駟不及舌，慎莫作孽！通達(dá)國體，劉向自別。三表五餌，非疏匪拙。此何人斯？千里之絕。漢廷諸子，誼實度越。利不可謀，何其迂闊！何以用之？皤須鶴發(fā)。從容廟廊，冠冕佩抉。世儒拱手，不知何說。
晁錯
班固贊曰：“晁錯銳于為國，遠(yuǎn)慮而不見身害。其父睹之，經(jīng)于溝瀆，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錯雖不終，世哀其忠，故論其施行之語著于篇?！?br />
卓吾曰：晁錯對策，直推漢文于五帝，非諛也，以其臣皆莫及也。故曰：“五帝神圣，其臣莫及，而自親事?！庇H事則不可不知術(shù)數(shù)矣。今觀其時在廷諸臣，僅賈生耳。賈生雖千古之英，然與文帝遠(yuǎn)矣，是豈文帝咸有一德之臣乎？夫既不得如五伯之佐，賢于其主，又不得如三王之臣，復(fù)與主而俱賢，則孝文真孤立無輔者矣。是故晁錯傷之，而推之以與五帝并也。然謂漢文無輔則可，謂其不知術(shù)數(shù)則不可。夫治國之術(shù)多矣，若謂人盡不知術(shù)數(shù)，必欲其皆就已之術(shù)數(shù)，則亦豈得謂之知術(shù)數(shù)哉？漢文有漢文之術(shù)數(shù)也，漢高有漢高之術(shù)數(shù)也，二五帝伯又自有二五帝霸之術(shù)數(shù)也。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挾以成大功者，未郴皆有真實一定之術(shù)數(shù)。唯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語治。雖其間亦有一二偶合，然皆非性定神契，心融才會，真若執(zhí)左券而后為之者也。是故因其時，用其術(shù)，世無定時，我無定術(shù)，是之謂與時消息而已不勞，上也。執(zhí)其術(shù)，馭其時，時固無常，術(shù)則有定，是之謂執(zhí)一定以應(yīng)于無窮，次也，若夫不見其時，不知其術(shù)，時在則術(shù)在，而術(shù)不能違時；術(shù)在則時在，而時亦不能違術(shù)：此則管夷吾諸人能之，上之上也。若晁錯者，不過刑名之一家，申、商之一術(shù)，反以文帝為不知學(xué)術(shù)，而欲牽使從已，惑矣！
夫申、商之術(shù)，非不可平均天下，而使人人視之盡如指掌也，然而禍患則自己當(dāng)之矣。
故錯以其殘忍刻薄之術(shù)，輔成太子，而太子亦卒用彼殘忍刻薄之術(shù)，還害其身。嗚呼！孰知錯傷文帝之無輔，而其父反以傷晁錯之無父乎！是故國爾忘家，錯唯知日夜傷劉氏之不尊也。
公爾忘私，而其父又唯知日夜傷晁氏之不安矣。千載之下，真令人悲傷而不可已，乃班固反譏其父不能學(xué)趙母，謬哉！
絕交書
此書若出相知者代康而為之辭則可；若康自為此詞，恐無此理。濤之舉康，蓋所謂真相知者；而康之才亦實稱所舉?？抵^己之情性不堪做官，做官必取禍，是也；謂濤不知己，而故欲貽之禍，則不是。以己為鴛雛，以濤為死鼠，又不是。以舉我者為不相知，而直與之絕，又以己為真不愛官，以濤為愛官者，尊己卑人，不情實甚，則尤為不是矣。嗚呼！如康之天才，稍加以學(xué)，抑又何當(dāng)也，而肯襲前人之口吻，作不情之遁辭乎？然此書實峻絕可畏，千載之下，猶可想見其人。毋曰余貶康也，全為上上人說耳。
養(yǎng)生論
嵇、阮稱同心，而阮則體妙心玄，一似有聞?wù)?，觀其放言，與孫登之嘯可睹也。若向秀注《莊子》，尤為已見大意之人，真可謂莊周之惠施矣?？蹬c二子游，何不就彼問道？今讀《養(yǎng)生論》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識真仙，亦且不識養(yǎng)生矣。何以當(dāng)面蹉過如此耶？以此聰明出塵好漢，雖向、阮亦無如之何，真令人恨恨。雖然，若其人品之高，文辭之妙，則豈“七賢”之所可及哉！
琴賦
《白虎通》曰：“琴者，禁也。禁人邪惡，歸于正道，故謂之琴?！庇嘀^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知口之有聲，而不知手亦有聲也。如風(fēng)撼樹，但見樹鳴，謂樹不鳴不可也，謂樹能鳴亦不可。此可以知手之有聲矣。聽者指謂琴聲，是猶指樹鳴也，不亦泥歟！尸子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曰：“南風(fēng)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因風(fēng)而思民慍，此舜心也，舜之吟也。微子傷殷之將亡，見鴻雁高飛，援琴作操，不敢鳴之于口，而但鳴之于手，此微子心也，微子之吟也。文王既得后妃，則琴瑟以友之，鐘鼓以樂之，向之展轉(zhuǎn)反側(cè)，寤寐思（復(fù)）者，遂不復(fù)有，故其琴為《關(guān)雎》。而孔子讀而贊之曰：“《關(guān)雎》樂而不淫?！毖噪m樂之過矣，而不可以為過也。此非文王之心乎？非文王其誰能吟之？漢高祖以雄才大略取天下，喜仁柔之太子既有羽翼，可以安漢；又悲趙王母子屬在呂后，無以自全。故其倚瑟而歌鴻鵠，雖泣下沾襟，而其聲慷慨，實有慰藉之色，非漢高之心乎？非漢高又孰能吟之？
由此觀之，同一心也，同一吟也，乃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夫心同吟同，則自然亦同，乃又謂“漸近自然”，又何也？豈非叔夜所謂未達(dá)禮樂之情者耶！故曰：“言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笨狄嘣唬骸皬?fù)之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傅仲武《舞賦》云：“歌以詠言，舞以盡意。論其詩不如聽其聲，聽其聲不如察其形?！币砸獗M于舞，形察于聲也。由此言之，有聲之不如無聲也審矣，盡言之不如盡意又審矣。然則謂手為無聲，謂手為不能吟亦可。唯不能吟，故善聽者獨(dú)得其心而知其深也，其為自然何可加者，而孰云其不如肉也耶？吾又以是觀之，同一琴也，以之彈于袁孝尼之前，聲何夸也？以之彈于臨絕之際，聲何慘也？琴自一耳，心固殊也。心殊則手殊，手殊則聲殊，何莫非自然者，而謂手不能二聲可乎？而謂彼聲自然，此聲不出于自然可乎？故蔡邕聞弦而知?dú)⑿?，鐘子聽弦而知流水，師曠聽弦而識南風(fēng)之不（兢），蓋自然之道，得手應(yīng)心．其妙固若此也。
幽憤詩
康詣獄明安無罪，此義之至難看也，詩中多自責(zé)之辭，何哉？若果當(dāng)自責(zé)，此時而后自責(zé)，晚矣，是畏死也。既不畏死以明友之無罪，又復(fù)畏死而自責(zé)，吾不知之矣。夫天下固有不畏死而為義者，是故終其身樂義而忘死，則此死固康之所快也，何以自責(zé)為也？亦猶世人畏死而不敢為義者，終其身寧無義而自不肯以義而為朋友死也，則亦無自責(zé)時矣。朋友君臣，莫不皆然。世未有托孤寄命之臣，既許以死，乃臨死而自責(zé)者。“好善暗人”之云，豈別有所指而非以指呂安乎否耶？當(dāng)時太學(xué)生三千人，同日伏闕上書，以為康請，則康益可以死而無責(zé)矣。鐘會以反虜乘機(jī)害康，豈康尚未之知，而猶欲頤性養(yǎng)壽，改弦易轍于山阿巖岫之間耶？此豈嵇康頤性養(yǎng)壽時也？余謂叔夜何如人也，臨終奏《廣陵散》，必?zé)o此紛壇自責(zé)，錯謬幸生之賤態(tài)，或好事者增飾于其間耳，覽者自能辯之。
酒德頌
《法言》曰：“螟嶺之子，蜾贏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李軌曰：“螟嶺涉，蜾惠峰蟲′蟲無子，取涉蔽而殪之，幽而養(yǎng)之，祝曰‘類我’，久則化成蜂蟲矣?！贝隧炍ńY(jié)語獨(dú)新妙，非《法言》引用意，讀者詳之！今人言養(yǎng)子為螟蛉子即此。然則道學(xué)先生、禮法俗士，舉皆蜂蟲之螟蛉于哉！猶自謂二豪，悲歟！
思舊賦
向秀《恩舊賦》只說康高才妙技而已。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氣骨，則古今所希也。豈秀方圖自全，不敢盡耶？則此賦可無作也，舊亦可無爾思矣。秀后康死，不知復(fù)活幾年，今日俱安在也？康猶為千古人豪所嘆，而秀則已矣，誰復(fù)更思秀者，而乃為此無盡算計也耶！且李斯嘆東門，比擬亦大不倫?！爸窳制哔t”，此為最無骨頭者，莫曰先輩初無臧貶“七賢”者也。
楊升庵集
余讀先生文集有感焉。夫古之圣賢，其生也不易，其死也不易。生不易，故生而人皆仰；死不易，故死而人爾思。于是乎前面生者，猶冀有待于后世；后而生者，又每嘆恨于后時；同時而生者，又每每比之如附驥，比之如附青云。則圣賢之生死固大矣。
余讀先生文集，欲求其生卒之年月而不得也。遍閱諸序文，而序文又不載。此蓋以為序人之文，只宜稱贊其文云耳，亦猶序?qū)W道者必大其道，敘功業(yè)者必大其功，敘人品者必表揚(yáng)其古，而豈知其不然乎？蓋所謂文集者，謂其人之文的然必可傳于后世，然后集而傳之也。
則其人之文當(dāng)皎然如日星之炳煥，凡有目者能睹之矣，而又何籍于敘贊乎？彼敘贊不已贅乎？
況其人或未必能文，則又何以知其文之必可傳，面遂贊而序之以傳也？故愚嘗謂世之?dāng)⑽恼叨?，其無識孫子欲借他人位望以光顯其父祖耳。不然，則其勢之不容以不請，而又不容以不文辭者也。夫文而待人以傳，則其文可知也，將誰傳之也？若其不敢不請，又不敢辭，則敘文者亦只宜直述其生卒之日，與生平之次第，使讀者有考焉斯善矣。
吁！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終身不得一試，故發(fā)之于文，無一體不備，亦無備不造，雖游其門者尚不能贊一辭，況后人哉！于是以竊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歷之詳，如昔人所謂年譜者，時時置幾案間，儼然如游其門，躡而從之。而序集皆不載，以故恨也。況復(fù)有矮子者從風(fēng)吠聲，以先生但可謂之博學(xué)人焉，尤可笑矣！
蜻蛉謠
古今人情一也，古今天下事勢亦一也。某也從少至老，原情論勢，不見有一人同者，故余每每驚訝，以為天何生我不祥如此乎！夫人性不甚相遠(yuǎn)，而余獨(dú)不同，非不祥而何？余初仕時，親見南倭、北虜之亂矣；最后入滇，又熟聞土官徭僮之變矣。大概讀書食祿之家，意見皆同，以余所見質(zhì)之，不以為狂，則以為可殺也。今讀先生集，記姜公事。姜公之心正與余合，而先生取之如此，則知先生唯不用，用必為姜公無疑矣。生雖后時，見符前哲，亦可以證余生之非不樣也。因喜錄此。
唐貴梅傳
升庵先生《孝烈婦唐貴梅傳》曰：“烈婦姓唐，名貴梅，池州貴池人也。笄年適朱，夫貧且弱。有老姑者，悍而淫，少與徽州富商有私。弘治中，富商復(fù)至池，見婦悅之，密以金帛賂姑。姑利其有，誨婦淫者以百數(shù)，弗聽；迫之，亦弗聽，加以箠楚，又弗聽；繼以炮烙，體無完膚，終不聽。姑乃以婦不孝訟于官。通判慈溪毛玉受賂，倍加刑焉。本幾死，然終不聽也。商猶慕其色，令姑賓之。親黨咸勸婦曰：“何不吐實？’婦曰：“若然，全吾名而污吾姑乎？’乃夕易褂襡，雉經(jīng)于后園古梅樹下∶不知也。及旦，手持桑杖，將入室挺之。且罵且行，曰：“惡奴！早從我言，得金帛享快樂，今定何如也？’入室無見，尋至樹下，乃知其死，因大慟哭。親黨咻曰：“生既以不孝訟，死乃稱嫗心，何以慟哭為？’姑曰：“婦在，吾猶有望；婦死，商人必倒贓。吾是以哭，非哭惡奴也?！瑧矣跇淙?，顏如生，樵夫牧兒見者咸墮淚。每歲梅月之下，隱隱見其形。有司以府官故，終不敢舉節(jié)。余舅氏喻士積薄游至池，聞其事，作詩吊之，歸，屬慎為傳其事。嗚呼！婦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為名，死于梅之株。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書。有司失職，咄哉可吁！乃為作傳，以附露筋碑之跗。”
卓吾子曰：先王教化，只可行于窮鄉(xiāng)下邑，而不可行于冠裳濟(jì)濟(jì)之名區(qū)；只可行于三家村里不識字之女兒，而不可行于素讀書而居民上者之君子。池州通判毛玉，非素讀書而居民上之君子乎？慈溪為縣，又非毛玉所產(chǎn)之巨邑名區(qū)乎？今通判貪賄而死逼孝烈以淫，素讀書而沐教化者如此，孝烈唐貴梅寧死而不受辱，未曾讀書而沐圣教者如彼：則先王之教化亦徒矣?！靶⒘摇倍?，楊太史特筆也。夫貴梅之死烈矣，于孝何與？蓋貴梅所以寧死而不自白者，以姑之故也。不然，豈其不切齒痛恨于賄囑之商，而故忍死以為之諱哉？書曰“孝烈婦”，當(dāng)矣。死三日而尸猶懸，顏如生，眾人雖知而終不敢舉，每歲之暮，白月照梅，隱隱如見，猶翼有知者乎？吁！今之官府，不但此等之死不肯代白，縱有別項容易表白者，亦必有勢與力而后肯。孰知數(shù)千里之外，無干與之人，不用請求而遂以孝烈傳其事也？楊太史當(dāng)代名流，有力者百計欲借一言以為重而不得，今孝烈獨(dú)能得太史之傳以自昭明于百世，孝烈可以死矣。
設(shè)使當(dāng)其時貴池有賢者果能慨然白之于當(dāng)?shù)溃嗖贿^賜額掛匾，了一故事耳矣，其誰知重之乎？自此傳出，而孝烈之形，吾知其不復(fù)重見于梅月之下也！升庵之聞，聞于舅喻士積。士積夙游貴池，親見其事，曾為詩以吊之，故升庵作傳，具載士積見聞始未，以上積可信也。
然則此傳不但孝烈藉以章顯，士積亦附以著名矣，傳豈徒作耶！
嗟嗟！毛通判當(dāng)日之為，亦只謂貪其賄而人莫知也——貴梅已死，而誰為白也。孰知不白于貴池而卒白于新都乎？今《升庵文集》盛行于世，夫誰不知傳其事于此集之中者？貴池人士咸知有贓吏毛玉受賄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慈溪人士亦咸知有鄉(xiāng)官毛玉受賄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毛玉唯無孫子則已，茍有子，則必不敢認(rèn)毛玉以為父；茍有孫，則必不敢認(rèn)毛玉以為祖矣。蓋同鄉(xiāng)少年傾慕太史之日久矣，讀其書，閱其事，則必私相告語。私相告語，未有不竊笑而背罵者。夫毛玉之心，本欲多積金錢以遺其孫子，使孫子感己也，又安知反使孫子不敢認(rèn)己也哉！太史之傳，嚴(yán)于先王之教化明矣。余謂此傳有裨于世教者弘也，故復(fù)亟讀而詳錄之，以為孝烈之外傳云。
茶夾銘
唐右補(bǔ)闕綦毋旻著《代茶飲序》云：“釋滯消壅，一日之利暫佳；瘠氣耗精，終身之苦斯大。獲益則歸功茶力，貽害則不謂茶災(zāi)?！庇嘧x而笑曰：“釋滯消壅，清苦之益實多，瘠氣耗精，情欲之害最大。獲益則不謂茶力，自害則反謂茶殃?！庇酰∈撬∫沿?zé)人之論也。乃銘曰：我老無朋，朝夕唯汝。世間清苦，誰能及子？逐日子飯，不辨幾鐘，每夕余酌，不問幾許。夙興夜寐，我愿與子終始。子不姓湯，我不姓李，總之一味清苦到底。
李白詩題辭
升庵曰：“白慕謝東山，故自號東山李白。古子美云‘汝與東山李白好’是也。劉昫修《唐書》，乃以白為山東人、遂致紛紛耳?！币蛞庸谭Q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謂白生彰明縣之青蓮鄉(xiāng)以實之。卓吾曰：蜀人則以白為蜀產(chǎn)，隴西人則以白為隴西產(chǎn)，山東人又借此以為山東產(chǎn)，而修入《一統(tǒng)志》、蓋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斷以范傳正《墓志》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綿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謂實示?！眴韬?！一個李白，生時無所容入，死而千百馀年，慕而爭者無時而已。余謂李白無時不是其生之年，無處不是其生之地。
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隴西人，亦是山東人，亦是會稽人，亦是潯陽人，亦是夜郎人。死之處亦榮，生之處亦榮，流之處亦榮，囚之處亦榮，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處，讀其書，見其人，亦榮亦榮！莫爭莫爭！
伯夷傳
真西山云：”此傳姑以文取。”楊升庵曰：”此言甚謬。若道理有戾，即不成文，文與道豈二事乎？益見其不知文也。本朝又有人補(bǔ)訂《伯夷傳》者，異哉！”又曰：“朱晦翁謂孔子言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今太史公作《伯夷傳》滿腹是怨，此言殊不公也?！弊课嶙釉唬骸昂卧埂笔欠蜃诱f，“是怨”是司馬子長說，翻不怨以為怨，文為至精至妙也。何以怨？怨以暴之易暴，怨虞、夏之不作，怨適歸之無從，怨周土之蔽之不可食，遂含怨而餓死。此怨曷可少也？今學(xué)者唯不敢怨，故不成事。
岳王并施全
宋贈鄂王岳飛隘忠武，其文曰：“李將軍口不出辭，聞?wù)吡魈椋惶A相如身雖已死，凜然猶生?！庇衷唬骸币酌潆m行，議禮之言未一。始為忠愍之號，旋更武穆之稱。獲睹中興之舊章，灼知皇祖之本意。爰取危身奉上之實，仍采勘定禍亂之文。合此兩言，節(jié)其一惠。
昔孔明之志興漢室，子儀之光復(fù)唐都，雖計效以或殊，在秉心而弗異。垂之典冊，何嫌今古之間辭；賴及子孫，將與山河而并久?！睏钌衷唬骸敖裉煜略漓艚苑Q武穆，此宋定之謚也”
稱忠武為宜?！ 薄 ∮衷唬骸爸煳墓疲骸芭e世無忠義，這些正氣忽自施全身上發(fā)出來。’故《續(xù)綱目》書施全刺秦檜不克而死，亦文公遺意也。近有人云：“今之岳祠多鑄賊檜像，跪縛門外”更鑄施全像，立在左，持刀砍檜乃得?！崩钭课嵩唬捍苏撋醍?dāng)，甚有益風(fēng)教。倘札官言官肯上一疏，則忠武之謚，曉然于百世；施全之忠，暴白于圣朝矣。不然，人人未得知也。
張千載
廬陵張千載，字毅甫，別號一鶚，文山之友也。文山貴時，屢辟不出。及文山自廣敗還，至吉州城下，千載潛出相見，曰：“丞相往燕，千載亦往。”往即寓文山囚所近側(cè)，三年供送飲食無缺。又密造一櫝，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訪知夫人歐陽氏在俘虜中，使火其尸，然后拾骨置囊，舁櫝南歸，付其家安葬。是日，文山之子夢其父怒曰：“繩鉅未斷！”其子驚覺，遽啟視之，果有繩束其發(fā)。李卓吾既書其事，遂為之贊曰：不食其祿，肯受其縛！一繩未斷，如錐刺腹。生當(dāng)指冠，死當(dāng)怒目。張氏何人，置囊舁櫝。生死交情，千載一鶚！
李涉贈盜
唐李涉《贈盜》詩曰：“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眲⒉疁亍对伭荷讲捶众E臺》詩云：“突剡臺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贏。飲泉清節(jié)今寥落，何但梁山獨(dú)擅名！”《漢書》云：“吏皆虎而冠。”《史記》云：“此皆劫盜而不操戈矛者?！?br />
李卓吾曰：此皆操戈矛而不畏官兵捕盜者。因記得盜贈官吏亦有詩一首，并錄附之：未曾相見心相識，敢道相逢不識君？一切蕭何今不用，有贓抬到后堂分?？蠎z我等夜行苦，坐者十三行十五。若謂私行不是公，我道無私公奚?。烤蟹罟骰⒐?，誰得似君來路寬？月有棒錢日有廩，我等衣食何盤桓！君若十五十三俱不許，我得持強(qiáng)分廩去，驅(qū)我為盜寧非汝！
封使君
古傳記言漢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化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即去不復(fù)來。其地謠曰：“莫學(xué)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張、禺有詩云：“昔日封使君，化虎方食民；今日使君者，冠裳而吃人?！庇衷唬骸拔羧栈⑹咕?，呼之即慚止；今日虎使君，呼之動牙齒。”
又曰：“昔時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則吞人畜，小不遺魚蝦?！被蛟淮嗽娞?。禺山曰：“我性然也?！鄙謶蛑唬骸皷|坡嬉笑怒罵皆成詩，公詩無嬉笑，但有怒罵耶？”李卓吾復(fù)謔之曰：果哉怒罵成詩也！升庵此言，甚于怒罵。
宋統(tǒng)似晉
先生謂宋統(tǒng)似晉，余謂宋多賢君，晉無一主，即宋藝祖以比司馬炎何如也？唯其仁柔，是以怯弱，然愛民好士之報，天亦不爽矣。徽、欽雖北轅，與懷、愍青衣行酒，跳足執(zhí)蓋，實大逕庭。天之厚宋，亦可知也。唐雖稍得，然無主不亂，個個出走。自五丁開道以來，巴蜀遂為唐帝逃竄后戶，與漢已大不侔矣。故謂宋比漢不得則可，謂比唐不得則不可，況比晉乎？晉之司馬懿，一名柔奸家奴也，更加以司馬師之強(qiáng)悍，馬司昭之弒奪，而何可以比藝祖？
司馬炎一名得志狹耶也，更濟(jì)以賈南風(fēng)之淫妒，問公私之蝦蟆，而何可以比太宗？況仁宗四十年恭儉哉，神宗勵精有為哉！所恨宋主無一剛耳。故余謂唐、宋一也，比之晉則已甚。若康節(jié)不答國祚之問，唯取架上《晉紀(jì)》以示，見徽、欽事符懷、愍，南渡事似江東，非以是遂為晉比也。
逸少經(jīng)濟(jì)
先生謂逸少“識慮精深，有經(jīng)濟(jì)才，而為書名所蓋，后世但以翰墨稱之，藝之為累大哉！”
卓吾子曰：藝又安能累人？凡藝之極精者，皆神人也，況翰墨之為藝哉！先生偏矣！或曰：先生蓋自寓也。
孔北海
“北海大志直節(jié)，東漢名流，而與‘建安七子’并稱；駱賓王勁辭忠憤，唐之義士，而與‘世拱四杰’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閑，可惜也！”卓吾子曰：文章非末技，大閑豈容掩？先生差矣！或曰：先生皆自況也。
經(jīng)史相為表里
經(jīng)、史一物也。史而不經(jīng)，則為穢史矣，何以垂戒鑒乎？經(jīng)而不史，則為說白話矣，何以彰事實乎？故《春秋》一經(jīng)，春秋一時之史也?！对娊?jīng)》《書經(jīng)》，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
而《易經(jīng)》則又示人以經(jīng)之所自出，史之所從來，為道屢遷，變易匪常，不可以一定執(zhí)也。
故謂六經(jīng)皆史可也。
鐘馗即終葵
楊升庵曰：“《考工記》云：“大圭首終葵?！ⅲ骸敖K葵，椎也。齊人名椎曰終葵。”
蓋言大圭之首似椎也?！督鹗洝芬詾闀x、宋人名。夫以終葵為名矣，后又訛為鐘馗。俗又畫一神像帖于門首，執(zhí)椎以擊鬼。好怪者便傅會說鐘馗能啖鬼。畫士又作《鐘馗元夕出游圖》，又作《鐘馗嫁妹圖》。文士又戲作《鐘馗傳》，言鐘馗為開元進(jìn)士，明皇夢見，命工畫之。
按孫逖、張說文集有《謝賜鐘馗畫表》，先于開元久矣，亦如石敢當(dāng)，《急就章》中虛擬人名也。俗便立石于門，書‘太山石敢當(dāng)’，文人亦作《石敢當(dāng)傳》。昧者相傳，便謂真有其人矣。”卓吾子曰：莫怪他謂真有其人也，此物比真人還更長久也。且先生又安知不更有鐘馗其人乎？終葵二字，亦是后人名之耳。后人可以名終葵，又后人獨(dú)不可以名鐘馗乎？假則皆假，真則皆真，先生勿太認(rèn)真也！先生又曰：“蘇易簡作《文房四譜》云：“虢州歲貢鐘馗二十枚。’慎按：硯以鐘馗名，亦即《考工記》終葵大圭之義，蓋硯形如大圭耳。”李卓吾曰：蘇易簡又以進(jìn)士鐘馗而訛呼石為鐘馗矣。硯石為鐘馗，鐘馗為進(jìn)士，進(jìn)士為大圭首，大圭首為椎，總之一椎而已，先生勿勞也！
段善本琵琶
唐貞元中，長安大旱，詔移兩地祈雨。街東有康昆侖，琵琶號為第一手，自謂街西無己敵也。蓋樓彈新翻調(diào)《綠腰》。及度曲，街西亦出一女郎，抱樂器登樓彈之，移在楓香調(diào)中，妙技入神。昆侖大驚，請與相見，欲拜之為師。女郎更衣出，乃莊嚴(yán)寺段師善本也。德宗聞名，召加獎賞，即令昆侖彈一曲。參師曰：“本領(lǐng)何雜耶？兼帶耶聲?！崩霭菰唬骸岸螏熒袢艘??！钡伦谠t授康昆侖。參師奏曰：“請昆侖不近樂器十?dāng)?shù)年，忘其本領(lǐng)，然后可授?！?br />
卓吾子曰：至哉言乎！學(xué)道亦若此矣，凡百皆若此也。讀書不若此，則不如不讀；作文不若此，則不如不作；功業(yè)不若此，則未可言功業(yè)；人品不若此，亦安得謂之人品乎？總之鼠竊狗偷云耳。無佛處稱尊，康昆侖之流也。何足道！何足道！
樊敏碑后
鐫石，技也，亦道也。文惠君曰：“嘻！技益至此乎？”庖丁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jìn)乎技矣?！笔且缘琅c技為二，非也。造圣則圣，入神則神，技即道耳。技至于神圣所在之處，必有神物護(hù)持，而況有識之人歟！且千載而后，人猶愛惜，豈有身親為之而不自愛惜者？
石工書名，自愛惜也，不自知其為石工也，神圣在我，技不得輕矣。否則，讀書作文亦賤也，寧獨(dú)鐫石之工乎？雖然，劉武良以精鐫書名可也，今世鐫工，又皆一一書名碑陰何哉？學(xué)步失故，盡相習(xí)以謂當(dāng)然，可笑矣！故雕鐫者工，則書鐫者姓名，碑蓋藉鐫而傳也。鐫者或未甚工，而所鐫之字與其文，或其文之賢，的然必傳于世，則鐫石之工亦必鐫石以附之。所謂交相附而交相傳也。蓋技巧神圣，人自重之。能為人重，則必借重于人。然元佑奸黨碑，石工巢民乃懇求勿鐫姓名于其后，又何耶？
詩畫
東坡先生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鄙衷唬骸贝搜援嬞F神，詩貴韻也。然其言偏，未是至者。晁以道和之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tài)。’其論始定。”卓吾子謂改形不成畫，得意非畫外，因復(fù)和之曰：“畫不徒寫形，正要形神在；詩不在畫外，正寫畫中態(tài)?！倍抛用涝疲骸盎ㄟh(yuǎn)重重樹，云輕處處山?！贝嗽娭挟嬕玻梢宰鳟嫳疽?。唐人畫《桃源圖》，舒元輿為之記云：“煙嵐草木，如帶香氣。熟視詳玩，自覺骨戛青玉，身入鏡中?！贝水嬛性娨?，絕藝入神矣。吳道子始見張僧繇畫，曰：”浪得名耳?！币讯P其下，三日不能去。座翼初不服逸少，有家雞野鶩之論，后乃以為伯英再生。然則入眼便稱好者，決非好也，決非物色之人也，況未必是吳之與庾，而何可以易識。噫！千百世之人物，其不易識，總?cè)舸艘印?br />
黨籍碑
“安石誤國之罪，本不容誅；而安石無誤國之心，天地可鑒。主意于誤國而誤國者，殘賊之小人也，不待誅也。主意利國而誤國者，執(zhí)拗之君子也，尚可憐也。”卓吾曰：“公但知小人之能誤國，而不知君子之尤能誤國也。小人誤國猶可解救，若君子而誤國，則未之何矣。何也？彼蓋自以為君子而本心無愧也。故其膽益壯而志益決，孰能止之。如朱夫子亦猶是矣。故予每云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貪官之害但及千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兒孫。
余每每細(xì)查之，百不失一也。
無所不佩
王逸曰：”行清潔者佩芳，德光明者佩玉，能解結(jié)者佩觿，能決疑者佩抉。故孔子無所不佩也?！崩钭课嵩唬旱缹W(xué)原重外飾，蓋自古然矣，而豈知圣人之不然乎？古者男子出行不離劍佩，遠(yuǎn)行不離弓矢，日逐不離觿抉。佩玉名為隨身之用，事親之物，其實思患豫防，文武兼設(shè)，可使由而不可使知之道也，與丘田寓兵同括矣。意不在文飾，特假名為飾耳。后人昧其實也，以是為美飾而矜之。務(wù)內(nèi)者從而生厭曰：“是皆欲為侈觀者，何益之有！”故于今并不設(shè)備，而文武遂判。蓋但文士不知武備，至于武人居常走謁，亦效文裝矣：寬衣博帶，雍雍如也，肅肅如也。一旦有警，豈特文人束手，武人亦寧可用耶？
荀卿李斯吳公
升庵先生曰：“以荀卿大儒，而弟子有焚書坑儒之李斯，以李斯為師，而弟子有治行第一之吳公。人之賢否，信在自立，不系師友也?！弊课嶙釉唬耗茏粤⒄?，必有骨也。有骨則可藉以行立。茍無骨，雖百師友左提右摯，其奈之何？一刻無人，一刻站不得矣。然既能行立，則自能奔走求師，如顏、曾輩之于孔子然，謂其不系師友，亦非也。
宋人譏荀卿
宋人謂卿之學(xué)不醇，故一傳于李斯，即有坑儒焚書之禍。夫弟子為惡而罪及師，有是理乎？若李斯可以累荀卿，則吳起亦可以累曾子矣?！尔}鐵論》曰：“李斯與苞丘子同事荀卿，而苞丘子修道白屋之下?！弊课嶙釉唬菏估钏箍梢岳圮髑?，則苞丘子亦當(dāng)請封荀子矣。
季文子三思
文子相三君， 其卒也無衣帛之妾， 食粟之馬，無重器備，左氏侈然稱之。黃東發(fā)曰：“行父怨歸父謀去三家，至掃四大夫之兵以攻齊。方公子遂弒君立宣公，行父之不能討，反為之再如齊納賂焉。又帥師城莒之諸、鄆二邑以自封殖，其為妾馬金玉也多矣，是即王莽之謙恭也。時人皆信之，故曰‘季文子三思而后行?！蜃硬蝗恢瑒t曰‘再恩可矣’。若曰：‘再尚未能，何以云三思也？’使能再思，不黨篡而納賂，專權(quán)而興兵，封殖以肥已矣。文公不得其辭，乃云‘思至于三，則私意起而反惑’。誠如其言，則《中庸》所謂‘思之不得弗措也’，管子所謂‘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將通之’，吳臣勸諸葛恪十思者，皆非矣?！弊课嵩唬褐芄ィㄔ谟谒技?，思而不合，則夜以繼日。一夜一日，思之又何止三也？朱子蓋惑于圣人慎思之說，遂以三思為戒。唯其戒三思，是以終身不知圣人之慎思也。我愿學(xué)者千思萬思，以思此“慎思”二字。茍能得慎思之旨于千思萬思之中，則可以語思誠之道矣，區(qū)區(qū)一季文子，何足以煩思慮乎！
陳恒弒君
升庵先生曰：“孔子沐浴而朝，于義盡矣。胡氏乃云‘仲尼此舉，先發(fā)后聞可也’。是病圣人之未盡也。果如胡氏之言，則不告于君而擅興甲兵，是孔子先叛矣，何以討人哉！胡氏釋之于《春秋》，朱子引之于《論語》，皆未知此理也。岳飛金牌之召，或勸飛勿班師，飛曰‘此乃飛友，非檜友也?！紴楫?dāng)于義矣。”李卓吾曰：世固有有激而為者，不必問其為之果當(dāng)也；有有激而言者，不必問其能踐言與否也¨其志可也，原其心可也，留之以為天下后世之亂臣賊子懼可也。何必說盡道理，以長養(yǎng)亂賊之心乎？若說非義，則孔子沐浴之請亦非義矣。何也？齊人弒君，與魯何與也？魯人尚無與，又何與于家居不得與聞?wù)轮鬃右玻坎坏门c而與，是出位之僭也。明知哀公三子皆不可與言而言，是多言之窮也?？傊疄榉橇x矣?？傊疄榉橇x，然總之為出于義之有所激也，總之為能使亂臣賊子懼也，即孔子當(dāng)日一大部《春秋》也，何待他日筆削《魯史》而后謂之《春秋》哉！先正蔡虛齋有《岳飛班師》一論，至今讀之，猶令人發(fā)指冠，目裂眥，欲代岳侯殺秦檜、滅金虜而后快也，何可無此議論也？明知是做不得，說不得，然安可無此議論乎？安得無此議論乎？
王半山
半山謂荊軻豢于燕，故為燕太子丹報秦。信斯言也，亦謂呂尚豢于周，故為周伐紂乎？
相知在心，豈在豢也，半山之見丑矣。且荊卿亦何曾識燕丹哉！只無奈相知如田光者薦之于先，又繼以刎頸送之于后耳。荊卿至是，雖欲不死，不可得矣。故余有《詠荊卿》一首云：“荊卿原不識燕丹，祗為田光一死難?？犊铻閾糁?，蕭蕭易水至今寒?！庇钟小对伜钌范自疲骸 薄 ∫拈T畫策卻秦兵，公子奪符出魏城。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萬歲有侯嬴?！庇帧皶x鄙合符果自疑，揮錘運(yùn)臂有屠兒。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頸迎風(fēng)一送之?！鄙w朱亥于公子相知不深，又值侯生功成名立之際，遂以死送之耳。雖以死送公子，實以死送朱亥也。大哉宋儒之見，彼豈知英雄之心乎！蓋古人貴成事，必殺身以成之；舍不得身，成不得事矣。
為賦而相灌輸
“為賦”二字甚明，何說未明也？蓋為賦而相灌輸，非為商而相灌輸也。為賦而相灌輸，即如今計戶納糧運(yùn)租之類；為商而相灌輸，乃是驅(qū)農(nóng)民以效商賈之為。夫既驅(qū)農(nóng)民以效商矣，又將驅(qū)何民以事農(nóng)乎？若農(nóng)盡為商，則田盡不辟，又將以何物為賦而相輸灌也？曷不若令商自為之，而征其稅之為便乎？農(nóng)有租賦之入，商有征稅之益，兩利兼收，愚人亦知，而謂武帝不知耶？蓋當(dāng)時霍子孟輩，已不曉審夫均輸之法之善矣，何況班盂堅哉！俗士不可語于政，信矣。
文公著書
“朱文公談道著書，百世宗之。然觀其評論古今人品，誠有違公是而遠(yuǎn)人情者：王安石引用奸耶，傾覆宗社也，乃列之名臣錄而稱其道德文章，蘇文忠道德文章，古今所共仰也，乃力詆之，謂得行其志，其禍又甚于安石。夫以安石之奸，則末減其已著之罪；以蘇子之賢，則巧索其未形之短。此何心哉？”卓吾子曰：文公非不知坡公也。坡公好笑道學(xué)，文公恨之，直欲為洛黨出氣耳，豈其真無人心哉！若安石自宜取。先生又曰：“秦檜之奸，人皆欲食其肉，文公乃稱其有骨力；岳飛之死，今古人心何如也，文公乃譏其橫，譏其直向前廝殺。漢儒如董如賈，皆一一議其言之疵，諸葛孔明名之為盜，又議其為申、韓；韓文公則文致其大顛往來之書，亹亹千余言，必使之不為全人而后己。蓋自周、孔而下，無一人得兔者。憶文公注《毀譽(yù)章》云：“圣人善善速，而惡惡則已緩矣?！衷唬骸暗邢劝疲鵁o預(yù)詆之惡?！潘寡砸?，文公于此，惡得為緩乎？無乃自蹈于預(yù)詆人之惡也？”卓吾子曰：此俱不妙，但要說得是耳。一蘇文忠尚不知，而何以議天下之士乎？文忠困厄一生，盡心盡力干辦國家事一生。據(jù)其生平，了無不干之事，亦了不見其有干事之名，但見有嬉笑游戲，翰墨滿人間耳。而文不識，則文公亦不必論人矣。
闇然堂類纂引
《闇然堂類纂》者何？潘氏所纂以自為鑒戒之書也。余讀而善之，而目力竭于既老，故復(fù)錄其最者以自鑒戒焉。夫余之別潘氏多年矣，其初直為是木訥人耳，不意其能剛也。大抵二十馀年以來，海內(nèi)之友寥落如辰星，其存者或年往志盡，則日暮自倒，非有道而塞變，則蓋棺猶未定也。其行不掩言，往往與卓吾子相類，乃去華之于今日，其志益堅，其氣益實，其學(xué)愈造而其行益修，斷斷乎可以托國托家而托身也。蓋其暗室屋漏，暗然自修，不忘鑒戒，安能然乎？設(shè)余不見去華，幾失去華也。余是以見面喜，去而思，思而不見則讀其書以見之，且以示余之不忘鑒戒，亦愿如去華也。
夫鑒戒之書，自古有之，何獨(dú)去華。蓋去華此《纂》皆耳目近事，時日尚新，聞見罕接，非今世人士之所常談。譬之時文，當(dāng)時則趨，過（時）則頑。又譬之于曲則新腔，于詞則別調(diào)，于律則切響，夫誰不側(cè)耳而傾聽乎？是故喜也。喜則必讀，讀則必鑒必戒。
朋友篇
去華友朋之義最篤，故是《纂》首纂篤友誼。夫天下無朋久矣。何也？舉世皆嗜利，無嗜義者。嗜義則視死猶生，而況幼孤之托，身家之寄，（其又何辭也？）嗜利則雖生猶死，則凡攘臂而奪之食，下石以滅其口，皆其能事矣。今天下之所稱友朋者，皆其生而猶死者也。
此無他，嗜利者也，非嗜友朋也。今天下曷嘗有嗜友朋之義哉！既未嘗有嗜義之友朋，則謂之曰無朋可也。以此事君，有何賴焉？
阿寄傳
錢塘田豫陽汝成有《阿寄傳》、寄者，淳安徐氏仆也。徐氏昆弟別產(chǎn)而居：伯得一馬，仲得一牛，季寡婦得寄。寄年五十余矣，寡婦泣曰：“馬則乘，牛則耕，踉蹌老仆，乃費(fèi)吾藜羹！”阿寄嘆曰：“噫！主渭我力不牛馬若耶！”乃畫策營生，示可用狀，寡婦悉簪珥之屬，得金一十二兩畀寄，寄則入山販漆，期年而三其息，謂寡婦曰：“主無憂，富可立至矣?！?br />
又二十年而致產(chǎn)數(shù)萬金，為寡婦嫁三女，婚兩郎，赍聘皆千金。又延師教兩郎，皆輸粟入大學(xué)，而寡婦阜然財雄一邑矣。頃之，阿寄病且革，謂寡婦曰：“老奴馬牛之報盡矣。”出枕中二楮，則家計巨細(xì)悉均分之，曰：“以此遺兩郎君！”言訖而終。徐氏諸孫或疑寄私蓄者，竊啟其篋，無寸絲粒粟之儲焉。一嫗一兒，僅敝缊掩體而已。余蓋聞之俞鳴和。又曰：“阿寄老矣，見徐氏之族，雖幼必拜，騎而遇諸途，必控勒將數(shù)百武以為常。見主母不睇視，女雖幼，必傳言，不離立也?！比羧唬瑒t縉紳讀書明禮義者，何以加諸？以此心也，奉君親，雖謂之大忠純孝可也。
去華曰：“阿寄之事主母，與李元之報生父何以異？余尤嘉其終始以仆人自居也。三讀斯傳，起愛起敬，以為臣子而奉君親者能如是，吾何憂哉？”李卓吾曰：父子天性也。子而逆天，天性何在？夫兒尚不知有父母，尚不念昔者乳哺顧復(fù)之恩矣，而奴反能致孝以事其主。
然則其天定者雖奴亦自可托，而況友朋；雖奴亦能致孝，而況父子。此所謂天性者，不過測度之語；所謂讀書知孝弟者，不過一時無可奈何之辭耳。奴與主何親也？奴于書何嘗識一字也？是故吾獨(dú)于奴焉三嘆，是故不敢名之為奴，而直曰我以上人。且不但我以上人也，彼其視我正如奴矣。何也？彼之所為，我實不能也。
孔明為后主寫申韓管子六韜
唐子西云：“人君不論撥亂守文，要以制略為貴?！读w》述兵權(quán)，多奇計，《管子》慎權(quán)衡，貴輕重；《申》、《韓》核名實，攻事情。施之后主，正中其病。藥無高下，要在對病。萬全良藥，與病不對，亦何補(bǔ)哉？”又觀《古文苑》載先主臨終敕后主之言曰：“申、韓之書，益人意智，可觀誦之?！薄度龂尽份d孟孝裕問卻正太子，正以虔恭仁恕答。孝裕曰：“如君所道，皆家門所有耳。吾今所問，欲知其權(quán)略知調(diào)何如也?！?br />
由此觀之，孔明之喜申、韓審矣，然謂其為對病之藥，則未敢許。夫病可以用藥，則用藥以對病為功，茍其用藥不得，則又何病之對也？劉禪之病，牙關(guān)緊閉，口噤不開，無所用藥者也，而問對病與否可歟？且申、韓何如人也？彼等原與儒家分而為六。既分為六，則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則各各有一定之學(xué)術(shù)，各各有必至之事功。舉而措之，如印印泥，走作一點不得也。獨(dú)儒家者流，泛濫而靡所適從，則以所欲者眾耳。故汲長孺謂其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而論六家要指者，又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八字蓋之，可謂至當(dāng)不易之定論矣。
孔明之語后主曰：“茍不伐賊，工業(yè)亦亡。與其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孔明已知后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戰(zhàn)以幸其不亡，何哉？豈謂病雖進(jìn)不得藥，而藥終不可不進(jìn)，以故猶欲僥幸于一逞乎？吾恐司馬懿、曹真諸人尚在，未可以僥幸也。六出祁山，連年動眾，驅(qū)無辜赤子轉(zhuǎn)斗數(shù)千里之外，既欲愛民，又欲報主，自謂料敵之審，又不免幸勝之貪，卒之勝不可幸，而將星于此乎終隕矣，蓋唯多欲，故欲兼施仁義；唯其博取，是以無功徒勞。此八字者，雖孔明大圣人不能免于此矣。
愚嘗論之，成大功者必不顧后患，故功無不成，商君之于秦，吳起之于楚是矣。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顧后患之心成之乎否也，吾不得而知也。此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莊周之徒是已。是以寧為曳尾之龜，而不肯受千金之弊；寧為濠上之樂，而不肯任楚國之憂。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則憂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之論。不知天下果有兩頭馬乎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學(xué)術(shù)貴儉，雖天下以我為不拔一毛不恤也，商子之學(xué)術(shù)貴法，申子之學(xué)術(shù)貴術(shù)，韓非子之學(xué)術(shù)兼貴法、術(shù)，雖天下以我為殘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學(xué)術(shù)貴詐，儀、秦之學(xué)術(shù)員縱橫，雖天下以我為反覆不信不恤也。不憚五就之勞，以成夏、殷之績，雖天下后世以我為事兩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試功，立太甲而復(fù)反可也。此又伊尹之學(xué)術(shù)以任，而直謂之能忍詬焉者也。以至譙周、馮道諸老寧受祭器歸晉之謗，歷事五季之恥，而不忍無辜之民日遭涂炭，要皆有一定之學(xué)術(shù)，非茍茍者。各周于用，總足辦事，彼區(qū)區(qū)者欲選擇其名實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無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慮后，左顧右睜（盼）。自己既無一定之學(xué)術(shù)，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說“時中”之語以自文，又況依仿陳言，規(guī)跡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故因論申、韓而推言之，觀者幸勿以為余之言皆經(jīng)史之所未嘗有者可也。
卷六
四言長篇
讀書樂并引
曹公云：“老而能學(xué)，唯吾與袁伯業(yè)?！狈蛞运姆治辶?，橫戈支戟，猶能手不釋卷，況清遠(yuǎn)閑曠哉一老子耶！雖然，此亦難強(qiáng)。余蓋有天幸焉。天幸生我目，雖古稀猶能視細(xì)書；天幸生我手，雖古稀猶能書細(xì)字。然此未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見俗人，故自壯至老，無有親賓往來之?dāng)_，得以一意讀書。天幸生我情，平生不愛近家人，故終老龍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以一意讀書。然此亦未為幸也。天幸生我心眼，開卷便見人，便見其人終始之概。夫讀書論世，古多有之，或見皮面，或見體膚，或見血脈，或見筋骨，然至骨極矣?？v自謂能洞五臟，其實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謂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之所忻艷以為賢者，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的以為可托國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膽而何？此又余之自謂得天之幸者二也。有此二幸，是以老而樂學(xué)，故作《讀書樂》以自樂焉。
天生龍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龍湖。龍湖卓吾，其樂何如？四時讀書，不知其余，讀書伊何？會我者多。一與心會，自笑自歌；歌吟不已，繼以呼呵。慟哭呼呵，涕泗滂沱。
哭匪無因，書中有人；我觀其人，實獲我心?？薹藷o因，空潭無人；未見其人，實勞我心。
棄置莫讀，束之高屋，怡性養(yǎng)神，輟歌送哭。何必讀書，然后為樂？乍聞此言，若憫不谷。
束書不觀，吾何以歡？怡性養(yǎng)神，正在此間。世界何窄，方冊何寬！千圣萬賢，與公何冤！
有身無家，有首無發(fā)，死者是身，朽者是骨。此獨(dú)不朽，愿與偕歿，倚嘯叢中，聲震林鶻，歌哭相從，其樂無窮，寸陰可惜，曷敢從容！
五七言長篇
富莫富于常知足
富莫富于常知足，貴莫貴于能脫俗；貧莫貧于無見識，賤莫賤于無骨力。身無一賢曰窮，朋來四方曰達(dá)；百歲榮華曰夭，萬世永賴曰壽。
解者曰：常知足則常足，故富；能脫俗則不俗，故貴。無見識則是非莫曉，賢否不分，黑漆漆之人耳，欲往何適，大類貧兒，非貧而何？無骨力則待人而行，倚勢乃立，東西恃賴耳，依門傍戶，真同仆妾，非賤而何？身無一賢，緩急何以，窮之極也。朋來四方，聲應(yīng)氣求，達(dá)之至也。吾夫子之謂矣。舊以不知恥為賤亦好，以得志一時為夭尤好。然以流芳百世為壽，只可稱前后烈烈諸名士耳，必如吾夫子，始可稱萬世永賴，無疆上壽也。
九日同袁中夫看菊寄謝主人
去年花比今年早，今年人比去年老。盡道人老不如舊，誰信舊人老亦好。秋菊總開舊歲花，人今但把新人夸。不見舊日龍山帽，至今猶共說孟嘉？去年我猶在陰山，今年爾復(fù)在江南。
而人錯指前身是，一是文殊一瞿曇?；ㄩ_于我復(fù)何有，人世那堪逢重九？舉頭望見鐘山高，出門便欲跨牛首。袁生袁生攜我手，欲往何之仍掣肘。雖有謝公墩，朝朝長在門。雖有階前塔，高高未出云。褰裳緩步且相隨，一任秋光更設(shè)施。天生我輩必有奇，感君雅意來相期。
入門秋色上高堂，烹茶為具呼兒郎。歡來不用登高去，撲鼻迎風(fēng)尊酒香，子美空吟白發(fā)詩，淵明采采亦徒疲。何如今日逢故知，菊花共看未開時！
至日自訟謝主翁
明朝七十一，今朝是七十。長而無述焉，既老復(fù)何益！雖有讀書樂，患失又患得?；际且梁危咳ト找氧沲??；嫉檬且梁?？來日苦無多。聰明雖不逮，精神未有害。故禿鋒芒少，指柔龍蛇在。宛然一書生，可笑亦可愛！且將未死身，暫作不死人。所幸我劉友，供饋不停手。
從者五七人，素飽為日久。如此賢主人，何愁天數(shù)九！
朔風(fēng)謠
南來北去何時了？為利為名無了時。為利為名滿世間，南來北去正相宜。朔風(fēng)三月衣裳單，塞上行人忍凍難。好笑山中觀靜者，無端絕塞受風(fēng)寒。謂余為利不知余，謂渠為名豈識渠。
蓋名非利一事無，奔走道路胡為乎？試問長者真良圖，我愿與世名利徒，同歌帝力樂康衢。
題繡佛精舍
聞?wù)f澹然此日生，澹然此日卻為僧。僧寶世間猶時有，佛寶今看繡佛燈。可笑成男月上女，大驚小怪稱奇事。父然不見舍利佛，男身復(fù)隱知誰是。我勸世人莫浪猜，繡佛精舍是天臺。
天欲散花愁汝著，龍女成佛今又來。
十八羅漢漂海偈
十八羅漢漂海，第一胖漢利害。失腳踏倒須彌，拋散酒肉布袋。猶然嗔怪同行，要吃諸人四大。咄！天無底，地?zé)o蓋，好個極樂世界。
十八羅漢游戲偈
不去看經(jīng)念偈，卻來神通游戲。自夸能殺怨賊，好意翻成惡意。咦！南無阿彌陀佛，春夏秋冬四季。
哭耿子庸
楚國有一士，胸中無一字。令人讀《漢書》，便道賴有此。蓋世聰明者，非君竟誰與？
所以羅旴江，平生獨(dú)推許。行年五十一，今朝真死矣。君生良不虛，君死何曾死！
其二
我是君之友，君是我之師。我年長于君，視君是先知。君言“吾少也”，如夢亦如癡。去去學(xué)神仙，中道復(fù)棄之。歸來山中坐，靜極心自怡。大事茍未明，兀坐空爾為。行行還出門，逝者在于斯。反照未生前，我心不動移。仰天一長嘯，茲事何太奇！從此一聲雷，平地任所施。開口向人難，誰是心相知？
其三
太真終日語，東方容易談。本是閩越人，來此共閑閑。君子有德音，聽之使人慚。白門追隨后，萬里走滇南。移家恨已滿，敢曰青于藍(lán)？志士苦妝飾，世儒樂茍安。謂君未免俗，令人坐長嘆。
其四
君心未易知，吾言何惻惻！大言北海若，小言西河伯。緩言微風(fēng)入，疾言養(yǎng)叔射。分言雜俚語，無不可思繹。和光混俗者，見之但爭席。浩氣滿乾坤，收斂無遺跡。時來一鼓琴，與君共晨夕。已矣莫我知，雖生亦何益！
五言四句
宿吳門
秋深風(fēng)落木，清水半池荷。驅(qū)馬向何去？吳門客子多。
其二
屋有圖書潤，庭無秋菊鮮。應(yīng)知彭澤令，一夜不曾眠。
同深有上人看梅
東閣觀梅去，清尊怨未開。徘徊天際暮，獨(dú)與老僧來。
又觀梅
雷雨驚春候，寒梅次第開。金陵有逸客，特地看花來。
鄭樓
谷口鄭子真，棲遲市門里。小樓延上客，酒酣猶未已。
薙發(fā)
空潭一老丑，薙發(fā)便為僧。愿度恒沙眾，長明日月燈。
其二
有家真是累，混俗亦招尤。去去山中臥，晨興粥一甌。
其三
為儒已半世，食祿又多年。欲證無生忍，盡拋妻子緣。
其四
大定非關(guān)隱，魂清自可人。而今應(yīng)度者，不是宰官身。
哭貴兒
水深能殺人，胡為浴于此？欲眠眠不得，念子于茲死！
其二
不飲又不醉，子今有何罪？疾呼遂不應(yīng)，痛恨此潭水！
其三
骨肉歸故里，童仆皆我棄。汝我如形影，今朝唯我矣！
哭黃宜人
結(jié)發(fā)為夫婦，恩情兩不牽。今朝聞汝死，不覺情凄然！
其二
不為恩情牽，含凄為汝賢。反目未曾有，齊眉四十年。
其三
中表皆稱孝，舅姑慰汝勞。出朋日夜往，龜手事香醪。
其四
慈心能割有，約己善持家，緣余貪佛去，別汝在天涯。
其五
近水觀魚戲，春山獨(dú)鳥啼。貧交猶不棄，何況糟糠妻！
其六
冀缺與梁鴻，何人可比蹤？丈夫志四海，恨汝不能從！
夜半聞雁有引
改歲以來，老病日侵，計不久矣。夫余七十人也，追思五十以前，抱此粗疏，遨游四海，兼圖升斗以贍俯仰，憑尺寸以奉高尊。人人皆視為畏途，余獨(dú)坦行闊步二十五載，不少一日，遍交當(dāng)世名流，無空過者，直至今日，猶然念余不舍也。是世之所難者，余之所易也。及其解組入楚，身退矣，名且隱矣，可謂易而又易矣，乃行畏途覺平妥，逃空虛轉(zhuǎn)顛躓何耶？豈非理之不可曉者耶？夫余執(zhí)此道以終始，未嘗一毫改步也。今難者反易，易者反難，雖余亦自不知其故矣。內(nèi)實自傷，故因聞雁而遂賦之。
孤鴻向北征，夜半猶哀鳴。哀鳴何所為？欲我如鴻冥。
其二
自有凌霄翮，高飛安不得。如何萬里行，反作淹留客？
其三
獨(dú)雁雖無依，群飛尚有伴?？蓱z何處翁，兀坐生憂患！
其四
日月湖中久，時聞冀北音。鴻飛如我待，鼓翼向山陰。
后數(shù)歲，余竟赴冀北，過山陰，其詞卒驗。
莊純夫還閩有憶
乘龍人歸去，誰復(fù)到吾門？薄暮多風(fēng)雨，知子宿前村。
其二
海物多奇錯，礪房味正清。夫妻共食啖，不得到麻城。
其三
三子皆聰明，必然早著聲。若能舉孝廉，取道過西陵！
其四
七十古來稀，知余能幾時？君宜善自計，莫念出家兒！
歲暮過胡南老
胡床掛空壁，窮巷有深居。滿目繁華在，先生獨(dú)晏如。
其二
河內(nèi)著碑銘，瞿塘流頌聲。百年林下叟，隱隱作儀刑。
其三
四鄰簫管沸，大都為歲除。君看五馬貴，囊有一錢無？
其四
有席雖長穿，有朋亦喜歡，園蔬堪摘矣，不用一錢看。
山寺夜坐
松風(fēng)已可哀，蘿月復(fù)飛來。如何當(dāng)此夜，萬里獨(dú)登臺？
慰鄭子玄
鄭子玄不顧雨雪之難，走潞河，欲尋舊交，余懼其或有“嗟來”也，故作詩三章，以慰其行。
雨雪東南行，貧交家上京”時孔北海，極重鄭康成。
右一章
四顧堪愁絕，連天一月雪?？值謴埣覟?，難對貧交說。
右二章
貧賤少親交，許由故棄瓢。許由千古少，蒙袂且相招。
右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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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武昌郡寄真定劉晉川先生
密密梧桐樹，亭亭相與許。中夜聞人聲，疑是見君子。
其二
芒種在今朝，君行豈不遙！農(nóng)夫歡倒極，雨立迓星軺。
其三
細(xì)問去來者，暮宿漢陽城。三日望京山，五日過西陵。
其四
青翠滿池臺，徒增靜者哀。一步一回遠(yuǎn)，君今去不來。
其五
方我來歸日，是君傾蓋時。通玄信長者，北海好男兒！
其六
季心何意氣，夜半猶開門。幸免窮途哭，能忘一飯恩！
其七
黃昏入夏口，無計問劉琦。假若不逢君，流落安所之！
其八
南國留棠陰，江城遺白叟。君思用趙人，猶憶江南否？
時有倭警
塞上吟
乘槎欲問天，只怕沖牛斗。此桴欲浮海，又道蛟龍吼。
賦松梅
二八誰家女，曲彈塞上聲。且莫彈此曲，無家人難聽。
其二
皎皎中秋月，無聲誰論價。有色兼有聲，松梅明月下。
贈何心隱高第弟子胡時中
三日三渡江，胡生何忙忙？師弟恩情重，不忍見武昌。
偈二首答梅中丞
本無家可歸，原無路可走。若有路可走，還是大門口。
其二
莫夸家里富，家富令人丑。若實到家人，一毫亦無有。
懷林答偈附
亦知都府內(nèi)，事事無不有。只是從外來，令人難長守。
六言四句
云中僧舍芍藥
芍藥庭開兩朵，經(jīng)僧閣里評論。木魚暫且停手，風(fēng)送花香有情。
其二
笑時傾城傾國，愁時倚樹憑闌。爾但一開兩朵，我來萬水千山。
士龍攜二孫同弱侯過余解粽
解粽正思端午，懷沙莫問汨羅！且喜六龍下食，因知二妙堪多。
其二
元方既難為弟，季方又難為兄。如此食麋自可，何必白日飛升！
其三
我本老而好學(xué)，故隨真人東行。兩家并生才子，自然常聚德星。
其四
泗州說有大圣，金陵亦有元城，何以維明與公，并稱“二李先生”。
七言四句
南池
濟(jì)漯相將日暮時，此間乃有杜陵池。三春花鳥猶堪賞，千古文章只自知。
其二
水入南池讀古碑，任城為客此何時？從前祗為作詩苦，留得驚人杜甫詩。
太白樓
世事真同水上浮，金龜好換酒家愁。山東李白今何在？城下唯瞻太白樓。
其二
天寶年間事已非，先生不醉將安歸？當(dāng)時豪氣三千丈，傾國名花贈玉妃。
恨菊
不是先生偏愛菊，清霜獨(dú)有菊花開，滿庭秋色無人見，敢望白衣送酒來。
哭陸仲鶴
二十年前此地分，孤帆萬里出重云。滇南昔日君憐我，白下今朝我哭君。
其二
歲歲年年但寄書，草萍消息竟何如？巨卿未解山陽夢，垂老那堪策素車！
九日坪上
如鳥飛飛到處棲，今年九日在山西。太行正是登高處，無菊亦應(yīng)有酒攜。
其二
坪上無花有酒錢，慢將沽酒醉逃禪。若言不識酒中趣，可試登高一問天！
其三
身在他鄉(xiāng)不望鄉(xiāng)，閑云處處總凄涼。故人若問涼邊事，日射坪田索酒嘗。
除夕道場即事
眾僧齊唱阿彌陀，人在天涯歲又過。公道明朝七十一，誰知七十已蹉跎！
其二
坪上相逢意氣多，至人為我飯樓那。燒燈熾炭紅如日，旅夕何愁不易過。
其三
白發(fā)催人無奈何，可憐除夕不除魔。春風(fēng)十日冰開后，依舊長流沁水波。
閉關(guān)
閉關(guān)正爾為參禪，一任主人到客邊。無奈塵心猶不了，依然出戶拜新年。
元宵
元宵真是可憐宵，獨(dú)對狐燈坐寂寥。不是齋居能養(yǎng)性，嗔心幾被雪風(fēng)搖。
哭懷林
南來消息不堪聞，腸斷龍堆日暮云。當(dāng)日雖然扶病去，來書已是細(xì)成文。
其二
年少才情亦可夸，暫時不見即天涯。何當(dāng)棄我先歸去，化作楚云散作霞。
其三
夢中相見語依依，忘卻從前抱病歸。四大皆隨風(fēng)火散，去書猶囑寄秋衣。
其四
年在桑榆身大同，吾今哭子非龍鐘。交情生死天來大，絲竹安能寫此中！
晉陽懷古
水決汾河趙已分，孟談潛出間三軍。如何智伯破亡后，高赦無功獨(dú)首論？
過雁門
盡道當(dāng)關(guān)用一夫，昔人曾此扦匈奴。如今冒頓來稽顙，李牧如前不足都。
其二
千金一劍未曾磨，陡上關(guān)來感慨多。關(guān)下人稱真意氣，關(guān)頭人說白頭何！
渡桑間
逢人勿問我何方，信宿并州即我鄉(xiāng)。明日桑間橫渡去，兩程又見梅衡湘。
初至云中
錫杖朝朝信老僧，蒼茫山色樹層層。出門只覺音聲別，不審身真到白登。
贈兩禪客
孟嘗門下客三千，狗盜雞鳴絕可憐。自脫秦關(guān)歸去后，始知二子會參禪。
得上院信
世事由來不可論，波羅忍辱是玄門。今朝接得龍湖信，立喚沙彌取水焚。
重來山房贈馬伯時
一別山房便十年，親栽竹筱已參天。舊時年少唯君在，何處看山不可憐。
古道通三晉
黃河遠(yuǎn)綴白云間，我欲上天天不難。主三誰云通古道，人今唯見太行山。
中州第一程
程程物色使人羞，同上中原第一樓。太行雖有摧車路，千載人人到上頭。
詠史
荊卿原不識燕丹，只為田光一死難?？犊栉〒糁?，蕭蕭易水至今寒。
其二
夷門畫策卻秦兵，公子奪符出魏城。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萬歲有侯嬴。
其三
晉鄙合符果自疑，揮錘運(yùn)臂有屠兒。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頸迎風(fēng)一送之。
卻寄
一回飛錫下江南，咫尺無由接笑談。卻羨婆須蜜氏女，發(fā)心猶愿見瞿曇。
其二
持缽來歸不坐禪，遙聞高論卻潸然。如今男子知多少，盡道官高即是仙。
其三
盈盈細(xì)抹隨風(fēng)雪，點點紅妝帶雨梅。莫道門前馬車富，子規(guī)今已喚春回。
其四
聲聲喚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動塵。欲見觀音今汝是，蓮花原屬似花人。
喜楊鳳里到攝山
千年相守似兄弟，一別三年如隔世。今日還從江上來，孤云野鶴在山寺。
其二
憶別龍湖才幾時，天涯霜雪凈須眉。君今復(fù)自龍湖至，鬢里有絲君自知。
山中得弱侯下第書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復(fù)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傳君一字到黃州。
同周子觀洞龍梅
一枝斜倚古垣東，白首逢君出洞龍，莫怪花神爭笑語，周郎昨夜此山中。
湖上紅白梅盛開戲題
始知春意屬閑身，紅白相將入望頻。古到開時君又去，看花不是種花人。
贈周山人
謾道男兒四海身，百錢賣卜不愁貧。即今欲上黃梅路，誰把十金拋與人？
牡丹時
牡丹才記欲開時，芍藥于今久離披?？墒巧街袩o人到，花開花謝總不知。
其二
憶昔長安看花時，牡丹獨(dú)有醉西施。省中一樹花無數(shù)，共計二百單八枝。
五言八句
初到石湖
皎皎空中石，結(jié)茅俯青溪。魚游新月下，人在小橋西。人室呼尊酒，逢春信馬蹄。
因依如可就，筇竹正堪攜。
春宵燕集得空字
高館張燈夜，清尊興不空。故交來昨日，千里動春風(fēng)。竹影寒塘下，歌聲細(xì)雨中。
可憐新歲月，偏向舊衰翁。
中秋劉近城攜酒湖上
舉網(wǎng)澄潭下，憑闌看得魚。誰將從事酒，一問子云廬？水白沙鷗凈，天空木葉疏。
中秋今夜月，爾我獨(dú)躊躇。
秋前約近城鳳里到周子竹園
竹徑來三友，清幽半在君。拋書為對客，把酒好論文。青苔過雨后，獨(dú)鶴向人群。
攜手欲同去，相看日未曛。
其二
暑在人還倦，竹深風(fēng)自涼。茶來頻我酌，酒到與君嘗。徙倚窺馴鹿，聞呼過短墻。
沉吟秋日近，容易得相將。
環(huán)陽樓晚眺得棋字
不是環(huán)陽客，何來席上棋！推窗云亦去，俯檻月猶遲。水底魚龍醒，花間鳥鵲饑。
眼看春又半，雖老亦忘疲。
重過曾家
冰肌仍帶雪，霜鬢更逢梅?；ㄊ侨ツ臧?，人知何日回？一杯臨老客，三度隔墻開。
無計就君住，明朝還復(fù)來。
送鄭子玄兼寄弱侯
我乃無歸處，君胡為遠(yuǎn)游？窮途須痛哭，得意勿淹留！旅鬢迎霜日，詩囊?guī)в昵铩?br />
薊門雖落莫，應(yīng)念有焦侯。
丘長孺生日
似君初度日，不敢少年看。百歲人間易，逢君世上難。三杯生瑞氣，一雨送春寒對客猶辭醉，尊前有老聃。
謁關(guān)圣祠
交契得如君，香煙可斷云。既歸第一義，寧復(fù)昔三分？金石有時敝，關(guān)張孰不聞！
我心無所似，只是敬將軍。
觀鑄關(guān)圣提刀躍馬像
英雄再出世，烈烈有暉光。火焰明初日，金精照十方。居然圍白馬，猶欲斬顏良。
豈料人千載，又得見關(guān)王。
秋懷
白盡余生發(fā)，單存不老心。棲棲非學(xué)楚，切切為交深。遠(yuǎn)夢悲風(fēng)送，秋懷落木吟。
古來聰聽者，或別有知音。
閑步
灌園看老圃，秋色似江南。畦沁蔬堪摘，霜黃柿未甘。爾非陳仲子，我豈老瞿曇！
聊共班荊坐，憑君說兩三。
立春喜常融二僧至
客久歲云暮，吾衰道自尊。時辰催短速，晷刻變寒溫。人賤時爭席，神傷早閉門。
新春看爾到，應(yīng)念我猶存！
其二
正爾逢春日，到來兩足尊。偷生長作客，僧臘始開門，淡淡梅初放，如如雪可吞。
千三四百里，又是一乾坤。
乾樓晚眺
呼朋萬里外，拍手層霄間。塞晚浮煙重，天空歲月閑。斷云迷古戍，落日照西山。
幸有聲歌在，更殘且未還。
其二
憑高一灑衣，望遠(yuǎn)此何時？正是中元節(jié)，兼聽游女悲。杯干旋可酌，曲罷更題詩。
愿將北流水，彈與鐘子期。
其三
中丞綏定后，攜我共登臨。所喜聞謠俗，非干懷壯心，山云低薄暮，樓日壓重陰。
欲歸猶未可，此地有知音。
贈利西泰
逍遙下北溟，迤儷向南征。剎利標(biāo)名姓，仙山紀(jì)水程。回頭十萬里，舉目九重城。
觀國之光未？中天日正明。
六月訪袁中夫攝山
懷人千佛嶺，避暑碧霞顛。試問山中樂，何如品外泉？陰陰藤掛樹，隱隱日為年。
坐覺涼鳳至，披襟共灑然。
薜蘿園宴集贈鷗江詞伯
為有玉田飯，任從金粟過。名園花樹早，小徑牛羊多。煮茗通玄理，焚香去染疴。
宗侯非曠蕩，若意在煙蘿。
望東平有感
我來齊境上，吊古問東平。雨細(xì)河魚出，云收山鳥鳴。夭桃夾岸去，弱柳送春行。
最樂誰堪比？唯君悟此生。
過聊城
誰道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渤海新開府，中原盡點兵。倭夷兩步卒，廊廟幾公卿。
不見魯連子，射書救聊城？
過武城
弦歌古渡口，經(jīng)過欲停舟。世變?nèi)撕瓮?，神傷意不留。文章夸海岱，禮樂在春秋。
堪笑延陵札，同時失子游！
其二
先師無戲論，一笑定千秋。白雪難同調(diào)，青云誰見收。春風(fēng)吹細(xì)草，明月照行舟。
魯國多男子，幾人居上頭？
七言八句
自武昌渡江宿大別
疏鐘夜半落云房，今夕何由見武昌？流水有情憐我老，秋風(fēng)無恙斷人腸。
千年芳草題鸚鵡，萬里長江入漢陽。大別原非分別者，登臨不用更悲傷。
曉行逢征東將士卻寄梅中丞
烽火城西百將屯，寒煙曉爨萬家村。雄邊子弟夸雕韉，絕塞將軍早閉門。
而海何年知浪靜，登壇空自拜君恩。云中今有真頗牧，安得移來覲至尊？
晚過居庸
重門天險設(shè)居庸，百二山河勢轉(zhuǎn)雄。關(guān)吏不聞?wù)甲蠚猓腥嘶蚬舱f非熊。
灣環(huán)出水馬蹄澀，回復(fù)穿云月露融。燕市即今休感慨，漢家封事已從容。
九日至極樂寺聞袁中郎且至因喜而賦
世道由來未可孤，百年端的是吾徒。時逢重九花應(yīng)醉，人至論心病亦蘇。
老檜深枝喧暮鵲，西風(fēng)落日下庭梧。黃金臺上思千里，為報中郎速進(jìn)途。
元日極樂寺大雨雪
萬國衣冠共一新，婆裟獨(dú)占上方春。誰知向闕山呼日，正是飛花極樂辰？
寂寂僧歸云際寺，溶溶月照隴頭人。年來鬢發(fā)隨刀落，欲脫塵勞卻惹塵。
雨中塔寺和袁小修韻
無端滯落此江瀕，雨濕征衫逢故人。公道三元猶浪跡，誰知深院有孤身？
才傾八斗難留客，酒賦千鐘不厭貧。自是仙郎佳況在，何妨老子倍精神。
讀羊叔子勸伐吳表
三馬同槽買鄴都，轉(zhuǎn)身賣與小羌胡。山濤不是私憂者，羊祜寧知非算無？
天塹長江權(quán)入晉，地分左衽終輸吳。當(dāng)時王謝成何事？只好清談對酒壚。
讀劉禹錫金陵懷古
王睿樓船下益州，金陵懷古獨(dú)稱劉。千尋鐵鎖沉江底，百萬龍驤上石頭。
賦就群公皆閣筆，功成二子莫為仇。鐘山王氣千年在，不見長江日夜??！
琉璃寺
琉璃道上日初西，馬繞秋風(fēng)萬木低。僧舍不關(guān)從客去，田家有酒為誰攜？
籬邊小雨催黃菊，山岫明星報曉雞。自有深公為伴侶，何妨一笑過前溪！
赴京留別云松上人
支公遁妓此山居，深院巢云愧不如。自借松風(fēng)一高枕，始知僧舍是吾廬。
風(fēng)吹竹柏袈裟破，月滿池塘鐘磬虛。獨(dú)有宿緣酬未畢，臨歧策馬復(fù)躊躇。
望魯臺禮謁二程祠二程俱產(chǎn)于此
日暮西風(fēng)江上臺，森森古木使人哀。二云一夜真堪賦，魯國何年入望來？
千載推賢唯伯仲，百年想像見嬰孩。翛然欲下門庭雪，知是先生愛不才。
增補(bǔ)一
答李如真
弟學(xué)佛人也，異端者流，圣門之所深辟。弟是以于孔氏之徒不敢輕易請教者，非一日矣。
蓋恐其辟已也，謂其志不在于性命，恐其術(shù)業(yè)不同，未必能開我之眼，愈我之疾。我年衰老，又未敢泛泛然為無益之請，以虛度此有限時光，非敢忘舊日親故之恩，如兄所云“親者無失其為親，故者無失其為故”之云也。念弟非薄人也，自己學(xué)問未曾明白，雖承朋友接引之恩，切欲報之而其道無由，非能報之而不為之報也。
承兄遠(yuǎn)教，感切難言。第弟禪學(xué)也，路徑不同，可如之何！且如“親民”之旨，“無惡”
之旨，種種“不厭”“不倦”之旨，非不親切可聽，的的可行。公念弟至今德尚未明，安能作親民事乎？學(xué)尚未知所止，安敢自謂我不厭乎？既未能不厭，又安能為不倦事乎？切恐知學(xué)則自能不厭，如饑者之食必不厭飽，寒者之衣必不厭多。今于生死性命尚未如饑寒之甚，雖欲不厭，又可能耶？若不知學(xué)，而但取“不厭”者以為題目功夫，則恐學(xué)未幾而厭自隨之矣。欲能如顏子之好學(xué)，得歟？欲如夫子之忘食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又可得歟？況望其能不倦也乎哉！此蓋或侗老足以當(dāng)之，若弟則不敢以此自足而必欲人人同宗此學(xué)脈也。
何也？未能知學(xué)之故也，未能自明已德故也，未能成己、立已、盡己之性故也。惟德有未明，故凡能明我者則親之；其不如己者，不敢親也；便佞者、善柔者皆我之損，不敢親也。
既不敢親，則惡我者從生焉，我惡之者亦從生焉，亦自然之理耳。譬如父之于子然，子之賢不肖雖各不同，然為父者未嘗不親之也，未嘗有惡之之心也。何也？父既有子，則田宅財帛欲將有托，功名事業(yè)欲將有寄，種種自大父來者，今皆于子乎授之，安能不以子為念也？今者自身朝餐未知何給，暮宿未知何處，寒衣未審誰授，日夕竊竊焉唯恐失所尚，無心于得子，又安知有子而欲付托此等事乎？正弟之謂也。此弟于侗老之言不敢遽聆者以此也。弟非薄于故舊之人也，雖欲厚之而其遭固無從也。吁！安得大事遂明，輪回永斷，從此一聽長者之教，一意親民而宗“不厭”“不倦”學(xué)脈乎！
且兄祗欲為仁，不務(wù)識仁，又似于孔門明德致知之教遠(yuǎn)矣；今又專向文學(xué)之場，精研音釋等事，似又以為仁為第二義矣。雜學(xué)如此，故弟猶不知所請教也，非薄之調(diào)也，念兄未必能并弟之眼，愈弟之疾也。大抵兄高明過于前人，德行欲列于顏、閔，文學(xué)欲高于游、夏，政事不數(shù)于求、由，此亦惟兄之多能能自兼之，弟惟此一事猶惶惶然恐終身不得到手也。人之賢不肖懸絕且千萬余里，真不可概論有如是哉！弟今惟自愧爾矣。（《李溫陵集》卷一）
答何克齋尚書
某生于閩，長于海，丐食于衛(wèi)，就學(xué)于燕，訪友于白下，質(zhì)正于四方。自是兩都人物之淵，東南才富之產(chǎn)，陽明先生之徒若孫及臨濟(jì)的派、丹陽正脈，但有一言之幾乎道者，皆某所參禮也，不扣盡底蘊(yùn)固不止矣。五十而至滇，非謀道矣，直糊口萬里之外耳。三年而出滇，復(fù)寓楚，今又移寓于楚之麻城矣。人今以某為麻城人，雖某亦自以為麻城人也。公百福具備，俗之人皆能頌公，某若加上辭，贅矣。故惟道其平生取友者如此。（《李溫陵集》卷一）
與焦從吾
此間自楚倥去后，寥寥太甚，因思向日親近善知識時，全不覺知身在何方，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將至。蓋真切友朋，死生在念，萬分精進(jìn)，亦自不知故耳。自今實難度日矣。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無處館宿，不數(shù)日即回。今春三月復(fù)至此中，擬邀無念、曾承庵泛舟白下，與兄相從。夫兄以蓋世聰明，而一生全力盡向詩文草圣場中，又不幸而得力，故于死生念頭不過一分兩分，微而又微也如此。且當(dāng)處窮之日，未必能為地主，是以未敢決來。然念兄實不容不與弟會者。兄雖強(qiáng)壯，然亦兒于知命矣。此時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勢益忙，精力漸衰，求文字者造門日益眾，恐益不暇為此矣ˇ名富貴等，平生盡能道是身外物，到此反為主而性命反為賓，奈之何？我與兄相處，惟此一事，故不覺如此。（《李溫陵集》
卷二）
又與從吾
無念來歸，得尊教，今三閱月矣，絕無音使，豈科場事忙不暇作字乎？抑湖中無鴻雁，江中少鯉魚也？都院信使不斷，亦可附之，難曰不便也。此中如坐井，舍無念無可談?wù)?。雖時時對古人，終有眼昏氣倦時。想白下一字如萬金，兄何故靳不與耶？
念弟實當(dāng)會兄。古人言語多有來歷，或可通于古未必可通于今者，時時對書，則時時想兄，愿得侍兄之側(cè)也，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一也。學(xué)問一事，至今未了，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二也。老雖無用，而時時疑著三圣人經(jīng)綸大用，判若黑白，不啻千里萬里，但均為至圣，未可輕議之，此又弟之不可少兄者三也。若夫目擊在道，晤言消憂，則半刻離兄不得，此弟之所以日望兄往來佳信也。聞霍丘有高中門生，便一往賀，順道至此，慰我渴懷，然后赴京，不亦可歟？萬勿以多事自托也。
《福建錄》《孝第策》冠絕，當(dāng)與陽明《山東試錄》并傳。“朱紫陽斷案”至引伯玉四十九、孔子七十從心，真大手段，大見識，弟向云“善作者純貶而褒意自寓，純褒而貶意自存”是也。兄于大文章殊佳，如碑記等作絕可。蘇長公片言只字與金玉同聲，雖千古未見其比，則以其胸中絕無俗氣，下筆不作尋常語，不步人腳故耳。如大文章終未免有依仿在。后輩有志向者何人，暇中一一示我，我亦愛知之。世間無根器人莫引之談學(xué)，彼不為名便是為利，無益也。
又與從吾孝廉
《經(jīng)》云：“塵勞之儔，為如來種?！北苏嬲呶辶φ?，向三界中作如意事，入魔王侶為魔王伴，全不覺知是魔與佛也。愿兄早了業(yè)緣，速登上第，完世間人，了出世法，乃見全力云。
近居龍湖，漸遠(yuǎn)城市，比舊更覺寂寞，更是弟之晚年便宜處耳、謂百姓生而六十，便免差役，蓋朝廷亦知其精力既衰，放之閑食，全不以世間事責(zé)問之矣，而自不知暇逸，可乎！
《弘明集》無可觀者，只有一件最得意事。昔時讀《謝康樂》，自負(fù)慧業(yè)文人，頗疑其夸；日于集中見其辨學(xué)諸篇，乃甚精細(xì)。此其自志學(xué)之年即事遠(yuǎn)公，得會道生諸名侶，其自負(fù)固宜。然則陶公雖同時，亦實未知康樂，矧遺民諸賢哉！謝公實重遠(yuǎn)公，遠(yuǎn)公實雅愛謝公，彼謂嫌其心雜不許入社者，俗士之妄語耳。遠(yuǎn)公甚愛賢，所見亦高，觀其與人書，委曲過細(xì)，唯恐或傷，況謝公聰悟如是，又以師道事遠(yuǎn)公，遠(yuǎn)公安忍拒之！千載高賢埋沒至今，得我方爾出見于世，此一喜也。主摩詰以詩名，論者雖謂其通于禪理，猶未遽以真禪歸之，況知其文之妙乎！蓋禪為詩所掩，而文章又為禪所掩，不欲觀之矣。今觀《六祖塔銘》等文章清妙，豈減詩才哉！此又一喜也。
意欲別集《儒禪》一書，凡說禪者依世次匯入，而苦無書；有者又多分散，如楊億、張子韶、王精、文文山集皆分散無存。若《僧禪》則專集僧語，又另為一集，與《儒禪》并行，大約以精切簡要為貴。使讀者開卷了然，醍醐一味，入道更易耳?！度A嚴(yán)合論》精妙不可當(dāng)，一字不可改易，蓋又一《華嚴(yán)》也。如向、郭注《莊子》，不可便以《莊子》為經(jīng)，向、郭為注；如左丘明傳《春秋》，不可便以《春秋》為經(jīng)，左氏為傳。何者？使無《春秋》，左氏自然流行，以左氏又一經(jīng)也，使無《莊于》，向、郭自然流行，以向、郭又一經(jīng)也。然則執(zhí)向、郭以解《莊子》，據(jù)左氏以論《春秋》者，其人為不智矣。（《李溫陵集》卷二）
復(fù)耿中丞
四海雖大而朋友實難，豪士無多而好學(xué)者益鮮。若夫一往參詣，務(wù)于自得，直至不見是而無悶，不見知而不悔者，則令弟子庸一人實當(dāng)之，而今不幸死矣！仆尚友四方，愿欲生死于友朋之手而不可得，故一見于庸，遂自謂可以死矣，而詎意子庸乃先我以死也耶！興言及此，我懷何如也！公素篤于天倫，五內(nèi)之割，不言可知。且不待遠(yuǎn)求而自得同志之朋于家庭之內(nèi)，祝余之嘆，豈虛也哉！屢欲附一書奉慰，第神緒忽忽，自心且不能平，而敢遽以世俗游詞奉勸于公也耶？今已矣！惟念此問學(xué)一事，非小小根器者所能造詣耳。夫古人明以此學(xué)為大學(xué)，此人為大人矣。夫大人者，豈尋常人之所能識耶？當(dāng)老子時，識老子者惟孔子一人；當(dāng)孔子時，識孔子者又止顏子一人。蓋知已之難如此。使令弟子庸在時，若再有一人能知之，則亦不足以為子庸矣。嗟嗟！勿言之矣！今所憾者，仆數(shù)千里之來，直為公兄弟二人耳。今公又在朝矣，曠然離索，其誰陶鑄我也？夫為學(xué)而不求友與求友而不務(wù)勝己者，不能屈恥忍痛， 甘受天下之大爐錘， 雖曰好學(xué)，吾不信也。欲成大器，為大人，稱大學(xué)，可得耶？（
《李溫陵集》卷二）
答周二魯
士貴為己，務(wù)自適。如不自適而適人之適，雖伯夷、叔齊同為淫僻，不知為己，惟務(wù)為人，雖堯、舜同為塵垢秕糠。此儒者之用，所以竟為蒙莊所排，青牛所訶，而以為不如良賈也。蓋其朝聞夕可，雖無異路，至于用世處身之術(shù)，斷斷乎非儒者所能企及。后世稍有知其略者，猶能致清凈寧一之化，如漢文帝、曹相國、汲長孺等，自利利他，同歸于至順極治，則親當(dāng)黃帝、老子時又何如耶？仆實喜之而習(xí)氣太重，不能庶幾其萬一，蓋口說自適而終是好適人之適，口說為已而終是看得自己太輕故耳。
老子曰：“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疤幈娙酥鶒?，則幾于道矣。”卜在黃安時，終日杜門，不能與眾同塵；到麻城，然后游戲三昧，出入于花街柳市之間，始能與眾同塵矣，而又未能和光也。何也？以與中丞猶有辯學(xué)諸書也。自今恩之，辯有何益！祗見紛紛不解，彼此鋒銳益甚，光芒愈熾，非但無益而反涉于吝驕，自蹈于宋儒攻新法之故轍而不自知矣。豈非以不知為己，不知自適，故不能和光，而務(wù)欲以自炫其光之故與！靜言思之，實為可恥。故決意去發(fā)，欲以人山之深，免與世人爭長較短。蓋未能對面忘情，其勢不得不復(fù)為閉戶獨(dú)處之計耳，雖生死大事不必如此，但自愧勞擾一生，年已六十二，風(fēng)前之燭，曾無幾時，祝自此以往，皆未死之年，待死之身，便宜歲月日時也乎！若又不知自適，更待何時乃得自適也耶？且游戲玩耍者，眾人之所同，而儒者之所惡；若落發(fā)毀貌，則非但儒生惡之，雖眾人亦惡之矣。和光之道，莫甚于此，仆又何惜此幾莖毛而不處于眾人之所惡耶？
非敢自謂庶幾于道，特以居卑處辱，居退處下，居虛處獨(dú)，水之為物，本自至善，人特不能似之耳。仆是以勉強(qiáng)為此舉動，蓋老而無用，尤相宜也。
白下此時，五臺先生在刑曹，而近溪先生亦已到。仆愧老矣，不能匍匐趨侍，兄既同官于此，幸早發(fā)興一會之，五臺先生骨剛膽烈，更歷已久，練熟世故，明解朝典、不假言矣。
至其出世之學(xué)，心領(lǐng)神解，又已多年，而絕口不談，逢人但說因說果，令人鄙笑。遇真正儒者，如癡如夢，翻令見疑。則此老欺人太甚，自謂海內(nèi)無人故耳。亦又以見此老之善藏其用，非人可及也。只有丈夫志愿，或用世，或出世，俱不宜磋過此老也。近老今年七十四矣，少而學(xué)道，蓋真正英雄，真主俠客，而能回光斂焰，專精般若之門者，老而糟粕盡棄，穢惡聚躬、蓋和光同塵之極，俗儒不知，盡道是實如此不肖。老子云：“天下謂我道大，似不肖。
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xì)。”蓋大之極則何所不有，其以為不肖也固宜。人盡以此老為不肖，則知此老者自希；知此老者既希，則此老益以貴矣。又何疑乎！仆實知此二老者，今天下之第一流也，后世之第一流也。用世處世，經(jīng)世出世，俱已至到。風(fēng)但細(xì)心聽客，決知尺有大受用處也。然此言亦仆之不能自適處也，不真為己處也。何也？兄未嘗問我此兩人，又未嘗欲會此兩人者，我何故說此兩人至此極也，豈非心腸太熱之故歟！一笑！一笑！
?。ā独顪亓昙肪硭模?br />
答周柳塘
耿老與周書云，“往見說卓吾狎妓事，其書尚存，而頃書來乃謂弟不能參會卓吾禪機(jī)。
昔顏山農(nóng)于講學(xué)會中忽起就地打滾，曰：“試看我良知！’士友至今傳為笑柄。卓吾種種作用，無非打滾意也。第惜其發(fā)之無當(dāng)，機(jī)鋒不妙耳?！庇种^“魯橋諸公之會宴鄧令君也，卓吾將優(yōu)旦調(diào)弄，此亦禪機(jī)也，打滾意也。蓋彼謂魯橋之學(xué)，隨身規(guī)矩太嚴(yán)，欲解其枷鎖耳。
然魯橋之學(xué)，原以恭敬求仁，已成章矣。今見其舉動如是，第益重其狎主辱客之憾耳。未信先橫，安能悟之令解脫哉！”又謂“卓吾曾強(qiáng)其弟狎妓，此亦禪機(jī)也?！庇种^“卓吾曾率眾僧入一嫠婦之室乞齋，卒令此婦冒帷簿之羞，士紳多憾之，此亦禪機(jī)也。夫子見南子是也。
南子聞車聲而知伯玉之賢，必其人可與言者。卓吾蔑視吾黨無能解會其意，故求之婦人之中。
吾黨不己之憾，而卓吾之憾，過矣。弟恐此婦聰明未及南子，則此機(jī)鋒又發(fā)不當(dāng)矣?！?br />
余觀侗老此書，無非為我掩丑，故作此極好名色以代我丑耳。不知我生平吃虧正在掩丑著好，掩不善以著善，墮在“小人閑居無所不至”之中，自謂人可得欺，而卒陷于自欺者。
幸賴真切友朋針膏肓，不少假借，始乃覺悟知非，痛憾追省，漸漸發(fā)露本真，不敢以丑名介意耳。在今日正恐猶在詐善掩惡途中，未得全真還元，而侗老乃直以我為丑，曲為我掩，甚非我之所以學(xué)于友朋者也，甚非我之所以千里相求意也。跡真用意，非不忠厚款至，而吾病不可瘳矣。
夫所謂丑者，亦據(jù)世俗眼目言之耳。俗人以為丑則人共丑之，俗人以為美則人共美之。
世俗非真能知丑美也，習(xí)見如是，習(xí)聞如是。聞見為主于內(nèi)，而丑美遂定于外，堅于膠脂，密不可解，故雖有賢智者亦莫能出指非指，而況頑愚固執(zhí)如不肖者哉！然世俗之人雖以是為定見，賢人君子雖以是為定論，而察其本心，有真不可欺者。既不可欺，故不能不發(fā)露于暗室屋漏之中，惟見以為丑，故不得不昭昭申明于大廷廣眾之下，亦其勢然耳。夫子所謂獨(dú)之不可不慎者，正此之謂也。故《大學(xué)》屢言慎獨(dú)則毋自欺，毋自欺則能自慊，能自慊則能誠意。能誠意則出鬼門關(guān)矣。人鬼之分，實在于此，故我終不敢掩世俗之所謂丑者，而自沉于鬼窟之下也。使侗老而知此意，決不忍為我粉飾遮護(hù)至此矣。
中間所云“禪機(jī)”，亦大非是。夫祖師于四方學(xué)者初入門時，未辯深淺，顧以片言單詞，或棒或喝試之，所謂探水竿也。學(xué)者不知，粘著竿頭，不肯舍放，即以一棒趁出，如微有生意，然后略示鞭影，而虛實分矣。后學(xué)不知，指為機(jī)鋒，已自可笑。況我則皆真正行事，非禪也；自取快樂，非機(jī)也。我于丙戌之春，脾病載余，幾成老廢，百計調(diào)理，藥轉(zhuǎn)無效。及家屬既歸，獨(dú)身在楚，時時出游，恣意所適。然后飽悶自消，不須山查導(dǎo)化之劑；郁火自降，不用參蓍扶元之藥；未及半載而故吾復(fù)矣。乃知真藥非假金石，疾病多因牽強(qiáng)，則到處從眾攜手聽歌，自是吾自取適，極樂真機(jī)，無一虛假掩覆之病，故假病自瘳耳。吾已吾病，何與禪機(jī)事乎？既在外，不得不用舍弟輩相隨；弟以我故隨我，我得所托矣。弟輩何故棄妻孥從我于數(shù)千里之外乎？心實憐之，故自體念之耳，又何禪機(jī)之有耶？
至于嫠婦，則兄所素知也。自我入邑中來，遣家屬后，彼氏時時送茶饋果，供奉肉身菩薩，極其虔恪矣。我初不問，惟有等視十方諸供佛者，但有接而無答也。后因事聞縣中，言語頗雜，我亦怪之，叱去不受彼供，此又邑中諸友所知也。然我心終有一點疑：以為其人既誓不嫁二宗，雖強(qiáng)亦誓不許，專心供佛，希圖來報，如此誠篤，何緣更有如此傳聞事，故與大眾共一訪之耳。此氏有嗣子三十余歲，請主陪客，自有主人，既一訪問，乃知孤寡無聊，真實受人欺嚇也。其氏年已不稱天之外矣，老年嫠身，系秣陵人氏，親屬無堪倚者，子女俱無，其情何如？流言止于智者，故余更不信而反憐之耳。此又與學(xué)道何與乎？念我入麻城以來，三年所矣，除相愛數(shù)人外，誰肯以升合見遺者？氏既初終如一，敬禮不廢，我自報德而重念之，有冤必代雪，有屈必代伸，亦其情然者，亦何禪機(jī)之有，而以見南子事相證也？大抵我一世俗庸眾人心腸耳，雖孔夫子亦庸眾人類也。人皆見南子，吾亦可以見南子，何禪而何機(jī)乎？子路不知，無怪其弗悅夫子之見也，而況千載之下耶！人皆可見，而夫子不可見，是夫子有不可也。夫子無不可者，而何不可見之有？若曰禮，若曰禪機(jī)，皆子路等倫，可無辯也。
所云山農(nóng)打滾事，則淺學(xué)未曾聞之；若果有之，則山農(nóng)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滾之，何與諸人事，而又以為禪機(jī)也？夫世間打滾人何限，日夜無休時，大廷廣眾之中，餡事權(quán)貴人以保一日之榮；暗室屋漏之內(nèi)，為奴顏婢膝事以幸一時之寵。無人不然，無時不然，無一刻不打滾，而獨(dú)山農(nóng)一打滾便為笑柄也！侗老恐人效之，便日日滾將去。余謂山農(nóng)亦一時打滾，向后絕不聞有道山農(nóng)滾者，則雖山農(nóng)亦不能終身滾，二況他人乎？即他人亦未有聞學(xué)山農(nóng)滾者，而何必愁人之學(xué)山農(nóng)滾也？此皆平日杞憂太重之故，吾獨(dú)憾山農(nóng)不能終身滾滾也”
滾時，內(nèi)不見己，外不見人，無美于中，無丑于外，不背而身不獲，行庭而人不見，內(nèi)外兩忘，身心如一，難矣，難矣。本知山農(nóng)果有此乎，不知山農(nóng)果能終身滾滾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師，吾豈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惑矣！非自得之學(xué)，實求之志也。然此亦自山農(nóng)自得處耳，與禪機(jī)總不相干也。山農(nóng)為己之極，故能如是，倘有一毫為人之心，便做不成矣。為己便是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為已之外別有為人之學(xué)也。蓋山農(nóng)欲于大眾之中試此機(jī)鋒，欲人人信己也，不信亦何害！然果有上根大器，默會深契，山農(nóng)亦未始不樂也。吾又安知其中無聰明善悟者如羅公其人，故作此丑態(tài)以相參乎？此皆不可知。然倘有如羅公其人者在，則一打滾而西來大意默默接受去矣，安得恐他人傳笑而遂已也？笑者自笑，領(lǐng)者自領(lǐng)。幸有領(lǐng)者，即千笑方笑，百年笑，千年笑，山農(nóng)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為庸眾人說也，原不為不可語上者說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說而止也。今切切于他人笑之恐，而不急急于一人領(lǐng)之喜，吾又不知其何說矣。其亦太徇外而為人矣。
至于以劉魯橋為恭敬，又太悖謬”老之粗浮有可憐憫者，不妨饒舌重為注破，何如？夫恭敬豈易易耶！古人一篤恭而天下平，一恭己而南面正，是果魯橋之恭乎？吾特恨魯橋之未恭耳，何曾以恭為魯橋病也。古人一修敬而百姓安，一居敬而南面可，是果魯橋之敬乎？吾特憾魯橋之未敬耳，問曾以敬為魯橋病也。甚矣吾之痛苦也！若信如魯橋便以為恭敬，則臨朝端默如神者決不召禍敗。衛(wèi)士傳餐，衡石程書，如此其敬且勤也，奈何一再世而遂亡也耶？
故知恭敬未易言也。非恭敬之未易言也，以恭敬之未易知也。知而言之則為圣人；不知而言之而學(xué)之，則為趙括讀父書，優(yōu)孟學(xué)孫叔，豈其真乎！豈得不謂之假乎！誠可笑也。
弟極知兄之痛我，侗老之念我，然終不敢以庸眾人之心事兄與侗老者，亦其稟性如是；亦又以侗老既肯出此言以教我矣，我又安敢默默置可否于度外，而假為世間承奉之語以相奉承，取快于二公一時之忻悅已耶！（《李溫陵集》卷四）
寄答留都
觀兄所示彼書，凡百生事，皆是仰資于人者。此言誰欺乎！然其中字字句句皆切中我之病，非但我時時供狀招稱，雖與我相處者亦洞然知我所患之癥候如此也。所以然者，我以自私自利之心，為自私自利之學(xué)，直取自己快當(dāng)，不顧他人非刺。故雖屢承諸公之愛，誨諭之勤，而卒不能改者，懼其有礙于晚年快樂故也。自私自利則與一體萬物者別矣，縱狂自恣則與謹(jǐn)言慎行者殊矣。萬千丑態(tài)，其原皆從此出。此之責(zé)我是也。
然已無足責(zé)矣。何也？我以供招到官，問罪歸結(jié)，容之為化外之民矣。若又責(zé)之無已，便為已甚，非“萬物一體”之度也，非“無有作惡”也，非心肝五臟皆仁心之蘊(yùn)蓄也，非愛人無己之圣賢也，非言為世法、行為世則、百世之師也。故余每從而反之曰：吾之所少者，萬物一體之仁也，作惡也。今彼于我一人尚不能體，安能體萬物乎？于我一人尚惡之如是，安在其無作惡也？屢反責(zé)之而不知痛，安在其有惻隱之仁心也？彼責(zé)我者，我件件皆有，我反而責(zé)彼者亦件件皆有，而彼便斷然以為妄，故我更不敢說耳。雖然，縱我所盲未必有當(dāng)于彼心，然中間豈無一二之幾乎道者？而皆目之為狂與妄，則以作惡在心，固結(jié)而難遽解，是以雖有中聽之言，亦并棄置不理。則其病與我均也，其為不虛與我若也，其為有物與我類也；其為捷捷辯言，惟務(wù)己勝，欲以成全師道，則又我之所不屑矣。而乃以責(zé)我，故我不服之。
使建昌先生以此責(zé)我，我敢不受責(zé)乎？何也？彼真無作惡也，彼真萬物一體也。今我未嘗不言孝弟忠信也，而謂我以孝弟為剩語，何說乎？夫責(zé)人者必己無之而后可以責(zé)人之無，己有之而后可以責(zé)人之有也。今己無矣而反責(zé)人令有，己有矣而反責(zé)人令無，又何也？然此亦好意也。我但承彼好意，更不問彼之有無何如，我但虛己，勿管彼之不虛；我但受教，勿管彼之好臣所教；我但不敢害人，勿管彼之說我害人。則處己處彼，兩得其當(dāng)，紛紛之言，自然冰釋。何如，何如？
然弟終有不容默者。兄固純是仁體矣，合邑士大夫亦皆有仁體者也。今但以仁體稱兄，恐合邑士大夫皆以我為麻痹不仁之人矣。此甚非長者之言“一體”之意也。分別太重，自視太高，于“親民”“無作惡”之旨亦太有欠缺在矣。前與楊太史書亦有批評，倘一一寄去，乃足見兄與彼相處之厚也。不然，便是敬大官，非真彼之益友矣。且彼來書時時怨憾鄧和尚，豈以彼所惡者必令人人皆惡之，有一人不惡，便時時仇憾此人乎？不然，何以千書萬書罵鄧和尚無時已也？即此一事，其作惡何如！其忌刻不仁何如！人有謂鄧和尚未嘗害得縣中一個人，害縣中人者彼也。今彼回矣，試虛心一看，一時前呼后擁，填門塞路，趨走奉承，稱說老師不離口者，果皆鄧和尚所教壞之人乎？若有一個肯依鄧豁渠之教，則門前可張雀羅，誰肯趨炎附熱，假托師弟名色以爭奔竟耶？彼惡鄧豁渠，豁渠決以此惡彼，此報施常理也。公不作惡，便無回禮。至囑！至囑?。ā独顪亓昙肪硭摹?br />
書常順手卷呈顧沖庵
無念歸自京師，持顧沖庵書。余不見顧十年余矣，聞欲攀我于焦山之上。余不喜焦山，喜顧君為焦山主也。雖然，倘得從顧君游，即四方南北可耳，何必焦山？必焦山，則焦山重；若從顧君，則不復(fù)知有山，況焦山特江邊一髻者哉！可不必也。
余有友在四方，無幾人也。老而無朋，終日讀書，非老人事，今惟有等死耳。既不肯死于妻妾之手，又不肯死于假道學(xué)之手，則將死何手乎？顧君當(dāng)知我矣，何必焦山之之也耶？
南北中邊，隨其所到，我能從焉，或執(zhí)鞭，或隨后乘，或持拜帖匣，或拿交床俱可，非戲論也。昔季子葬子于贏、博之間，子尚欲其死得所也，況其身乎？粱鴻欲埋于要離墳傍，死骨猶忻慕之。況人杰蓋世，正當(dāng)用世之人乎？吾志決矣。因無念高徒常順執(zhí)卷索書，余正欲其往見顧君以訂此盟約也，即此是書，不必再寫書也。（《李溫陵集》卷四）
與管登之書
承遠(yuǎn)教，甚感。細(xì)讀佳刻，字字句句皆從神識中模寫，雄健博達(dá)，真足以超今絕古。其人品之高，心術(shù)之正，才力之杰，信足以自樂，信足以過人矣。雖數(shù)十年相別，宛然面對，令人慶快無量也。如弟者何足置齒牙間，煩千里在問哉？愧感！愧感！
第有所欲言者，幸兄勿談及同學(xué)之事。說學(xué)問反埋卻種種可喜可樂之趣。人生亦自有雄世之具，何必添此一種也？如空同先生與陽明先生同世同生，一為道德，一為文章，千萬世后，兩先生精光具在，何必更兼談道德耶？人之敬服空同先生者豈減于陽明先生哉？愿兄已之！待十萬劫之后，復(fù)與兄相見，再看何如，始與兄談。笑笑。（《李溫陵集》卷六）
增補(bǔ)二
復(fù)焦弱侯
無念回，甚悉近況。我之所以立計就兄者，以我年老，恐不能待也。既兄官身，日夜無閑空，則雖欲早晚不離左右請教，安能得？官身不妨，我能蓄發(fā)屈已相從，縱日間不閑，獨(dú)無長夜乎？但聞兄身心俱不得閑，則我決不可往也無疑也。至于沖庵，方履南京任，當(dāng)用才之時，值大用之人，南北中外尚未知稅駕之處，而約我于焦山，尤為大謬。舍穩(wěn)便，就跋涉，株守空山，為侍郎守院，則亦安用李卓老為哉？計且住此，與無念、鳳里、近城數(shù)公朝夕龍湖之上，雖主人以我為臭穢不潔，不恤也。所望兄長盡心供職業(yè)！
弟嘗謂世間有三等作怪人，致使世間不得太平，皆由于兩頭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縛，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內(nèi)。此其人頗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為富貴，而外矯詞以為不愿，實欲托此以為榮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義之事以自蓋。此其人身心俱勞，無足言者。獨(dú)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講學(xué)便講學(xué)，不喜講學(xué)便不肯講學(xué)。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輕安，既無兩頭照顧之患，又無掩蓋表揚(yáng)之丑，故可稱也。趙文肅先生云：“我這個嘴，張子這個臉，也做了閣老，始信萬事有前定。
只得心閑一日，便是便宜一日?！笔篱g功名富貴，與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縛人，人自束縛耳。
狂言如此，有可采不？
無念得會顧沖庵，甚奇，而不得一會李漸庵，亦甚可撼！鄒公有教賜我，楊公有俸及我，皆當(dāng)謝之。然我老矣，伏枕待死，筆墨久廢，且以衰朽田野之老，通刺上國，恐以我為不祥也。罷罷！自告免狀，知不我怪。向鄒公過古亭時，弟偶外出，不得摳趨侍從，悔者數(shù)日。
夫金馬玉堂，所至蓬蓽生光，既過三日，余香猶在，孰不爭先快睹耶？鄙人獨(dú)不得與，何緣之寡薄也！
有《出門如見大賓篇說書》，附往請教，尚有《精一》題、《圣賢所以盡其性》題，未寫出、容后錄奉。大抵圣言最切實，最有用，不是空頭語。若如說者注解，則安用圣言為耶！
世間講學(xué)諸書，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龍溪先生者。弟舊收得頗全，今俱為人取去，無一存者。諸朋友中讀經(jīng)既難，讀大慧《法語》及中峰《廣錄》又難，惟讀龍溪先生書，無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淺矣。聞有《水滸傳》，無念欲之，幸寄與之，雖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方庵至今在滇，何耶？安得與他一會面也！無念甚得意此行，以謂得遇諸老。聞山東李先生向往甚切，有絕類離群之意。審此，則令我寤寐爾思，展轉(zhuǎn)反側(cè)，曷其已耶！袁公果能枉駕過龍湖，明年夏初當(dāng)掃館烹茶以俟之，幸勿爽約也！楊復(fù)所憾與兄居住稍遠(yuǎn)，弟向與柳老處，見其《心如谷種論》及《惠迪從逆》作，是大作家。論首三五翻，透徹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議論，稍不稱耳。然今世要未能作此者，所謂學(xué)從信門入是也。自此有路徑可行，有大門可啟，堂堂正正，日以深造，近溪先生之望不孤，而兄等得良侶矣。弟雖衰朽，不堪雕琢，敢自外于法席之下耶？聞此老求友不止，決非肯以小成自安者，喜何如也！
我已主意在湖上，只欠五十金修理一小塔，冬盡即搬其中。祝無功過此一會，雖過此，亦不過使人道他好學(xué)、孳孳求友如此耳。大抵今之學(xué)道者，官重于名，名又重于學(xué)。以學(xué)起名，以名起官。使學(xué)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則視棄名如敝帚矣。無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學(xué)，多以我輩為真光棍也。于此有恥，則羞惡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顧行處不知羞惡，而惡人作耍游戲，所謂不能三年喪而小功是察也，悲夫！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說書》一篇。世間人誰不說我能知人，然夫子獨(dú)以為患，而帝堯獨(dú)以為難，則世間自說能知人者，皆妄也。于問學(xué)上親切，則能知人；能知人則能自知。是知人為自知之要務(wù)，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于用世上親切不虛，則自能知人；能知人由于能自知。是自知為知人之要務(wù)，故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堯、舜之知而不偏物，急先務(wù)也”。先務(wù)者，親賢之謂也。親賢者，知賢之謂也。自古明君賢相，孰不欲得賢而親之，而卒所親者皆不賢，則以不知其人之為不賢而妄以為賢而親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則不失人，不失人則天下安矣。此堯之所難，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視之。嗚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況乎以一時之喜怒，以一人之愛惜，而欲視天下高蹈遠(yuǎn)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穢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
故得位非難，立位最難。若但取一概順己之侶，尊己之輩，則天下之上不來矣。今誦詩讀書者有矣，果知人論世否也？平日視孟軻若不足心服，及至臨時，恐未如彼“尚論”切實可用也。極知世之學(xué)者以我此言為妄誕逆耳，然逆耳不受，將未免復(fù)蹈同心商證故轍矣，則亦安用此大官以誑朝廷，欺天下士為哉？毒藥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關(guān)云長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負(fù)孔子、孟軻者而顧不如關(guān)義勇武安王者也。祗此一書耳，終身之交在此，半路絕交亦在此，莫以狀元恐嚇人也。世間友朋如我者絕無矣。
蘇長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驚天動地。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稱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冊，俱世人所未嘗取者。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長公俯就世人而作者也。至其真洪鐘大呂，大扣大鳴，小扣小應(yīng)，俱系彼精神髓骨所在，弟今盡數(shù)錄出，間時一披閱，平生心事宛然如見，如對長公披襟面語，朝夕共游也。憾不得可寫一部，呈去請教耳。倘印出，令學(xué)生子置在案頭，初場二場三場畢具矣。龍溪先生全刻，千萬記心遺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觀也。蓋《近溪語錄》須領(lǐng)悟者乃能觀于言語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繩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脫門，得者讀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讀之足以證入也。
弟今年六十二矣，病又多，在世日少矣，故所言者皆直致不委曲。雖若倚恃年老無賴，然于相知之前，亦安用委曲為也！若說相知而又須委曲，則不得謂之相知矣。然則弟終無一相知乎？以今觀之，當(dāng)終吾身無一相知也。（《李溫陵集》卷四）
寄答京友
“才難，不其然乎！”今人盡知才難，盡能言才難，然竟不知才之難，才到面前竟不知愛，幸而知愛，竟不見有若己有者，不見有稱喜贊揚(yáng)不啻若自其口出者，如孔北海之薦禰正平，跣足救楊彪也。何也？以其非真惜才也；雖惜才，亦以惜才之名好，以名好故而惜之耳。
則又安望其能若己有、不啻若口出如孔北海然也？嗚呼！吾無望之矣！
舉春秋之天下，無有一人能惜圣人之才者，故圣人特發(fā)此嘆，而深羨于唐、虞之隆也。
然則才固難矣，猶時時有之；而惜才者則千古未見其人焉?？鬃酉Р乓樱种酥乓?，而不當(dāng)其位。入齊而知晏平仲，居著知公孫子產(chǎn)，聞吳有季子，直往觀其葬，其惜才也如此，使其得志，肯使之湮滅而不見哉！然則孔子之嘆“才難”，非直嘆才難也，直嘆惜才者之難也。
夫才有巨細(xì)，巨才方可稱才也。有巨才矣，而肯任事者為尤難。既有大才，又能不避禍害，身當(dāng)其任，勇以行之，而不得一第，則無憑，雖惜才，其如之何！幸而登上第，有憑據(jù)，可藉手以薦之矣，而年已過時，則雖才如張襄陽，亦安知聽者不以過時而遂棄，其受薦者又安知不以既老而自懈乎？夫凡有大才者，其可以小知處必寡，其瑕疵處必多，非真具眼者與之言必不信”此數(shù)者，則雖有大才，又安所施乎？故非自己德望過人，才學(xué)冠世，為當(dāng)事者所倚信，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然非委曲竭忠，真若自己有，真不啻若口出，縱人信我，亦未必能信我所信之人，憾不得與之并時，朝聞而夕用之也。嗚呼！可嘆也夫！（《李溫陵集》
卷四）
曹公欲以愛女嫁丁儀，五官中郎將曰：“婦人觀貌，而丁儀目眇，恐愛女不悅。”后公與儀會，因坐而劇談，勃然起曰：“丁掾好士，即使其兩目盲，猶當(dāng)嫁女與之，何況但眇。
是兒誤我！”嗚呼！曹公愛才而忘其眇，愛才而忘其愛，愛才而忘其女之所不愛，若曹公真可謂愛才之極矣！然丁掾亦何可當(dāng)也？夫人以目眇為病，而丁掾獨(dú)以目眇見為奇，吾是以知曾公之具眼矣。是故獨(dú)能以雙眼視丁掾也。是故丁掾可以失愛女，而不可以失岳翁！縱可以不稱岳翁，而不得不稱以知已之主！
又
魏武病頭風(fēng)，方伏枕時，一見陳琳檄，即躍然起曰：“此愈我疾！此愈我疾！”夫文章可以起病， 是天下之良藥不從口入而從心授也 即起于見文章，是天下之真藥不可以形求，而但可以神領(lǐng)也。夫天下之善文章，如良醫(yī)之善用藥，古今天下亦不少矣。故不難于有陳琳，而獨(dú)難于有魏武。設(shè)使呈陳琳之檄于凡有目者之前，未必不皆以為好，然未必遞皆能愈疾也。
唯愈疾，然后見魏武之愛才最篤，契慕獨(dú)深也。故吾不喜陳琳之能文章，而喜陳琳之遇知己。
蓋知己甚難，雖琳亦不容不懷知己之感矣。唐之明皇，豈不是能文章者？然杜甫《三大禮賦》，浩然“不才”詩，已棄之如秦、越人矣，況六朝之庸主哉！況沈、謝引短推長，僧虔禿筆自免，孝標(biāo)空續(xù)《辨命》哉！
楊修
史稱丞相主簿楊修謀立曾植為魏嗣，曹丕患之，以車載廢麓，內(nèi)吳質(zhì)與之謀。修以白操，丕大懼，質(zhì)曰：“無害也。”明日復(fù)以麓載絹而入，推驗無人，操由是疑。又修每當(dāng)就植，慮有關(guān)白，忖度操意豫作答教十馀條，敕門下隨問應(yīng)答。于是教裁出，答即入，操怪之，乃收殺修。此為實錄矣?；蛞孕蘼斆舢惓?，又與袁氏為婚，故曹公忌之。夫曹公愛才，今古所推，雖禰正平之無狀，猶爾相容，陳孔璋之檄辱及父祖，且收以為記室，安得有此？且有此，安得兼群雄而并天下也？其欲謀立臨淄，為丕等所譖是的，蓋臨淄本以才捷愛幸，秉意投修，故修亦自以植為知己。植既數(shù)與修書，無所避忌，修亦每于操前馳騁聰明，則修之不善韜晦，自宜取敗。修與禰正平、孔北海俱相知，俱是一流人，故俱敗。
反騷
朱子曰：“雄少好辭賦，慕司馬相如之作，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郴流涕焉。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以吊屈原云?！崩钌唬骸峨x騷》離優(yōu)也；《反騷》，反其辭，以甚憂也，正謂屈子翻愁結(jié)耳。此以世不足憤，其憤世也益甚；以俗為不足嫉，其嫉俗愈深。以神龍之淵潛為懿，則其卑鄙世人，驢騾下上，視屈子為何物，而視世為何等乎？蓋深以為可惜，又深以可憐，痛原轉(zhuǎn)加，而哭世轉(zhuǎn)劇也。夫有伯夷之行，則以餓死為快；有士師之沖，則以不見羞汗為德：各從所好而已。若執(zhí)夷之清而欲兼柳之和，有惠之和又欲并夷之清，則惠不成惠，夷不成夷，皆假焉耳。屈子者夷之倫，揚(yáng)雄者惠之類，雖相反而實相知也，實未郴相痛念也。此假人者豈但不知雄，而亦豈知屈乎？廟柳柳州有云：“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顛覆兮，又豈先生之所志？窮與達(dá)其不渝兮，夫唯服道而守義。吁嗟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猶仿佛其文章。托遺編而嘆喟兮，渙予涕其盈眶¨今之人兮，庸有慮時之否臧？退默然以自服兮，曰吾言之而不行！”其傷今念古，亦可感也！獨(dú)太史公《屈原傳》最得之。
史記屈原
夫為井者泄淤泥而瑩清泉，可以汲矣，而乃不汲，真不能不令人心惻也。故知王明則臣主并受其福，不明則臣主并受其辱，又何福之能得乎？然則懷王客死于秦，屈原沉沒于淵，正并受其辱者耳，曷足怪也！張儀侮弄楚懷，直似兒戲，屈原乃欲托之為元首，望之如堯、舜、三王，雖忠亦癡。觀者但取其心可矣。昏愚庸主有何草制可定，左右近侍絕無與原同心者，則原亦太孤孑而無助矣。且所草稿既未定，上官大夫等安得見之？既得而見，則是吾示天下以公也。公則無有我人，又何待奪，又何奪之而下與乎？即椎以為上官大夫之能可也，不待彼有奪意斯善矣。此以人事君之道，臣之所以廣忠益者，真大忠也，甚不可以不察也。
漁父
細(xì)玩此篇，畢竟是有此漁父，非假設(shè)之辭也。觀其鼓枻之歌，迥然清商，絕不同調(diào)，末即頓顯拒絕之跡，遂去不復(fù)與言，可以見矣。如原決有此見，肯沉汨羅乎？實相矛盾，各執(zhí)一家言也。公為漁父則易，為屈于則難，屈子所謂邦無道則愚以犯難者也。誰不能智，唯愚不可及矣。漁父之見，原亦知之，原亦能言之，則謂為屈原假設(shè)之詞亦可。
招魂
朱子曰：”古者人死，則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號曰‘皋某復(fù)’。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禮所謂復(fù)也。說者以為招魂復(fù)魂，有禱祠之道，盡愛之心，蓋猶冀其復(fù)生耳。
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而峻之俗，乃或以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閔屈原放逐，恐其魂魄離散，遂因國俗，托帝命，假巫語以招之。其盡愛致禱，猶古遺意。是以太史公讀之而哀其志焉。”李生曰：上帝命巫陽占筮屈平所在，與之魂魄。巫陽謂屈原放逐江南，魂魄不復(fù)日久，不待占而后知，筮而后與也。公宜即差掌夢之官往招其魂，速之來歸耳。夫返魂還魄，生死肉骨，天帝專之，乃使陽筮之，帝之不足為明矣。故陽謂帝命難從，而自以己情來招引之也。天帝亦遂辭巫陽，而謝不能復(fù)用屈原焉。蓋玉自比巫陽，而以上官、子蘭等比掌夢之官，以懷、襄比天帝，辭意隱矣。其招之辭，只述上下四方之不可久處，但道故國土地、飲食、宮室、聲妓、宴游之樂，宗族之美，絕不言當(dāng)日事，可謂至妙至妙。善哉招也！
痛哉招也！樂哉招也！同時景差亦有《大招辭》。至漢時淮南小山作《招隱士》。朱子曰：“淮南王安好招致賓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詞賦，以類相從，或稱大山，或稱小山，漢《漢文志》有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是也?！蓖跻菰疲骸靶∩街剑h傷屈原身雖沉沒，名德顯聞，與隱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彰其志?！?br />
誡子詩
“明者處世，莫尚于中。優(yōu)哉游哉，于道相從。首陽為拙，柳惠為工ˉ食安步，以仕代農(nóng)；依隱玩世，詭譎不逢。古盡身危，好名得華。有群累生，孤貴失和。遺馀不匱，自盡無多。圣人之道，一龍一蛇。形見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弊课嶙釉唬杭仍齐S時之宜，則首陽非拙；既云無有常家，則何必柳下而后為工？班固贊曰：“劉向言少時，數(shù)問長老賢人通于事及朔時者，皆曰‘朔口諧倡辯，不能持論，喜為庸人誦說?！柿詈笫蓝鄠髀?wù)?。而揚(yáng)雄亦以朔‘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fēng)遺書蔑如’也。然朔名過實者，以其詼達(dá)多端，不名一行，應(yīng)諧似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蓋夷、齊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尚容。其滑稽之雄乎！”卓吾子曰：向既稱朔口諧辯倡，則是論勝也，而曰“不能持論”何哉？向之所謂論者，向去朔未遠(yuǎn)，千載而上，恍然猶將見之，而問于長老之在朔時者，向可知也”朔時，朝野無半人知朔，唯武帝知朔，故朔有諫必聽。此同時諸長老，誰是知朔者而問朔也？不見設(shè)客難乎？吁！“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fēng)遺書篾如”乎不也？雄之為人益可知矣。卑卑弄其唇吻，欲以博萬世之名，視朔奚啻霄壤！予此參駁，當(dāng)為朔、雄實錄。
非有先生論
遇得其人，則一言以興；遇不得其人，則一言遂死。千載遇少而不遇多，此志士所以在山，仁人所以盡養(yǎng)壽命也。唯其不忍為，是以莫肯為，歌詠彈琴，樂而忘死，宜矣。然則東方生蓋亦幸而遭遇漢武者也。人謂大隱居市朝，以東方生為朝隱。噫！使非武帝愛才知朔如此，敢一日而居市朝之間哉？最先避世而歌德衰者朔也。
子虛
子虛班固曰：“史遷稱《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dú)w，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揚(yáng)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音，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余謂揚(yáng)雄此言非但不知人，亦且不知文；非但不知文，亦且不知言，非但不知言，亦且不知諷矣。既不知諷，宜其劇秦而美新也。
賈誼
班固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盡（甚）美，通達(dá)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yuǎn)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fēng)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漢為土德，色上黃，數(shù)用五，及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系單于，其術(shù)固以疏矣。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要于事者著于《傳》云?！?br />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論也。立論則不免攙雜別項經(jīng)史聞見，反成穢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于孝武以前人物，盡依司馬氏之舊，又甚有見，但不宜更添論贊于后也。何也？論贊須具曠古雙眼，非區(qū)區(qū)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劉向亦文儒也，然筋骨勝，肝腸勝，人品不同，故見識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雖不能超于文之外，然與固遠(yuǎn)矣。
漢之儒者咸以董仲舒為稱首，今觀仲舒不計功謀之云，似矣。而以明災(zāi)異下獄論死，何也？夫欲明災(zāi)異，是欲計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計功謀利矣，而欲明災(zāi)異者何也？既欲明災(zāi)異以求免于害，而又謂仁人不計利，謂越無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嘗有不計功謀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實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則烏用正義明道為耶？
其視賈誼之通達(dá)國體，真實切用何如耶？班氏何知，知有舊時所聞耳，而欲以貶誼，豈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雖然，董氏特腐耳，非詐也，直至今日，則為穿窬之盜矣。
其未得富貴也，養(yǎng)吾之聲名以要朝廷之富貴，凡可以欺世盜名者，無所不至。其既得富貴也，復(fù)以朝廷之富貴養(yǎng)吾之聲名，凡所以臨難茍免者，無所不為。豈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隨聲雷同以議賈生，故余因讀賈、晁二子經(jīng)世論策，痛班氏之溺于聞見，敢于淪議，遂為歌曰：駟不及舌，慎莫作孽！通達(dá)國體，劉向自別。三表五餌，非疏匪拙。此何人斯？千里之絕。漢廷諸子，誼實度越。利不可謀，何其迂闊！何以用之？皤須鶴發(fā)。從容廟廊，冠冕佩抉。世儒拱手，不知何說。
晁錯
班固贊曰：“晁錯銳于為國，遠(yuǎn)慮而不見身害。其父睹之，經(jīng)于溝瀆，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錯雖不終，世哀其忠，故論其施行之語著于篇?！?br />
卓吾曰：晁錯對策，直推漢文于五帝，非諛也，以其臣皆莫及也。故曰：“五帝神圣，其臣莫及，而自親事?！庇H事則不可不知術(shù)數(shù)矣。今觀其時在廷諸臣，僅賈生耳。賈生雖千古之英，然與文帝遠(yuǎn)矣，是豈文帝咸有一德之臣乎？夫既不得如五伯之佐，賢于其主，又不得如三王之臣，復(fù)與主而俱賢，則孝文真孤立無輔者矣。是故晁錯傷之，而推之以與五帝并也。然謂漢文無輔則可，謂其不知術(shù)數(shù)則不可。夫治國之術(shù)多矣，若謂人盡不知術(shù)數(shù)，必欲其皆就已之術(shù)數(shù)，則亦豈得謂之知術(shù)數(shù)哉？漢文有漢文之術(shù)數(shù)也，漢高有漢高之術(shù)數(shù)也，二五帝伯又自有二五帝霸之術(shù)數(shù)也。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挾以成大功者，未郴皆有真實一定之術(shù)數(shù)。唯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語治。雖其間亦有一二偶合，然皆非性定神契，心融才會，真若執(zhí)左券而后為之者也。是故因其時，用其術(shù)，世無定時，我無定術(shù)，是之謂與時消息而已不勞，上也。執(zhí)其術(shù)，馭其時，時固無常，術(shù)則有定，是之謂執(zhí)一定以應(yīng)于無窮，次也，若夫不見其時，不知其術(shù)，時在則術(shù)在，而術(shù)不能違時；術(shù)在則時在，而時亦不能違術(shù)：此則管夷吾諸人能之，上之上也。若晁錯者，不過刑名之一家，申、商之一術(shù)，反以文帝為不知學(xué)術(shù)，而欲牽使從已，惑矣！
夫申、商之術(shù)，非不可平均天下，而使人人視之盡如指掌也，然而禍患則自己當(dāng)之矣。
故錯以其殘忍刻薄之術(shù)，輔成太子，而太子亦卒用彼殘忍刻薄之術(shù)，還害其身。嗚呼！孰知錯傷文帝之無輔，而其父反以傷晁錯之無父乎！是故國爾忘家，錯唯知日夜傷劉氏之不尊也。
公爾忘私，而其父又唯知日夜傷晁氏之不安矣。千載之下，真令人悲傷而不可已，乃班固反譏其父不能學(xué)趙母，謬哉！
絕交書
此書若出相知者代康而為之辭則可；若康自為此詞，恐無此理。濤之舉康，蓋所謂真相知者；而康之才亦實稱所舉?？抵^己之情性不堪做官，做官必取禍，是也；謂濤不知己，而故欲貽之禍，則不是。以己為鴛雛，以濤為死鼠，又不是。以舉我者為不相知，而直與之絕，又以己為真不愛官，以濤為愛官者，尊己卑人，不情實甚，則尤為不是矣。嗚呼！如康之天才，稍加以學(xué)，抑又何當(dāng)也，而肯襲前人之口吻，作不情之遁辭乎？然此書實峻絕可畏，千載之下，猶可想見其人。毋曰余貶康也，全為上上人說耳。
養(yǎng)生論
嵇、阮稱同心，而阮則體妙心玄，一似有聞?wù)?，觀其放言，與孫登之嘯可睹也。若向秀注《莊子》，尤為已見大意之人，真可謂莊周之惠施矣?？蹬c二子游，何不就彼問道？今讀《養(yǎng)生論》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識真仙，亦且不識養(yǎng)生矣。何以當(dāng)面蹉過如此耶？以此聰明出塵好漢，雖向、阮亦無如之何，真令人恨恨。雖然，若其人品之高，文辭之妙，則豈“七賢”之所可及哉！
琴賦
《白虎通》曰：“琴者，禁也。禁人邪惡，歸于正道，故謂之琴?！庇嘀^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知口之有聲，而不知手亦有聲也。如風(fēng)撼樹，但見樹鳴，謂樹不鳴不可也，謂樹能鳴亦不可。此可以知手之有聲矣。聽者指謂琴聲，是猶指樹鳴也，不亦泥歟！尸子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曰：“南風(fēng)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因風(fēng)而思民慍，此舜心也，舜之吟也。微子傷殷之將亡，見鴻雁高飛，援琴作操，不敢鳴之于口，而但鳴之于手，此微子心也，微子之吟也。文王既得后妃，則琴瑟以友之，鐘鼓以樂之，向之展轉(zhuǎn)反側(cè)，寤寐思（復(fù)）者，遂不復(fù)有，故其琴為《關(guān)雎》。而孔子讀而贊之曰：“《關(guān)雎》樂而不淫?！毖噪m樂之過矣，而不可以為過也。此非文王之心乎？非文王其誰能吟之？漢高祖以雄才大略取天下，喜仁柔之太子既有羽翼，可以安漢；又悲趙王母子屬在呂后，無以自全。故其倚瑟而歌鴻鵠，雖泣下沾襟，而其聲慷慨，實有慰藉之色，非漢高之心乎？非漢高又孰能吟之？
由此觀之，同一心也，同一吟也，乃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夫心同吟同，則自然亦同，乃又謂“漸近自然”，又何也？豈非叔夜所謂未達(dá)禮樂之情者耶！故曰：“言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笨狄嘣唬骸皬?fù)之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傅仲武《舞賦》云：“歌以詠言，舞以盡意。論其詩不如聽其聲，聽其聲不如察其形?！币砸獗M于舞，形察于聲也。由此言之，有聲之不如無聲也審矣，盡言之不如盡意又審矣。然則謂手為無聲，謂手為不能吟亦可。唯不能吟，故善聽者獨(dú)得其心而知其深也，其為自然何可加者，而孰云其不如肉也耶？吾又以是觀之，同一琴也，以之彈于袁孝尼之前，聲何夸也？以之彈于臨絕之際，聲何慘也？琴自一耳，心固殊也。心殊則手殊，手殊則聲殊，何莫非自然者，而謂手不能二聲可乎？而謂彼聲自然，此聲不出于自然可乎？故蔡邕聞弦而知?dú)⑿?，鐘子聽弦而知流水，師曠聽弦而識南風(fēng)之不（兢），蓋自然之道，得手應(yīng)心．其妙固若此也。
幽憤詩
康詣獄明安無罪，此義之至難看也，詩中多自責(zé)之辭，何哉？若果當(dāng)自責(zé)，此時而后自責(zé)，晚矣，是畏死也。既不畏死以明友之無罪，又復(fù)畏死而自責(zé)，吾不知之矣。夫天下固有不畏死而為義者，是故終其身樂義而忘死，則此死固康之所快也，何以自責(zé)為也？亦猶世人畏死而不敢為義者，終其身寧無義而自不肯以義而為朋友死也，則亦無自責(zé)時矣。朋友君臣，莫不皆然。世未有托孤寄命之臣，既許以死，乃臨死而自責(zé)者。“好善暗人”之云，豈別有所指而非以指呂安乎否耶？當(dāng)時太學(xué)生三千人，同日伏闕上書，以為康請，則康益可以死而無責(zé)矣。鐘會以反虜乘機(jī)害康，豈康尚未之知，而猶欲頤性養(yǎng)壽，改弦易轍于山阿巖岫之間耶？此豈嵇康頤性養(yǎng)壽時也？余謂叔夜何如人也，臨終奏《廣陵散》，必?zé)o此紛壇自責(zé)，錯謬幸生之賤態(tài)，或好事者增飾于其間耳，覽者自能辯之。
酒德頌
《法言》曰：“螟嶺之子，蜾贏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李軌曰：“螟嶺涉，蜾惠峰蟲′蟲無子，取涉蔽而殪之，幽而養(yǎng)之，祝曰‘類我’，久則化成蜂蟲矣?！贝隧炍ńY(jié)語獨(dú)新妙，非《法言》引用意，讀者詳之！今人言養(yǎng)子為螟蛉子即此。然則道學(xué)先生、禮法俗士，舉皆蜂蟲之螟蛉于哉！猶自謂二豪，悲歟！
思舊賦
向秀《恩舊賦》只說康高才妙技而已。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氣骨，則古今所希也。豈秀方圖自全，不敢盡耶？則此賦可無作也，舊亦可無爾思矣。秀后康死，不知復(fù)活幾年，今日俱安在也？康猶為千古人豪所嘆，而秀則已矣，誰復(fù)更思秀者，而乃為此無盡算計也耶！且李斯嘆東門，比擬亦大不倫?！爸窳制哔t”，此為最無骨頭者，莫曰先輩初無臧貶“七賢”者也。
楊升庵集
余讀先生文集有感焉。夫古之圣賢，其生也不易，其死也不易。生不易，故生而人皆仰；死不易，故死而人爾思。于是乎前面生者，猶冀有待于后世；后而生者，又每嘆恨于后時；同時而生者，又每每比之如附驥，比之如附青云。則圣賢之生死固大矣。
余讀先生文集，欲求其生卒之年月而不得也。遍閱諸序文，而序文又不載。此蓋以為序人之文，只宜稱贊其文云耳，亦猶序?qū)W道者必大其道，敘功業(yè)者必大其功，敘人品者必表揚(yáng)其古，而豈知其不然乎？蓋所謂文集者，謂其人之文的然必可傳于后世，然后集而傳之也。
則其人之文當(dāng)皎然如日星之炳煥，凡有目者能睹之矣，而又何籍于敘贊乎？彼敘贊不已贅乎？
況其人或未必能文，則又何以知其文之必可傳，面遂贊而序之以傳也？故愚嘗謂世之?dāng)⑽恼叨?，其無識孫子欲借他人位望以光顯其父祖耳。不然，則其勢之不容以不請，而又不容以不文辭者也。夫文而待人以傳，則其文可知也，將誰傳之也？若其不敢不請，又不敢辭，則敘文者亦只宜直述其生卒之日，與生平之次第，使讀者有考焉斯善矣。
吁！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終身不得一試，故發(fā)之于文，無一體不備，亦無備不造，雖游其門者尚不能贊一辭，況后人哉！于是以竊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歷之詳，如昔人所謂年譜者，時時置幾案間，儼然如游其門，躡而從之。而序集皆不載，以故恨也。況復(fù)有矮子者從風(fēng)吠聲，以先生但可謂之博學(xué)人焉，尤可笑矣！
蜻蛉謠
古今人情一也，古今天下事勢亦一也。某也從少至老，原情論勢，不見有一人同者，故余每每驚訝，以為天何生我不祥如此乎！夫人性不甚相遠(yuǎn)，而余獨(dú)不同，非不祥而何？余初仕時，親見南倭、北虜之亂矣；最后入滇，又熟聞土官徭僮之變矣。大概讀書食祿之家，意見皆同，以余所見質(zhì)之，不以為狂，則以為可殺也。今讀先生集，記姜公事。姜公之心正與余合，而先生取之如此，則知先生唯不用，用必為姜公無疑矣。生雖后時，見符前哲，亦可以證余生之非不樣也。因喜錄此。
唐貴梅傳
升庵先生《孝烈婦唐貴梅傳》曰：“烈婦姓唐，名貴梅，池州貴池人也。笄年適朱，夫貧且弱。有老姑者，悍而淫，少與徽州富商有私。弘治中，富商復(fù)至池，見婦悅之，密以金帛賂姑。姑利其有，誨婦淫者以百數(shù)，弗聽；迫之，亦弗聽，加以箠楚，又弗聽；繼以炮烙，體無完膚，終不聽。姑乃以婦不孝訟于官。通判慈溪毛玉受賂，倍加刑焉。本幾死，然終不聽也。商猶慕其色，令姑賓之。親黨咸勸婦曰：“何不吐實？’婦曰：“若然，全吾名而污吾姑乎？’乃夕易褂襡，雉經(jīng)于后園古梅樹下∶不知也。及旦，手持桑杖，將入室挺之。且罵且行，曰：“惡奴！早從我言，得金帛享快樂，今定何如也？’入室無見，尋至樹下，乃知其死，因大慟哭。親黨咻曰：“生既以不孝訟，死乃稱嫗心，何以慟哭為？’姑曰：“婦在，吾猶有望；婦死，商人必倒贓。吾是以哭，非哭惡奴也?！瑧矣跇淙?，顏如生，樵夫牧兒見者咸墮淚。每歲梅月之下，隱隱見其形。有司以府官故，終不敢舉節(jié)。余舅氏喻士積薄游至池，聞其事，作詩吊之，歸，屬慎為傳其事。嗚呼！婦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為名，死于梅之株。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書。有司失職，咄哉可吁！乃為作傳，以附露筋碑之跗。”
卓吾子曰：先王教化，只可行于窮鄉(xiāng)下邑，而不可行于冠裳濟(jì)濟(jì)之名區(qū)；只可行于三家村里不識字之女兒，而不可行于素讀書而居民上者之君子。池州通判毛玉，非素讀書而居民上之君子乎？慈溪為縣，又非毛玉所產(chǎn)之巨邑名區(qū)乎？今通判貪賄而死逼孝烈以淫，素讀書而沐教化者如此，孝烈唐貴梅寧死而不受辱，未曾讀書而沐圣教者如彼：則先王之教化亦徒矣?！靶⒘摇倍?，楊太史特筆也。夫貴梅之死烈矣，于孝何與？蓋貴梅所以寧死而不自白者，以姑之故也。不然，豈其不切齒痛恨于賄囑之商，而故忍死以為之諱哉？書曰“孝烈婦”，當(dāng)矣。死三日而尸猶懸，顏如生，眾人雖知而終不敢舉，每歲之暮，白月照梅，隱隱如見，猶翼有知者乎？吁！今之官府，不但此等之死不肯代白，縱有別項容易表白者，亦必有勢與力而后肯。孰知數(shù)千里之外，無干與之人，不用請求而遂以孝烈傳其事也？楊太史當(dāng)代名流，有力者百計欲借一言以為重而不得，今孝烈獨(dú)能得太史之傳以自昭明于百世，孝烈可以死矣。
設(shè)使當(dāng)其時貴池有賢者果能慨然白之于當(dāng)?shù)溃嗖贿^賜額掛匾，了一故事耳矣，其誰知重之乎？自此傳出，而孝烈之形，吾知其不復(fù)重見于梅月之下也！升庵之聞，聞于舅喻士積。士積夙游貴池，親見其事，曾為詩以吊之，故升庵作傳，具載士積見聞始未，以上積可信也。
然則此傳不但孝烈藉以章顯，士積亦附以著名矣，傳豈徒作耶！
嗟嗟！毛通判當(dāng)日之為，亦只謂貪其賄而人莫知也——貴梅已死，而誰為白也。孰知不白于貴池而卒白于新都乎？今《升庵文集》盛行于世，夫誰不知傳其事于此集之中者？貴池人士咸知有贓吏毛玉受賄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慈溪人士亦咸知有鄉(xiāng)官毛玉受賄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毛玉唯無孫子則已，茍有子，則必不敢認(rèn)毛玉以為父；茍有孫，則必不敢認(rèn)毛玉以為祖矣。蓋同鄉(xiāng)少年傾慕太史之日久矣，讀其書，閱其事，則必私相告語。私相告語，未有不竊笑而背罵者。夫毛玉之心，本欲多積金錢以遺其孫子，使孫子感己也，又安知反使孫子不敢認(rèn)己也哉！太史之傳，嚴(yán)于先王之教化明矣。余謂此傳有裨于世教者弘也，故復(fù)亟讀而詳錄之，以為孝烈之外傳云。
茶夾銘
唐右補(bǔ)闕綦毋旻著《代茶飲序》云：“釋滯消壅，一日之利暫佳；瘠氣耗精，終身之苦斯大。獲益則歸功茶力，貽害則不謂茶災(zāi)?！庇嘧x而笑曰：“釋滯消壅，清苦之益實多，瘠氣耗精，情欲之害最大。獲益則不謂茶力，自害則反謂茶殃?！庇酰∈撬∫沿?zé)人之論也。乃銘曰：我老無朋，朝夕唯汝。世間清苦，誰能及子？逐日子飯，不辨幾鐘，每夕余酌，不問幾許。夙興夜寐，我愿與子終始。子不姓湯，我不姓李，總之一味清苦到底。
李白詩題辭
升庵曰：“白慕謝東山，故自號東山李白。古子美云‘汝與東山李白好’是也。劉昫修《唐書》，乃以白為山東人、遂致紛紛耳?！币蛞庸谭Q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謂白生彰明縣之青蓮鄉(xiāng)以實之。卓吾曰：蜀人則以白為蜀產(chǎn)，隴西人則以白為隴西產(chǎn)，山東人又借此以為山東產(chǎn)，而修入《一統(tǒng)志》、蓋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斷以范傳正《墓志》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綿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謂實示?！眴韬?！一個李白，生時無所容入，死而千百馀年，慕而爭者無時而已。余謂李白無時不是其生之年，無處不是其生之地。
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隴西人，亦是山東人，亦是會稽人，亦是潯陽人，亦是夜郎人。死之處亦榮，生之處亦榮，流之處亦榮，囚之處亦榮，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處，讀其書，見其人，亦榮亦榮！莫爭莫爭！
伯夷傳
真西山云：”此傳姑以文取。”楊升庵曰：”此言甚謬。若道理有戾，即不成文，文與道豈二事乎？益見其不知文也。本朝又有人補(bǔ)訂《伯夷傳》者，異哉！”又曰：“朱晦翁謂孔子言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今太史公作《伯夷傳》滿腹是怨，此言殊不公也?！弊课嶙釉唬骸昂卧埂笔欠蜃诱f，“是怨”是司馬子長說，翻不怨以為怨，文為至精至妙也。何以怨？怨以暴之易暴，怨虞、夏之不作，怨適歸之無從，怨周土之蔽之不可食，遂含怨而餓死。此怨曷可少也？今學(xué)者唯不敢怨，故不成事。
岳王并施全
宋贈鄂王岳飛隘忠武，其文曰：“李將軍口不出辭，聞?wù)吡魈椋惶A相如身雖已死，凜然猶生?！庇衷唬骸币酌潆m行，議禮之言未一。始為忠愍之號，旋更武穆之稱。獲睹中興之舊章，灼知皇祖之本意。爰取危身奉上之實，仍采勘定禍亂之文。合此兩言，節(jié)其一惠。
昔孔明之志興漢室，子儀之光復(fù)唐都，雖計效以或殊，在秉心而弗異。垂之典冊，何嫌今古之間辭；賴及子孫，將與山河而并久?！睏钌衷唬骸敖裉煜略漓艚苑Q武穆，此宋定之謚也”
稱忠武為宜?！ 薄 ∮衷唬骸爸煳墓疲骸芭e世無忠義，這些正氣忽自施全身上發(fā)出來。’故《續(xù)綱目》書施全刺秦檜不克而死，亦文公遺意也。近有人云：“今之岳祠多鑄賊檜像，跪縛門外”更鑄施全像，立在左，持刀砍檜乃得?！崩钭课嵩唬捍苏撋醍?dāng)，甚有益風(fēng)教。倘札官言官肯上一疏，則忠武之謚，曉然于百世；施全之忠，暴白于圣朝矣。不然，人人未得知也。
張千載
廬陵張千載，字毅甫，別號一鶚，文山之友也。文山貴時，屢辟不出。及文山自廣敗還，至吉州城下，千載潛出相見，曰：“丞相往燕，千載亦往。”往即寓文山囚所近側(cè)，三年供送飲食無缺。又密造一櫝，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訪知夫人歐陽氏在俘虜中，使火其尸，然后拾骨置囊，舁櫝南歸，付其家安葬。是日，文山之子夢其父怒曰：“繩鉅未斷！”其子驚覺，遽啟視之，果有繩束其發(fā)。李卓吾既書其事，遂為之贊曰：不食其祿，肯受其縛！一繩未斷，如錐刺腹。生當(dāng)指冠，死當(dāng)怒目。張氏何人，置囊舁櫝。生死交情，千載一鶚！
李涉贈盜
唐李涉《贈盜》詩曰：“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眲⒉疁亍对伭荷讲捶众E臺》詩云：“突剡臺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贏。飲泉清節(jié)今寥落，何但梁山獨(dú)擅名！”《漢書》云：“吏皆虎而冠。”《史記》云：“此皆劫盜而不操戈矛者?！?br />
李卓吾曰：此皆操戈矛而不畏官兵捕盜者。因記得盜贈官吏亦有詩一首，并錄附之：未曾相見心相識，敢道相逢不識君？一切蕭何今不用，有贓抬到后堂分?？蠎z我等夜行苦，坐者十三行十五。若謂私行不是公，我道無私公奚?。烤蟹罟骰⒐?，誰得似君來路寬？月有棒錢日有廩，我等衣食何盤桓！君若十五十三俱不許，我得持強(qiáng)分廩去，驅(qū)我為盜寧非汝！
封使君
古傳記言漢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化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即去不復(fù)來。其地謠曰：“莫學(xué)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張、禺有詩云：“昔日封使君，化虎方食民；今日使君者，冠裳而吃人?！庇衷唬骸拔羧栈⑹咕?，呼之即慚止；今日虎使君，呼之動牙齒。”
又曰：“昔時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則吞人畜，小不遺魚蝦?！被蛟淮嗽娞?。禺山曰：“我性然也?！鄙謶蛑唬骸皷|坡嬉笑怒罵皆成詩，公詩無嬉笑，但有怒罵耶？”李卓吾復(fù)謔之曰：果哉怒罵成詩也！升庵此言，甚于怒罵。
宋統(tǒng)似晉
先生謂宋統(tǒng)似晉，余謂宋多賢君，晉無一主，即宋藝祖以比司馬炎何如也？唯其仁柔，是以怯弱，然愛民好士之報，天亦不爽矣。徽、欽雖北轅，與懷、愍青衣行酒，跳足執(zhí)蓋，實大逕庭。天之厚宋，亦可知也。唐雖稍得，然無主不亂，個個出走。自五丁開道以來，巴蜀遂為唐帝逃竄后戶，與漢已大不侔矣。故謂宋比漢不得則可，謂比唐不得則不可，況比晉乎？晉之司馬懿，一名柔奸家奴也，更加以司馬師之強(qiáng)悍，馬司昭之弒奪，而何可以比藝祖？
司馬炎一名得志狹耶也，更濟(jì)以賈南風(fēng)之淫妒，問公私之蝦蟆，而何可以比太宗？況仁宗四十年恭儉哉，神宗勵精有為哉！所恨宋主無一剛耳。故余謂唐、宋一也，比之晉則已甚。若康節(jié)不答國祚之問，唯取架上《晉紀(jì)》以示，見徽、欽事符懷、愍，南渡事似江東，非以是遂為晉比也。
逸少經(jīng)濟(jì)
先生謂逸少“識慮精深，有經(jīng)濟(jì)才，而為書名所蓋，后世但以翰墨稱之，藝之為累大哉！”
卓吾子曰：藝又安能累人？凡藝之極精者，皆神人也，況翰墨之為藝哉！先生偏矣！或曰：先生蓋自寓也。
孔北海
“北海大志直節(jié)，東漢名流，而與‘建安七子’并稱；駱賓王勁辭忠憤，唐之義士，而與‘世拱四杰’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閑，可惜也！”卓吾子曰：文章非末技，大閑豈容掩？先生差矣！或曰：先生皆自況也。
經(jīng)史相為表里
經(jīng)、史一物也。史而不經(jīng)，則為穢史矣，何以垂戒鑒乎？經(jīng)而不史，則為說白話矣，何以彰事實乎？故《春秋》一經(jīng)，春秋一時之史也?！对娊?jīng)》《書經(jīng)》，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
而《易經(jīng)》則又示人以經(jīng)之所自出，史之所從來，為道屢遷，變易匪常，不可以一定執(zhí)也。
故謂六經(jīng)皆史可也。
鐘馗即終葵
楊升庵曰：“《考工記》云：“大圭首終葵?！ⅲ骸敖K葵，椎也。齊人名椎曰終葵。”
蓋言大圭之首似椎也?！督鹗洝芬詾闀x、宋人名。夫以終葵為名矣，后又訛為鐘馗。俗又畫一神像帖于門首，執(zhí)椎以擊鬼。好怪者便傅會說鐘馗能啖鬼。畫士又作《鐘馗元夕出游圖》，又作《鐘馗嫁妹圖》。文士又戲作《鐘馗傳》，言鐘馗為開元進(jìn)士，明皇夢見，命工畫之。
按孫逖、張說文集有《謝賜鐘馗畫表》，先于開元久矣，亦如石敢當(dāng)，《急就章》中虛擬人名也。俗便立石于門，書‘太山石敢當(dāng)’，文人亦作《石敢當(dāng)傳》。昧者相傳，便謂真有其人矣。”卓吾子曰：莫怪他謂真有其人也，此物比真人還更長久也。且先生又安知不更有鐘馗其人乎？終葵二字，亦是后人名之耳。后人可以名終葵，又后人獨(dú)不可以名鐘馗乎？假則皆假，真則皆真，先生勿太認(rèn)真也！先生又曰：“蘇易簡作《文房四譜》云：“虢州歲貢鐘馗二十枚。’慎按：硯以鐘馗名，亦即《考工記》終葵大圭之義，蓋硯形如大圭耳。”李卓吾曰：蘇易簡又以進(jìn)士鐘馗而訛呼石為鐘馗矣。硯石為鐘馗，鐘馗為進(jìn)士，進(jìn)士為大圭首，大圭首為椎，總之一椎而已，先生勿勞也！
段善本琵琶
唐貞元中，長安大旱，詔移兩地祈雨。街東有康昆侖，琵琶號為第一手，自謂街西無己敵也。蓋樓彈新翻調(diào)《綠腰》。及度曲，街西亦出一女郎，抱樂器登樓彈之，移在楓香調(diào)中，妙技入神。昆侖大驚，請與相見，欲拜之為師。女郎更衣出，乃莊嚴(yán)寺段師善本也。德宗聞名，召加獎賞，即令昆侖彈一曲。參師曰：“本領(lǐng)何雜耶？兼帶耶聲?！崩霭菰唬骸岸螏熒袢艘??！钡伦谠t授康昆侖。參師奏曰：“請昆侖不近樂器十?dāng)?shù)年，忘其本領(lǐng)，然后可授?！?br />
卓吾子曰：至哉言乎！學(xué)道亦若此矣，凡百皆若此也。讀書不若此，則不如不讀；作文不若此，則不如不作；功業(yè)不若此，則未可言功業(yè)；人品不若此，亦安得謂之人品乎？總之鼠竊狗偷云耳。無佛處稱尊，康昆侖之流也。何足道！何足道！
樊敏碑后
鐫石，技也，亦道也。文惠君曰：“嘻！技益至此乎？”庖丁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jìn)乎技矣?！笔且缘琅c技為二，非也。造圣則圣，入神則神，技即道耳。技至于神圣所在之處，必有神物護(hù)持，而況有識之人歟！且千載而后，人猶愛惜，豈有身親為之而不自愛惜者？
石工書名，自愛惜也，不自知其為石工也，神圣在我，技不得輕矣。否則，讀書作文亦賤也，寧獨(dú)鐫石之工乎？雖然，劉武良以精鐫書名可也，今世鐫工，又皆一一書名碑陰何哉？學(xué)步失故，盡相習(xí)以謂當(dāng)然，可笑矣！故雕鐫者工，則書鐫者姓名，碑蓋藉鐫而傳也。鐫者或未甚工，而所鐫之字與其文，或其文之賢，的然必傳于世，則鐫石之工亦必鐫石以附之。所謂交相附而交相傳也。蓋技巧神圣，人自重之。能為人重，則必借重于人。然元佑奸黨碑，石工巢民乃懇求勿鐫姓名于其后，又何耶？
詩畫
東坡先生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鄙衷唬骸贝搜援嬞F神，詩貴韻也。然其言偏，未是至者。晁以道和之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tài)。’其論始定。”卓吾子謂改形不成畫，得意非畫外，因復(fù)和之曰：“畫不徒寫形，正要形神在；詩不在畫外，正寫畫中態(tài)?！倍抛用涝疲骸盎ㄟh(yuǎn)重重樹，云輕處處山?！贝嗽娭挟嬕玻梢宰鳟嫳疽?。唐人畫《桃源圖》，舒元輿為之記云：“煙嵐草木，如帶香氣。熟視詳玩，自覺骨戛青玉，身入鏡中?！贝水嬛性娨?，絕藝入神矣。吳道子始見張僧繇畫，曰：”浪得名耳?！币讯P其下，三日不能去。座翼初不服逸少，有家雞野鶩之論，后乃以為伯英再生。然則入眼便稱好者，決非好也，決非物色之人也，況未必是吳之與庾，而何可以易識。噫！千百世之人物，其不易識，總?cè)舸艘印?br />
黨籍碑
“安石誤國之罪，本不容誅；而安石無誤國之心，天地可鑒。主意于誤國而誤國者，殘賊之小人也，不待誅也。主意利國而誤國者，執(zhí)拗之君子也，尚可憐也。”卓吾曰：“公但知小人之能誤國，而不知君子之尤能誤國也。小人誤國猶可解救，若君子而誤國，則未之何矣。何也？彼蓋自以為君子而本心無愧也。故其膽益壯而志益決，孰能止之。如朱夫子亦猶是矣。故予每云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貪官之害但及千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兒孫。
余每每細(xì)查之，百不失一也。
無所不佩
王逸曰：”行清潔者佩芳，德光明者佩玉，能解結(jié)者佩觿，能決疑者佩抉。故孔子無所不佩也?！崩钭课嵩唬旱缹W(xué)原重外飾，蓋自古然矣，而豈知圣人之不然乎？古者男子出行不離劍佩，遠(yuǎn)行不離弓矢，日逐不離觿抉。佩玉名為隨身之用，事親之物，其實思患豫防，文武兼設(shè)，可使由而不可使知之道也，與丘田寓兵同括矣。意不在文飾，特假名為飾耳。后人昧其實也，以是為美飾而矜之。務(wù)內(nèi)者從而生厭曰：“是皆欲為侈觀者，何益之有！”故于今并不設(shè)備，而文武遂判。蓋但文士不知武備，至于武人居常走謁，亦效文裝矣：寬衣博帶，雍雍如也，肅肅如也。一旦有警，豈特文人束手，武人亦寧可用耶？
荀卿李斯吳公
升庵先生曰：“以荀卿大儒，而弟子有焚書坑儒之李斯，以李斯為師，而弟子有治行第一之吳公。人之賢否，信在自立，不系師友也?！弊课嶙釉唬耗茏粤⒄?，必有骨也。有骨則可藉以行立。茍無骨，雖百師友左提右摯，其奈之何？一刻無人，一刻站不得矣。然既能行立，則自能奔走求師，如顏、曾輩之于孔子然，謂其不系師友，亦非也。
宋人譏荀卿
宋人謂卿之學(xué)不醇，故一傳于李斯，即有坑儒焚書之禍。夫弟子為惡而罪及師，有是理乎？若李斯可以累荀卿，則吳起亦可以累曾子矣?！尔}鐵論》曰：“李斯與苞丘子同事荀卿，而苞丘子修道白屋之下?！弊课嶙釉唬菏估钏箍梢岳圮髑?，則苞丘子亦當(dāng)請封荀子矣。
季文子三思
文子相三君， 其卒也無衣帛之妾， 食粟之馬，無重器備，左氏侈然稱之。黃東發(fā)曰：“行父怨歸父謀去三家，至掃四大夫之兵以攻齊。方公子遂弒君立宣公，行父之不能討，反為之再如齊納賂焉。又帥師城莒之諸、鄆二邑以自封殖，其為妾馬金玉也多矣，是即王莽之謙恭也。時人皆信之，故曰‘季文子三思而后行?！蜃硬蝗恢瑒t曰‘再恩可矣’。若曰：‘再尚未能，何以云三思也？’使能再思，不黨篡而納賂，專權(quán)而興兵，封殖以肥已矣。文公不得其辭，乃云‘思至于三，則私意起而反惑’。誠如其言，則《中庸》所謂‘思之不得弗措也’，管子所謂‘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將通之’，吳臣勸諸葛恪十思者，皆非矣?！弊课嵩唬褐芄ィㄔ谟谒技?，思而不合，則夜以繼日。一夜一日，思之又何止三也？朱子蓋惑于圣人慎思之說，遂以三思為戒。唯其戒三思，是以終身不知圣人之慎思也。我愿學(xué)者千思萬思，以思此“慎思”二字。茍能得慎思之旨于千思萬思之中，則可以語思誠之道矣，區(qū)區(qū)一季文子，何足以煩思慮乎！
陳恒弒君
升庵先生曰：“孔子沐浴而朝，于義盡矣。胡氏乃云‘仲尼此舉，先發(fā)后聞可也’。是病圣人之未盡也。果如胡氏之言，則不告于君而擅興甲兵，是孔子先叛矣，何以討人哉！胡氏釋之于《春秋》，朱子引之于《論語》，皆未知此理也。岳飛金牌之召，或勸飛勿班師，飛曰‘此乃飛友，非檜友也?！紴楫?dāng)于義矣。”李卓吾曰：世固有有激而為者，不必問其為之果當(dāng)也；有有激而言者，不必問其能踐言與否也¨其志可也，原其心可也，留之以為天下后世之亂臣賊子懼可也。何必說盡道理，以長養(yǎng)亂賊之心乎？若說非義，則孔子沐浴之請亦非義矣。何也？齊人弒君，與魯何與也？魯人尚無與，又何與于家居不得與聞?wù)轮鬃右玻坎坏门c而與，是出位之僭也。明知哀公三子皆不可與言而言，是多言之窮也?？傊疄榉橇x矣?？傊疄榉橇x，然總之為出于義之有所激也，總之為能使亂臣賊子懼也，即孔子當(dāng)日一大部《春秋》也，何待他日筆削《魯史》而后謂之《春秋》哉！先正蔡虛齋有《岳飛班師》一論，至今讀之，猶令人發(fā)指冠，目裂眥，欲代岳侯殺秦檜、滅金虜而后快也，何可無此議論也？明知是做不得，說不得，然安可無此議論乎？安得無此議論乎？
王半山
半山謂荊軻豢于燕，故為燕太子丹報秦。信斯言也，亦謂呂尚豢于周，故為周伐紂乎？
相知在心，豈在豢也，半山之見丑矣。且荊卿亦何曾識燕丹哉！只無奈相知如田光者薦之于先，又繼以刎頸送之于后耳。荊卿至是，雖欲不死，不可得矣。故余有《詠荊卿》一首云：“荊卿原不識燕丹，祗為田光一死難?？犊铻閾糁?，蕭蕭易水至今寒?！庇钟小对伜钌范自疲骸 薄 ∫拈T畫策卻秦兵，公子奪符出魏城。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萬歲有侯嬴?！庇帧皶x鄙合符果自疑，揮錘運(yùn)臂有屠兒。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頸迎風(fēng)一送之?！鄙w朱亥于公子相知不深，又值侯生功成名立之際，遂以死送之耳。雖以死送公子，實以死送朱亥也。大哉宋儒之見，彼豈知英雄之心乎！蓋古人貴成事，必殺身以成之；舍不得身，成不得事矣。
為賦而相灌輸
“為賦”二字甚明，何說未明也？蓋為賦而相灌輸，非為商而相灌輸也。為賦而相灌輸，即如今計戶納糧運(yùn)租之類；為商而相灌輸，乃是驅(qū)農(nóng)民以效商賈之為。夫既驅(qū)農(nóng)民以效商矣，又將驅(qū)何民以事農(nóng)乎？若農(nóng)盡為商，則田盡不辟，又將以何物為賦而相輸灌也？曷不若令商自為之，而征其稅之為便乎？農(nóng)有租賦之入，商有征稅之益，兩利兼收，愚人亦知，而謂武帝不知耶？蓋當(dāng)時霍子孟輩，已不曉審夫均輸之法之善矣，何況班盂堅哉！俗士不可語于政，信矣。
文公著書
“朱文公談道著書，百世宗之。然觀其評論古今人品，誠有違公是而遠(yuǎn)人情者：王安石引用奸耶，傾覆宗社也，乃列之名臣錄而稱其道德文章，蘇文忠道德文章，古今所共仰也，乃力詆之，謂得行其志，其禍又甚于安石。夫以安石之奸，則末減其已著之罪；以蘇子之賢，則巧索其未形之短。此何心哉？”卓吾子曰：文公非不知坡公也。坡公好笑道學(xué)，文公恨之，直欲為洛黨出氣耳，豈其真無人心哉！若安石自宜取。先生又曰：“秦檜之奸，人皆欲食其肉，文公乃稱其有骨力；岳飛之死，今古人心何如也，文公乃譏其橫，譏其直向前廝殺。漢儒如董如賈，皆一一議其言之疵，諸葛孔明名之為盜，又議其為申、韓；韓文公則文致其大顛往來之書，亹亹千余言，必使之不為全人而后己。蓋自周、孔而下，無一人得兔者。憶文公注《毀譽(yù)章》云：“圣人善善速，而惡惡則已緩矣?！衷唬骸暗邢劝疲鵁o預(yù)詆之惡?！潘寡砸?，文公于此，惡得為緩乎？無乃自蹈于預(yù)詆人之惡也？”卓吾子曰：此俱不妙，但要說得是耳。一蘇文忠尚不知，而何以議天下之士乎？文忠困厄一生，盡心盡力干辦國家事一生。據(jù)其生平，了無不干之事，亦了不見其有干事之名，但見有嬉笑游戲，翰墨滿人間耳。而文不識，則文公亦不必論人矣。
闇然堂類纂引
《闇然堂類纂》者何？潘氏所纂以自為鑒戒之書也。余讀而善之，而目力竭于既老，故復(fù)錄其最者以自鑒戒焉。夫余之別潘氏多年矣，其初直為是木訥人耳，不意其能剛也。大抵二十馀年以來，海內(nèi)之友寥落如辰星，其存者或年往志盡，則日暮自倒，非有道而塞變，則蓋棺猶未定也。其行不掩言，往往與卓吾子相類，乃去華之于今日，其志益堅，其氣益實，其學(xué)愈造而其行益修，斷斷乎可以托國托家而托身也。蓋其暗室屋漏，暗然自修，不忘鑒戒，安能然乎？設(shè)余不見去華，幾失去華也。余是以見面喜，去而思，思而不見則讀其書以見之，且以示余之不忘鑒戒，亦愿如去華也。
夫鑒戒之書，自古有之，何獨(dú)去華。蓋去華此《纂》皆耳目近事，時日尚新，聞見罕接，非今世人士之所常談。譬之時文，當(dāng)時則趨，過（時）則頑。又譬之于曲則新腔，于詞則別調(diào)，于律則切響，夫誰不側(cè)耳而傾聽乎？是故喜也。喜則必讀，讀則必鑒必戒。
朋友篇
去華友朋之義最篤，故是《纂》首纂篤友誼。夫天下無朋久矣。何也？舉世皆嗜利，無嗜義者。嗜義則視死猶生，而況幼孤之托，身家之寄，（其又何辭也？）嗜利則雖生猶死，則凡攘臂而奪之食，下石以滅其口，皆其能事矣。今天下之所稱友朋者，皆其生而猶死者也。
此無他，嗜利者也，非嗜友朋也。今天下曷嘗有嗜友朋之義哉！既未嘗有嗜義之友朋，則謂之曰無朋可也。以此事君，有何賴焉？
阿寄傳
錢塘田豫陽汝成有《阿寄傳》、寄者，淳安徐氏仆也。徐氏昆弟別產(chǎn)而居：伯得一馬，仲得一牛，季寡婦得寄。寄年五十余矣，寡婦泣曰：“馬則乘，牛則耕，踉蹌老仆，乃費(fèi)吾藜羹！”阿寄嘆曰：“噫！主渭我力不牛馬若耶！”乃畫策營生，示可用狀，寡婦悉簪珥之屬，得金一十二兩畀寄，寄則入山販漆，期年而三其息，謂寡婦曰：“主無憂，富可立至矣?！?br />
又二十年而致產(chǎn)數(shù)萬金，為寡婦嫁三女，婚兩郎，赍聘皆千金。又延師教兩郎，皆輸粟入大學(xué)，而寡婦阜然財雄一邑矣。頃之，阿寄病且革，謂寡婦曰：“老奴馬牛之報盡矣。”出枕中二楮，則家計巨細(xì)悉均分之，曰：“以此遺兩郎君！”言訖而終。徐氏諸孫或疑寄私蓄者，竊啟其篋，無寸絲粒粟之儲焉。一嫗一兒，僅敝缊掩體而已。余蓋聞之俞鳴和。又曰：“阿寄老矣，見徐氏之族，雖幼必拜，騎而遇諸途，必控勒將數(shù)百武以為常。見主母不睇視，女雖幼，必傳言，不離立也?！比羧唬瑒t縉紳讀書明禮義者，何以加諸？以此心也，奉君親，雖謂之大忠純孝可也。
去華曰：“阿寄之事主母，與李元之報生父何以異？余尤嘉其終始以仆人自居也。三讀斯傳，起愛起敬，以為臣子而奉君親者能如是，吾何憂哉？”李卓吾曰：父子天性也。子而逆天，天性何在？夫兒尚不知有父母，尚不念昔者乳哺顧復(fù)之恩矣，而奴反能致孝以事其主。
然則其天定者雖奴亦自可托，而況友朋；雖奴亦能致孝，而況父子。此所謂天性者，不過測度之語；所謂讀書知孝弟者，不過一時無可奈何之辭耳。奴與主何親也？奴于書何嘗識一字也？是故吾獨(dú)于奴焉三嘆，是故不敢名之為奴，而直曰我以上人。且不但我以上人也，彼其視我正如奴矣。何也？彼之所為，我實不能也。
孔明為后主寫申韓管子六韜
唐子西云：“人君不論撥亂守文，要以制略為貴?！读w》述兵權(quán)，多奇計，《管子》慎權(quán)衡，貴輕重；《申》、《韓》核名實，攻事情。施之后主，正中其病。藥無高下，要在對病。萬全良藥，與病不對，亦何補(bǔ)哉？”又觀《古文苑》載先主臨終敕后主之言曰：“申、韓之書，益人意智，可觀誦之?！薄度龂尽份d孟孝裕問卻正太子，正以虔恭仁恕答。孝裕曰：“如君所道，皆家門所有耳。吾今所問，欲知其權(quán)略知調(diào)何如也?！?br />
由此觀之，孔明之喜申、韓審矣，然謂其為對病之藥，則未敢許。夫病可以用藥，則用藥以對病為功，茍其用藥不得，則又何病之對也？劉禪之病，牙關(guān)緊閉，口噤不開，無所用藥者也，而問對病與否可歟？且申、韓何如人也？彼等原與儒家分而為六。既分為六，則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則各各有一定之學(xué)術(shù)，各各有必至之事功。舉而措之，如印印泥，走作一點不得也。獨(dú)儒家者流，泛濫而靡所適從，則以所欲者眾耳。故汲長孺謂其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而論六家要指者，又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八字蓋之，可謂至當(dāng)不易之定論矣。
孔明之語后主曰：“茍不伐賊，工業(yè)亦亡。與其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孔明已知后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戰(zhàn)以幸其不亡，何哉？豈謂病雖進(jìn)不得藥，而藥終不可不進(jìn)，以故猶欲僥幸于一逞乎？吾恐司馬懿、曹真諸人尚在，未可以僥幸也。六出祁山，連年動眾，驅(qū)無辜赤子轉(zhuǎn)斗數(shù)千里之外，既欲愛民，又欲報主，自謂料敵之審，又不免幸勝之貪，卒之勝不可幸，而將星于此乎終隕矣，蓋唯多欲，故欲兼施仁義；唯其博取，是以無功徒勞。此八字者，雖孔明大圣人不能免于此矣。
愚嘗論之，成大功者必不顧后患，故功無不成，商君之于秦，吳起之于楚是矣。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顧后患之心成之乎否也，吾不得而知也。此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莊周之徒是已。是以寧為曳尾之龜，而不肯受千金之弊；寧為濠上之樂，而不肯任楚國之憂。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則憂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之論。不知天下果有兩頭馬乎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學(xué)術(shù)貴儉，雖天下以我為不拔一毛不恤也，商子之學(xué)術(shù)貴法，申子之學(xué)術(shù)貴術(shù)，韓非子之學(xué)術(shù)兼貴法、術(shù)，雖天下以我為殘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學(xué)術(shù)貴詐，儀、秦之學(xué)術(shù)員縱橫，雖天下以我為反覆不信不恤也。不憚五就之勞，以成夏、殷之績，雖天下后世以我為事兩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試功，立太甲而復(fù)反可也。此又伊尹之學(xué)術(shù)以任，而直謂之能忍詬焉者也。以至譙周、馮道諸老寧受祭器歸晉之謗，歷事五季之恥，而不忍無辜之民日遭涂炭，要皆有一定之學(xué)術(shù)，非茍茍者。各周于用，總足辦事，彼區(qū)區(qū)者欲選擇其名實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無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慮后，左顧右睜（盼）。自己既無一定之學(xué)術(shù)，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說“時中”之語以自文，又況依仿陳言，規(guī)跡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故因論申、韓而推言之，觀者幸勿以為余之言皆經(jīng)史之所未嘗有者可也。
卷六
四言長篇
讀書樂并引
曹公云：“老而能學(xué)，唯吾與袁伯業(yè)?！狈蛞运姆治辶?，橫戈支戟，猶能手不釋卷，況清遠(yuǎn)閑曠哉一老子耶！雖然，此亦難強(qiáng)。余蓋有天幸焉。天幸生我目，雖古稀猶能視細(xì)書；天幸生我手，雖古稀猶能書細(xì)字。然此未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見俗人，故自壯至老，無有親賓往來之?dāng)_，得以一意讀書。天幸生我情，平生不愛近家人，故終老龍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以一意讀書。然此亦未為幸也。天幸生我心眼，開卷便見人，便見其人終始之概。夫讀書論世，古多有之，或見皮面，或見體膚，或見血脈，或見筋骨，然至骨極矣?？v自謂能洞五臟，其實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謂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之所忻艷以為賢者，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的以為可托國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膽而何？此又余之自謂得天之幸者二也。有此二幸，是以老而樂學(xué)，故作《讀書樂》以自樂焉。
天生龍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龍湖。龍湖卓吾，其樂何如？四時讀書，不知其余，讀書伊何？會我者多。一與心會，自笑自歌；歌吟不已，繼以呼呵。慟哭呼呵，涕泗滂沱。
哭匪無因，書中有人；我觀其人，實獲我心?？薹藷o因，空潭無人；未見其人，實勞我心。
棄置莫讀，束之高屋，怡性養(yǎng)神，輟歌送哭。何必讀書，然后為樂？乍聞此言，若憫不谷。
束書不觀，吾何以歡？怡性養(yǎng)神，正在此間。世界何窄，方冊何寬！千圣萬賢，與公何冤！
有身無家，有首無發(fā)，死者是身，朽者是骨。此獨(dú)不朽，愿與偕歿，倚嘯叢中，聲震林鶻，歌哭相從，其樂無窮，寸陰可惜，曷敢從容！
五七言長篇
富莫富于常知足
富莫富于常知足，貴莫貴于能脫俗；貧莫貧于無見識，賤莫賤于無骨力。身無一賢曰窮，朋來四方曰達(dá)；百歲榮華曰夭，萬世永賴曰壽。
解者曰：常知足則常足，故富；能脫俗則不俗，故貴。無見識則是非莫曉，賢否不分，黑漆漆之人耳，欲往何適，大類貧兒，非貧而何？無骨力則待人而行，倚勢乃立，東西恃賴耳，依門傍戶，真同仆妾，非賤而何？身無一賢，緩急何以，窮之極也。朋來四方，聲應(yīng)氣求，達(dá)之至也。吾夫子之謂矣。舊以不知恥為賤亦好，以得志一時為夭尤好。然以流芳百世為壽，只可稱前后烈烈諸名士耳，必如吾夫子，始可稱萬世永賴，無疆上壽也。
九日同袁中夫看菊寄謝主人
去年花比今年早，今年人比去年老。盡道人老不如舊，誰信舊人老亦好。秋菊總開舊歲花，人今但把新人夸。不見舊日龍山帽，至今猶共說孟嘉？去年我猶在陰山，今年爾復(fù)在江南。
而人錯指前身是，一是文殊一瞿曇?；ㄩ_于我復(fù)何有，人世那堪逢重九？舉頭望見鐘山高，出門便欲跨牛首。袁生袁生攜我手，欲往何之仍掣肘。雖有謝公墩，朝朝長在門。雖有階前塔，高高未出云。褰裳緩步且相隨，一任秋光更設(shè)施。天生我輩必有奇，感君雅意來相期。
入門秋色上高堂，烹茶為具呼兒郎。歡來不用登高去，撲鼻迎風(fēng)尊酒香，子美空吟白發(fā)詩，淵明采采亦徒疲。何如今日逢故知，菊花共看未開時！
至日自訟謝主翁
明朝七十一，今朝是七十。長而無述焉，既老復(fù)何益！雖有讀書樂，患失又患得?；际且梁危咳ト找氧沲??；嫉檬且梁?？來日苦無多。聰明雖不逮，精神未有害。故禿鋒芒少，指柔龍蛇在。宛然一書生，可笑亦可愛！且將未死身，暫作不死人。所幸我劉友，供饋不停手。
從者五七人，素飽為日久。如此賢主人，何愁天數(shù)九！
朔風(fēng)謠
南來北去何時了？為利為名無了時。為利為名滿世間，南來北去正相宜。朔風(fēng)三月衣裳單，塞上行人忍凍難。好笑山中觀靜者，無端絕塞受風(fēng)寒。謂余為利不知余，謂渠為名豈識渠。
蓋名非利一事無，奔走道路胡為乎？試問長者真良圖，我愿與世名利徒，同歌帝力樂康衢。
題繡佛精舍
聞?wù)f澹然此日生，澹然此日卻為僧。僧寶世間猶時有，佛寶今看繡佛燈。可笑成男月上女，大驚小怪稱奇事。父然不見舍利佛，男身復(fù)隱知誰是。我勸世人莫浪猜，繡佛精舍是天臺。
天欲散花愁汝著，龍女成佛今又來。
十八羅漢漂海偈
十八羅漢漂海，第一胖漢利害。失腳踏倒須彌，拋散酒肉布袋。猶然嗔怪同行，要吃諸人四大。咄！天無底，地?zé)o蓋，好個極樂世界。
十八羅漢游戲偈
不去看經(jīng)念偈，卻來神通游戲。自夸能殺怨賊，好意翻成惡意。咦！南無阿彌陀佛，春夏秋冬四季。
哭耿子庸
楚國有一士，胸中無一字。令人讀《漢書》，便道賴有此。蓋世聰明者，非君竟誰與？
所以羅旴江，平生獨(dú)推許。行年五十一，今朝真死矣。君生良不虛，君死何曾死！
其二
我是君之友，君是我之師。我年長于君，視君是先知。君言“吾少也”，如夢亦如癡。去去學(xué)神仙，中道復(fù)棄之。歸來山中坐，靜極心自怡。大事茍未明，兀坐空爾為。行行還出門，逝者在于斯。反照未生前，我心不動移。仰天一長嘯，茲事何太奇！從此一聲雷，平地任所施。開口向人難，誰是心相知？
其三
太真終日語，東方容易談。本是閩越人，來此共閑閑。君子有德音，聽之使人慚。白門追隨后，萬里走滇南。移家恨已滿，敢曰青于藍(lán)？志士苦妝飾，世儒樂茍安。謂君未免俗，令人坐長嘆。
其四
君心未易知，吾言何惻惻！大言北海若，小言西河伯。緩言微風(fēng)入，疾言養(yǎng)叔射。分言雜俚語，無不可思繹。和光混俗者，見之但爭席。浩氣滿乾坤，收斂無遺跡。時來一鼓琴，與君共晨夕。已矣莫我知，雖生亦何益！
五言四句
宿吳門
秋深風(fēng)落木，清水半池荷。驅(qū)馬向何去？吳門客子多。
其二
屋有圖書潤，庭無秋菊鮮。應(yīng)知彭澤令，一夜不曾眠。
同深有上人看梅
東閣觀梅去，清尊怨未開。徘徊天際暮，獨(dú)與老僧來。
又觀梅
雷雨驚春候，寒梅次第開。金陵有逸客，特地看花來。
鄭樓
谷口鄭子真，棲遲市門里。小樓延上客，酒酣猶未已。
薙發(fā)
空潭一老丑，薙發(fā)便為僧。愿度恒沙眾，長明日月燈。
其二
有家真是累，混俗亦招尤。去去山中臥，晨興粥一甌。
其三
為儒已半世，食祿又多年。欲證無生忍，盡拋妻子緣。
其四
大定非關(guān)隱，魂清自可人。而今應(yīng)度者，不是宰官身。
哭貴兒
水深能殺人，胡為浴于此？欲眠眠不得，念子于茲死！
其二
不飲又不醉，子今有何罪？疾呼遂不應(yīng)，痛恨此潭水！
其三
骨肉歸故里，童仆皆我棄。汝我如形影，今朝唯我矣！
哭黃宜人
結(jié)發(fā)為夫婦，恩情兩不牽。今朝聞汝死，不覺情凄然！
其二
不為恩情牽，含凄為汝賢。反目未曾有，齊眉四十年。
其三
中表皆稱孝，舅姑慰汝勞。出朋日夜往，龜手事香醪。
其四
慈心能割有，約己善持家，緣余貪佛去，別汝在天涯。
其五
近水觀魚戲，春山獨(dú)鳥啼。貧交猶不棄，何況糟糠妻！
其六
冀缺與梁鴻，何人可比蹤？丈夫志四海，恨汝不能從！
夜半聞雁有引
改歲以來，老病日侵，計不久矣。夫余七十人也，追思五十以前，抱此粗疏，遨游四海，兼圖升斗以贍俯仰，憑尺寸以奉高尊。人人皆視為畏途，余獨(dú)坦行闊步二十五載，不少一日，遍交當(dāng)世名流，無空過者，直至今日，猶然念余不舍也。是世之所難者，余之所易也。及其解組入楚，身退矣，名且隱矣，可謂易而又易矣，乃行畏途覺平妥，逃空虛轉(zhuǎn)顛躓何耶？豈非理之不可曉者耶？夫余執(zhí)此道以終始，未嘗一毫改步也。今難者反易，易者反難，雖余亦自不知其故矣。內(nèi)實自傷，故因聞雁而遂賦之。
孤鴻向北征，夜半猶哀鳴。哀鳴何所為？欲我如鴻冥。
其二
自有凌霄翮，高飛安不得。如何萬里行，反作淹留客？
其三
獨(dú)雁雖無依，群飛尚有伴?？蓱z何處翁，兀坐生憂患！
其四
日月湖中久，時聞冀北音。鴻飛如我待，鼓翼向山陰。
后數(shù)歲，余竟赴冀北，過山陰，其詞卒驗。
莊純夫還閩有憶
乘龍人歸去，誰復(fù)到吾門？薄暮多風(fēng)雨，知子宿前村。
其二
海物多奇錯，礪房味正清。夫妻共食啖，不得到麻城。
其三
三子皆聰明，必然早著聲。若能舉孝廉，取道過西陵！
其四
七十古來稀，知余能幾時？君宜善自計，莫念出家兒！
歲暮過胡南老
胡床掛空壁，窮巷有深居。滿目繁華在，先生獨(dú)晏如。
其二
河內(nèi)著碑銘，瞿塘流頌聲。百年林下叟，隱隱作儀刑。
其三
四鄰簫管沸，大都為歲除。君看五馬貴，囊有一錢無？
其四
有席雖長穿，有朋亦喜歡，園蔬堪摘矣，不用一錢看。
山寺夜坐
松風(fēng)已可哀，蘿月復(fù)飛來。如何當(dāng)此夜，萬里獨(dú)登臺？
慰鄭子玄
鄭子玄不顧雨雪之難，走潞河，欲尋舊交，余懼其或有“嗟來”也，故作詩三章，以慰其行。
雨雪東南行，貧交家上京”時孔北海，極重鄭康成。
右一章
四顧堪愁絕，連天一月雪?？值謴埣覟?，難對貧交說。
右二章
貧賤少親交，許由故棄瓢。許由千古少，蒙袂且相招。
右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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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武昌郡寄真定劉晉川先生
密密梧桐樹，亭亭相與許。中夜聞人聲，疑是見君子。
其二
芒種在今朝，君行豈不遙！農(nóng)夫歡倒極，雨立迓星軺。
其三
細(xì)問去來者，暮宿漢陽城。三日望京山，五日過西陵。
其四
青翠滿池臺，徒增靜者哀。一步一回遠(yuǎn)，君今去不來。
其五
方我來歸日，是君傾蓋時。通玄信長者，北海好男兒！
其六
季心何意氣，夜半猶開門。幸免窮途哭，能忘一飯恩！
其七
黃昏入夏口，無計問劉琦。假若不逢君，流落安所之！
其八
南國留棠陰，江城遺白叟。君思用趙人，猶憶江南否？
時有倭警
塞上吟
乘槎欲問天，只怕沖牛斗。此桴欲浮海，又道蛟龍吼。
賦松梅
二八誰家女，曲彈塞上聲。且莫彈此曲，無家人難聽。
其二
皎皎中秋月，無聲誰論價。有色兼有聲，松梅明月下。
贈何心隱高第弟子胡時中
三日三渡江，胡生何忙忙？師弟恩情重，不忍見武昌。
偈二首答梅中丞
本無家可歸，原無路可走。若有路可走，還是大門口。
其二
莫夸家里富，家富令人丑。若實到家人，一毫亦無有。
懷林答偈附
亦知都府內(nèi)，事事無不有。只是從外來，令人難長守。
六言四句
云中僧舍芍藥
芍藥庭開兩朵，經(jīng)僧閣里評論。木魚暫且停手，風(fēng)送花香有情。
其二
笑時傾城傾國，愁時倚樹憑闌。爾但一開兩朵，我來萬水千山。
士龍攜二孫同弱侯過余解粽
解粽正思端午，懷沙莫問汨羅！且喜六龍下食，因知二妙堪多。
其二
元方既難為弟，季方又難為兄。如此食麋自可，何必白日飛升！
其三
我本老而好學(xué)，故隨真人東行。兩家并生才子，自然常聚德星。
其四
泗州說有大圣，金陵亦有元城，何以維明與公，并稱“二李先生”。
七言四句
南池
濟(jì)漯相將日暮時，此間乃有杜陵池。三春花鳥猶堪賞，千古文章只自知。
其二
水入南池讀古碑，任城為客此何時？從前祗為作詩苦，留得驚人杜甫詩。
太白樓
世事真同水上浮，金龜好換酒家愁。山東李白今何在？城下唯瞻太白樓。
其二
天寶年間事已非，先生不醉將安歸？當(dāng)時豪氣三千丈，傾國名花贈玉妃。
恨菊
不是先生偏愛菊，清霜獨(dú)有菊花開，滿庭秋色無人見，敢望白衣送酒來。
哭陸仲鶴
二十年前此地分，孤帆萬里出重云。滇南昔日君憐我，白下今朝我哭君。
其二
歲歲年年但寄書，草萍消息竟何如？巨卿未解山陽夢，垂老那堪策素車！
九日坪上
如鳥飛飛到處棲，今年九日在山西。太行正是登高處，無菊亦應(yīng)有酒攜。
其二
坪上無花有酒錢，慢將沽酒醉逃禪。若言不識酒中趣，可試登高一問天！
其三
身在他鄉(xiāng)不望鄉(xiāng)，閑云處處總凄涼。故人若問涼邊事，日射坪田索酒嘗。
除夕道場即事
眾僧齊唱阿彌陀，人在天涯歲又過。公道明朝七十一，誰知七十已蹉跎！
其二
坪上相逢意氣多，至人為我飯樓那。燒燈熾炭紅如日，旅夕何愁不易過。
其三
白發(fā)催人無奈何，可憐除夕不除魔。春風(fēng)十日冰開后，依舊長流沁水波。
閉關(guān)
閉關(guān)正爾為參禪，一任主人到客邊。無奈塵心猶不了，依然出戶拜新年。
元宵
元宵真是可憐宵，獨(dú)對狐燈坐寂寥。不是齋居能養(yǎng)性，嗔心幾被雪風(fēng)搖。
哭懷林
南來消息不堪聞，腸斷龍堆日暮云。當(dāng)日雖然扶病去，來書已是細(xì)成文。
其二
年少才情亦可夸，暫時不見即天涯。何當(dāng)棄我先歸去，化作楚云散作霞。
其三
夢中相見語依依，忘卻從前抱病歸。四大皆隨風(fēng)火散，去書猶囑寄秋衣。
其四
年在桑榆身大同，吾今哭子非龍鐘。交情生死天來大，絲竹安能寫此中！
晉陽懷古
水決汾河趙已分，孟談潛出間三軍。如何智伯破亡后，高赦無功獨(dú)首論？
過雁門
盡道當(dāng)關(guān)用一夫，昔人曾此扦匈奴。如今冒頓來稽顙，李牧如前不足都。
其二
千金一劍未曾磨，陡上關(guān)來感慨多。關(guān)下人稱真意氣，關(guān)頭人說白頭何！
渡桑間
逢人勿問我何方，信宿并州即我鄉(xiāng)。明日桑間橫渡去，兩程又見梅衡湘。
初至云中
錫杖朝朝信老僧，蒼茫山色樹層層。出門只覺音聲別，不審身真到白登。
贈兩禪客
孟嘗門下客三千，狗盜雞鳴絕可憐。自脫秦關(guān)歸去后，始知二子會參禪。
得上院信
世事由來不可論，波羅忍辱是玄門。今朝接得龍湖信，立喚沙彌取水焚。
重來山房贈馬伯時
一別山房便十年，親栽竹筱已參天。舊時年少唯君在，何處看山不可憐。
古道通三晉
黃河遠(yuǎn)綴白云間，我欲上天天不難。主三誰云通古道，人今唯見太行山。
中州第一程
程程物色使人羞，同上中原第一樓。太行雖有摧車路，千載人人到上頭。
詠史
荊卿原不識燕丹，只為田光一死難?？犊栉〒糁?，蕭蕭易水至今寒。
其二
夷門畫策卻秦兵，公子奪符出魏城。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萬歲有侯嬴。
其三
晉鄙合符果自疑，揮錘運(yùn)臂有屠兒。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頸迎風(fēng)一送之。
卻寄
一回飛錫下江南，咫尺無由接笑談。卻羨婆須蜜氏女，發(fā)心猶愿見瞿曇。
其二
持缽來歸不坐禪，遙聞高論卻潸然。如今男子知多少，盡道官高即是仙。
其三
盈盈細(xì)抹隨風(fēng)雪，點點紅妝帶雨梅。莫道門前馬車富，子規(guī)今已喚春回。
其四
聲聲喚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動塵。欲見觀音今汝是，蓮花原屬似花人。
喜楊鳳里到攝山
千年相守似兄弟，一別三年如隔世。今日還從江上來，孤云野鶴在山寺。
其二
憶別龍湖才幾時，天涯霜雪凈須眉。君今復(fù)自龍湖至，鬢里有絲君自知。
山中得弱侯下第書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復(fù)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傳君一字到黃州。
同周子觀洞龍梅
一枝斜倚古垣東，白首逢君出洞龍，莫怪花神爭笑語，周郎昨夜此山中。
湖上紅白梅盛開戲題
始知春意屬閑身，紅白相將入望頻。古到開時君又去，看花不是種花人。
贈周山人
謾道男兒四海身，百錢賣卜不愁貧。即今欲上黃梅路，誰把十金拋與人？
牡丹時
牡丹才記欲開時，芍藥于今久離披?？墒巧街袩o人到，花開花謝總不知。
其二
憶昔長安看花時，牡丹獨(dú)有醉西施。省中一樹花無數(shù)，共計二百單八枝。
五言八句
初到石湖
皎皎空中石，結(jié)茅俯青溪。魚游新月下，人在小橋西。人室呼尊酒，逢春信馬蹄。
因依如可就，筇竹正堪攜。
春宵燕集得空字
高館張燈夜，清尊興不空。故交來昨日，千里動春風(fēng)。竹影寒塘下，歌聲細(xì)雨中。
可憐新歲月，偏向舊衰翁。
中秋劉近城攜酒湖上
舉網(wǎng)澄潭下，憑闌看得魚。誰將從事酒，一問子云廬？水白沙鷗凈，天空木葉疏。
中秋今夜月，爾我獨(dú)躊躇。
秋前約近城鳳里到周子竹園
竹徑來三友，清幽半在君。拋書為對客，把酒好論文。青苔過雨后，獨(dú)鶴向人群。
攜手欲同去，相看日未曛。
其二
暑在人還倦，竹深風(fēng)自涼。茶來頻我酌，酒到與君嘗。徙倚窺馴鹿，聞呼過短墻。
沉吟秋日近，容易得相將。
環(huán)陽樓晚眺得棋字
不是環(huán)陽客，何來席上棋！推窗云亦去，俯檻月猶遲。水底魚龍醒，花間鳥鵲饑。
眼看春又半，雖老亦忘疲。
重過曾家
冰肌仍帶雪，霜鬢更逢梅?；ㄊ侨ツ臧?，人知何日回？一杯臨老客，三度隔墻開。
無計就君住，明朝還復(fù)來。
送鄭子玄兼寄弱侯
我乃無歸處，君胡為遠(yuǎn)游？窮途須痛哭，得意勿淹留！旅鬢迎霜日，詩囊?guī)в昵铩?br />
薊門雖落莫，應(yīng)念有焦侯。
丘長孺生日
似君初度日，不敢少年看。百歲人間易，逢君世上難。三杯生瑞氣，一雨送春寒對客猶辭醉，尊前有老聃。
謁關(guān)圣祠
交契得如君，香煙可斷云。既歸第一義，寧復(fù)昔三分？金石有時敝，關(guān)張孰不聞！
我心無所似，只是敬將軍。
觀鑄關(guān)圣提刀躍馬像
英雄再出世，烈烈有暉光。火焰明初日，金精照十方。居然圍白馬，猶欲斬顏良。
豈料人千載，又得見關(guān)王。
秋懷
白盡余生發(fā)，單存不老心。棲棲非學(xué)楚，切切為交深。遠(yuǎn)夢悲風(fēng)送，秋懷落木吟。
古來聰聽者，或別有知音。
閑步
灌園看老圃，秋色似江南。畦沁蔬堪摘，霜黃柿未甘。爾非陳仲子，我豈老瞿曇！
聊共班荊坐，憑君說兩三。
立春喜常融二僧至
客久歲云暮，吾衰道自尊。時辰催短速，晷刻變寒溫。人賤時爭席，神傷早閉門。
新春看爾到，應(yīng)念我猶存！
其二
正爾逢春日，到來兩足尊。偷生長作客，僧臘始開門，淡淡梅初放，如如雪可吞。
千三四百里，又是一乾坤。
乾樓晚眺
呼朋萬里外，拍手層霄間。塞晚浮煙重，天空歲月閑。斷云迷古戍，落日照西山。
幸有聲歌在，更殘且未還。
其二
憑高一灑衣，望遠(yuǎn)此何時？正是中元節(jié)，兼聽游女悲。杯干旋可酌，曲罷更題詩。
愿將北流水，彈與鐘子期。
其三
中丞綏定后，攜我共登臨。所喜聞謠俗，非干懷壯心，山云低薄暮，樓日壓重陰。
欲歸猶未可，此地有知音。
贈利西泰
逍遙下北溟，迤儷向南征。剎利標(biāo)名姓，仙山紀(jì)水程。回頭十萬里，舉目九重城。
觀國之光未？中天日正明。
六月訪袁中夫攝山
懷人千佛嶺，避暑碧霞顛。試問山中樂，何如品外泉？陰陰藤掛樹，隱隱日為年。
坐覺涼鳳至，披襟共灑然。
薜蘿園宴集贈鷗江詞伯
為有玉田飯，任從金粟過。名園花樹早，小徑牛羊多。煮茗通玄理，焚香去染疴。
宗侯非曠蕩，若意在煙蘿。
望東平有感
我來齊境上，吊古問東平。雨細(xì)河魚出，云收山鳥鳴。夭桃夾岸去，弱柳送春行。
最樂誰堪比？唯君悟此生。
過聊城
誰道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渤海新開府，中原盡點兵。倭夷兩步卒，廊廟幾公卿。
不見魯連子，射書救聊城？
過武城
弦歌古渡口，經(jīng)過欲停舟。世變?nèi)撕瓮?，神傷意不留。文章夸海岱，禮樂在春秋。
堪笑延陵札，同時失子游！
其二
先師無戲論，一笑定千秋。白雪難同調(diào)，青云誰見收。春風(fēng)吹細(xì)草，明月照行舟。
魯國多男子，幾人居上頭？
七言八句
自武昌渡江宿大別
疏鐘夜半落云房，今夕何由見武昌？流水有情憐我老，秋風(fēng)無恙斷人腸。
千年芳草題鸚鵡，萬里長江入漢陽。大別原非分別者，登臨不用更悲傷。
曉行逢征東將士卻寄梅中丞
烽火城西百將屯，寒煙曉爨萬家村。雄邊子弟夸雕韉，絕塞將軍早閉門。
而海何年知浪靜，登壇空自拜君恩。云中今有真頗牧，安得移來覲至尊？
晚過居庸
重門天險設(shè)居庸，百二山河勢轉(zhuǎn)雄。關(guān)吏不聞?wù)甲蠚猓腥嘶蚬舱f非熊。
灣環(huán)出水馬蹄澀，回復(fù)穿云月露融。燕市即今休感慨，漢家封事已從容。
九日至極樂寺聞袁中郎且至因喜而賦
世道由來未可孤，百年端的是吾徒。時逢重九花應(yīng)醉，人至論心病亦蘇。
老檜深枝喧暮鵲，西風(fēng)落日下庭梧。黃金臺上思千里，為報中郎速進(jìn)途。
元日極樂寺大雨雪
萬國衣冠共一新，婆裟獨(dú)占上方春。誰知向闕山呼日，正是飛花極樂辰？
寂寂僧歸云際寺，溶溶月照隴頭人。年來鬢發(fā)隨刀落，欲脫塵勞卻惹塵。
雨中塔寺和袁小修韻
無端滯落此江瀕，雨濕征衫逢故人。公道三元猶浪跡，誰知深院有孤身？
才傾八斗難留客，酒賦千鐘不厭貧。自是仙郎佳況在，何妨老子倍精神。
讀羊叔子勸伐吳表
三馬同槽買鄴都，轉(zhuǎn)身賣與小羌胡。山濤不是私憂者，羊祜寧知非算無？
天塹長江權(quán)入晉，地分左衽終輸吳。當(dāng)時王謝成何事？只好清談對酒壚。
讀劉禹錫金陵懷古
王睿樓船下益州，金陵懷古獨(dú)稱劉。千尋鐵鎖沉江底，百萬龍驤上石頭。
賦就群公皆閣筆，功成二子莫為仇。鐘山王氣千年在，不見長江日夜??！
琉璃寺
琉璃道上日初西，馬繞秋風(fēng)萬木低。僧舍不關(guān)從客去，田家有酒為誰攜？
籬邊小雨催黃菊，山岫明星報曉雞。自有深公為伴侶，何妨一笑過前溪！
赴京留別云松上人
支公遁妓此山居，深院巢云愧不如。自借松風(fēng)一高枕，始知僧舍是吾廬。
風(fēng)吹竹柏袈裟破，月滿池塘鐘磬虛。獨(dú)有宿緣酬未畢，臨歧策馬復(fù)躊躇。
望魯臺禮謁二程祠二程俱產(chǎn)于此
日暮西風(fēng)江上臺，森森古木使人哀。二云一夜真堪賦，魯國何年入望來？
千載推賢唯伯仲，百年想像見嬰孩。翛然欲下門庭雪，知是先生愛不才。
增補(bǔ)一
答李如真
弟學(xué)佛人也，異端者流，圣門之所深辟。弟是以于孔氏之徒不敢輕易請教者，非一日矣。
蓋恐其辟已也，謂其志不在于性命，恐其術(shù)業(yè)不同，未必能開我之眼，愈我之疾。我年衰老，又未敢泛泛然為無益之請，以虛度此有限時光，非敢忘舊日親故之恩，如兄所云“親者無失其為親，故者無失其為故”之云也。念弟非薄人也，自己學(xué)問未曾明白，雖承朋友接引之恩，切欲報之而其道無由，非能報之而不為之報也。
承兄遠(yuǎn)教，感切難言。第弟禪學(xué)也，路徑不同，可如之何！且如“親民”之旨，“無惡”
之旨，種種“不厭”“不倦”之旨，非不親切可聽，的的可行。公念弟至今德尚未明，安能作親民事乎？學(xué)尚未知所止，安敢自謂我不厭乎？既未能不厭，又安能為不倦事乎？切恐知學(xué)則自能不厭，如饑者之食必不厭飽，寒者之衣必不厭多。今于生死性命尚未如饑寒之甚，雖欲不厭，又可能耶？若不知學(xué)，而但取“不厭”者以為題目功夫，則恐學(xué)未幾而厭自隨之矣。欲能如顏子之好學(xué)，得歟？欲如夫子之忘食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又可得歟？況望其能不倦也乎哉！此蓋或侗老足以當(dāng)之，若弟則不敢以此自足而必欲人人同宗此學(xué)脈也。
何也？未能知學(xué)之故也，未能自明已德故也，未能成己、立已、盡己之性故也。惟德有未明，故凡能明我者則親之；其不如己者，不敢親也；便佞者、善柔者皆我之損，不敢親也。
既不敢親，則惡我者從生焉，我惡之者亦從生焉，亦自然之理耳。譬如父之于子然，子之賢不肖雖各不同，然為父者未嘗不親之也，未嘗有惡之之心也。何也？父既有子，則田宅財帛欲將有托，功名事業(yè)欲將有寄，種種自大父來者，今皆于子乎授之，安能不以子為念也？今者自身朝餐未知何給，暮宿未知何處，寒衣未審誰授，日夕竊竊焉唯恐失所尚，無心于得子，又安知有子而欲付托此等事乎？正弟之謂也。此弟于侗老之言不敢遽聆者以此也。弟非薄于故舊之人也，雖欲厚之而其遭固無從也。吁！安得大事遂明，輪回永斷，從此一聽長者之教，一意親民而宗“不厭”“不倦”學(xué)脈乎！
且兄祗欲為仁，不務(wù)識仁，又似于孔門明德致知之教遠(yuǎn)矣；今又專向文學(xué)之場，精研音釋等事，似又以為仁為第二義矣。雜學(xué)如此，故弟猶不知所請教也，非薄之調(diào)也，念兄未必能并弟之眼，愈弟之疾也。大抵兄高明過于前人，德行欲列于顏、閔，文學(xué)欲高于游、夏，政事不數(shù)于求、由，此亦惟兄之多能能自兼之，弟惟此一事猶惶惶然恐終身不得到手也。人之賢不肖懸絕且千萬余里，真不可概論有如是哉！弟今惟自愧爾矣。（《李溫陵集》卷一）
答何克齋尚書
某生于閩，長于海，丐食于衛(wèi)，就學(xué)于燕，訪友于白下，質(zhì)正于四方。自是兩都人物之淵，東南才富之產(chǎn)，陽明先生之徒若孫及臨濟(jì)的派、丹陽正脈，但有一言之幾乎道者，皆某所參禮也，不扣盡底蘊(yùn)固不止矣。五十而至滇，非謀道矣，直糊口萬里之外耳。三年而出滇，復(fù)寓楚，今又移寓于楚之麻城矣。人今以某為麻城人，雖某亦自以為麻城人也。公百福具備，俗之人皆能頌公，某若加上辭，贅矣。故惟道其平生取友者如此。（《李溫陵集》卷一）
與焦從吾
此間自楚倥去后，寥寥太甚，因思向日親近善知識時，全不覺知身在何方，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將至。蓋真切友朋，死生在念，萬分精進(jìn)，亦自不知故耳。自今實難度日矣。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無處館宿，不數(shù)日即回。今春三月復(fù)至此中，擬邀無念、曾承庵泛舟白下，與兄相從。夫兄以蓋世聰明，而一生全力盡向詩文草圣場中，又不幸而得力，故于死生念頭不過一分兩分，微而又微也如此。且當(dāng)處窮之日，未必能為地主，是以未敢決來。然念兄實不容不與弟會者。兄雖強(qiáng)壯，然亦兒于知命矣。此時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勢益忙，精力漸衰，求文字者造門日益眾，恐益不暇為此矣ˇ名富貴等，平生盡能道是身外物，到此反為主而性命反為賓，奈之何？我與兄相處，惟此一事，故不覺如此。（《李溫陵集》
卷二）
又與從吾
無念來歸，得尊教，今三閱月矣，絕無音使，豈科場事忙不暇作字乎？抑湖中無鴻雁，江中少鯉魚也？都院信使不斷，亦可附之，難曰不便也。此中如坐井，舍無念無可談?wù)?。雖時時對古人，終有眼昏氣倦時。想白下一字如萬金，兄何故靳不與耶？
念弟實當(dāng)會兄。古人言語多有來歷，或可通于古未必可通于今者，時時對書，則時時想兄，愿得侍兄之側(cè)也，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一也。學(xué)問一事，至今未了，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二也。老雖無用，而時時疑著三圣人經(jīng)綸大用，判若黑白，不啻千里萬里，但均為至圣，未可輕議之，此又弟之不可少兄者三也。若夫目擊在道，晤言消憂，則半刻離兄不得，此弟之所以日望兄往來佳信也。聞霍丘有高中門生，便一往賀，順道至此，慰我渴懷，然后赴京，不亦可歟？萬勿以多事自托也。
《福建錄》《孝第策》冠絕，當(dāng)與陽明《山東試錄》并傳。“朱紫陽斷案”至引伯玉四十九、孔子七十從心，真大手段，大見識，弟向云“善作者純貶而褒意自寓，純褒而貶意自存”是也。兄于大文章殊佳，如碑記等作絕可。蘇長公片言只字與金玉同聲，雖千古未見其比，則以其胸中絕無俗氣，下筆不作尋常語，不步人腳故耳。如大文章終未免有依仿在。后輩有志向者何人，暇中一一示我，我亦愛知之。世間無根器人莫引之談學(xué)，彼不為名便是為利，無益也。
又與從吾孝廉
《經(jīng)》云：“塵勞之儔，為如來種?！北苏嬲呶辶φ?，向三界中作如意事，入魔王侶為魔王伴，全不覺知是魔與佛也。愿兄早了業(yè)緣，速登上第，完世間人，了出世法，乃見全力云。
近居龍湖，漸遠(yuǎn)城市，比舊更覺寂寞，更是弟之晚年便宜處耳、謂百姓生而六十，便免差役，蓋朝廷亦知其精力既衰，放之閑食，全不以世間事責(zé)問之矣，而自不知暇逸，可乎！
《弘明集》無可觀者，只有一件最得意事。昔時讀《謝康樂》，自負(fù)慧業(yè)文人，頗疑其夸；日于集中見其辨學(xué)諸篇，乃甚精細(xì)。此其自志學(xué)之年即事遠(yuǎn)公，得會道生諸名侶，其自負(fù)固宜。然則陶公雖同時，亦實未知康樂，矧遺民諸賢哉！謝公實重遠(yuǎn)公，遠(yuǎn)公實雅愛謝公，彼謂嫌其心雜不許入社者，俗士之妄語耳。遠(yuǎn)公甚愛賢，所見亦高，觀其與人書，委曲過細(xì)，唯恐或傷，況謝公聰悟如是，又以師道事遠(yuǎn)公，遠(yuǎn)公安忍拒之！千載高賢埋沒至今，得我方爾出見于世，此一喜也。主摩詰以詩名，論者雖謂其通于禪理，猶未遽以真禪歸之，況知其文之妙乎！蓋禪為詩所掩，而文章又為禪所掩，不欲觀之矣。今觀《六祖塔銘》等文章清妙，豈減詩才哉！此又一喜也。
意欲別集《儒禪》一書，凡說禪者依世次匯入，而苦無書；有者又多分散，如楊億、張子韶、王精、文文山集皆分散無存。若《僧禪》則專集僧語，又另為一集，與《儒禪》并行，大約以精切簡要為貴。使讀者開卷了然，醍醐一味，入道更易耳?！度A嚴(yán)合論》精妙不可當(dāng)，一字不可改易，蓋又一《華嚴(yán)》也。如向、郭注《莊子》，不可便以《莊子》為經(jīng)，向、郭為注；如左丘明傳《春秋》，不可便以《春秋》為經(jīng)，左氏為傳。何者？使無《春秋》，左氏自然流行，以左氏又一經(jīng)也，使無《莊于》，向、郭自然流行，以向、郭又一經(jīng)也。然則執(zhí)向、郭以解《莊子》，據(jù)左氏以論《春秋》者，其人為不智矣。（《李溫陵集》卷二）
復(fù)耿中丞
四海雖大而朋友實難，豪士無多而好學(xué)者益鮮。若夫一往參詣，務(wù)于自得，直至不見是而無悶，不見知而不悔者，則令弟子庸一人實當(dāng)之，而今不幸死矣！仆尚友四方，愿欲生死于友朋之手而不可得，故一見于庸，遂自謂可以死矣，而詎意子庸乃先我以死也耶！興言及此，我懷何如也！公素篤于天倫，五內(nèi)之割，不言可知。且不待遠(yuǎn)求而自得同志之朋于家庭之內(nèi)，祝余之嘆，豈虛也哉！屢欲附一書奉慰，第神緒忽忽，自心且不能平，而敢遽以世俗游詞奉勸于公也耶？今已矣！惟念此問學(xué)一事，非小小根器者所能造詣耳。夫古人明以此學(xué)為大學(xué)，此人為大人矣。夫大人者，豈尋常人之所能識耶？當(dāng)老子時，識老子者惟孔子一人；當(dāng)孔子時，識孔子者又止顏子一人。蓋知已之難如此。使令弟子庸在時，若再有一人能知之，則亦不足以為子庸矣。嗟嗟！勿言之矣！今所憾者，仆數(shù)千里之來，直為公兄弟二人耳。今公又在朝矣，曠然離索，其誰陶鑄我也？夫為學(xué)而不求友與求友而不務(wù)勝己者，不能屈恥忍痛， 甘受天下之大爐錘， 雖曰好學(xué)，吾不信也。欲成大器，為大人，稱大學(xué)，可得耶？（
《李溫陵集》卷二）
答周二魯
士貴為己，務(wù)自適。如不自適而適人之適，雖伯夷、叔齊同為淫僻，不知為己，惟務(wù)為人，雖堯、舜同為塵垢秕糠。此儒者之用，所以竟為蒙莊所排，青牛所訶，而以為不如良賈也。蓋其朝聞夕可，雖無異路，至于用世處身之術(shù)，斷斷乎非儒者所能企及。后世稍有知其略者，猶能致清凈寧一之化，如漢文帝、曹相國、汲長孺等，自利利他，同歸于至順極治，則親當(dāng)黃帝、老子時又何如耶？仆實喜之而習(xí)氣太重，不能庶幾其萬一，蓋口說自適而終是好適人之適，口說為已而終是看得自己太輕故耳。
老子曰：“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疤幈娙酥鶒?，則幾于道矣。”卜在黃安時，終日杜門，不能與眾同塵；到麻城，然后游戲三昧，出入于花街柳市之間，始能與眾同塵矣，而又未能和光也。何也？以與中丞猶有辯學(xué)諸書也。自今恩之，辯有何益！祗見紛紛不解，彼此鋒銳益甚，光芒愈熾，非但無益而反涉于吝驕，自蹈于宋儒攻新法之故轍而不自知矣。豈非以不知為己，不知自適，故不能和光，而務(wù)欲以自炫其光之故與！靜言思之，實為可恥。故決意去發(fā)，欲以人山之深，免與世人爭長較短。蓋未能對面忘情，其勢不得不復(fù)為閉戶獨(dú)處之計耳，雖生死大事不必如此，但自愧勞擾一生，年已六十二，風(fēng)前之燭，曾無幾時，祝自此以往，皆未死之年，待死之身，便宜歲月日時也乎！若又不知自適，更待何時乃得自適也耶？且游戲玩耍者，眾人之所同，而儒者之所惡；若落發(fā)毀貌，則非但儒生惡之，雖眾人亦惡之矣。和光之道，莫甚于此，仆又何惜此幾莖毛而不處于眾人之所惡耶？
非敢自謂庶幾于道，特以居卑處辱，居退處下，居虛處獨(dú)，水之為物，本自至善，人特不能似之耳。仆是以勉強(qiáng)為此舉動，蓋老而無用，尤相宜也。
白下此時，五臺先生在刑曹，而近溪先生亦已到。仆愧老矣，不能匍匐趨侍，兄既同官于此，幸早發(fā)興一會之，五臺先生骨剛膽烈，更歷已久，練熟世故，明解朝典、不假言矣。
至其出世之學(xué)，心領(lǐng)神解，又已多年，而絕口不談，逢人但說因說果，令人鄙笑。遇真正儒者，如癡如夢，翻令見疑。則此老欺人太甚，自謂海內(nèi)無人故耳。亦又以見此老之善藏其用，非人可及也。只有丈夫志愿，或用世，或出世，俱不宜磋過此老也。近老今年七十四矣，少而學(xué)道，蓋真正英雄，真主俠客，而能回光斂焰，專精般若之門者，老而糟粕盡棄，穢惡聚躬、蓋和光同塵之極，俗儒不知，盡道是實如此不肖。老子云：“天下謂我道大，似不肖。
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xì)。”蓋大之極則何所不有，其以為不肖也固宜。人盡以此老為不肖，則知此老者自希；知此老者既希，則此老益以貴矣。又何疑乎！仆實知此二老者，今天下之第一流也，后世之第一流也。用世處世，經(jīng)世出世，俱已至到。風(fēng)但細(xì)心聽客，決知尺有大受用處也。然此言亦仆之不能自適處也，不真為己處也。何也？兄未嘗問我此兩人，又未嘗欲會此兩人者，我何故說此兩人至此極也，豈非心腸太熱之故歟！一笑！一笑！
?。ā独顪亓昙肪硭模?br />
答周柳塘
耿老與周書云，“往見說卓吾狎妓事，其書尚存，而頃書來乃謂弟不能參會卓吾禪機(jī)。
昔顏山農(nóng)于講學(xué)會中忽起就地打滾，曰：“試看我良知！’士友至今傳為笑柄。卓吾種種作用，無非打滾意也。第惜其發(fā)之無當(dāng)，機(jī)鋒不妙耳?！庇种^“魯橋諸公之會宴鄧令君也，卓吾將優(yōu)旦調(diào)弄，此亦禪機(jī)也，打滾意也。蓋彼謂魯橋之學(xué)，隨身規(guī)矩太嚴(yán)，欲解其枷鎖耳。
然魯橋之學(xué)，原以恭敬求仁，已成章矣。今見其舉動如是，第益重其狎主辱客之憾耳。未信先橫，安能悟之令解脫哉！”又謂“卓吾曾強(qiáng)其弟狎妓，此亦禪機(jī)也?！庇种^“卓吾曾率眾僧入一嫠婦之室乞齋，卒令此婦冒帷簿之羞，士紳多憾之，此亦禪機(jī)也。夫子見南子是也。
南子聞車聲而知伯玉之賢，必其人可與言者。卓吾蔑視吾黨無能解會其意，故求之婦人之中。
吾黨不己之憾，而卓吾之憾，過矣。弟恐此婦聰明未及南子，則此機(jī)鋒又發(fā)不當(dāng)矣?！?br />
余觀侗老此書，無非為我掩丑，故作此極好名色以代我丑耳。不知我生平吃虧正在掩丑著好，掩不善以著善，墮在“小人閑居無所不至”之中，自謂人可得欺，而卒陷于自欺者。
幸賴真切友朋針膏肓，不少假借，始乃覺悟知非，痛憾追省，漸漸發(fā)露本真，不敢以丑名介意耳。在今日正恐猶在詐善掩惡途中，未得全真還元，而侗老乃直以我為丑，曲為我掩，甚非我之所以學(xué)于友朋者也，甚非我之所以千里相求意也。跡真用意，非不忠厚款至，而吾病不可瘳矣。
夫所謂丑者，亦據(jù)世俗眼目言之耳。俗人以為丑則人共丑之，俗人以為美則人共美之。
世俗非真能知丑美也，習(xí)見如是，習(xí)聞如是。聞見為主于內(nèi)，而丑美遂定于外，堅于膠脂，密不可解，故雖有賢智者亦莫能出指非指，而況頑愚固執(zhí)如不肖者哉！然世俗之人雖以是為定見，賢人君子雖以是為定論，而察其本心，有真不可欺者。既不可欺，故不能不發(fā)露于暗室屋漏之中，惟見以為丑，故不得不昭昭申明于大廷廣眾之下，亦其勢然耳。夫子所謂獨(dú)之不可不慎者，正此之謂也。故《大學(xué)》屢言慎獨(dú)則毋自欺，毋自欺則能自慊，能自慊則能誠意。能誠意則出鬼門關(guān)矣。人鬼之分，實在于此，故我終不敢掩世俗之所謂丑者，而自沉于鬼窟之下也。使侗老而知此意，決不忍為我粉飾遮護(hù)至此矣。
中間所云“禪機(jī)”，亦大非是。夫祖師于四方學(xué)者初入門時，未辯深淺，顧以片言單詞，或棒或喝試之，所謂探水竿也。學(xué)者不知，粘著竿頭，不肯舍放，即以一棒趁出，如微有生意，然后略示鞭影，而虛實分矣。后學(xué)不知，指為機(jī)鋒，已自可笑。況我則皆真正行事，非禪也；自取快樂，非機(jī)也。我于丙戌之春，脾病載余，幾成老廢，百計調(diào)理，藥轉(zhuǎn)無效。及家屬既歸，獨(dú)身在楚，時時出游，恣意所適。然后飽悶自消，不須山查導(dǎo)化之劑；郁火自降，不用參蓍扶元之藥；未及半載而故吾復(fù)矣。乃知真藥非假金石，疾病多因牽強(qiáng)，則到處從眾攜手聽歌，自是吾自取適，極樂真機(jī)，無一虛假掩覆之病，故假病自瘳耳。吾已吾病，何與禪機(jī)事乎？既在外，不得不用舍弟輩相隨；弟以我故隨我，我得所托矣。弟輩何故棄妻孥從我于數(shù)千里之外乎？心實憐之，故自體念之耳，又何禪機(jī)之有耶？
至于嫠婦，則兄所素知也。自我入邑中來，遣家屬后，彼氏時時送茶饋果，供奉肉身菩薩，極其虔恪矣。我初不問，惟有等視十方諸供佛者，但有接而無答也。后因事聞縣中，言語頗雜，我亦怪之，叱去不受彼供，此又邑中諸友所知也。然我心終有一點疑：以為其人既誓不嫁二宗，雖強(qiáng)亦誓不許，專心供佛，希圖來報，如此誠篤，何緣更有如此傳聞事，故與大眾共一訪之耳。此氏有嗣子三十余歲，請主陪客，自有主人，既一訪問，乃知孤寡無聊，真實受人欺嚇也。其氏年已不稱天之外矣，老年嫠身，系秣陵人氏，親屬無堪倚者，子女俱無，其情何如？流言止于智者，故余更不信而反憐之耳。此又與學(xué)道何與乎？念我入麻城以來，三年所矣，除相愛數(shù)人外，誰肯以升合見遺者？氏既初終如一，敬禮不廢，我自報德而重念之，有冤必代雪，有屈必代伸，亦其情然者，亦何禪機(jī)之有，而以見南子事相證也？大抵我一世俗庸眾人心腸耳，雖孔夫子亦庸眾人類也。人皆見南子，吾亦可以見南子，何禪而何機(jī)乎？子路不知，無怪其弗悅夫子之見也，而況千載之下耶！人皆可見，而夫子不可見，是夫子有不可也。夫子無不可者，而何不可見之有？若曰禮，若曰禪機(jī)，皆子路等倫，可無辯也。
所云山農(nóng)打滾事，則淺學(xué)未曾聞之；若果有之，則山農(nóng)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滾之，何與諸人事，而又以為禪機(jī)也？夫世間打滾人何限，日夜無休時，大廷廣眾之中，餡事權(quán)貴人以保一日之榮；暗室屋漏之內(nèi)，為奴顏婢膝事以幸一時之寵。無人不然，無時不然，無一刻不打滾，而獨(dú)山農(nóng)一打滾便為笑柄也！侗老恐人效之，便日日滾將去。余謂山農(nóng)亦一時打滾，向后絕不聞有道山農(nóng)滾者，則雖山農(nóng)亦不能終身滾，二況他人乎？即他人亦未有聞學(xué)山農(nóng)滾者，而何必愁人之學(xué)山農(nóng)滾也？此皆平日杞憂太重之故，吾獨(dú)憾山農(nóng)不能終身滾滾也”
滾時，內(nèi)不見己，外不見人，無美于中，無丑于外，不背而身不獲，行庭而人不見，內(nèi)外兩忘，身心如一，難矣，難矣。本知山農(nóng)果有此乎，不知山農(nóng)果能終身滾滾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師，吾豈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惑矣！非自得之學(xué)，實求之志也。然此亦自山農(nóng)自得處耳，與禪機(jī)總不相干也。山農(nóng)為己之極，故能如是，倘有一毫為人之心，便做不成矣。為己便是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為已之外別有為人之學(xué)也。蓋山農(nóng)欲于大眾之中試此機(jī)鋒，欲人人信己也，不信亦何害！然果有上根大器，默會深契，山農(nóng)亦未始不樂也。吾又安知其中無聰明善悟者如羅公其人，故作此丑態(tài)以相參乎？此皆不可知。然倘有如羅公其人者在，則一打滾而西來大意默默接受去矣，安得恐他人傳笑而遂已也？笑者自笑，領(lǐng)者自領(lǐng)。幸有領(lǐng)者，即千笑方笑，百年笑，千年笑，山農(nóng)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為庸眾人說也，原不為不可語上者說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說而止也。今切切于他人笑之恐，而不急急于一人領(lǐng)之喜，吾又不知其何說矣。其亦太徇外而為人矣。
至于以劉魯橋為恭敬，又太悖謬”老之粗浮有可憐憫者，不妨饒舌重為注破，何如？夫恭敬豈易易耶！古人一篤恭而天下平，一恭己而南面正，是果魯橋之恭乎？吾特恨魯橋之未恭耳，何曾以恭為魯橋病也。古人一修敬而百姓安，一居敬而南面可，是果魯橋之敬乎？吾特憾魯橋之未敬耳，問曾以敬為魯橋病也。甚矣吾之痛苦也！若信如魯橋便以為恭敬，則臨朝端默如神者決不召禍敗。衛(wèi)士傳餐，衡石程書，如此其敬且勤也，奈何一再世而遂亡也耶？
故知恭敬未易言也。非恭敬之未易言也，以恭敬之未易知也。知而言之則為圣人；不知而言之而學(xué)之，則為趙括讀父書，優(yōu)孟學(xué)孫叔，豈其真乎！豈得不謂之假乎！誠可笑也。
弟極知兄之痛我，侗老之念我，然終不敢以庸眾人之心事兄與侗老者，亦其稟性如是；亦又以侗老既肯出此言以教我矣，我又安敢默默置可否于度外，而假為世間承奉之語以相奉承，取快于二公一時之忻悅已耶！（《李溫陵集》卷四）
寄答留都
觀兄所示彼書，凡百生事，皆是仰資于人者。此言誰欺乎！然其中字字句句皆切中我之病，非但我時時供狀招稱，雖與我相處者亦洞然知我所患之癥候如此也。所以然者，我以自私自利之心，為自私自利之學(xué)，直取自己快當(dāng)，不顧他人非刺。故雖屢承諸公之愛，誨諭之勤，而卒不能改者，懼其有礙于晚年快樂故也。自私自利則與一體萬物者別矣，縱狂自恣則與謹(jǐn)言慎行者殊矣。萬千丑態(tài)，其原皆從此出。此之責(zé)我是也。
然已無足責(zé)矣。何也？我以供招到官，問罪歸結(jié)，容之為化外之民矣。若又責(zé)之無已，便為已甚，非“萬物一體”之度也，非“無有作惡”也，非心肝五臟皆仁心之蘊(yùn)蓄也，非愛人無己之圣賢也，非言為世法、行為世則、百世之師也。故余每從而反之曰：吾之所少者，萬物一體之仁也，作惡也。今彼于我一人尚不能體，安能體萬物乎？于我一人尚惡之如是，安在其無作惡也？屢反責(zé)之而不知痛，安在其有惻隱之仁心也？彼責(zé)我者，我件件皆有，我反而責(zé)彼者亦件件皆有，而彼便斷然以為妄，故我更不敢說耳。雖然，縱我所盲未必有當(dāng)于彼心，然中間豈無一二之幾乎道者？而皆目之為狂與妄，則以作惡在心，固結(jié)而難遽解，是以雖有中聽之言，亦并棄置不理。則其病與我均也，其為不虛與我若也，其為有物與我類也；其為捷捷辯言，惟務(wù)己勝，欲以成全師道，則又我之所不屑矣。而乃以責(zé)我，故我不服之。
使建昌先生以此責(zé)我，我敢不受責(zé)乎？何也？彼真無作惡也，彼真萬物一體也。今我未嘗不言孝弟忠信也，而謂我以孝弟為剩語，何說乎？夫責(zé)人者必己無之而后可以責(zé)人之無，己有之而后可以責(zé)人之有也。今己無矣而反責(zé)人令有，己有矣而反責(zé)人令無，又何也？然此亦好意也。我但承彼好意，更不問彼之有無何如，我但虛己，勿管彼之不虛；我但受教，勿管彼之好臣所教；我但不敢害人，勿管彼之說我害人。則處己處彼，兩得其當(dāng)，紛紛之言，自然冰釋。何如，何如？
然弟終有不容默者。兄固純是仁體矣，合邑士大夫亦皆有仁體者也。今但以仁體稱兄，恐合邑士大夫皆以我為麻痹不仁之人矣。此甚非長者之言“一體”之意也。分別太重，自視太高，于“親民”“無作惡”之旨亦太有欠缺在矣。前與楊太史書亦有批評，倘一一寄去，乃足見兄與彼相處之厚也。不然，便是敬大官，非真彼之益友矣。且彼來書時時怨憾鄧和尚，豈以彼所惡者必令人人皆惡之，有一人不惡，便時時仇憾此人乎？不然，何以千書萬書罵鄧和尚無時已也？即此一事，其作惡何如！其忌刻不仁何如！人有謂鄧和尚未嘗害得縣中一個人，害縣中人者彼也。今彼回矣，試虛心一看，一時前呼后擁，填門塞路，趨走奉承，稱說老師不離口者，果皆鄧和尚所教壞之人乎？若有一個肯依鄧豁渠之教，則門前可張雀羅，誰肯趨炎附熱，假托師弟名色以爭奔竟耶？彼惡鄧豁渠，豁渠決以此惡彼，此報施常理也。公不作惡，便無回禮。至囑！至囑?。ā独顪亓昙肪硭摹?br />
書常順手卷呈顧沖庵
無念歸自京師，持顧沖庵書。余不見顧十年余矣，聞欲攀我于焦山之上。余不喜焦山，喜顧君為焦山主也。雖然，倘得從顧君游，即四方南北可耳，何必焦山？必焦山，則焦山重；若從顧君，則不復(fù)知有山，況焦山特江邊一髻者哉！可不必也。
余有友在四方，無幾人也。老而無朋，終日讀書，非老人事，今惟有等死耳。既不肯死于妻妾之手，又不肯死于假道學(xué)之手，則將死何手乎？顧君當(dāng)知我矣，何必焦山之之也耶？
南北中邊，隨其所到，我能從焉，或執(zhí)鞭，或隨后乘，或持拜帖匣，或拿交床俱可，非戲論也。昔季子葬子于贏、博之間，子尚欲其死得所也，況其身乎？粱鴻欲埋于要離墳傍，死骨猶忻慕之。況人杰蓋世，正當(dāng)用世之人乎？吾志決矣。因無念高徒常順執(zhí)卷索書，余正欲其往見顧君以訂此盟約也，即此是書，不必再寫書也。（《李溫陵集》卷四）
與管登之書
承遠(yuǎn)教，甚感。細(xì)讀佳刻，字字句句皆從神識中模寫，雄健博達(dá)，真足以超今絕古。其人品之高，心術(shù)之正，才力之杰，信足以自樂，信足以過人矣。雖數(shù)十年相別，宛然面對，令人慶快無量也。如弟者何足置齒牙間，煩千里在問哉？愧感！愧感！
第有所欲言者，幸兄勿談及同學(xué)之事。說學(xué)問反埋卻種種可喜可樂之趣。人生亦自有雄世之具，何必添此一種也？如空同先生與陽明先生同世同生，一為道德，一為文章，千萬世后，兩先生精光具在，何必更兼談道德耶？人之敬服空同先生者豈減于陽明先生哉？愿兄已之！待十萬劫之后，復(fù)與兄相見，再看何如，始與兄談。笑笑。（《李溫陵集》卷六）
增補(bǔ)二
復(fù)焦弱侯
無念回，甚悉近況。我之所以立計就兄者，以我年老，恐不能待也。既兄官身，日夜無閑空，則雖欲早晚不離左右請教，安能得？官身不妨，我能蓄發(fā)屈已相從，縱日間不閑，獨(dú)無長夜乎？但聞兄身心俱不得閑，則我決不可往也無疑也。至于沖庵，方履南京任，當(dāng)用才之時，值大用之人，南北中外尚未知稅駕之處，而約我于焦山，尤為大謬。舍穩(wěn)便，就跋涉，株守空山，為侍郎守院，則亦安用李卓老為哉？計且住此，與無念、鳳里、近城數(shù)公朝夕龍湖之上，雖主人以我為臭穢不潔，不恤也。所望兄長盡心供職業(yè)！
弟嘗謂世間有三等作怪人，致使世間不得太平，皆由于兩頭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縛，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內(nèi)。此其人頗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為富貴，而外矯詞以為不愿，實欲托此以為榮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義之事以自蓋。此其人身心俱勞，無足言者。獨(dú)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講學(xué)便講學(xué)，不喜講學(xué)便不肯講學(xué)。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輕安，既無兩頭照顧之患，又無掩蓋表揚(yáng)之丑，故可稱也。趙文肅先生云：“我這個嘴，張子這個臉，也做了閣老，始信萬事有前定。
只得心閑一日，便是便宜一日?！笔篱g功名富貴，與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縛人，人自束縛耳。
狂言如此，有可采不？
無念得會顧沖庵，甚奇，而不得一會李漸庵，亦甚可撼！鄒公有教賜我，楊公有俸及我，皆當(dāng)謝之。然我老矣，伏枕待死，筆墨久廢，且以衰朽田野之老，通刺上國，恐以我為不祥也。罷罷！自告免狀，知不我怪。向鄒公過古亭時，弟偶外出，不得摳趨侍從，悔者數(shù)日。
夫金馬玉堂，所至蓬蓽生光，既過三日，余香猶在，孰不爭先快睹耶？鄙人獨(dú)不得與，何緣之寡薄也！
有《出門如見大賓篇說書》，附往請教，尚有《精一》題、《圣賢所以盡其性》題，未寫出、容后錄奉。大抵圣言最切實，最有用，不是空頭語。若如說者注解，則安用圣言為耶！
世間講學(xué)諸書，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龍溪先生者。弟舊收得頗全，今俱為人取去，無一存者。諸朋友中讀經(jīng)既難，讀大慧《法語》及中峰《廣錄》又難，惟讀龍溪先生書，無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淺矣。聞有《水滸傳》，無念欲之，幸寄與之，雖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方庵至今在滇，何耶？安得與他一會面也！無念甚得意此行，以謂得遇諸老。聞山東李先生向往甚切，有絕類離群之意。審此，則令我寤寐爾思，展轉(zhuǎn)反側(cè)，曷其已耶！袁公果能枉駕過龍湖，明年夏初當(dāng)掃館烹茶以俟之，幸勿爽約也！楊復(fù)所憾與兄居住稍遠(yuǎn)，弟向與柳老處，見其《心如谷種論》及《惠迪從逆》作，是大作家。論首三五翻，透徹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議論，稍不稱耳。然今世要未能作此者，所謂學(xué)從信門入是也。自此有路徑可行，有大門可啟，堂堂正正，日以深造，近溪先生之望不孤，而兄等得良侶矣。弟雖衰朽，不堪雕琢，敢自外于法席之下耶？聞此老求友不止，決非肯以小成自安者，喜何如也！
我已主意在湖上，只欠五十金修理一小塔，冬盡即搬其中。祝無功過此一會，雖過此，亦不過使人道他好學(xué)、孳孳求友如此耳。大抵今之學(xué)道者，官重于名，名又重于學(xué)。以學(xué)起名，以名起官。使學(xué)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則視棄名如敝帚矣。無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學(xué)，多以我輩為真光棍也。于此有恥，則羞惡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顧行處不知羞惡，而惡人作耍游戲，所謂不能三年喪而小功是察也，悲夫！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說書》一篇。世間人誰不說我能知人，然夫子獨(dú)以為患，而帝堯獨(dú)以為難，則世間自說能知人者，皆妄也。于問學(xué)上親切，則能知人；能知人則能自知。是知人為自知之要務(wù)，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于用世上親切不虛，則自能知人；能知人由于能自知。是自知為知人之要務(wù)，故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堯、舜之知而不偏物，急先務(wù)也”。先務(wù)者，親賢之謂也。親賢者，知賢之謂也。自古明君賢相，孰不欲得賢而親之，而卒所親者皆不賢，則以不知其人之為不賢而妄以為賢而親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則不失人，不失人則天下安矣。此堯之所難，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視之。嗚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況乎以一時之喜怒，以一人之愛惜，而欲視天下高蹈遠(yuǎn)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穢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
故得位非難，立位最難。若但取一概順己之侶，尊己之輩，則天下之上不來矣。今誦詩讀書者有矣，果知人論世否也？平日視孟軻若不足心服，及至臨時，恐未如彼“尚論”切實可用也。極知世之學(xué)者以我此言為妄誕逆耳，然逆耳不受，將未免復(fù)蹈同心商證故轍矣，則亦安用此大官以誑朝廷，欺天下士為哉？毒藥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關(guān)云長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負(fù)孔子、孟軻者而顧不如關(guān)義勇武安王者也。祗此一書耳，終身之交在此，半路絕交亦在此，莫以狀元恐嚇人也。世間友朋如我者絕無矣。
蘇長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驚天動地。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稱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冊，俱世人所未嘗取者。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長公俯就世人而作者也。至其真洪鐘大呂，大扣大鳴，小扣小應(yīng)，俱系彼精神髓骨所在，弟今盡數(shù)錄出，間時一披閱，平生心事宛然如見，如對長公披襟面語，朝夕共游也。憾不得可寫一部，呈去請教耳。倘印出，令學(xué)生子置在案頭，初場二場三場畢具矣。龍溪先生全刻，千萬記心遺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觀也。蓋《近溪語錄》須領(lǐng)悟者乃能觀于言語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繩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脫門，得者讀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讀之足以證入也。
弟今年六十二矣，病又多，在世日少矣，故所言者皆直致不委曲。雖若倚恃年老無賴，然于相知之前，亦安用委曲為也！若說相知而又須委曲，則不得謂之相知矣。然則弟終無一相知乎？以今觀之，當(dāng)終吾身無一相知也。（《李溫陵集》卷四）
寄答京友
“才難，不其然乎！”今人盡知才難，盡能言才難，然竟不知才之難，才到面前竟不知愛，幸而知愛，竟不見有若己有者，不見有稱喜贊揚(yáng)不啻若自其口出者，如孔北海之薦禰正平，跣足救楊彪也。何也？以其非真惜才也；雖惜才，亦以惜才之名好，以名好故而惜之耳。
則又安望其能若己有、不啻若口出如孔北海然也？嗚呼！吾無望之矣！
舉春秋之天下，無有一人能惜圣人之才者，故圣人特發(fā)此嘆，而深羨于唐、虞之隆也。
然則才固難矣，猶時時有之；而惜才者則千古未見其人焉?？鬃酉Р乓樱种酥乓?，而不當(dāng)其位。入齊而知晏平仲，居著知公孫子產(chǎn)，聞吳有季子，直往觀其葬，其惜才也如此，使其得志，肯使之湮滅而不見哉！然則孔子之嘆“才難”，非直嘆才難也，直嘆惜才者之難也。
夫才有巨細(xì)，巨才方可稱才也。有巨才矣，而肯任事者為尤難。既有大才，又能不避禍害，身當(dāng)其任，勇以行之，而不得一第，則無憑，雖惜才，其如之何！幸而登上第，有憑據(jù)，可藉手以薦之矣，而年已過時，則雖才如張襄陽，亦安知聽者不以過時而遂棄，其受薦者又安知不以既老而自懈乎？夫凡有大才者，其可以小知處必寡，其瑕疵處必多，非真具眼者與之言必不信”此數(shù)者，則雖有大才，又安所施乎？故非自己德望過人，才學(xué)冠世，為當(dāng)事者所倚信，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然非委曲竭忠，真若自己有，真不啻若口出，縱人信我，亦未必能信我所信之人，憾不得與之并時，朝聞而夕用之也。嗚呼！可嘆也夫！（《李溫陵集》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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