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聞盜亦有道，其間多有英雄。
若逢真正豪杰，偏能掉臂于中。
昔日宋相張齊賢，他為布衣時，值太宗皇帝駕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喜，用了他六策，余四策斟酌再用。齊賢堅執(zhí)道：“是十策皆妙，盡宜亟用?！碧谛ζ淇裢?，還朝之日，對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張齊賢，留為你他日之用?！闭孀诶斡浽谛?，后來齊賢登進士榜，卻中在后邊。真宗見了名字，要拔他上前，爭奈榜已填定，特旨一榜盡踢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這個張相未遇時節(jié)，孤貧落魄，卻倜儻有大度。一田偶到一個地方，投店中住止。其時適有一伙大盜劫掠歸來，在此經(jīng)過。下在店中造飯飲酒，槍刀森列，形狀猙獰。居民恐怕拿住，東逃西匿，連店主多去躲藏。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nèi)，偏不走避?？匆娙罕I吃得正酣，張相整一整中幘，岸然走到群盜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請了，小生貧困書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飽，不識可否？”群盜見了容貌魁梧，語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輩粗疏，恐怕秀才見笑耳?！奔戳⑵鹕韥碚垙埾嗤?。張相道：“世人不識諸君，稱呼為盜，不知這盜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今日幸得相遇，便當一同歡飲一番，有何彼此？”說罷，便取大碗斟酒，一飲而盡。群盜見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來，也就一口吸干，連吃個三碗。又在桌上取過一盤豬蹄來，略擘一擘開，狼饗虎咽，吃個磬盡。群盜看了，皆大驚異，共相希咤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節(jié)，決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當念吾曹為盜多出于不得已之情。今日塵埃中，愿先結(jié)納，幸秀才不棄！”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你強我賽，堆了一大堆。張相毫不推辭，一一簡取，將一條索子捆縛了，攜在手中，叫聲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番所得倒有百金，張相盡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時酣暢。只此一段氣魄，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了。這個是膽能玩盜的，有詩為證：
等閑卿相在塵埃，大嚼無慚亦異哉！
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劇盜也憐才。
山東萊州府掖縣有一個勇力之士邵文元，義氣勝人，專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在知縣面前謗他恃力為盜，知縣初到不問的實，尋事打了他一頓。及至知縣朝覲入京，才出境外，只見一人騎著馬，跨著刀，跑至面前，下馬相見。知縣認得是邵文元，只道他來報仇，吃了一驚，問道：“你自何來？”文元道：“小人特來防衛(wèi)相公入京，前途劇賊頗多，然聞了小人之名，無不退避的。”知縣道：“我無恩于你，你怎到有此好心？”文元道：“相公前日戒訓(xùn)小人，也只是要小人學(xué)好，況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盡心報效？”知縣心里方才放了一個大疙瘩。文元隨至中途，別了自去，果然絕無盜警。
一日出行，過一富翁之門，正撞著強盜四十余人在那里打劫他家。將富翁捆縛住，著一個強盜將刀加頸，嚇他道：“如有官兵救應(yīng)，即先下手！”其余強盜盡劫金帛。富翁家里有一個錢堆，高與屋齊，強盜算計拿他不去，盡笑道：“不如替他散了罷?！碧栒倬用?，多來分錢。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也有貪財大膽的拿了家伙，稱心的兜取，弄得錢滿階墀。邵文元聞得這話，要去玩弄這些強盜，在人叢中側(cè)著肩膊，挨將進去，高聲叫道：“你們做甚的？做甚的？”眾人道：“強盜多著哩，不要惹事！”文元走到鄰家，取一條鐵叉，立造門內(nèi)，大叫道：“邵文元在此！你們還了這家銀子，快散了罷！”富翁聽得，恐怕強盜見有救應(yīng)，即要動刀，大叫道：“壯士快不要來！若來，先殺我了?！蔽脑牭?，權(quán)且走了出來。群盜齊把金銀裝在囊中，馱在馬背上，有二十馱，仍綁押了富翁，送出境外二十里，方才解縛。富翁披發(fā)狼狽而歸。誰知文元自出門外，騎著馬即遠遠隨來，見富翁已回，急鞭馬追趕。強盜見是一個人，不以為意。文元喝道：“快快把金銀放在路旁！汝等認得邵文元否？”強盜聞其名，正慌張未答。文元道：“汝等遲遲，且著你看一個樣！”颼的一箭，已把內(nèi)中一個射下馬來死了。眾盜大驚，一齊下馬跪在路旁，告求饒命。文元喝道：“留下東西，饒你命去罷！”強盜盡把囊物丟下，空身上馬逃遁而去。文元就在人家借幾匹馬負了這些東西，竟到富翁家里，一一交還。富翁迎著，叩頭道：“此乃壯士出力奪來之物，已不是我物了。愿送至君家，吾不敢吝。”文元怒叱道：“我哀憐你家橫禍，故出力相助，吾豈貪私邪！”盡還了富翁，不顧而去。這個是力能制盜的，有詩為證：
白晝探丸勢已兇，不堪壯士笑談中。
揮鞭能返相如璧，盡卻酬金更自雄。
再說一個見識能作弄強盜的汪秀才，做回正話?？垂僖@個出處，先須聽我《瀟湘八景》：
云暗龍雄古渡，湖連鹿角平田。
薄暮長楊垂首，平明秀麥齊肩。
人羨春游此日，客愁夜泊如年。
——《瀟湘夜雨》。
湘妃初理云鬟，龍女忽開曉鏡。
銀盤水面無塵，玉魄天心相映。
一聲鐵笛風(fēng)清，兩岸畫闌人靜。
——《洞庭秋月》。
八桂城南路杳，蒼梧江月音稀。
昨夜一天風(fēng)色，今朝百道帆飛。
對鏡且看妾面，倚樓好待郎歸。
——《遠浦歸帆》。
湖平波浪連天，水落汀沙千里。
蘆花冷澹秋容，鴻雁差池南徒。
有時小棹經(jīng)過，又遣幾群驚起。
——《平沙落雁》。
軒帝洞庭聲歇，湘靈寶瑟香銷。
湖上長煙漠漠，山中古寺迢迢。
鐘擊東林新月，僧歸野渡寒潮。
——《煙嶼晚鐘》。
湖頭俄頃陰暗，樓上徘徊晚眺。
霏霏雨障輕過，閃閃夕陽回照。
漁翁東岸移舟，又向西灣垂釣。
——《漁村夕陽》。
石港湖心野店，板橋路口人家。
少婦篋中麥芡，村翁筒里魚蝦。
蜃市依稀海上，嵐光咫尺天涯。
——《山市晴嵐》。
隴頭初放梅花，江面平鋪柳絮。
樓居萬玉從中，人在水晶深處。
一天素幔低垂，萬里孤舟歸去。
——《江天暮雪》。
此八詞多道著楚中景致，乃一浙中縉紳所作。楚中稱道此詞頗得真趣，人人傳誦的。這洞庭湖八百里，萬山環(huán)列，連著三江，乃是盜賊淵藪。國初時偽漢陳友諒據(jù)楚稱王，后為太祖所滅。今其子孫住居瑞昌、興國之間，號為柯陳，頗稱蕃衍。世世有勇力出眾之人，推立一個為主，其族負險善斗，劫掠客商。地方有亡命無賴，多去投入伙中。官兵不敢正眼覷他，雖然設(shè)立有游擊、把總等巡游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變，卻多是與他們豪長通同往來。地方官不奈他何的，宛然宋時梁山泊光景。
且說黃州府黃岡縣有一個汪秀才，身在黌官，家事富厚，家僖數(shù)十，婢妾盈房。做人倜儻不羈，豪俠好游。又兼權(quán)略過人，凡事經(jīng)他布置，必有可觀，混名稱他為汪太公，蓋比他呂望一般智術(shù)。他房中有一愛妾，名曰回風(fēng)，真?zhèn)€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更兼吟詩作賦，馳馬打彈，是少年場中之事，無所不能。汪秀才不惟寵冠后房，但是游行再沒有不帶他同走的。怎見得回風(fēng)的標致？云鬢輕梳蟬翼，翠眉淡掃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ㄉつ槪綦p眸。意態(tài)自然，技能出眾。直教殺人壯士回頭覷，便是入定禪師轉(zhuǎn)眼看。
一日，汪秀才領(lǐng)了回風(fēng)來到岳州，登了岳陽樓，望著洞庭浩渺，巨浪拍天。其時冬月水落，自樓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遂出了岳州南門，拿舟而渡，不上數(shù)里，已到山腳。顧了肩輿，與回風(fēng)同行十余里，下輿謁湘君祠。有數(shù)十步榛莽中，有二妃冢，汪秀才取酒來與回風(fēng)各酹一杯。步行半里，到崇勝寺之外，三個大字是“有緣山”。汪秀才不解，回風(fēng)笑道：“只該同我們女眷游的，不然何稱有緣？”汪秀才去問僧人，僧人道：“此處山靈，妒人來游。每將渡，便有惡風(fēng)濁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緣，故此得名?！蓖粜悴判仫L(fēng)道：“這等說來，我與你今日到此可謂僥幸矣?！逼渖熘敢粜悴旁S多勝處，說有：軒轅臺，乃黃帝鑄鼎于此。酒香亭，乃漢武帝得仙酒于此。朗吟亭，乃呂仙遺跡。柳毅井，乃柳毅為洞庭君女傳書處。汪秀才別了僧人，同了回風(fēng)，由方丈側(cè)出去，登了軒轅臺。憑欄四顧，水天一色，最為勝處。又左側(cè)過去，是酒香亭。繞出山門之左，登朗吟亭，再下柳毅井，旁有傳書亭，亭前又有刺桔泉許多古跡。
正游玩間，只見山腳下走起一個大漢來，儀容甚武，也來看玩?；仫L(fēng)雖是遮遮掩掩，卻沒十分好躲避處，那大漢看見回風(fēng)美色，不轉(zhuǎn)眼的上下瞟覷，跟定了他兩人，步步傍著不舍。汪秀才看見這人有些尷尬，急忙下山。將到船邊，只見大漢也下山來，口里一聲胡哨，左近一只船中吹起號頭答應(yīng)，船里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漢來，對岸上大漢聲諾。大漢指定回風(fēng)道：“取了此人獻大王去！”眾人應(yīng)一聲，一齊動手，猶如鷹拿燕雀，竟將回風(fēng)搶到那只船上，拽起滿蓬，望洞庭湖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這湖中盜賊去處，窟穴甚多，竟不知是那一處的強人弄的去了。凄凄惶惶，雙出單回，甚是苦楚。正是：
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云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愛姬失去，難道就是這樣罷了！他是個有擘劃的人，即忙著人四路找聽，是省府州縣鬧熱市鎮(zhèn)去處，即貼了榜文：“但有知風(fēng)來報的，賞銀百兩?！备魈巶鞅榈劳艏沂Я艘绘?，出著重賞招票。從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蓖粜悴乓蝗盏绞∠聛?，有一個都司向承勛是他的相好朋友，擺酒在黃鶴樓請他。飲酒中間，汪秀才憑欄一望，見大江浩渺，云霧蒼茫，想起愛妾回風(fēng)不知在煙水中那一個所在，投袂而起，亢聲長歌蘇子瞻《赤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备柚當?shù)回，不覺潸然淚下。向都司看見，正要請問，旁邊一個護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飲酒不樂，得非為家姬失否？”汪秀才道：“汝何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誰不知之！秀才但請與我主人盡歡，管還秀才一個下落?！蓖粜悴偶{頭便拜道：“若得知一個下落，百觥也不敢辭?！毕蚨妓镜溃骸盀橐慌?，直得如此著急？且滿飲三大卮，教他說明白?！蓖粜悴偶慈〈筘催^手，一氣吃了三巡。再斟一卮，奉與家丁道：“愿求壯士明言，當以百金為壽?！奔叶〉溃骸靶∪耸桥d國州人，住居闔閭山下，頗知山中柯陳家事體。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有幾個兄弟，多有勇力，專在江湖中做私商勾當。他這一族最大，江湖之間各有頭目，惟他是個主。前日聞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來，進與大官人，甚是快活，終日飲酒作樂。小人家里離他不上十里路，所以備細得知。這個必定是秀才家里小娘子了?！蓖粜悴诺溃骸拔艺诙赐ズサ?，這消息是真了?！毕蚨妓颈愕溃骸八@人慷慨好義，雖系草竊之徒，多曾與我們官府往來。上司處也私有進奉，盤結(jié)深固，四處響應(yīng)，不比其他盜賊可以官兵緝拿得的。若是尊姬彼此處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婦人，仁兄只宜丟開為是。且自暢懷，介懷無益?！蓖粜悴诺溃骸按笳煞蛏谑郎?，豈有愛姬被人所據(jù)，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計奪轉(zhuǎn)來的？某雖不才，誓當返此姬，以搏一笑?！毕蚨妓镜溃骸扒铱慈市执蟛牛労稳菀?！”當下汪秀才放下肚腸，開懷暢飲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以謝報信之事。就與都司討此人去做眼，事成之后，再奉五十金，以湊百兩。向都司笑汪秀才癡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處，聽憑使用，看他怎么作為。家丁接了銀子，千歡萬喜，頭顛尾顛，巴不得隨著他使喚了。就向家丁問了柯陳家里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計已定，寫下一狀，先到兵巡衙門去告。兵巡看狀，見了柯陳大等名字，已自心里虛怯。對這汪秀才道：“這不是好惹的，你無非只為一婦女小事，我若行個文書下去，差人拘拿對理，必要激起爭端，致成大禍，決然不可?！蓖粜悴诺溃骸靶∩蟮靡患堧何?，自會去與他講論曲直，取討人口，不須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與他爭競，大人可以放心?！北惨娝f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難，即將汝狀判誰，排號用印，付汝持去就是了?！蓖粜悴诺溃骸靶∩?，也只欲如此，不敢別求多端。有此一紙，便可了一樁公事來回復(fù)。”兵巡似信不信，分付該房如式端正，付與汪秀才。
汪秀才領(lǐng)了此紙，滿心歡喜，就象愛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來見向都司道：“小生狀詞已誰，來求將軍助一臂之力?！倍妓緭u頭道：“若要我們出力，添撥兵卒，與他廝斗，這決然不能的?！蓖粜悴诺溃骸暗埛判模嘤貌恢?，我自有人。只那平日所駕江上樓船，要借一只，巡江哨船，要借二只。與平日所用傘蓋旌旗冠服之類，要借一用。此外不勞一個兵卒相助，只帶前日報信的家丁去就勾了?！毕蚨妓镜溃骸耙庥螢?？”汪秀才道：“漢家自有制度，此時不好說得，做出便見?！毕蚨妓疽姥裕M數(shù)借與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磬備了一個多月糧食，喚集幾十個家人；又各處借得些號衣，多打扮了軍士，一齊到船上去撐駕開江。鼓吹喧闐，竟象武官出汛一般。有詩為證：
舳艫千里傳赤壁，此日江中行畫鹢。
將軍漢號是樓船，這回投卻班生筆。
汪秀才駕了樓船，領(lǐng)了人從，打了游擊牌額，一直行到闔閭山江口來。未到岸四五里，先差一只哨船載著兩個人前去。一個是向家家丁，一個是心腹家人汪貴，拿了張硬牌，去叫齊本處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擊。就帶了幾個紅帖，把汪姓去了一畫，帖上寫名江萬里，竟去柯陳大官人家投遞，幾個兄弟，每人一個帖子，說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來相拜。兩人領(lǐng)命去了。汪秀才分付船戶，把船慢慢自行。且說向家家丁是個熟路，得了汪家重賞，有甚不依他處？領(lǐng)了家人汪貴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頃刻到了岸邊，搪了硬牌上岸，各處一說。多曉得新官船到，整備迎接。家丁引了汪貴同到一個所在，元來是一座莊子。但見冷氣侵入，寒風(fēng)撲面。三冬無客過，四季少人行。團團蒼檜若龍形，郁郁青松如虎跡。已升紅日，莊門內(nèi)鬼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邊悲風(fēng)颯颯。盆盛人醉醬，板蓋鑄錢爐。驀聞一陣血腥來，元是強人居止處。
家丁原是地頭人，多曾認得柯陳家里的，一徑將帖兒進去報了?？玛惔蠊偃苏J得向家家丁是個官身，有甚么疑心？與同兄弟柯陳二、柯陳三等會集商議道“這個官府甚有吾每體面，他既以禮相待，我當以禮接他。而今吾每辦了果盒，帶著羊酒，結(jié)束鮮明，一路迎將上去。一來見我每有禮體，二來顯我每弟兄有威風(fēng)。看他舉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鄙套h已定，外報游府船到江口，一面叫轎夫打轎拜客，想是就起來了。柯陳弟兄果然一齊戎裝，點起二三十名嘍羅，牽羊擔酒，擎著旗幡，點著香燭，迎出山來。
汪秀才船到泊里，把借來的紗帽紅袍穿著在身，叫齊轎夫，四抬四插抬上岸來。先是地方人等聲喏已過，柯陳兄弟站著兩旁，打個躬，在前引導(dǎo)，汪秀才分付一徑抬到柯陳家莊上來。抬到廳前，下了轎，柯陳兄弟忙掇一張坐椅擺在中間?？玛惔箝_口道：“大人請坐，容小兄弟拜見。”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禮，賢昆玉多是江湖上義士好漢，下官未任之時，聞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與諸公義氣相與，所以特來奉拜。豈可以官民之禮相拘？只是個賓主相待，倒好久長?！笨玛愋值芄?qū)⑾氯?，汪秀才一手扶起，口里連聲道：“快不要這等，吾輩豪杰不比尋常，決不要拘于常禮?！笨玛愋值苤t遜一回，請汪秀才坐了，三人侍立。汪秀才急命取坐來。分左右而坐?？玛愋值艿烙胃绱讼啻渤龇浅?，急忙治酒相款。汪秀才解帶脫衣，盡情歡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跡。行酒之間，說著許多豪杰勾當，掀拳裸袖，只根相見之晚?？玛愋值懿晃ㄐ姆智腋卸?，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輩赤心報效，死而無怨。江上有警，一呼即應(yīng)，決不致自家作孽，有負恩府青目?！蓖粜悴怕犃T，越加高興，接連百來巨觥，引滿不辭，自日中起，直飲至半夜，方才告別下船。此一日算做柯陳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陳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陳三做主，各各請過?？玛惔蠊偃擞值溃?br/>
“前日是倉卒下馬，算不得數(shù)?！庇终埑粤艘豢诰疲痪阌薪鸩巯?。汪秀才多不推辭，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陳兄弟多來謝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隨命治酒相待?？玛愋值芡妻o道：“我等草澤小人，承蒙恩府不棄，得獻酒食，便為大幸，豈敢上叨賜宴？”汪秀才道：“禮無不答，難道只是學(xué)生叨擾，不容做個主人還席的？況我輩相與，不必拘報施常規(guī)。前日學(xué)生到宅上，就是諸君作主。今日諸君見顧，就是學(xué)生做主。逢場作戲，有何不可！”柯陳兄弟不好推辭。早已排上酒席，擺設(shè)已完。汪秀才定席已畢，就有帶來一班梨園子弟，上場做戲。做的是《桃園結(jié)義》、《千里獨行》許多豪杰襟懷的戲文，柯陳兄弟多是山野之人，見此花哄，怎不貪看？豈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分付行船的，但聽戲文鑼鼓為號，即便地開船。趁著月明，沿流放去，緩緩而行，要使艙中不覺。行來數(shù)十余里，戲文方完。興未肯闌，仍舊移席團坐，飛觴行令。樂人清唱，勸酬大樂。汪秀才曉得船已行遠，方發(fā)言道：“學(xué)生承諸君見愛，如此傾倒，可謂極歡。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于諸君，要與諸君商量一個長策。”柯陳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請恩府明言，愚兄弟無不聽令?！蓖粜悴沤袕娜硕抟粋€手匣過來，取出那張榜文來捏在手中，問道：“有一個汪秀才告著諸君，說道劫了他愛妾，有此事否？”柯陳兄弟兩兩相顧，不好隱得?？玛惔蠡匮缘溃骸坝幸慌釉谠乐菟茫换仫L(fēng)，說是汪家的。而今見在小人處，不敢相瞞?！蓖粜悴诺溃骸耙慌邮切∈?，那汪秀才是當今豪杰，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請征剿，先將此狀告到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與學(xué)生勾當此事。學(xué)生是江湖上義氣在行的人，豈可興兵動卒前來攪擾？所以邀請諸君到此，明日見一見上司，與汪秀才質(zhì)證那一件公事?！笨玛愋值芤娬f，驚得面如土色，道：“我等豈可輕易見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監(jiān)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脫身，立將起來，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煙水茫茫，既無舟揖，又無崖岸，巢穴已遠，救應(yīng)不到，再無個計策了。正是：
有翅膀飛騰天上，有鱗甲鉆入深淵。
既無窟地升天術(shù)，目下災(zāi)殃怎得延？
柯陳兄弟明知著了道兒，一齊跪下道：“恩府救命則個?！蓖粜悴诺溃骸暗酱说匚唬舨灰姽?，學(xué)生難以回復(fù)；若要見官，又難為公等。是必從長計較，使學(xué)生可以銷得此紙，就不見官罷了?！笨玛愋值艿溃骸靶∪擞尬叮盖蠖鞲疾?。”汪秀才道：“汪生只為一妾著急，今莫若差一只哨船飛棹到宅上，取了此妾來船中。學(xué)生領(lǐng)去，當官交付還了他，這張牒文可以立銷，公等可以不到官了?！笨玛愋值艿溃骸斑@個何難！待寫個手書與當家的，做個執(zhí)照，就取了來了。”汪秀才道：“事不宜遲，快寫起來?！笨玛惔髮懴聢?zhí)照，汪秀才立喚向家家丁與汪貴兩個到來。他一個是認得路的，一個是認得人的，悄地分付。付與執(zhí)照，打發(fā)兩只哨船一齊棹去，立等回報。船中且自金鼓迭奏，開懷吃酒?？玛愋值芤娡粜悴乓馑继谷?，雖覺放下了些驚恐，也還心緒不安，牽筋縮脈。汪秀才只是一味豪興，談笑灑落，飲酒不歇。
侯至天明，兩只哨船已此載得回風(fēng)小娘子，飛也似的來報，汪秀才立請過船來?；仫L(fēng)過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廂房艙中去，一壁廂將出四錠銀子來，兩個去的人各賞一錠，兩船上各賞一錠。眾人齊聲稱謝，分派已畢。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與柯陳兄弟作別道：“此事已完，學(xué)生竟自回復(fù)上司，不須公等在此了。就此請回?！笨玛愋值芨屑しQ謝救命之恩。汪秀才把柯陳大官人須髯持一持道：
“公等果認得汪秀才否？我學(xué)生便是。那里是甚么新升游擊，只為不舍得愛妾，做出這一場把戲。今愛妾仍歸于我，落得與諸君游宴數(shù)日，備極歡暢，莫非結(jié)緣。多謝諸君，從此別矣！”柯陳兄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瘩，不覺大笑道：“元來秀才詼諧至此，如此豪放不羈，真豪杰也！吾輩粗人，幸得陪侍這幾日，也是有緣。小娘子之事，失于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間所帶銀兩出來，約有三十余兩，贈與汪秀才道：“聊以贈小娘子添妝?！蓖粜悴旁偃茀s不得，笑而受之?？玛愋值芮蟛钌诖凰?。汪秀才分付送至通岸大路，即放上岸?？玛愋值芤笄谙鄤e，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船中喚出回風(fēng)來說前日驚恐的事，回風(fēng)嗚咽告訴。汪秀才道：“而今仍歸吾手，舊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壓驚?！眱扇巳缈实脻{，吃得盡歡，遂同宿于舟中。次日起身，已到武昌碼頭上。來見向都司道：“承借船只家伙等物，今已完事，一一奉還。”向都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舟中了?！毕蚨妓镜溃骸叭绾稳〉脕?？”汪秀才把假壯新任拜他賺他的話，備細說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里，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淺?！毕蚨妓镜溃?br/>
“有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膽智，才弄得這個伎倆出來。仁兄手段，可以行兵?！碑斚峦粜悴旁賹⑽迨鹚团c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許出之數(shù)。另雇下一船，裝了回風(fēng)小娘子，現(xiàn)與向都司討了一只哨船護送，并載家僮人等。安頓已定，進去回復(fù)兵巡道，繳還原牒。兵巡道問道：“此事已如何了，卻來繳牒？”汪秀才再把始終之事，備細一稟。兵巡道笑道：“不動干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奇想！秀才他日為朝廷所用，處分封疆大事，料不難矣。”大加賞嘆。汪秀才謙謝而出，遂載了回風(fēng)，還至黃岡。黃岡人聞得此事，盡多驚嘆道：“不枉了汪太公之名，真不虛傳也！”有詩為證：
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與同居。
不須竊伺驪龍睡，已得探還頷下珠。
若逢真正豪杰，偏能掉臂于中。
昔日宋相張齊賢，他為布衣時，值太宗皇帝駕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喜，用了他六策，余四策斟酌再用。齊賢堅執(zhí)道：“是十策皆妙，盡宜亟用?！碧谛ζ淇裢?，還朝之日，對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張齊賢，留為你他日之用?！闭孀诶斡浽谛?，后來齊賢登進士榜，卻中在后邊。真宗見了名字，要拔他上前，爭奈榜已填定，特旨一榜盡踢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這個張相未遇時節(jié)，孤貧落魄，卻倜儻有大度。一田偶到一個地方，投店中住止。其時適有一伙大盜劫掠歸來，在此經(jīng)過。下在店中造飯飲酒，槍刀森列，形狀猙獰。居民恐怕拿住，東逃西匿，連店主多去躲藏。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nèi)，偏不走避?？匆娙罕I吃得正酣，張相整一整中幘，岸然走到群盜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請了，小生貧困書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飽，不識可否？”群盜見了容貌魁梧，語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輩粗疏，恐怕秀才見笑耳?！奔戳⑵鹕韥碚垙埾嗤?。張相道：“世人不識諸君，稱呼為盜，不知這盜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今日幸得相遇，便當一同歡飲一番，有何彼此？”說罷，便取大碗斟酒，一飲而盡。群盜見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來，也就一口吸干，連吃個三碗。又在桌上取過一盤豬蹄來，略擘一擘開，狼饗虎咽，吃個磬盡。群盜看了，皆大驚異，共相希咤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節(jié)，決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當念吾曹為盜多出于不得已之情。今日塵埃中，愿先結(jié)納，幸秀才不棄！”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你強我賽，堆了一大堆。張相毫不推辭，一一簡取，將一條索子捆縛了，攜在手中，叫聲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番所得倒有百金，張相盡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時酣暢。只此一段氣魄，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了。這個是膽能玩盜的，有詩為證：
等閑卿相在塵埃，大嚼無慚亦異哉！
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劇盜也憐才。
山東萊州府掖縣有一個勇力之士邵文元，義氣勝人，專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在知縣面前謗他恃力為盜，知縣初到不問的實，尋事打了他一頓。及至知縣朝覲入京，才出境外，只見一人騎著馬，跨著刀，跑至面前，下馬相見。知縣認得是邵文元，只道他來報仇，吃了一驚，問道：“你自何來？”文元道：“小人特來防衛(wèi)相公入京，前途劇賊頗多，然聞了小人之名，無不退避的。”知縣道：“我無恩于你，你怎到有此好心？”文元道：“相公前日戒訓(xùn)小人，也只是要小人學(xué)好，況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盡心報效？”知縣心里方才放了一個大疙瘩。文元隨至中途，別了自去，果然絕無盜警。
一日出行，過一富翁之門，正撞著強盜四十余人在那里打劫他家。將富翁捆縛住，著一個強盜將刀加頸，嚇他道：“如有官兵救應(yīng)，即先下手！”其余強盜盡劫金帛。富翁家里有一個錢堆，高與屋齊，強盜算計拿他不去，盡笑道：“不如替他散了罷?！碧栒倬用?，多來分錢。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也有貪財大膽的拿了家伙，稱心的兜取，弄得錢滿階墀。邵文元聞得這話，要去玩弄這些強盜，在人叢中側(cè)著肩膊，挨將進去，高聲叫道：“你們做甚的？做甚的？”眾人道：“強盜多著哩，不要惹事！”文元走到鄰家，取一條鐵叉，立造門內(nèi)，大叫道：“邵文元在此！你們還了這家銀子，快散了罷！”富翁聽得，恐怕強盜見有救應(yīng)，即要動刀，大叫道：“壯士快不要來！若來，先殺我了?！蔽脑牭?，權(quán)且走了出來。群盜齊把金銀裝在囊中，馱在馬背上，有二十馱，仍綁押了富翁，送出境外二十里，方才解縛。富翁披發(fā)狼狽而歸。誰知文元自出門外，騎著馬即遠遠隨來，見富翁已回，急鞭馬追趕。強盜見是一個人，不以為意。文元喝道：“快快把金銀放在路旁！汝等認得邵文元否？”強盜聞其名，正慌張未答。文元道：“汝等遲遲，且著你看一個樣！”颼的一箭，已把內(nèi)中一個射下馬來死了。眾盜大驚，一齊下馬跪在路旁，告求饒命。文元喝道：“留下東西，饒你命去罷！”強盜盡把囊物丟下，空身上馬逃遁而去。文元就在人家借幾匹馬負了這些東西，竟到富翁家里，一一交還。富翁迎著，叩頭道：“此乃壯士出力奪來之物，已不是我物了。愿送至君家，吾不敢吝。”文元怒叱道：“我哀憐你家橫禍，故出力相助，吾豈貪私邪！”盡還了富翁，不顧而去。這個是力能制盜的，有詩為證：
白晝探丸勢已兇，不堪壯士笑談中。
揮鞭能返相如璧，盡卻酬金更自雄。
再說一個見識能作弄強盜的汪秀才，做回正話?？垂僖@個出處，先須聽我《瀟湘八景》：
云暗龍雄古渡，湖連鹿角平田。
薄暮長楊垂首，平明秀麥齊肩。
人羨春游此日，客愁夜泊如年。
——《瀟湘夜雨》。
湘妃初理云鬟，龍女忽開曉鏡。
銀盤水面無塵，玉魄天心相映。
一聲鐵笛風(fēng)清，兩岸畫闌人靜。
——《洞庭秋月》。
八桂城南路杳，蒼梧江月音稀。
昨夜一天風(fēng)色，今朝百道帆飛。
對鏡且看妾面，倚樓好待郎歸。
——《遠浦歸帆》。
湖平波浪連天，水落汀沙千里。
蘆花冷澹秋容，鴻雁差池南徒。
有時小棹經(jīng)過，又遣幾群驚起。
——《平沙落雁》。
軒帝洞庭聲歇，湘靈寶瑟香銷。
湖上長煙漠漠，山中古寺迢迢。
鐘擊東林新月，僧歸野渡寒潮。
——《煙嶼晚鐘》。
湖頭俄頃陰暗，樓上徘徊晚眺。
霏霏雨障輕過，閃閃夕陽回照。
漁翁東岸移舟，又向西灣垂釣。
——《漁村夕陽》。
石港湖心野店，板橋路口人家。
少婦篋中麥芡，村翁筒里魚蝦。
蜃市依稀海上，嵐光咫尺天涯。
——《山市晴嵐》。
隴頭初放梅花，江面平鋪柳絮。
樓居萬玉從中，人在水晶深處。
一天素幔低垂，萬里孤舟歸去。
——《江天暮雪》。
此八詞多道著楚中景致，乃一浙中縉紳所作。楚中稱道此詞頗得真趣，人人傳誦的。這洞庭湖八百里，萬山環(huán)列，連著三江，乃是盜賊淵藪。國初時偽漢陳友諒據(jù)楚稱王，后為太祖所滅。今其子孫住居瑞昌、興國之間，號為柯陳，頗稱蕃衍。世世有勇力出眾之人，推立一個為主，其族負險善斗，劫掠客商。地方有亡命無賴，多去投入伙中。官兵不敢正眼覷他，雖然設(shè)立有游擊、把總等巡游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變，卻多是與他們豪長通同往來。地方官不奈他何的，宛然宋時梁山泊光景。
且說黃州府黃岡縣有一個汪秀才，身在黌官，家事富厚，家僖數(shù)十，婢妾盈房。做人倜儻不羈，豪俠好游。又兼權(quán)略過人，凡事經(jīng)他布置，必有可觀，混名稱他為汪太公，蓋比他呂望一般智術(shù)。他房中有一愛妾，名曰回風(fēng)，真?zhèn)€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更兼吟詩作賦，馳馬打彈，是少年場中之事，無所不能。汪秀才不惟寵冠后房，但是游行再沒有不帶他同走的。怎見得回風(fēng)的標致？云鬢輕梳蟬翼，翠眉淡掃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ㄉつ槪綦p眸。意態(tài)自然，技能出眾。直教殺人壯士回頭覷，便是入定禪師轉(zhuǎn)眼看。
一日，汪秀才領(lǐng)了回風(fēng)來到岳州，登了岳陽樓，望著洞庭浩渺，巨浪拍天。其時冬月水落，自樓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遂出了岳州南門，拿舟而渡，不上數(shù)里，已到山腳。顧了肩輿，與回風(fēng)同行十余里，下輿謁湘君祠。有數(shù)十步榛莽中，有二妃冢，汪秀才取酒來與回風(fēng)各酹一杯。步行半里，到崇勝寺之外，三個大字是“有緣山”。汪秀才不解，回風(fēng)笑道：“只該同我們女眷游的，不然何稱有緣？”汪秀才去問僧人，僧人道：“此處山靈，妒人來游。每將渡，便有惡風(fēng)濁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緣，故此得名?！蓖粜悴判仫L(fēng)道：“這等說來，我與你今日到此可謂僥幸矣?！逼渖熘敢粜悴旁S多勝處，說有：軒轅臺，乃黃帝鑄鼎于此。酒香亭，乃漢武帝得仙酒于此。朗吟亭，乃呂仙遺跡。柳毅井，乃柳毅為洞庭君女傳書處。汪秀才別了僧人，同了回風(fēng)，由方丈側(cè)出去，登了軒轅臺。憑欄四顧，水天一色，最為勝處。又左側(cè)過去，是酒香亭。繞出山門之左，登朗吟亭，再下柳毅井，旁有傳書亭，亭前又有刺桔泉許多古跡。
正游玩間，只見山腳下走起一個大漢來，儀容甚武，也來看玩?；仫L(fēng)雖是遮遮掩掩，卻沒十分好躲避處，那大漢看見回風(fēng)美色，不轉(zhuǎn)眼的上下瞟覷，跟定了他兩人，步步傍著不舍。汪秀才看見這人有些尷尬，急忙下山。將到船邊，只見大漢也下山來，口里一聲胡哨，左近一只船中吹起號頭答應(yīng)，船里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漢來，對岸上大漢聲諾。大漢指定回風(fēng)道：“取了此人獻大王去！”眾人應(yīng)一聲，一齊動手，猶如鷹拿燕雀，竟將回風(fēng)搶到那只船上，拽起滿蓬，望洞庭湖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這湖中盜賊去處，窟穴甚多，竟不知是那一處的強人弄的去了。凄凄惶惶，雙出單回，甚是苦楚。正是：
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云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愛姬失去，難道就是這樣罷了！他是個有擘劃的人，即忙著人四路找聽，是省府州縣鬧熱市鎮(zhèn)去處，即貼了榜文：“但有知風(fēng)來報的，賞銀百兩?！备魈巶鞅榈劳艏沂Я艘绘?，出著重賞招票。從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蓖粜悴乓蝗盏绞∠聛?，有一個都司向承勛是他的相好朋友，擺酒在黃鶴樓請他。飲酒中間，汪秀才憑欄一望，見大江浩渺，云霧蒼茫，想起愛妾回風(fēng)不知在煙水中那一個所在，投袂而起，亢聲長歌蘇子瞻《赤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备柚當?shù)回，不覺潸然淚下。向都司看見，正要請問，旁邊一個護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飲酒不樂，得非為家姬失否？”汪秀才道：“汝何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誰不知之！秀才但請與我主人盡歡，管還秀才一個下落?！蓖粜悴偶{頭便拜道：“若得知一個下落，百觥也不敢辭?！毕蚨妓镜溃骸盀橐慌?，直得如此著急？且滿飲三大卮，教他說明白?！蓖粜悴偶慈〈筘催^手，一氣吃了三巡。再斟一卮，奉與家丁道：“愿求壯士明言，當以百金為壽?！奔叶〉溃骸靶∪耸桥d國州人，住居闔閭山下，頗知山中柯陳家事體。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有幾個兄弟，多有勇力，專在江湖中做私商勾當。他這一族最大，江湖之間各有頭目，惟他是個主。前日聞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來，進與大官人，甚是快活，終日飲酒作樂。小人家里離他不上十里路，所以備細得知。這個必定是秀才家里小娘子了?！蓖粜悴诺溃骸拔艺诙赐ズサ?，這消息是真了?！毕蚨妓颈愕溃骸八@人慷慨好義，雖系草竊之徒，多曾與我們官府往來。上司處也私有進奉，盤結(jié)深固，四處響應(yīng)，不比其他盜賊可以官兵緝拿得的。若是尊姬彼此處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婦人，仁兄只宜丟開為是。且自暢懷，介懷無益?！蓖粜悴诺溃骸按笳煞蛏谑郎?，豈有愛姬被人所據(jù)，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計奪轉(zhuǎn)來的？某雖不才，誓當返此姬，以搏一笑?！毕蚨妓镜溃骸扒铱慈市执蟛牛労稳菀?！”當下汪秀才放下肚腸，開懷暢飲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以謝報信之事。就與都司討此人去做眼，事成之后，再奉五十金，以湊百兩。向都司笑汪秀才癡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處，聽憑使用，看他怎么作為。家丁接了銀子，千歡萬喜，頭顛尾顛，巴不得隨著他使喚了。就向家丁問了柯陳家里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計已定，寫下一狀，先到兵巡衙門去告。兵巡看狀，見了柯陳大等名字，已自心里虛怯。對這汪秀才道：“這不是好惹的，你無非只為一婦女小事，我若行個文書下去，差人拘拿對理，必要激起爭端，致成大禍，決然不可?！蓖粜悴诺溃骸靶∩蟮靡患堧何?，自會去與他講論曲直，取討人口，不須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與他爭競，大人可以放心?！北惨娝f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難，即將汝狀判誰，排號用印，付汝持去就是了?！蓖粜悴诺溃骸靶∩?，也只欲如此，不敢別求多端。有此一紙，便可了一樁公事來回復(fù)。”兵巡似信不信，分付該房如式端正，付與汪秀才。
汪秀才領(lǐng)了此紙，滿心歡喜，就象愛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來見向都司道：“小生狀詞已誰，來求將軍助一臂之力?！倍妓緭u頭道：“若要我們出力，添撥兵卒，與他廝斗，這決然不能的?！蓖粜悴诺溃骸暗埛判模嘤貌恢?，我自有人。只那平日所駕江上樓船，要借一只，巡江哨船，要借二只。與平日所用傘蓋旌旗冠服之類，要借一用。此外不勞一個兵卒相助，只帶前日報信的家丁去就勾了?！毕蚨妓镜溃骸耙庥螢?？”汪秀才道：“漢家自有制度，此時不好說得，做出便見?！毕蚨妓疽姥裕M數(shù)借與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磬備了一個多月糧食，喚集幾十個家人；又各處借得些號衣，多打扮了軍士，一齊到船上去撐駕開江。鼓吹喧闐，竟象武官出汛一般。有詩為證：
舳艫千里傳赤壁，此日江中行畫鹢。
將軍漢號是樓船，這回投卻班生筆。
汪秀才駕了樓船，領(lǐng)了人從，打了游擊牌額，一直行到闔閭山江口來。未到岸四五里，先差一只哨船載著兩個人前去。一個是向家家丁，一個是心腹家人汪貴，拿了張硬牌，去叫齊本處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擊。就帶了幾個紅帖，把汪姓去了一畫，帖上寫名江萬里，竟去柯陳大官人家投遞，幾個兄弟，每人一個帖子，說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來相拜。兩人領(lǐng)命去了。汪秀才分付船戶，把船慢慢自行。且說向家家丁是個熟路，得了汪家重賞，有甚不依他處？領(lǐng)了家人汪貴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頃刻到了岸邊，搪了硬牌上岸，各處一說。多曉得新官船到，整備迎接。家丁引了汪貴同到一個所在，元來是一座莊子。但見冷氣侵入，寒風(fēng)撲面。三冬無客過，四季少人行。團團蒼檜若龍形，郁郁青松如虎跡。已升紅日，莊門內(nèi)鬼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邊悲風(fēng)颯颯。盆盛人醉醬，板蓋鑄錢爐。驀聞一陣血腥來，元是強人居止處。
家丁原是地頭人，多曾認得柯陳家里的，一徑將帖兒進去報了?？玛惔蠊偃苏J得向家家丁是個官身，有甚么疑心？與同兄弟柯陳二、柯陳三等會集商議道“這個官府甚有吾每體面，他既以禮相待，我當以禮接他。而今吾每辦了果盒，帶著羊酒，結(jié)束鮮明，一路迎將上去。一來見我每有禮體，二來顯我每弟兄有威風(fēng)。看他舉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鄙套h已定，外報游府船到江口，一面叫轎夫打轎拜客，想是就起來了。柯陳弟兄果然一齊戎裝，點起二三十名嘍羅，牽羊擔酒，擎著旗幡，點著香燭，迎出山來。
汪秀才船到泊里，把借來的紗帽紅袍穿著在身，叫齊轎夫，四抬四插抬上岸來。先是地方人等聲喏已過，柯陳兄弟站著兩旁，打個躬，在前引導(dǎo)，汪秀才分付一徑抬到柯陳家莊上來。抬到廳前，下了轎，柯陳兄弟忙掇一張坐椅擺在中間?？玛惔箝_口道：“大人請坐，容小兄弟拜見。”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禮，賢昆玉多是江湖上義士好漢，下官未任之時，聞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與諸公義氣相與，所以特來奉拜。豈可以官民之禮相拘？只是個賓主相待，倒好久長?！笨玛愋值芄?qū)⑾氯?，汪秀才一手扶起，口里連聲道：“快不要這等，吾輩豪杰不比尋常，決不要拘于常禮?！笨玛愋值苤t遜一回，請汪秀才坐了，三人侍立。汪秀才急命取坐來。分左右而坐?？玛愋值艿烙胃绱讼啻渤龇浅?，急忙治酒相款。汪秀才解帶脫衣，盡情歡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跡。行酒之間，說著許多豪杰勾當，掀拳裸袖，只根相見之晚?？玛愋值懿晃ㄐ姆智腋卸?，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輩赤心報效，死而無怨。江上有警，一呼即應(yīng)，決不致自家作孽，有負恩府青目?！蓖粜悴怕犃T，越加高興，接連百來巨觥，引滿不辭，自日中起，直飲至半夜，方才告別下船。此一日算做柯陳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陳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陳三做主，各各請過?？玛惔蠊偃擞值溃?br/>
“前日是倉卒下馬，算不得數(shù)?！庇终埑粤艘豢诰疲痪阌薪鸩巯?。汪秀才多不推辭，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陳兄弟多來謝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隨命治酒相待?？玛愋值芡妻o道：“我等草澤小人，承蒙恩府不棄，得獻酒食，便為大幸，豈敢上叨賜宴？”汪秀才道：“禮無不答，難道只是學(xué)生叨擾，不容做個主人還席的？況我輩相與，不必拘報施常規(guī)。前日學(xué)生到宅上，就是諸君作主。今日諸君見顧，就是學(xué)生做主。逢場作戲，有何不可！”柯陳兄弟不好推辭。早已排上酒席，擺設(shè)已完。汪秀才定席已畢，就有帶來一班梨園子弟，上場做戲。做的是《桃園結(jié)義》、《千里獨行》許多豪杰襟懷的戲文，柯陳兄弟多是山野之人，見此花哄，怎不貪看？豈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分付行船的，但聽戲文鑼鼓為號，即便地開船。趁著月明，沿流放去，緩緩而行，要使艙中不覺。行來數(shù)十余里，戲文方完。興未肯闌，仍舊移席團坐，飛觴行令。樂人清唱，勸酬大樂。汪秀才曉得船已行遠，方發(fā)言道：“學(xué)生承諸君見愛，如此傾倒，可謂極歡。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于諸君，要與諸君商量一個長策。”柯陳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請恩府明言，愚兄弟無不聽令?！蓖粜悴沤袕娜硕抟粋€手匣過來，取出那張榜文來捏在手中，問道：“有一個汪秀才告著諸君，說道劫了他愛妾，有此事否？”柯陳兄弟兩兩相顧，不好隱得?？玛惔蠡匮缘溃骸坝幸慌釉谠乐菟茫换仫L(fēng)，說是汪家的。而今見在小人處，不敢相瞞?！蓖粜悴诺溃骸耙慌邮切∈?，那汪秀才是當今豪杰，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請征剿，先將此狀告到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與學(xué)生勾當此事。學(xué)生是江湖上義氣在行的人，豈可興兵動卒前來攪擾？所以邀請諸君到此，明日見一見上司，與汪秀才質(zhì)證那一件公事?！笨玛愋值芤娬f，驚得面如土色，道：“我等豈可輕易見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監(jiān)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脫身，立將起來，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煙水茫茫，既無舟揖，又無崖岸，巢穴已遠，救應(yīng)不到，再無個計策了。正是：
有翅膀飛騰天上，有鱗甲鉆入深淵。
既無窟地升天術(shù)，目下災(zāi)殃怎得延？
柯陳兄弟明知著了道兒，一齊跪下道：“恩府救命則個?！蓖粜悴诺溃骸暗酱说匚唬舨灰姽?，學(xué)生難以回復(fù)；若要見官，又難為公等。是必從長計較，使學(xué)生可以銷得此紙，就不見官罷了?！笨玛愋值艿溃骸靶∪擞尬叮盖蠖鞲疾?。”汪秀才道：“汪生只為一妾著急，今莫若差一只哨船飛棹到宅上，取了此妾來船中。學(xué)生領(lǐng)去，當官交付還了他，這張牒文可以立銷，公等可以不到官了?！笨玛愋值艿溃骸斑@個何難！待寫個手書與當家的，做個執(zhí)照，就取了來了。”汪秀才道：“事不宜遲，快寫起來?！笨玛惔髮懴聢?zhí)照，汪秀才立喚向家家丁與汪貴兩個到來。他一個是認得路的，一個是認得人的，悄地分付。付與執(zhí)照，打發(fā)兩只哨船一齊棹去，立等回報。船中且自金鼓迭奏，開懷吃酒?？玛愋值芤娡粜悴乓馑继谷?，雖覺放下了些驚恐，也還心緒不安，牽筋縮脈。汪秀才只是一味豪興，談笑灑落，飲酒不歇。
侯至天明，兩只哨船已此載得回風(fēng)小娘子，飛也似的來報，汪秀才立請過船來?；仫L(fēng)過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廂房艙中去，一壁廂將出四錠銀子來，兩個去的人各賞一錠，兩船上各賞一錠。眾人齊聲稱謝，分派已畢。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與柯陳兄弟作別道：“此事已完，學(xué)生竟自回復(fù)上司，不須公等在此了。就此請回?！笨玛愋值芨屑しQ謝救命之恩。汪秀才把柯陳大官人須髯持一持道：
“公等果認得汪秀才否？我學(xué)生便是。那里是甚么新升游擊，只為不舍得愛妾，做出這一場把戲。今愛妾仍歸于我，落得與諸君游宴數(shù)日，備極歡暢，莫非結(jié)緣。多謝諸君，從此別矣！”柯陳兄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瘩，不覺大笑道：“元來秀才詼諧至此，如此豪放不羈，真豪杰也！吾輩粗人，幸得陪侍這幾日，也是有緣。小娘子之事，失于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間所帶銀兩出來，約有三十余兩，贈與汪秀才道：“聊以贈小娘子添妝?！蓖粜悴旁偃茀s不得，笑而受之?？玛愋值芮蟛钌诖凰?。汪秀才分付送至通岸大路，即放上岸?？玛愋值芤笄谙鄤e，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船中喚出回風(fēng)來說前日驚恐的事，回風(fēng)嗚咽告訴。汪秀才道：“而今仍歸吾手，舊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壓驚?！眱扇巳缈实脻{，吃得盡歡，遂同宿于舟中。次日起身，已到武昌碼頭上。來見向都司道：“承借船只家伙等物，今已完事，一一奉還。”向都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舟中了?！毕蚨妓镜溃骸叭绾稳〉脕?？”汪秀才把假壯新任拜他賺他的話，備細說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里，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淺?！毕蚨妓镜溃?br/>
“有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膽智，才弄得這個伎倆出來。仁兄手段，可以行兵?！碑斚峦粜悴旁賹⑽迨鹚团c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許出之數(shù)。另雇下一船，裝了回風(fēng)小娘子，現(xiàn)與向都司討了一只哨船護送，并載家僮人等。安頓已定，進去回復(fù)兵巡道，繳還原牒。兵巡道問道：“此事已如何了，卻來繳牒？”汪秀才再把始終之事，備細一稟。兵巡道笑道：“不動干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奇想！秀才他日為朝廷所用，處分封疆大事，料不難矣。”大加賞嘆。汪秀才謙謝而出，遂載了回風(fēng)，還至黃岡。黃岡人聞得此事，盡多驚嘆道：“不枉了汪太公之名，真不虛傳也！”有詩為證：
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與同居。
不須竊伺驪龍睡，已得探還頷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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